「福乐郡主,您就收下这些谢礼吧。」
「我说过,我只是尽我本分救人,你家主子并不欠我什么人情。」
「可是……」远从东北而来的老仆苦苦追着在广阔草原上奔走的冷漠娇娃。
「您不收下将军的礼,我很难回去交代……」
收也麻烦,拒也麻烦,她无奈一叹,站定回身。「好,那我收下,但我的条件是,这次的谢礼必须是最后一次,再也不准送任何东西来。」
「这……将军他是为了感激您的救治之恩……」
「他感激过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远道送礼,已经让我在这里备受怀疑。」
「怀疑?」
「现在每个人都认定那些是他求亲示不好的聘礼,就等我点头答应嫁给他。
这种流言不只他会困扰,我也很困扰,所以我希望你家主子再也别送任何东西来,徒增误解。」
老仆傻眼。有误解的是她吧?每个人都看出吉林将军对她有意思,唯独她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将军频频送礼的暗示?
「郡主!」远方一票牧人打扮的少年、少女兴奋地直奔而来。「我们等好久啦,还想着要不要赶过去接你。」
「小马的情况如何?」她撇下老仆,急急牵着坐骑拥入人群。
「雪花骢它好极了。今早它终于站起来,只是虚虚软软的,不太稳。」
「慢慢来,它被你们拖出产道时有些伤到后腿,还得过一阵子才能看出情况。」
她习惯就事论事,不想乐观得太早。
「阿爹说,雪花骢的腿长得相当好,等把它再养大、养壮些,就送给郡主做礼物。」
「送给我?」一匹漂亮的小马?
「是啊。」少年和少女们热情地抢着聒噪。「阿爹本来以为雪花骢一定会胎死月复中,连母马都没得救,没想到会母子均安,保住两条命。」
「都是郡主的功劳!」
「是我家蒙古大夫的功劳。」她郑重地予以更正。「是他生前跟我提过,马的胎位不正又久产不下时可以试试这个办法,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
「郡主,你很尊敬他喔。」
「因为蒙古大夫本就是医术最优秀的大夫。」
「可是听说中土的人都笑说蒙古大夫是指不懂医术的傻瓜。」
「那是因为中土的人嘴皮子比脑子发达,最爱没头没脑乱讲话。」
少年和少女们既欢喜又骄傲地围在福乐四周边跳边走、边笑边聊。他们喜欢福乐,不是因为他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不是因为她有着超人的耐力去学复杂的骨骼筋肉医理,而是本能性地喜欢,毫无理由地就是喜欢在她身旁打转。
在她眼中,他们感觉不到自己是比较低等的人,也感觉不到她原是生长在京城的尊贵格格。仿佛她自小就生长在此,就归属于此,不是外来客,而像自己人。
可是……
「郡主,你会一直住在西北吗?」一名少女忧愁道。
「为什么不?」
福乐顺着少女不安的眼光着往吉林将军派来的老仆,立刻明白她的焦虑。
「放心吧。」她不以为然地掉过头去,满脑子都想着那即将归属于她的白色小马。「我以前就对终身大事没啥兴趣,现在更没那个意思。」
「你不嫁人吗?」不是才听说她就要嫁给暂居她家的贝勒爷,远赴京城?
「我只嫁有胸膛、有肩膀的男人。」
一票人全傻住。「哪个男人没有啊?」
「他们大部分有的只是个无法依靠的胸膛和担不起责任的肩膀。」像她家现在收养的那只就是这样……可恶,干嘛又想到他!「别扯这些了,我交代你们看顾的人怎样了?」
「昨天有醒过来一下,我们就照你吩咐地给他喝了药草,就又睡去。」
「好,让他尽量休息,补回体力。」为了避免阿玛和哥哥们的唠叨,她替月尔善找到的随行侍从还是交给牧人们看照比较保险,息事宁人。
可福乐才出门一个下午,家里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逼得家仆不得不快马上路,特地请她回府。
「什么伤口不舒服!我每天早晚都亲自替他换药检视,伤口根本没什么不对劲,也不可能会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郡主……」家仆尴尬地杵在牧人们的毡房里,继续向一肚子火的福乐哀求。
「可是打从您出门后,月贝勒就一直抱怨伤口不舒服……」
「他一天不整倒我,就浑身不舒服!」
毡房里的少年和少女们全傻愣愣地望着福乐愤然摔下褡链的狠劲。
她讨厌死那个狡诈又阴险的家伙。之前用那么卑鄙的谎言哄骗她化敌为友,还害她芳心大乱,结果一切纯为愚弄。要不是她有义务看顾他的伤势,她真想今生今世再也不见那混球。
「可是郡主,月贝勒他既然说他不舒服,您再不甘愿,也只有您能对付他的伤口,府里的人除了安抚他,完全无法可想啊。」
「万一他是装的呢?」她没好气地回斥。
「那咱们也只有认了,谁教他是王爷的贵客呢?」
下人也难为啊。
真是……她到底还得被月尔善反反覆覆地耍到何时?随着他伤势的渐渐康复,他整人的花招也渐渐繁复,挫杀她几乎变成了他每日最大的乐趣。
她一虚软无奈地回府入屋,就暗暗后悔自己真该干脆铁着心让他去自生自灭,没必要跑回来看他这张俊光闪闪的做作笑靥。
「福乐。」
少恶了。叫得那么肉麻,笑得那么虚假,害她大起鸡皮疙瘩,也很可耻地悄悄悸动,拆她一身傲骨的台。
屋内忧心守候的各房女眷望着他心驰神荡,屋内弥漫倾醉的痴叹。
「自你下午一出门起,月贝勒就一直念着你。」
叫魂啊?
「是啊,想来他的伤一定很不舒服。」么妹娇嗔道。
「我们忙着安慰他好久,情况也不见起色,只好把你找回来了。」
「你也真是的,为什么在月贝勒的伤势上频频出错!」
「你们别再责怪福乐,我相信她已经尽了全力。」
月尔善病卧在床,坚强而温柔地轻声辩护。
「您不能一味帮着福乐说话,我们也得站出来替您说些公道话呀。」
「谢谢你们。」他感激的神情令众家娘子热泪盈眶实在帅得教人。心疼。「可是若非福乐的悉心照料,我的伤势和记忆不会复原得那么快。」
「您应该什么事都记起来了吧?记得您有几个兄弟吗?他们成亲没?长得怎样?」
「您家的爵位是由您大哥承袭吧?那您会承袭到什么?」
「您常进宫去对不对?宫里长什么样?文武百官怎么入朝?」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他一脸好抱歉的德行,楚楚可怜。「我只恢复些许记忆而已,而且,我现在觉得背伤很不适,恐怕没有那份荣幸与你们长谈。」
「哎呀!伤口不适,我们都忘了!」
「福乐,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人家是找你回来发呆的吗?」
娘子军轮番替月尔善斥责福乐,数落到舌头酸了,才依依不舍地含泪挥别英伟的落难英雄,任由恶霸婆娘独享为他疗伤的无上幸福。
外房的门才一关上,他的温柔马上转凉。
「你还愣在那儿干嘛?」
什么态度!这口气,他以为她是他家养的下人吗?
「我的背痒死了。」他无赖地翻趴过去。
「伤口要结痴时本来就会痒。」
「你干嘛站那么远?」
「我没必要靠那么近。」
「干嘛,怕我这伤痕会传染还是怕我又会吻你?」
「你好意思提那事!」光听到那个字她就快羞愤而死。
「别那么饥渴地叽哇乱吼好吗?我是病人兼伤患,很脆弱的。」
「少在那里装可怜!别人不懂医术,不明白你的伤势才会被你唬倒。可我不是,所以请收起你那套烂演技!」
「嗯,说得很好。吠够了就过来处理我的背伤吧。」
可恶的家伙,为什么就是有本事悠哉游哉地要着人玩?就算不是医者,也要有医德。往昔启蒙她的蒙古大夫,字字教训钉着她强烈的责任感,让她不得不咽下情绪,替月尔善宽衣检查。
「情况很好,止痒的药草也没变色,应该还有效。」
「可是我痒。」
都几岁的人了,还有脸讲这种话!「不怕伤口化脓的话,你就尽管动手抓。」
她不管了。
「你抓。」
「什么?」
「女孩子家手软,比较不会抓伤女敕痴。」
她张口瞠眼,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这人还真会找理由使唤她呀。
「是,你说得对。」她昂首叉腰。「我这就去把我家的三姑六婆全叫过来,她们会很乐意为你服务。」
'「那我特地找你回来当挡箭牌的美意不就泡汤了?」
好个混球,原来是用她来驱赶那票娇声粉味的苍蝇?行,想整人是吧?她奉陪!
「躺进去一点!」
月尔善异常乖巧地往里趴,方便她坐上床沿。「不要抓大用力,也不要太轻。
用指月复摩擦痒的地方就好,别用指甲乱耙。」
「这样行吗?」她以惊人的温柔细声娇问。
「嗯………」他伏在枕上闭眼品味。「右边一点。上面上面,对,稍稍用力点。啊……就是这样。」
福乐又气又羞又心动。面对这身纠结精壮的肌肉,就够教她芳心大乱,他还故意申吟得那么性感,企图打击她才重新建立的坚固敌意。
「再上去一点。」
「再上去都快到你的颈背了,那里又没伤。」
「可是我肩顿好硬,你就顺便按摩按摩吧。」
或者顺便扭断地的脖子也不错。「这样吗?有没有舒服一点?」
「唔……」
别再这样暧昧撩人好不好?她都快流鼻血了。
「你是突然想开了还是突然想不开?」柔顺得不可思议。「该不会是想早点把我治好,就可以快快撵出此地吧?」
她僵了一下手劲,有些不高兴地又恢复按摩。
「左边一点。」
少命令得那么顺口!猜中她心中企图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你照我说的发出信函了吗?」
「发了。」先前阿玛替他发函回京中散谨亲王府,向他家人报平安,却被他骂到臭头,事后又私下吩咐她暗中寄发信函向他友人通报状况。竟有人爱面子到这种地步,处处逞英雄。
「用力一点,我是叫你按摩,不是叫你。」
「谁你了!」她霍地弹身而起,双手突然被弄脏似地猛擦着衣摆。
「不要借机偷懒,继续干活。」
「我不想再跟你搅和这种愚蠢的游戏。」
「没办法,无聊啊。」
「你只要说一声,我家很多女人自会立刻前来供你差遣,你犯不着拿一个负责看照伤势的人开玩笑。而且我不是只管照料你就好,目前我家大夫不在府内,需要我处理伤病事宜很多,每一刻都浪费不得。」
「呵,今天中午才吃过午饭就跑出去玩的人也敢讲这种话?」好像她真有多忙。
「我出去还不是为了忙你的事!你的……」她猝然煞住急急辩解的势子。干嘛跟他解释,活像急着跟他邀功讨赏似的。
「没话说了吧!」他就知道,这丫头野得不得了。
「叫你做事时,少跟我讨价还价、耍嘴皮子。别忘了,当初死命使手段要我以身相娶的可是你和你那一狗票家人。不要光占人便宜,拿到好处了就不顾自己相对的职责!」
「我早说过,我才不屑跟你扯上任何关系!是我家人」
「你在我昏迷时是怎么爬到我身上来的?」
这句冷笑,激得她面红耳赤。「我没有!我那是……」
「你小哥说你整个人都黏到我胸膛上了。」他缓缓翻身仰躺,故意将双臂枕向脑后,舒展赤果雄健的上身肌肉,笑眼格外倨傲而讥诮。「他还说,他撞见你在偷吻我。」
「他乱讲!我当时只有趴在你身上而且,才没有……」
「喔,趴在我身上而已。」
「那是被你拉过去的!」要命,她又急又羞,浑身燥热。「你那时半昏半醒的,一把就把我拉向你」
「而且还拉你来月兑光我全身衣物?」他一挑左眉。
「我是为了检视你有哪些伤处!这是救治昏迷者必须做的事,以免有些看不见的伤给延迟救治了会造成」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她难堪地憋了半晌的火。「该看的全看到了。」
「喔?喜欢吗?」
「喜欢什么?」
「你看到的啊。」
他是不是又在刻意挑衅?这个人,有时看似悠哉且无害,可是豹爪猛地一抓过来,马上教人皮开肉绽。「别害羞呀,老实说嘛。」
虚荣的男人,连赤身露体都不害躁。还向人讨称赞。「你骨骼强健、筋肉结实,想必平时常锻链体格,曾习武。由你跌落大雪岭的伤势来看,你反应很敏锐,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从那么险峻的溪谷摔落,只受这么些伤。」
他轻噱。还以为她的狗嘴可以吐出什么象牙咧……
「光看你的坐骑伤势,就料想得出当时情况多惊险」
「它怎么了?」
福乐被他赫然严肃的瞪视怔到,他还挺关系他的马儿。「死了,前腿伤得很重,但真正致命的,是它折断的颈骨。」
她至今还未看过月尔善如此真实的震愕,但他十分竭力地隐匿着,稳回慵懒的调调,只透露出苍白的神色。
「它……走得很快,不会有任何痛苦。」不知为何,她很想鼓励他恢复光前的活络。「对马来说,摔坏了两只前脚,比死还难过,救也没得救。它当场毙命,也算是解月兑。」
月尔善没有反应,一径握拳盯着床尾。「你们怎么处置它?做成马肉喂我吃了?」
「没有。」虽然哥哥们是这么打算过。「我们牧区的牧人替你把它埋了。等你伤好之后,我再带你去看。」
「我不想去。」
「喔。」要是她的话也不会想去。触景伤情。
「我甚至永远都不想再到这鬼地方来。」
这话可冲到她头上了。「请问,我们这个鬼地方又冒犯到你什么了?你若有点脑筋,就少拿京中的生活条件和这儿比,而该想想你的待遇已经远高于我们此地任何一个人的待遇。」
「不要施点小惠,就摆副大恩人的嘴脸。」
「什么叫做施点小惠!」她的指甲全刺入掌心里,忿忿战栗。「你以为把你由大雪初融的溪涧底下救出来是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在这里想要拿到人参桂枝丹皮什么的,到街角药铺走走就行了?你以为鸡鸭鱼之类乱七八糟的羹汤肉粥随便一点我们就马上可以端上桌?不要再给我耍少爷脾气!我救你,不是为了贪你什么好处,也不是因为你是贝勒爷,只因为你有伤有病,所以我帮你。我既不欠你什么,也不求你任何东西。少摆那副高高在上的臭屁德行欺压人,我没那么好惹」
「只是言而无信罢了。」他谅解地点点头。
「我哪里言而无信?」
「是谁说要跟我谈和的?还是你向来用这种泼辣劲儿跟人谈和的?」
「你耍诈在先,还敢跟我提谈和的事!」
「承诺就是承诺,你答应要照顾我到康复为止,就得做到。」呵啊,伸个大懒腰。
「贝勒爷,东西来了。」
「早该来了,你们手脚还真是慢。下回是不是要我亲自下床去请你们啊?」
「奴才知错!奴才马上把东西弄好!」
「这是干什么?'」福乐怔望焦急的下人们不断跑进跑出,忙着在刚扛到床边的大澡桶里添热水。
「快快快,水添快点,否则我着凉了,你们来替我抵命吗?」他懒懒地恐吓道,吓得人心惶惶,可怜的下人们泪水都快和汗水一块流下。
「你想做什么?」她不可置信地与他对望。
「洗澡啊。」
「侍从们不是每天都有来为你擦拭身子吗?」
「可我没有泡澡。」
泡你个头!」耍白痴也总得有个限度!「你腿上背上的伤连水都碰不得,你还敢用泡的!」
「我不好好泡一下,浑身筋骨不舒服。」
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到底想不想把伤治好?如果不想,就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药材。我成天有-」
「过来,扶一下。」他展着长臂讨抱。
「不准碰水!」
「不扶就不扶,我是看得起你才给你机会服务。」
他咕哝着,自己撑肘起身,带着三块长板夹定住的伤肢下床。
「你别胡闹了!」这下福乐真的慌乱。「你就不能再忍三、四天吗?到时你背上结好了痴,腿上的药也可以换下,你爱泡多久就泡多久。但现在」
「不帮忙就别挡路好吗?」这女的吵死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你的伤口」
「关你屁事。」
她瞠目瞪着高她一颗头的魁梧巨汉,看他鄙弃的哼笑,恶毒的措辞,从容的叛逆。她干嘛了,什么地方得罪他了,非得这样刻意跟她作对不可?她完全是为他着想,既不求他感激,也犯不着受他羞辱。
他想死就让他去死,伤口烂掉也不关她的事。可是……
「还夸口说什么会照顾我,连我照顾我自己你都要跳出来喽。」简直比他家姥姥还难缠。「你滚吧,本大爷不想洗给你观赏。」
福乐怒火攻心,捧起桌上他中午没吃完的半炉火锅就往澡桶里摔,一时肉片油水葱花酱料,浮了一桶子水面,微腥的怪味跟着满屋子氤氲热气蒸腾,让下人全傻了眼。
「你想泡,就尽量泡啊。」
他阴森狠睇,她也不甘示弱地回以怒目,两人久久没有动静,一屋子下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冷汗涔涔。
雷电交加的火爆气焰弥漫半晌月尔善终于不耐单脚站立的煎熬,靠往床技撑住庞大的疲惫身躯,满脸挫败和懊恼,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好,算你狠。我不泡总行了吧?」省得和羊肉牛肉一块儿沦为火锅料。
福乐舒然吐出大气,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憋着气息,连膝头都有些发软。也许……是他太巨大的缘故吧。她从不知道月尔善站起身来气势有那么逼人,完全堵住她的视线和喘息空间。还是乖乖躺在床上的他比较没压迫感……
「你还好吧?」一直倚着床柱抚腿皱眉,似乎很难受。
他才懒得跟她罗嗦,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痛死……」
「快躺回床上,把脚抬高!」她连忙奔向他身侧,扶住瘫靠柱旁的庞大驱体。
猛地,一阵水花声大作,令她错愕。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回神,才惊觉自己的脑袋已被他悍然压入澡桶里,沉在水面底下,不得呼吸。
他这在干什么?!
福乐拼命挣扎,却抵不过他硬是将她脑袋扣往水底下的狠劲。澡桶边缘就架在她肋下,压得她几乎反胃,也几乎整个人倒栽入澡桶里。
「我认输嘛,我听你的嘛,不泡就不泡。既然我不能洗澡,就让你洗吧。」
「住」她才喊到一半,脑袋又被压入脏污的水面,激起惶恐的大堆气泡。
放开她!她不能呼吸了!
「水够热吗?肉片够香吗?要不要我再替你添点料呢?」他将小身子夹在自己与澡桶边,一只大掌就箝住她整颗脑袋往水里压,好整以暇地慢慢玩。「来人,去厨房拿艾粉来。」
「呗……贝勒爷……」下人全吓白了脸。
「你们是要现在就去,还是要我揍过以后才去?嗯?」
「奴才遵命,奴才马上去!」一票孬种全连滚带爬地赶紧逃离。
福乐狂乱地挣扎着,溅起暴躁的水花。月尔善总是巧妙地在她快不行之前放她出水吐息,却又在她气还没喘到一口时又压下水去,聆赏她咕噜哀号的优美旋律。
「喜欢泡澡吗?我也是呢,所以你也一定能了解那种渴望沉到水里舒展筋骨的心情吧。」
救命……她鼻子好痛,都是水。她快没气了!
「我想泡个澡应该不会太麻烦你吧?你不用替我使唤下人忙这忙那,你也不用动手动脚,你该做的事我全替你做好了,你应该很轻松吧。」
「够了,放……」她才出水一瞬间,又被狠狠按下去,闷在水里呛咳不已。
「什么?我一切都替你代劳了,你还是不满意?」哎呀呀,这位郡主对完美的要求真教人佩服。「太遗憾了。你看你家下人费了多大力气才弄来这一大桶热烘烘的水,倒掉多可惜。我不能用,就给你用好了。」
来了,快来人!她会被他整死的!
「喔,芡粉来了。」这些饭桶的手脚变得勤快多了。
果然,玉不琢就不成器,人不揍就不听命。「来,福乐,我来替你的火锅加料。」她的小脸一被提出水面,立刻喷咳出水花,正要大口吸气,就被一只捧满芡粉的巨掌捂住整张小脸,使劲揉抹。
「热水加芡粉,叫做勾芡,明白吗?」他愉快地一手将糊乱的小脸压回热水里,另一手继续朝她后脑倒白粉,整袋倾往,巴不得将她埋没似的。「我从小就喜欢吃勾芡的东西,长大后更是餐餐不可少。你一直都不肯让厨子弄给我吃,害我好难过。」
「住咳咳!住手……」
「我讨厌被人指使这指使那,我高兴洗澡就洗澡,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高兴干嘛就干嘛。可你的意见为什么老比我还多呢?我有请你出来干涉吗?」
福乐再也难忍情绪,后脑被抓出水面时登时暴出痛泣,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明白我们之间应该是谁听谁的了吗?」
她只是嘶声痛哭,又是咳又是呕地哽咽号啼,满头满脸脏乱的面糊和油污,连眼都睁不开。
「也该是你这野丫头学点规矩的时候了。」
否则她都快把他当窝囊废来养。「我只是有伤在身,不得不听你的,但并不代表我就愿意听你的。你知道这口怨气我憋多久了吗?」他懒懒吟着。
「下要!不要不要!」她尖叫着拒绝再被他压入水里,涕泗纵横,狼狈至极。
「贝勒爷!请、请别这样……」
「你回答呀,我在问你话呢。」他悠哉地作势要将她再度压往水底,吓得福乐惊哭大嚷。
「月尔善!」
一阵有力的陌生喝斥贯穿整座院落,为混乱的局面平添危机。
除了哭得一塌胡涂的福乐外,所有下人全朝着门口发征。
怎么会有……另一个四肢健全的月贝勒?
「哟,你怎么来了?」月尔善的笑脸霍然灿烂。
「你这是……」那人气急败坏地冲到澡桶边夺下被整得死来活来的小人儿,焦急地清理她满脸脏污。
「你何必这样欺负一个小女孩?」
「我没欺负任何人喔。」他展手发誓,一脸诚挚。「我和她玩得正高兴,是你闯进来坏了我们的好事。」
那人想斥责些什么,却又认命地咽下不满,着手为怀中的泪人儿擦拭满脸的脏污。他没有想到,面糊和油水底下遮掩的会是一张娇艳可人的脸蛋。他看得出,她心底仍在逞强,想一如往常地挺直站立,先前受到的野蛮折腾却教她不能自己地浑身发软,珠泪涟涟。她讨厌自己的懦弱,气愤自己的没担当,这些复杂的情绪,全对着他胸怀发泄,一种被人依赖的英雄满足感油然而生。
「你心疼错对象了吧,日堪。」月尔善闲适地环胸浅笑。
那人困窘地整了整神色。
「你的伤势如何?」
「托福,一切安好。」
「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了。」
日堪怜惜地垂望怀里哽咽不止的福乐。
「信是她寄的吧。」
「是啊,也是我被逼婚的对象。」
不过,谁甩他们咧。
日堪一直凝睇着使劲抽搐的泪娃,移不开视线。
月尔善信中漫天漫地诅咒的妖女就是她?她是怎么惹毛月尔善的?他一向对女人惺惺作态,礼遇有加,怎么会在这小女孩身上反常起来?
「喜欢吗,日堪?」
他被月尔善意味深长的淡淡笑语吓回神智,连忙暗咳。
「别胡说了,我不过是刚好看到你在整人,出手相助罢了。」
「可也察觉出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吧?」呵呵。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哪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哎。「真没意思。」话都说这么白了,他还躲。
月尔善垂下双手,百无聊赖地带着伤肢单脚蹬回床榻,倒入软褥,好不惬意地大大舒展了手脚。
尽管日堪已经避开眼光,他还是得承认,月尔善天生就有股奇异的魅力,会吸引人情不自禁地注意。
即使是极微小、极平凡的日常动作,由月尔善做来,总能让人失魂痴望。他很明白,这与外貌上的俊逸非凡无关,因为同样的面孔,他就没有月尔善那份奇特的美,优雅而诡异的魔性。
真不晓得月尔善怎会生在他们家的……
「对了,这里的人都认定我是敬谨亲王府在这里失踪的四贝勒,你要配合一下。就连我们抵达此处的人手,也都得宣称是敬谨亲王府的人马。」
「你冒充人家?」日堪大惊小怪地怔住。
「我可没说我是。」
「你只是没否认你不是!」
「喜欢她吗?」
又来了。
「我刚才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了吗?」
「宜欢吗?」
这样悠悠淡淡的连绵逼供着实教人恐慌。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性子,完全不晓得,从何喜欢起?」
「那么她就算是我先发现的罗。」
「你到底在讲什么?」
呵。「没什么。」
日堪知道,这当然别有玄机,可他不想自暴脑袋不够灵活的缺陷。「我先让这姑娘回房梳洗休息去了。」
「好哇,可是别随便对你的弟媳动手动脚喔。」
日塔愕然回眸。
「什么弟媳?」
「就你抱在怀里的那个。」他以下巴比了比方向。
她?「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父兄们趁我受伤时联手逼婚报恩的。」
目眩怔了一阵子。他哪是个会乖乖受人逼迫的软脚虾?「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怎么兄弟当了二十七、八年,你问的老是这一句?」真缺乏创意哪。
日堪仿佛霎时发觉到什么,诧然望向身旁扶着的颤颤小身子。他满脸难以置信,却又无法确定月尔善反常的关键何在。
而福乐,脸色和日堪一般惨白,却心思各异。
阿玛和哥哥们救回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敬谨亲王府的四贝勒,连他是不是真的叫月尔善都不晓得。
他是谁?
阿玛和哥哥们究竟救了什么怪物回来?
「福乐,要守密喔。」
她吓坏地发觉月尔善正低附着脸杵在她正前方,一只食指正竖在他微扬的唇上,醇声呢喃。
「不可以随便泄漏我不是四贝勒的事,不然……」
他悠悠笑着,宠溺地将自己唇上的食指移往她唇上,贴着那份小巧红润。「你应该很清楚跟我作对的下场吧?」
是的,她很清楚。但这种恐吓,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好可爱。」
他开心地拧着她无助又不甘心的脸蛋。「你每次拗脾气时,总是特别可爱。
只可惜……」
他的笑容倏地狰狞。
「我最讨厌可爱的东西,看了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