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好。」绽出一脸亲切笑容的是一个约莫十岁的红衣女孩。
东方尹瞬间失神。他从没想过在这个地方会碰上任何人,更别说是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女孩。
「哥哥,当别人和你说『你好』的时候,你也应该回对方一句『你好』。」女孩扬起一根粉女敕的手指,支着下巴,很认真地点头。「娘说,这是礼貌。」
他有些会意不过来,迎上她充满期待的眼神之后,心底的某一角不知怎的抽动了一下。
她的笑容纯洁且天真,彷佛是一朵圣洁的花儿,让他无法移开眸光。
重点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孩,怎么会出现在步家军队总部呢?
「妳是谁?」他没有放开缠着她双足的铁链。
「你不认识我?」女孩微讶,笑容却仍挂满脸庞。
他打量着她。能够在步家军队总部出入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军队内的高阶人员,一是负责打扫总部的下人,也就是被称为「军奴」的奴隶。
眼前这个女孩,他完全不考虑就把她归类为后者。
「妳是军奴。」一说完,他就松开了缠上她双足的桎梏。
女孩眨了眨眼,审视着一脸淡漠的他,眼前哥哥的断言让她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么哥哥也是军奴吗?」
他不想回答她。他一向不喜欢和任何人有交集,即使她是这般无害又单纯。
「哥哥?」女孩的水眸眨了一下。
怎么没有反应?他的冷脸稍微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她委屈地问着:「哥哥怎么都不说话呢?」总部里面大家都对她恭谨有礼,唯独眼前的他不买帐。
他闻言,也不理会。因为有她在的关系,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月兑下衣服,就半蹲在池水旁,背对着她将领口拉开,小心翼翼地掬水清洗伤口。
「哥哥,你在做什么?」他高大的背影阻拦了她的视线,她好奇地想上前,却被他喝止。
「滚远点。」冷沉的声音显示他的不友善。
「哥哥……好像不喜欢和人接触。」她嘟了嘟嘴。
「我讨厌步家军队的人。」想也不想地月兑口而出,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身后的她拧起柳眉,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自己也是步家军队的人,那他会连自己也讨厌吗?她想到这个有趣的可能。
他没有说话,一直淡漠无情的眸子却在此刻闪着厌恶的光芒。
他们现在身处的皇城古都,集皇权统治、军事权力和经济贸易于一身,自古以来就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是大陆上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而这座城池中的多方势力划分得井然有序,城西乃掌管古都经济的商贾们所在,城北是皇权统治的宫殿,至于城南则是掌控了军权的步家军队总部。
步家军队由步征创立。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宫廷内讧中,当今皇上封牺为了夺取皇权,和步征的步家军队合作推翻前任统治者,成功登上了天子之位。自此,步家军队仗着立国有功,不断扩张势力范围,缔造仅次于当今皇上的第二霸权。
这几年来,步家军队的势力已经达到震主之境,皇上惧于步家军队日渐成长的版图,于是暗中削权。为此,步家军队努力网罗各方人才,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实力。
尽管朝廷中人和步家军队的关系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但是对民间和商队来说,步家军队却是他们最支持的一方。
原因无他,步家军队的兵士们向来以神勇闻名,对外除去了许多威胁着商队的外患,对内则惩奸除恶,为境内的老百姓消去了山贼作祟的问题。
因此比起皇室,步家军队明显地更得人心,这也是当今皇上不敢明目张胆削减步家军队权力的原因。
而这个让皇权畏惧、备受商贾们崇敬的步家军队,却是东方尹心底的芥蒂。
步家军队里,他是最卑微的「武器」,失去了身为一个人类的尊严和自我。
自小,他就习惯被利用。杀人与被杀,是他世界的全部。
像他如此可悲的人物,也只有步家军队才是他栖身之所。
所以,他也分不清楚步家军队对他是有恩还是有仇。到头来,他讨厌的竟然是自己的认命和矛盾。
「哥哥,原来你讨厌自己啊!」女孩不以为意地说着,瞄到一旁的大岩石,顿时想到一个点子。
毫不理会眼前的哥哥回首冷瞪她一眼,她蹦跳上前,双手攀住了岩石,使劲地往岩石顶部爬去。
「呿。」他恼怒自己竟然会介意一个孩童所言。
她什么也不懂,更不会知道他的挣扎。
他不想再理会她,她却倏地惊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抬头一瞧,就看到那抹小身影从岩石上摔下。
手一甩,铁链瞬间缠上她的手,止住她落下之势。她松一口气,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拉我上来吧,我的手好酸。」
她的手酸?他瞪着她,觉得她的笑容很刺眼……可是瞧久了,却有一种渗透人心的亲和力。
心底虽有些异样,他仍依言拉起她。
她自然地握着他的右手,瞥了眼那布满血痕的宽肩。
他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她却对他甜甜的一笑。「谢谢哥哥。」
见他又没了反应,她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着。「哥哥,你应该说不客气。娘说,这是礼貌。」
又是这一句!他不耐烦地一瞪,她的笑容又让他不自在地别过脸。
她纯真无杂质的笑容竟然让他的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看他又出神,女孩站在他面前挥手询问:「我叫妍儿,哥哥你呢?」
他冷冷地报上,想逼女孩识相地离去。「东方尹。」
每个人听到「东方」这个姓氏,一定先显出惊讶,继而变得鄙夷。
这个女孩也一样吧?
「东方……」妍儿果然愣了一下,看到他不自然的神情之后,立刻又展露笑容。「哥哥的名字很好听。」
好听?他不由自主地抬首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对她反应如此奇怪感到不解。
「哥哥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直爽地赞美他。
东方尹不为所动,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和人交谈也不是一件坏事。
「为什么妳会在这?」她只有十岁左右,待在军队的日子肯定是又长又苦。
「我在这里出世。」她顿时一脸苦恼,托着下颔愁容满面。
原来她是军奴和军奴所生的下一代,那么她注定一辈子成为军队的奴隶。隐约浮起恻隐之心,他沉吟一下才开口。「只要听命,就不会吃苦头。」这是身为一个奴隶的守则。
她微讶抬眉,看清他的眼神之后立刻一笑。「谢谢哥哥的关心。」
他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说出关心的话语,有些局促地转身离去,她却跟了上来。他拧眉。「妳该回去了。」
「哥哥要上哪儿?」她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问着她想知道的事。
他不像一般的军奴,而且他对她的态度很新奇,让她觉得好有趣。
「哪儿都不去。」
「那么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好不好?」
「不好。」他想也不想就拒绝,让她哭丧着一张小脸。
「为什么?你不喜欢妍儿吗?」
「不是。」他下意识地否认。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的答案有些矛盾,果然就听到她的追问。
「那么哥哥就是喜欢妍儿?」她好高兴这个冰块脸哥哥不讨厌她,太好了!
这下他承认也不是,反驳也不是。抿紧薄唇不语一会后,才又开口。「我没那样说。」
「那么……你不喜欢我,就是讨厌我?」她又苦着一张俏脸。
啧!他是越描越黑。算了。「我没讨厌妳,只是不爱和人聊天。」
「可是你刚刚就同我说了许多。」她提醒着,让他困扰地挑眉。
仔细一想,他的确和她说了不少话,几乎超过他一年说话的总和。在她面前,他竟然如此轻易地放下戒备?!
「这就代表哥哥没有不喜欢和我聊天!」她得意洋洋,佩服起自己的理解能力。
无力地挑眉,他举步离开。她「咦」了一声,就连忙小跑步追上,岂料一个不小心,她却踩到了他足下的铁链,整个人被绊倒。
她一天到底要摔多少次?他无奈地俯身将她拉起,皱紧小脸的她,看样子是要哭了。再瞄向她裙子上沾满的尘土,他迟疑一下后,帮她撢去尘土,抬首却看到她在出神。「妍儿?」
哥哥叫她的名字!刚刚还温柔地扶起她、帮她拂去裙子的尘土!呜呜,她好感动。「哥哥是好人!」
看她又哭又笑的表情,他的心底浮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个极微小的弧度。
活了十五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赞美他是好人,而且还是出自一个让他啼笑皆非的幼童口中。
「回妳爹娘那儿,在这里,军奴不可以随意走动。」他冷硬地对她说。
他又把她当成是军奴。妍儿迟疑是否该让他知道真相,但他破烂不堪的衣服让他的背部大敞,上头的「禁」字印记吸引她的注意力。
「哥哥……」妍儿拧眉。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眸光中的惊疑,猛地想起自己背部的印记,他立刻站起。
「哥哥……是统领带回来的『武器』吧?」这里向来只有高阶级的步家军队人员才可以自由走动,其它兵士都被安排在皇城古都的分部驻守,唯有一个人是例外。
就是直接听命于步家军队统领的「武器」。
他挑起眉,掩饰不了眸底的惊诧。知道他身分的人,只有军队中的高层人士。
她……不是军奴!是和军队高层有关系的人吗?「妳,到底是谁?」
「我是妍儿。」她眸底的睿智被隐藏了,取而代之的是早先的纯真。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她。稚气的脸蛋上有着十岁女娃该有的童真,但是她双眸深处隐藏的是超越了她年龄的成熟和聪慧。
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女孩。想到刚才自己的松懈,他有些恼怒,随即板起了脸孔。「回去,我不想见到妳。」
他刚才释出善意是因为误会她是可怜的军奴。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再向她多说一句话。
她好奇地看着他比冬天还冷的表情,不明白为何他突然会改变态度。
「哥哥,你怎么又不说话?」
他冷眼一瞪,哼出最后一个字。「滚。」说完就径自下水,投入一片清凉。
他竟然叫她滚蛋?她吃惊又受伤地看着他,杏眼圆睁,被激出不服输的气焰。
她立刻褪下鞋袜,小心翼翼地在池边坐好,让双足浸泡在清凉的水中,发出一声赞叹。「哇,好凉快。难怪哥哥你喜欢在这里浸浴。」
回应她的是一阵冷然不语。不打紧,她一向对自己锲而不舍感到自豪。
「哥哥,你喜欢当痞子还是英雄呀?你比较想打人还是救人啊?」
看他别过脸没反应,她不甘心地继续道:「你怎么不骑一匹白马?刚刚走进皇城古都有滑一跤吗?」
他依旧沉默,再沉默——
「你知道吗?我娘说只要冬天来临,小鸟就会随着气候转变搬家,我常想牠们是怎么搬家的呢?牠们会不会嘴里叼着包袱?哈哈,真有趣!」
他还是不笑,冷酷极了。
「还有,还有。那天我和厨娘去市集买菜,我看到好多好多的土豆,我就暗示厨娘那些土豆看起来好好吃,哪知道厨娘说,那些不是土豆,是地瓜!哈哈哈——」
笑声未歇,猛地溅起的水花让她呛了好大一口水,也溅湿了她的头发、衣裳。
「咳咳!」
他的眉不耐烦地蹙起,铁链留有曾击打在水面上的痕迹。
「你要赶我,我偏不走!」她把水花当成是雨水,赖在他身边玩得不亦乐乎。
他心中有气,可是又拿任性野蛮的丫头没办法。他干脆唤出覆神剑把她吓走,但心意甫动之际,却又不禁犹豫。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愉快,粉女敕白皙的双足在水中轻轻晃动,似在回应铁链适才的逗弄。一想象快乐的她被吓得大哭大叫,他……竟然办不到。
「妳想怎么样?」他只好开口问了。
「哥哥,不如我们轮流说一个故事吧?」他终于说话了!她兴奋地叫道。
「我不会说故事。」他尝试耐着性子答话。「妳可以离开了吗?」
「不会说故事……不要紧,那么我们就唱歌、吟诗还是玩捉迷藏,好不好?」她完全漠视他的要求,悄悄地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的五官深邃,抿紧了一张薄唇,一双美丽的墨色眸子里含着淡淡的愁绪。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的王子,深深吸引了她的眸光。
如果没看到他身上的烙印,她不会相信他就是统领的「武器」。
「我觉得哥哥长得很好看。要是哥哥愿意笑一笑,那就更好看了。」她直言不讳地说着。
他瞇起眼睛看着她,她只是轻轻地一笑,扬起了食指。「别这个样子嘛。我知道了,你不说故事就让我来说,哥哥你静静地听就好了。」
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她很认真地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农夫——」
他挑眉,站了起来,拎过上衣就要离开。她低呼一声,焦急地跟着站起。「等一等!哥哥!」
他没有停下脚步,一跨,走出了池水,伴着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他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听她说话。
「呜——」身后的她传来哽咽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停下。
他的世界向来孤立,他不习惯让任何人闯入,更不允许任何人涉足。
「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人陪我……娘不在……爹爹也不理会我……」
妍儿拧紧衣角,很用力地拭去眼角的泪水,沮丧地道出心声。
「好不容易遇上你,可是你也不理我!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不要妍儿!」
身后传来了更加凄凉的啜泣,东方尹的脚步变得沉重,不由自主地回首。
「他们只会告诉我,妳不可以哭,妳要坚强,就算再痛苦也不许哭,就算再痛也要挺起胸膛面对,所以我在他们面前绝对不能显示自己的脆弱。」她蹲,泪水由她脸颊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也很想流泪,也很想找一个人来陪陪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转弱,细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在强忍着悲痛。
心底的某一角出现了裂痕。东方尹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孔,忽然想起了在许多年前,他也曾经见过如此相似的场景。
在失去了亲人的夜晚,他也曾如此无助地啜泣,自己昔日的身影似乎和眼前的她重迭了。
「我只是想找一个人陪我……」她的语气听起来是在乞怜。
可是,他的心却因为她的乞怜而揪了一下,一抹轻微的扯痛在心底泛开。
「你孤独一人,我也没人陪伴,我们、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她看着他有些犹豫的眼神,不禁鼓起勇气开口。
孤独一人吗?他早就习惯。而她,既然是步家军队的一分子,她也应该尽快学习如何独自一人过活。
铁链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妍儿怔怔地看着他无情的转身离开,含满了泪水的星眸抖动了一下,她禁不住哀哀哭了出来。
那个女孩……唉!他的脚步再次缓下来。
那些啜泣、抽气的声音一点一滴渗入了他的知觉,悲伤在泛滥,编织成一张鱼网,向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哭声中的悲戚竟然让他的心开始软了……
当年十岁的他虽然过着流浪的日子,可是至少他还有母亲陪伴在侧。眼前这个十岁的女孩,没父没母疼,比他更加可怜。
如果他就这样离开,好像有些……残忍。
想不到身为武器的他,竟然会对一个十岁女孩的哭声感到悲悯。
他叹息,脚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你……」她惊讶地抬首,看着他又重新浸泡在水中。
「我只是想静静地清洗伤口,妳可以说故事,但是别吵着我。」本是平静无波的眸子迎上了她的泪眼,反射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温柔。
她拭去眼泪,不自觉地笑出声。外表看起来冷淡的他,其实内心深处还是隐藏了一丝温柔和善良。
如此矛盾的他,就是让所有人都闻之丧胆的覆神剑士。
她,倒不觉得他可怕。相反的,多了一分亲近的感觉。
是为什么呢?也许,是他真心的留下,自愿陪伴在她身边吧。
「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仔细地以沁凉的池水清洗伤口,直到她等到脖子有些酸了,他才开口。「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
他没有拒绝,只是没有承诺而已。这样已经足够,她小小的心灵填满一股感激。
「好吧。可是我明天一定会在这里等你。」她嫣然一笑,重新在池旁坐好,准备要继续为他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农夫……」
他偷偷瞄了一眼她的侧脸,发现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是如此的满足,他的心悄悄为她开启。
眼前,沁凉的瀑布溅起美丽的水花,他和她的友谊就在这一片水花之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