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力(下) 29 作者 : 蓝淋

舒念有天晚上又梦见小时候。

残破老旧的孤儿院,连边都卷起来了,却爱惜得不得了的,仅有的画册,上面线条简单粗糙的图案,骑著骏马举著宝剑的王子,站在面前的,和那一切颓败卑微劣等都格格不入的,精致华贵的少年,傲然说:“我会对你好哟……”

不是对他说的,他不是公主。

他只是一个小男仆。

王子的马载著公主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扬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咳著咳著,就醒过来,一醒来却连咳嗽也变得更真实了,怎麽都停不住,直咳得他整个胸腔都在抽痛,肩膀抖著缩成窄窄一线。

好容易才缓过来,天也快亮了,房间里比梦境要更暗淡得多,他并不经常伤感,静静把脸贴著床单喘气,却莫名地觉得悲哀,好像那个梦提醒了他什麽。

大概真是老了,才会这麽经受不起。

以前,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不是和现在一样没有希望,却也不觉得太难受。

果然是老了,就容易觉得累。

深吸了口气爬起来,心想自己也许著凉了,那天在雪地里站太久的缘故,似乎是发烧了,但也不想小题大做,总觉得拖著拖著自然就会好起来,结果拖到现在还是发著热,自己都觉得厌烦。有时间还是去随便找点药来吃,他身体并不健壮,却觉得健康,只不过瘦了点,毕竟也是正常体格。

多穿了点衣服才去盥洗室,就著温热的水流擦洗了脸,然後看著镜子,里面和他对望的是个温文清瘦的男人,其实也不显老,前额,头发,脸颊,脖子,都年轻,和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完全没差别,只有眼睛老了,有点凹,颜色也深,好像哪里的一块淤伤。

呆呆的和镜子里的人对看了很久,他想他做得不够好的,就是没有认清楚自己,所以想看得再仔细一点。

当然他除了熟悉的平凡卑微不起眼以外,并没能看出其他的什麽东西,也看不到这一天会发生什麽。

早餐桌上理所当然遇到谢炎,这几天他们都没在一起过夜,因为舒念变得太容易惊醒,旁边的人稍微有点动静就会让他无可奈何地睁著眼睛到天亮。以往谢炎抱著他两人都能睡得很安心,现在却只会适得其反。

的确是分开会好一些。

“昨晚睡得好不好?”谢炎发话,他就忙停止咀嚼的动作,抬头应了声“好”,完成回答後又继续早餐,没有多余的对话。

他慢慢的已经不大说话了,怕一张嘴就会失控说出什麽错来,也不大看谢炎,好像看的次数少了,就可以把那张脸忘掉。

他的少爷和夏均的纠缠还是没完没了,日复一日胶著的拖延,终於是让他觉得灰心。

戒指他早就不戴了,和那本从孤儿院带出来的宝贵画册放在一起,还有谢炎旧时送给他的零碎的东西,陈旧的玩具啊模型啊,还有手表,行动电话之类。那个人的承诺和他儿童时代的幻想一样都是空的,空的东西总带在身上未免可笑,但又舍不得丢掉。

“你生病了吗?”

“没有。”他的回答很恭敬,很认真,但也简短。

“可是脸色不大好,如果真的哪里不舒服,就叫医生来,反正今天也休息,知道吗?”

“嗯,是。”

谢炎又注视了他半天,才别过脸吃早餐。他知道谢炎不高兴於他的寡言,但他不是故意不说话。变得沉默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忍耐太久,出口慢慢被淤积下来的,没说出去的东西堵住了。

虽然说没关系,中午的时候却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想著无论如何呆会儿得出去买药才行,吃了应该就会好起来,也就不费力气找医生。

只不过午餐的主菜──特意让人送来的成桶新鲜螃蟹,虽然一直很喜欢,他却没法享用,吃海鲜只会咳得更严重。没有人知道他生著病,他也不想让人知道。

谢炎看坐在身边的男人安静地吃完简单的清淡菜色,就默默离席上楼,真有些失落。

他是为讨舒念高兴才去订这种张牙舞爪的讨厌东西,却连让舒念多开口说句话或者多吃一口饭都做不到。

“一个大男人,一顿饭统共才动这麽几筷子菜,小念最近怪里怪气的。”

“还好吧,他挺安静,没吵什麽。”

“就是不吵才让人不放心,就怕他想不开,做出什麽傻事来……”

“他那种性子,能做什麽?杀人还是自杀?你哪来的闲心管他。”

“还是提防著点,最容易出事的就是他这种闷生不响的,谁知道他暗地里在想什麽,小炎的事他肯定恨在心里,万一弄急了做出点什麽……”

“那你就留点心眼,也叫下人多盯著他就好了。”

“爸,妈,你们说什麽啊。”谢炎不耐烦,“他就是胃口不大好,你们哪来那麽多话。下午出门别叫他,让他多休息。他要是再吃不下,就换厨子。”

话是这麽说,但他去敲舒念房门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比父母要有风度。

舒念的无动於衷和无精打采让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那家伙想死气沉陈到什麽时候?他从来是被宠坏了的少爷脾气,自然不会婉转承合那一套,素来只有别人讨好他,轮不到他低头。那记耳光打得不应该,可他也反复道歉百般安慰,让那家伙打回来他也不会有意见,偏偏舒念就只会有气无力假笑著说“没关系”,然後又每天故意灰著张脸,精神恍惚,食欲不振,是存心在闹别扭给他看吗?!

真是够了。

他用力敲著门的时候,舒念正刚从一连串的激烈咳嗽里解月兑出来。

刚才一声不吭匆忙吃完是因为忍咳嗽忍得太辛苦了,又不想在餐桌上咳得天昏地暗倒人胃口。虽然不算什麽病,但持续的低烧也拖得太久了,让他精神一直好不起来。无论如何,今天都该去买药。

“少爷?”

开门以後谢炎不悦的脸色让他有些茫然。

“下午你不用跟我们去了。”

“……哦。”不明所以,但也无所谓地点了头。

“还有,你少闹别扭了,有什麽你就不能说出来吗?跟我赌这口气还是怎麽的?夏均的事,你要我说多少遍才懂?”

舒念被他的突如其来的责骂震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又是这种样子!我不要你跟我打哑谜,拜托你,你这样折磨得我也够了!我要你直接开口说!”

“说,说什麽?”

谢炎瞪著眼睛看他,被他的茫然彻底激怒了似的,半天才低低诅咒一声,摔门离去。

舒念一个人站著费力想了半晌,心酸地笑起来,他现在已经连谢炎在气什麽都想不明白了。

什麽时候开始变得这麽遥不可及了呢?

吃了一小把去药局买来的药,咳嗽的冲动似乎没那麽强烈了,欣慰地靠在客厅沙发上,老年人似的用条小毯子盖著腿,似懂非懂地选了英文台节目来看,因为觉得自己该再学点东西。电视虽然很乏味,可他找不到其他消磨时间的办法。

门铃响了,在自己屋子里躲著偷懒的佣人居然也不去开门,舒念不论是脾气还是地位都不足以让他们畏惧,只有舒念在的时候他们通常都很混。

一打开门舒念就露出明显的迟疑,甚至还有懊恼,来客看穿他心思地爽朗笑著大声道:“怎麽?不欢迎我?”

“少爷出去了。”

“是吗?真可惜……可以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哦,好……”他是没权利把访客,而且很可能是未来少夫人的人选关在门外。

“请自便。”让夏均自己挑了个地方坐下,他就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默默望著电视屏幕,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未免太失礼,就问,“想喝点什麽吗?”

“那是不用了,我刚从咖啡厅回来,真要命,你不知道陪讨厌的人喝东西有多可怕……”

舒念心不在焉地回应著“哦,是吗”之类,完全是出於礼貌。

“不过我肚子饿倒是真的。”夏均毫不客气地冲著他笑。

说实在话,她对这个斯文沈默的老实男人,兴趣比对谢炎要大得多了。瘦得可怜,却又总是一副年长者的沉稳和隐忍,怎麽欺负都不会发火,顶多也只是苦笑著流露出点拒绝的表情。

容易激发起别人虐待欲,尤其是她这样有著浓厚劣根性的的T……哦,其实严格说起来她应该是男女通吃比较正确,不过也只偏好舒念这种适合绑起来欺虐的对象……呃,暂时想太多了……

“那我让人准备茶点。”舒念欠了欠身准备站起来,却听见她说:“我不想要甜食,有热菜一类的东西吗?”

舒念为难地皱了一下眉,也只想起剩下来的不少螃蟹,才两三个小时,应该也还是新鲜美味,稍微弄一下勉强能待客吧:“不知道螃蟹怎麽样?”

“哦?那个我喜欢!再好不过,”夏均笑著往後一靠,“那就麻烦你喽。”

舒念看看佣人们并没有出来干活的意思,就只好自己去厨房热菜,重新调过味,然後端出来招待夏均。

他做这些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虽然这个若无其事的女人带给他那麽多痛苦。

不觉得怨恨,那是在撒谎。但他做不出给对方难堪的事。只是脸上自然而然地不会有笑容,一片淡漠。

“哇,超鲜美呢,我就喜欢这种甲壳大兵,不过我们吃这个不是清蒸就是葱爆,没什麽意思,你有没吃过烤螃蟹?味道很特别呢。”

夏均谈兴盎然,他也不好意思扭头走开,只能静坐著相陪,却完全没有交谈的兴致。

“真不错吃,你要不要也来一个?”夏均倒是反客为主,热情得很。

舒念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没关系啦,还有这麽多,陪我吃一些吧。”

舒念为她那样自然而然的女主人姿态,而觉得鼻子一酸。

“不用,谢谢。”

“喂,你这样,我会担心你是想毒害情敌。”边这麽说,手上敲出蟹肉的动作却是一点也没变慢。

这样的玩笑话,舒念只能无奈笑笑。

等她边说笑边迅速吃完大堆,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舒念有点月兑力了。他真的没有办法大方到和一个可能跟谢炎有婚约的女人谈笑自如。

夏均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微微皱著眉,不大舒服地按著月复部,但还是不忘取笑他:“喂,你不会是拿存放了一星期的烂蟹来对付我吧,这不道德哟……”

“没有,那是中午刚送到的……夏小姐,你没事吧?”舒念看她明显苍白的脸,紧张起来,无措地张著手,“夏小姐?你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来,还是送你去医院,夏……”

夏均摔在地上,全无反应的时候他只觉得全身都冻结了,惊愕了半天才跪下去摇晃她,试图把她扶起来:“夏,夏小姐,你怎麽样,你……”

那颜色异常的嘴唇让他几乎惊跳起来,忙想去抓电话,却因为太惊慌而把整架话机扯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跑出来的佣人们也只会茫然失措尖叫不已,一点忙也帮不上,吵得他更加心慌意乱,连哪里还有可以拨电话的地方都想不起来,半抱著夏均惶惶然地四处模索著,好容易才想起手机就在口袋里,刚哆嗦著掏出来,就听见门口的动静。

谢炎他们回来了。

没等他开口,佣人们已经在扯著嗓子比音量似的争先恐後高声惊叫:“老爷(少爷),出事了,不好了……”

接下来的混乱没有他插手的余地,迅速叫来的救护车,被抬上去的夏均,忧心忡忡跟去的谢家数人,来了又去了,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感觉方才那场骚乱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什麽都没发生过。

只剩下他还在微微急促地喘著气,心脏在胸口以不正常的速度颤动,手指也因为神经紧张而未从细微颤抖中恢复过来。真的是他给夏均吃了什麽有问题的东西吗?

思来想去,那螃蟹都是在被细草绳捆得牢牢还能四处翻滚的时候处理干净再蒸熟的,厨子也是老厨子,不可能出纰漏,他热菜的时候更没加进什麽,应该不关谢家的事才对。

等晚上他们回来,回答他夏均暂时没有危险了,他才完全放下心来,难得多说了几句话:“真是太好了,没事就好,万一有什麽那就糟了……”

得到的回应却很敷衍。他惦记著吃过晚饭就该回房间定时吃药,也就没多心,用完餐就独自上楼了。

他一离开,原本沈闷的餐桌气氛才勉强松动一点,但还是没什麽人说话。

“不知道是谁干的。”

“夏家不会善罢甘休,正在查不是吗。”

“投毒不是什麽聪明的杀人办法吧,太蠢了点,要查出来根本不用花力气。”

又是一阵沉默。

谢炎只切著盘子里的小排,一直不出声。

“你们下午都在家,还闹出这种乱子,怎麽做事的?”谢烽转头朝一边伺候著的佣人发火,“交代过什麽全忘脑後了,你们工钱白拿的啊?!”

“不关我们的事,夏,夏小姐说肚子饿要吃热菜,是舒少爷自己要进厨房帮她弄,我们也不好插手,就什麽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为推卸责任扯点小谎也不算什麽了。

“舒念做东西给她吃?”谢烽的眉毛拧得更厉害。

“是啊……”

等一个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另一个也讨好似的补了一句:“我看见舒少爷出门买药……”

谢夫人没等他说完就厉声喝止:“胡扯什麽!那种东西哪是药局能随便买到的?家里随便说说就算,到外面还乱敢嚼舌根,看我怎麽收拾你们!都忙该忙的去,都杵在这里干什麽。”

当下没有人敢再说话,全静悄悄走开。三个人还默默在餐桌边坐著,却都不动已经凉了的晚餐。

半天才有谢夫人叹气似的声音:“我就是怕他想不开……早知道就不该逼急他……”

“唉,算了,就算到时真有什麽,我们也应付得了,不是大事。过去就过去吧,别再提了。”

谢炎这次对著父母脸上痛心又嫌恶的表情,没再作声。

吃过药又多喝了点热水,舒服一些,舒念正放松著想翻翻书,却看见谢炎走进来,忙坐直了:“少爷。”

“小念,我问你,你要老实告诉我。”谢炎坐到他身边,严肃又有些谨慎的表情让他本能紧张起来。

“你给夏均吃了什麽?”

“螃蟹啊。”舒念回答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意图。

谢炎望著他,压抑似的耐心地:“她是中毒,你该知道吧?”

“……”舒念发了一会愣,才真正明白过来质问的意思,却半天都说不出话,好象被什麽噎著似的,好容易才断断续续的,“中,中毒吗?……”

谢炎只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也许是……哦,”舒念想起什麽一般,恍然地急促解释,“螃蟹和柿子同吃,是会月复泻的,也许她来之前吃过柿子,或者,或者她如果吃了太多维生素丰富的水果,再吃螃蟹,也可能会轻度中毒……你可以问问她……”

谢炎皱著眉一副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的表情让他更茫然了,喃喃了一会儿,转头翻找著架子上的书:“这个是有根据的,书上有说过,我找来给你看看……”

“够了小念。”

“……”

“你不用扯那麽多,只要跟我说实话就好。”

“……我说的是实……”

“小念。”谢炎快失去耐性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否认的,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不会怪你,我都会理解你,也绝对会保护你。我只是想知道事实,你说实话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念静静望著他,眼光有些呆滞,谢炎一瞬间觉得看到他眼里有眼泪。

但再看的时候,似乎又是干的,不仅是干,而且还空,连原本不多的生气,也都从里面消失了。

他等著,但舒念没有再说话,两人只是石像一般对坐著,直到舒念开始动,用不明显的动作,微微往後,慢慢从他面前,从他视野里退开,退出去。

没有等到答案,谢炎心情一直低沉阴黯,被隐瞒被排斥的不适感充斥了他身体里的所有空间,让他没思考别的的余地。

一晚都没睡好,做了杂乱繁琐的梦,似乎还看到舒念,默默望著他,有眼泪慢慢淌出来的样子,醒来更是情绪差到极点,连胸口都发闷。

和父母静悄悄吃著早餐,发生过那样的事,谁都不会有兴致谈什麽话题。

都快吃完了,还没看到舒念的影子,谢烽脸上明显有了点不耐:“他怎麽了?还磨磨蹭蹭的?什麽架势,整一个大麻烦。”

“我上去叫他。”虽然不舒服,还是担心他不吃早饭,身体只会更差。

“小念,起来了没有?”

里面赌气似的不理他。

谢炎忍耐著,继续敲门,口气放温和些:“小念,该用早餐了,你不饿吗?”

没有回应。

“小念,别闹了,出来吃饭吧,那些都不用管,你出来吧。”

“他不出来就算了。”连楼下客厅里的父母都能听得见他的声音,安抚似的给了他一句。

回到客厅气闷地给所有人一张冷面孔,一边想著不去理会那个如此闹别扭的男人,一边还是忍不住在咬牙切齿。

快到午餐时间,他简直连头顶都因为狂怒而发麻了,冲上楼毫无形象可言地捶著门大叫舒念滚出来,持续捶了好几分钟,快失控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门并不是从里面锁住的。

怒气瞬间就从身上流失了,手抖了一下,几乎是仓皇失措地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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