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给我看的东西……结束了吗?”镜头暗很久,我才象是想起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尉典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这块芯片能不能给我?”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从电脑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块芯片取出来,放在掌心。刚刚运行过的原因,芯片尚带余温,那是我和龙奈所有的记录,握着他,就象把那只小小的手掌握在手里。
“如果尉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我微微朝他欠了欠身,将椅子拉开。
我的口气很平静——我想以后也应该会这样一直地平静下去。
或许有些疑惑尚未揭开,但是我想不会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再去介意。
“等一等,易先生……再耽误你几分钟……”
我的脚步顿了顿。
我实在想不到他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要把我留住。
“就几分钟而已,还有最后一点东西,我想易先生你会有兴趣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快芯片,冲我笑笑,塞到了电脑里。
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显示屏“吱吱”的摇动了几下,重新由昏暗转到了明晰。
如同上块芯片一开始出现的场景一样,依旧这间实验室。右下角显示的是20XX年X月——上一份影象录制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
活动在整个镜头里的人影却依旧只是南凌而已。
镜头的角度很高,只能依稀看到他在操作台前匆忙地工作着,身旁巨大长桌的物体上却无法看清。没有穿平日里工作时习惯的白色外套,凌乱搭在额间的发丝和红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分外疲惫的样子。
那么镇定严谨的他,在画面里的手却是重重颤抖着的。
一连串长长的程序在他的手下飞速敲击下,终于闪出了“SUCCESSFUL”的指示,紧接着,某个半球形的金属盒子慢慢从长桌的上方降了下来。
南凌虚月兑般地拖着双腿慢慢地走了过去。
“对不起……”他象是在喃喃自语,又象是在说给某个人听。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能再没有你……原谅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和他而去……”
金属球体降到了合适的高度,南凌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苦的……我重新写了一套记忆程序,我会让你把和他的过去全部忘记!”
略有些犹豫的半秒钟,南凌的手指朝金属球体上的某个摁钮决绝地摁了下去。
电流接通的声音,吱吱地响着,那一瞬间,象是有什么东西被抹去,然后有什么东西在重生。
“我会和他一样地爱你,不对,我会比他更爱你!”
南凌那种痴痴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
“我会买你爱喝的牛女乃,做你喜欢吃的甜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再离开你!我会随你的心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修改掉你木讷的个性,让你开朗快乐的活着……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再把你当做一个人造人看,我会用爱同类的感情真真正正地去爱你……”
南凌的身子伏下,一个包含着太多言语的吻落下。
镜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着,那一直躺在工作台上接受记忆清洗的男人的脸终于从显示屏上完完整整地展露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满,前后之间接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很好!我微微一笑。
我终于明白尉典要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了!
天气晴朗,透明的蓝色将天空渲染成起起伏伏的一片海,富足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象是我久违的那个夏天重新到来。
从尉典那间巨大的实验室下来,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微笑。
真好,一切如我所愿。
反复婆娑着握在手里的那块芯片,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安静地走着。
有暮年的夫妇在十指紧扣,有热恋的情侣在相互拥吻。粉女敕女敕的孩子在父母的怀抱中发出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意会的快乐音节。
每个人都在同类的世界里,安全的相互依偎着。
这里是人间。而我,也并不是一个人呢!
想到这里,我的笑意更深了些。捏成拳状的手再次紧了紧——他会陪着我,我知道的……
芯片上淡淡的温度还在,依旧没有散去。
“卓越,你去哪里了?我在家里等了你整整一天!”在房门前掏钥匙的动作稍微长了一点,南凌听到动静,先一步把门打开。
“没有……”我摇头,答非所问地从他身边擦过。
“我提前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从明天开始正式放假……刚才我把去欧洲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我想应该也不必带太多东西。第一站我们去希腊,酒店就选在奥林匹斯山的山脚,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诸神之都升起的太阳……卓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我想了想,冲他一笑:“南凌,上次寄过来的那些床单和T恤都不在了吗?”
“都扔掉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睛里染上了怀疑的神色:“卓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掌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凉凉的。
“全扔了啊?算了,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想还什么遗漏掉的。
“卓,卓越……你在想什么?尉典他,他又找你了吗?”
“没有。”仔细想过一遍,应该不会再剩下什么了……我终于很认真地把脸抬了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脸:“是我去找他!”
空气死寂。
我们都相互等待着对方摊出最后的底牌。
“南凌,告诉我好吗?”
“什么?”
“我的缺陷——你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缺陷……”
“卓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有泪腺的是龙奈,那我呢?我的制造日期在他之前,你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属于人造人的证据?”
“……”
“我的血是冷的,没有人类通常的温度,对吗?”
“卓越!”
“果然是……”我淡淡地叹了出来。
龙奈,其实我早就该猜到,有哪个真正的人类会在你那么多的热情下迟钝那么久,又有谁会爱上你那么长时间却不自知呢?
除了我这个冷血的笨蛋。
“南凌,还给我吧……”看着他消瘦的脸在我短短的几个句子间颓败得没有半点血色,我忽然不忍心这样令人窒息的空气继续僵硬下去。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毕竟是我爱过的,而且……也是那么痛苦地爱着我的。
“还给你?什么?”他喃喃地询问着,卑微地想抓住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的记忆……南凌!把你抹掉的我和龙奈在一起的那段记忆完整地还给我,好吗?”
尚未清晰的瞳孔在听到“记忆”这两个字以后惊跳了一下,他终于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两张去欧洲的机票从他的手里无力地飘落在地。
诸神的圣殿在黄昏落日下的景色一定是绝美,可惜那毕竟不是属于人间的风景。
所以我们终究无法靠近。
“卓越,”他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最后叫我的名字:“卓越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这么坦诚的话语,如果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听到,我会是怎样地高兴。
“我知道,”我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脸捧了起来:“所以我并没有怪你,南凌!”
他不堪重荷地将头枕到我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早就知道,人类的产生是上帝的特权。我这样亵神的行为,总有一天会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象过各种受赎罪的方式,却从未想到过我会真正地爱上你……”
他低低地语调中混杂了压抑已久的自责和疲惫,如此长时间心灵上的煎熬早已经对他做出了最残酷的惩戒。
“我一直对自己说,龙奈离开你以后,我会比他更爱你,我竟会奢望我可以替代他,我竟会以为我能够让你一直幸福下去……”
绝望到极点的淬泣声。
南凌,上帝已经和你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怪你。
凑到他的额上,我深深地看着他。
“南凌,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更重要的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和龙奈相遇。”
他在我一字一句的缓缓陈述中,缓缓流下泪来。
还是干净而善解人意的南凌,和我所知道的没有半分差别,他的眼泪已经可以将他所有的罪与罚全部洗掉。
“我希望会有一个人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幸福地走下去……”
“你呢?那你呢?卓越你要干什么?”他惊恐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气,将我的身体箍得快要断开。
“你还不懂吗?南凌……没有灵魂的人造人失去了生命以后是无处可去的,龙奈……他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该是我去陪着他的时候了……”
最后一次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将他放开。
龙奈,这一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继续分开了。
最后踏进基地的时间,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还是要晚上了一点。
没办法,很多事情边回想边操作其实是很花时间的。
记忆毕竟被清洗过,点点滴滴的过去无法被完整的归还,真的很是遗憾的事情。
只是遗憾而已。
反正从今以后会有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陪着他,他那爱说爱闹性格自然会把我们一起分享过的快乐不快乐半点不漏的补给我听。
基地里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通宵不灭,走廊两边是完全对称的墙壁和门,一片接着一片长长地延伸下去。如果眼睛眯起来寻找尽头,会隐约觉得这样的灰色没有止境,沉闷得让人窒息。
密闭的环境里,连昼夜的更替都感受不到,象是和人间都失去了联系。
偶尔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从那些千篇一律的门后走出来,除了规范性的服饰以外,手里永远是厚厚的材料而脸上永远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无论开门关门,还是咳嗽或者呼吸,全都是无法打破沉默的声音。
所以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是不得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卓越……这么晚了还过来,加班吗?”
“是啊!”
我裂开嘴毫不吝啬地笑。
枯燥的科研生活其实已经把所有人的矜持都磨到了极限,随便的一点例外和异常就足以打破所有脆弱的肃穆和严谨——何况我现在把十几盒冰激凌抱在怀里,每走一步都岌岌可危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沉闷是不得已的格式化,向往变化的跳动才是人的本性。
他曾经在花鸟市场盯着玻璃罐子里面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很认真地对说我:“即使知道跳离水面会无法呼吸,可是看到那些不一样的世界,还是忍不住会把头探出去。”
龙奈,你说得很对呢。
“这些东西是要做……实验的材料吗?”
“不是……”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大堆甜食下抽了一只手出来,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哈跟达斯今年的最新款冰激凌,我特地去买的,你要不要尝一个?我还有很多!”
面前那位据说有三个博士头衔,至今未婚,从来都只习惯和人讨论学术性问题的女同事嘴角逐渐张成“O”型。
其实她也才32岁,吃惊的样子也还挺漂亮的。
“尝尝吧……如果喜欢,今年情人节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嗓子忽然有点涩,避开女博士动容的眼光赶紧把冰激凌塞了过去。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贵贱,只会冲动地想送他甜食和绒毛玩具。
龙奈,原来这个道理你老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的。
走廊尽头的电梯空空地等待着,我径直走进去,摁下通往地下实验室的摁钮。
下降的速度并不快,可以留出很多的空隙再去想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位于尉典办公楼最顶层那间实验室,高高的伫立在云间,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诞生的全部过程。
应该是很神圣的仪式,可惜上帝并不住在那里。
“丁冬”一声,电梯停了下来,眼前是上着密码锁的实验室大门。
“NANLINGLOVESZHUOYANG”
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输入,然后听着大门“刷”的一声缓缓打开的声音。
心灵的角落全部被照亮,熟悉的玻璃容器位置依旧没变。
其实哪里有那么远?
上帝一直陪在身边,而天堂后花园一直就在心中而已。
把一直抱得很没形象的甜食很小心地一件件摆到了玻璃容器里,重新转身,把实验室的门用力地关上,再耽误了几分钟把密码锁的程式破坏。
NANLINGLOVESZHUOYANG从此以后就是一个过去式,不会再成为这里的通行证。
再没有人可以进来——其实这本就是仅仅属于我和龙奈两个的地方。
最后一件事情,把手机掏了出来,播出一个号码。
“喂!”
“尉典……”我顿了顿,给他一点时间反应:“一切,如你所愿!”
他的呼吸声明显地滞重了起来。
“你在那里?”问题一出口就直奔重点,他果然是了解我的人。
“这个你又何必再问呢?”我微微一叹,把电话凑得更近了些:“以后……好好对南凌!”
某个敏感的名字,撩动了某根微妙却不自知的弦,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地焦躁了起来。
“你等一等!”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等待的?
“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和南凌之间……”他词不达意的犹豫,想是尽力在做着某种让步和委屈。
我几乎是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尉典,原来你并不懂得,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机会。
并非你有逼迫我什么,也并非因为我害怕,我所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而已。
幸与不幸,其实谁又比谁更清楚?
比起遗忘自己的回忆,回忆起自己的遗忘是更可怕的事情。
即使我饶了很长的一段路,但如今,我毕竟已经走到了幸福的门前。
可是你呢?
手机开始反复有来电的铃响,一阵接一阵,象是在和我比耐性。
好吵!
我索性把电池整块卸了下来。
销毁程序的启动装置我一丝不苟地操作完成,然后走进玻璃容器静静地等待着。
“啪它“一声,整个容器彻底锁紧。
预热开始,四周冰冷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我蹲子将冰激凌的盖子一个个揭开,香草味,柠檬味,女乃油味,巧克力味……所有甜甜软软的味道全部冲着我涌过来。
真香!很惬意地吸了吸鼻子——想象那个小家伙被围在这一大堆东西里面高兴得冒泡泡的模样。
对了,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
从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把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白纸给拿了出来。
龙奈我还要给你画张小白才好——这么久没见了,如果你装做不认识我,我总要送你点东西逗你开心。
画一个毛毛的狗头,它会冲你一直摇;
画两个圆圆的眼睛,它会高兴地冲你笑,
画裂到耳根的嘴,它一只叫你会不会很高兴?;
画软软小小的身体,会被你搂着,一直陪在你身旁……
恩,不对!小白怎么能和我争,应该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把手里的成品很严肃地端详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得不一声叹息。
龙奈,抱歉,这副画只能勉强归为野兽派的作品,希望你不要怪我扭曲小白的形象。
好了,现在真的是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全世界给我们放礼花吧。
“啪!”——很好听的一声,第一缕淡紫色的光束终于喷射出来了。
真美!
我挪了挪身体,把脸颊贴到了玻璃容器上。
好高兴,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候你的唇在这片玻璃上落下的位置。
虽然是晚了点,我这样吻你,我想你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
已经没有力气再移动了,高温下的意识模糊成一片,唯一还能感受的是唇紧贴着的那片玻璃是清凉的。
画着小白的那张纸是不是已经熔化了?
很好!
龙奈,我们就要见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