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同秋自从晚上回去以後,就缩头缩脑的,走路也顺著墙根,犹如过街老鼠。
做了一晚上恶梦,翻来覆去惊出好几身的冷汗。
第二天又旷掉了早上的课,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出来,想把那不堪的记忆片断活活闷死在脑子里。
到中午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终於到食堂,买了盘便宜饭菜,心惊胆战的,坐在角落里吃。
正在低头吃饭,突然就被人揪住领子拉起来,而後狠狠踹翻在地。
曲同秋莫名其妙,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连串拳打脚踢打得只能抱头在地上翻滚。椅子桌子也劈里啪啦地倒下来。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但食堂还是有一些学生,只是众人都只围观,没有一个上前阻挡的。
“别打了……别打了……”
感觉到自己鼻血都流出来了,曲同秋边护著後脑勺,边虚弱求饶。
楚漠恼怒不已,用力又踢了他一脚:“死肥猪!你还敢下来吃饭?哈?我让你吃!”
其实这相当冤枉,那个时候曲同秋已经瘦了好十几公斤了。生活不容易,更不如意,成日担惊受怕,跑腿挨骂,吃得又俭省。加上他那连发育都比一般人迟钝的身体终於开始拔高,骨骼一伸展,剩余不多的赘肉更加分散得可怜,连普通的“肥”都算不上。
被打得太厉害,曲同秋出於求生本能,拼命爬到附近的桌子底下躲著,嘴巴都快被淌下来的血糊住了,只能哀求:“饶,饶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他知道把庄维给放走了,楚漠一定会发火,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楚漠一把掀翻桌子,看他吓得拼命往後缩,叫人把他按住,抬腿又卯足力气踢了他两脚。正中心口,踢得他叫都叫不出来。
“妈的我让你占现成便宜!”
至今仍然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阻止,众人只是围观著议论纷纷。
大家都好事,争先恐後探著脑袋看热闹,唯恐错过一个细节,事後与人八卦分享也定然不会有所遗漏。但又怕事,在学校查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口径一致说没看见,记不清。
就算有人觉得不满,他也不会有勇气说什麽。即使像庄维那样个性耿直,他却又没能力做什麽。
曲同秋被打得太惨,觉得自己牙齿都要掉了。只能缩成一团,希望早一点晕过去,晕过去就不知道痛了。然而却一直清醒著,每一下踢打,都让耳朵痛得嗡嗡响,
痛得全身都发烫,那些拳脚似乎带著火似的。脸上已经又是血又是眼泪鼻涕,狼狈不堪,殴打在一个瞬间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停止了,四周也安静了许多。
曲同秋脸朝下趴著,缩著不敢动,听见一个声音在冷冰冰地说:“你够了吧。”
人群里起了一阵惊呼声。曲同秋抬起发肿的眼皮,看见那个声音的主人在自己眼前站著,抬手揍了楚漠,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看起来似乎没怎麽用力,楚漠却往後踉跄了一下。
“他够老实了,你还想怎麽样。”那人还是那麽不愠不火,但食堂里却变得鸦雀无声,“楚漠,凡事都要有个限度。”
虽然下面很可能还有热闹可看,任宁远对楚漠,将会是更大的热闹八卦。但没人敢再围观了,大家都急忙散去。偌大的食堂,除了餐台後的员工,其他人几乎都渐渐走得干干净净。
在曲同秋摇晃模糊的视线里,任宁远似乎对著他弯下腰来。
“你还能走吗?”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渐渐看得清任宁远皱起来的眉毛:“很严重啊,叫救护车吧。”
曲同秋觉得那样太夸张了,印象里救护车是病危的人才有权利动用的,他会因为自己被打的程度还够不上叫救护车而惶恐,忙连连摇头。
“这样,那我带你去医院。”
一手穿过他脖下,一手穿过腿弯,做了个要抱他起来的动作。只有抱小孩子或者女人才会这样,曲同秋感觉到他手上用力,吓了一跳,顿时瞪圆了眼睛望著他。
任宁远微微用力,便收了力道,把手缩回去,笑著说:“恩,你确实有点重呢。”
曲同秋不禁一阵羞愧。但听他在调侃,也觉得情况没那麽惨了,心情轻松了一点,身上似乎不再那麽痛。
任宁远扶起他,而後转了身,示意他趴上来。曲同秋想不到他居然要背他,顿时受宠若惊,战战兢兢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任宁远这回倒是轻松便站了起来,背著他走出去,还能腾出一只手打电话叫了车。
坐进车里,任宁远扶他坐好,还把肩膀借给他靠,曲同秋突然害怕自己脑袋会太沈,便半靠半撑地歪著脑袋。任宁远看了他一眼,轻微把他往下压了压,让他顺势躺在自己腿上,笑道:“放心,你还不至於。”
曲同秋诚惶诚恐地躺了一会儿,嗫嚅道:“老大……”
“恩?是很痛吗?”
“不,不会。”
这已经是大学的第二个学期,被欺负也算历史悠久,都生出惯性来了。没有人为他说过话。
而第一个居然会是任宁远。
曲同秋没想过自己会有这麽大的面子,这麽好的运气。除了受宠若惊,更觉得感动又感激。
任宁远是他永远都该追随的人。
由任宁远陪著去医院,觉得一切都顺利而且便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检查了。眼眶淤青,但没伤到眼球,牙齿还好也只是轻微的松动,流了那麽多血,鼻梁骨倒也没断,身上也一样,伤处无数,但庆幸的是没有致命的和会留下後遗症的。
真是他的运气。
曲同秋知道自己死不了了,看任宁远没有马上带他离开的意思,忐忑道:“老大……”
“如果你没有特别想赶回去上课,就老实住院吧。”
“不不不,我没到那种地步……”
想到在医院烧钱的速度他就害怕。挨打便算了,还要破财。雪上加霜,手都冰冰凉。
任宁远也不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他胸口戳了一下,曲同秋立刻痛得“哎哟”弯了腰。
“你看,都这样了。回去也上不了课,又不会有人伺候你。不如在这里休养几天。”
“老大,我……”
“费用我来付,”任宁远笑道,“你不用担心,你没欠我。我每一毛都会向楚漠讨回来的。”
不提身上的痛的话,曲同秋倒算是过了几天好日子。
宿舍里的人和班里其他同学陆陆续续来探望他,询问伤势的时候大家趁机发泄积怨,大讲了一通楚漠的坏话,齐声怒骂之,很是痛快。
无人探访的时候,身边也有任宁远带给他看的一些杂志和书,可以安宁地打发时间。
连吕阳都来了,唯独庄维没出现过。他不来也好,免得尴尬。曲同秋还真不知道要怎麽跟他面对面而脸上不抽搐。
这麽安然过了一段时间,除了伤口疼痛之外,也称得上好吃好睡。尽管医院食物清淡,曲同秋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胖回来了。
任宁远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一些糖,把曲同秋高兴坏了。近来身上好了很多,一旦病痛下去,食欲就回来了,但护士也只给他小孩子吃的小糖豆,把他馋得不行。
任宁远在他床边坐著,端详了他一会儿,用麽指和曲起的食指检验似的捏了一下他的脸,笑著说:“恩,有起色,看起来好多了,住得还习惯吗?”
曲同秋忙应道:“我已经全好了,想出院。”
任宁远点点头:“也是,医院终究不是什麽好地方。那麽欢迎你出院。”
琐碎东西收拾了个小包裹,办好手续,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曲同秋发现面前停了辆车。似是要载他们,但又不像那些批平日也难得一坐的计程车。
任宁远在车窗上敲了敲,而後拉开门,前面驾驶位上的男人也把棒球帽拿下来,曲同秋这才看清楚那楚漠。
这简直就跟惊悚片场景一样,曲同秋心头猛地一颤,差点转身就跑,却被一把拉住。
“别这样,”任宁远有些啼笑皆非,“他来接我们的。”
“……”
“楚漠家离医院不远,开车来也方便。”
曲同秋实在被打怕了,还是僵著,笑得怪可怜,死活不肯往车里坐。
“不怕,楚漠还要跟你道歉来的。”
此言一出,不仅曲同秋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楚漠也是瞬间脸上发僵,生硬道:“没可能,那是他自找的。”
“他顶多只算是多管了闲事。你没资格那麽对他。”
对峙了一会儿,楚漠还是松口说:“对不起了。那天我下手太重。”
曲同秋张口结舌,石化著被任宁远半推半塞了进去,还是紧抱著东西,又警惕又茫然。
楚漠很是不痛快,边发动车子边大声说:“宁远你太护著他了吧。我揍别人的时候你可没这麽婆婆妈妈的。这胖子算个什麽啊。照你这标准,我得跟多少人道歉啊!”
任宁远笑笑:“那倒不用。他这样也难得的。”
曲同秋发觉自从出院以後,他的运气似乎就好了起来。
在学校里他没再挨过揍,即使是钱交得不够的时候,学长们居然也还算客气,而到後来他们甚至都忘记要来跟他收钱了。
身边的人也变得好相处了一点,不再动不动就推搡他或揪他领子,扇他後脑勺。要他让路的时候都会提醒他一声。
“死肥猪”这样的叫法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大家都直呼其名,弄得他花了些时候才适应。
这天曲同秋去邮局领了家里寄来的生活费汇款,兜里还有打工拿到的薪水,回学校之前他先高高兴兴去买了好几个羊肉串,包好了想带回去给任宁远。
再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一个人走路,行动看著又迟钝,面相窝囊可欺,大概是刚才掏钱的时候没留意掩饰,看起来还是值得一抢,一下子成了校外小混混们眼里的肥羊。
对方原本打算是速战速决,一分锺把他堵到巷子里,三十秒扒光他的钱,哪知道这看起来慢吞吞的家夥反应倒也不那麽慢,还知道做个假动作再换方向跑,害他们轻敌之下没能马上逮住他,只能追在他身後。
几个远非善类的家夥追著个人在街上跑,嘴里喊什麽:“站住,拿我们的钱还敢跑!”看起来像是混混之间的纠纷,路人都躲闪唯恐不及。
曲同秋也想不到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身手不知什麽时候起有了长进。但还是不足以把那些人抛开,远远看得见学校大门的时候就被人从背後抓住胳膊,挣扎著向前冲了两步,还是被狠狠扭著扯了过去。
“死肥猪!看你还跑!”
“快把钱交出来。”
曲同秋就是泥巴做的也不会这样服软,挣扎道:“不行!为什麽要给你!”
“妈的害我们跑了这麽远,口渴喝水也要钱的吧?不跟你要,跟谁要去啊?恩?!”
几个人七手八脚上来就要搜他的口袋,曲同秋拼命反抗,手脚被制住,心急之下张口乱咬,“啪”地就挨了一个耳光。
“妈的给我老实点。”
又“啪”了一声,这回从声音听来,肯定更痛,但曲同秋一点感觉也没有。
从混乱里挣扎著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一耳光是打在掏他口袋的光头脸上的。
“老,老大!”
任宁远只打了一巴掌就把手收回来,皱著眉擦了擦,放进口袋里。旁边自然有人上来代劳接下去的工作,让他们见识到现在的学生不都是文弱秀才,把他们拖到一边打了个半死。
“老大……”曲同秋接过还回来的旧钱包,几乎要感激涕零。
任宁远微笑道:“看不出来你跑得还挺快。”
曲同秋惊魂甫定,忙殷勤伸手说:“老大,这是买给你的。”
肉串的竹签他出於本能还一直抓在手里,只是跑了一路,刚才挣扎的时候搞不好还拿来当武器使用过,上面现在只勉强还挂著几块肉。
看清楚那惨样,曲同秋又是心痛又是失望,也怕任宁远发火。他今天拿到钱才舍得买肉,之前因为没钱花,啃了半个月萝卜。
任宁远“哦”一声,还真的拣了一片吃了,笑道:“恩,心意我收到了。多谢。”
看曲同秋又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又笑道:“不用这样。你要是被抢光了,谁来给我买早点呢。”
曲同秋感恩不已,比以前更殷勤地跟著任宁远,简直变成任宁远的小尾巴,贴身随从,连任宁远上洗手间他都会在外面等著。
而只要任宁远略微示意,该回避的时候他就会知趣地乖乖离开,倒也懂进退。何况他不八卦,不烦人,多用耳朵少用嘴,手脚勤快,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一段时间下来,他也就成了默认且公认的任宁远的随身小弟。
任宁远笑著跟楚漠说会袒护他是因为他已经窝囊到一种境界,再窝囊下去会让人不忍心。曲同秋听著觉得稀奇,从未想到他的“窝囊”也能派上用场。他也有靠别人的“不忍心”而得到好处的时候。
即便如他,也觉得窝囊不是什麽有男人味的品质。男人是该像任宁远那样的,任宁远才是他所憧憬的男性形象,偶像目标。
就跟其他舍友贴球星海报,把企业大亨的成功秘史摆在枕头旁边一样,他也把报纸上任宁远的部分(参加校际网球比赛的得奖报道)剪下来收藏,还把任宁远的照片摆在钱包里。
自从凭借坚忍不拔的精神成了任宁远的御用跟班,曲同秋觉得自己认识的人好像多了起来,那些以前根本不甩他的同学,居然也会叫他一起去喝酒。
作为学生,当年大家在对女性这方面大多蛮纯情的。曲同秋所在的学院女生少到可怜,到女生比例偏大的文科学院找美女们联谊,就变成很流行的活动。饥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照著校内电话簿随便挑个女生宿舍的电话打过去要求联谊的也很常见。
这些叫他去喝酒的人,正是要和中文系的女生们联谊,不知怎麽竟会叫上他。曲同秋不敢想过自己会有女人缘,不表示他不向往。抱著哪怕看看也好的念头,便跟去了。
两拨人见了面,说实话他们这群男生除了油嘴滑舌之外都没什麽亮点可言,曲同秋更是拉低整体平均分的那种类型。
偏偏对方那些女孩子都颇漂亮出众,他们若没什麽出色表现,那基本上连要到电话的希望都不会有了。
不过曲同秋看他们都胸有成竹,显然是有备而来。没聊多久,那个把他找来的男生便说:“说起来,任宁远这小子本来今天也是要一起来的。可惜临时有事。没来认识你们,是他的损失啊。”
曲同秋吓了一跳,而女生们比他反应得更快。
“骗人的吧!”
“是说校学生会会长吗?”
“你和他很熟?”
“也还好啦,就是好兄弟罢了。有什麽事找我和找他是一样的。”
曲同秋边听边惊恐地想,即使是身为前任会长的楚漠,也绝对不敢用这种口气说任宁远,称任宁远“小子”。不知道自己身边这几个真人不露相的男生是什麽来头。
“怎麽可能!我常在路上看到任宁远,可是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吹牛的吧,你们男生都这样。”
“乱怀疑人是不好的哦,”那男生一把揪出曲同秋,“我只是比较低调而已,不然你看他,总该眼熟了吧?”
曲同秋这才知道自己的功用是什麽,但要分辨已经来不及了。女生们都在认真端详他。
“这麽说起来,好像真的是那个……小胖子……”
“总跟在任宁远身边的那个。”
“近看还蛮可爱的。”
气氛终於热烈起来。
曲同秋虽然一向知道任宁远不仅手腕了得,让男生们臣服,更是受女孩子仰慕,但直到这个时候才见识到“任宁远”这个名字点石成金的功力。
托“任宁远”的福,他们成功拿到了美女们的电话号码,下一次约会也有著落了。
不过没曲同秋的份。因为他事後多嘴地一直唠叨“这样不好吧,借任宁远的名义,还骗她们……”结果被众人一致决定踢出联谊。
过後曲同秋也就忘了这回事,晚餐时间一到,他照旧撒腿跑去新开的最受欢迎的学生餐厅帮任宁远占位子。任宁远喜欢靠窗风景好的地方。
一进去就发现楚漠也在窗边坐著。曲同秋一朝被蛇咬,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步伐僵硬走过去,趁他没留意到自己,赶紧选个地方放了一个表示占位的书包。然後准备去点两个任宁远喜欢的小炒。
“喂,小胖子,”楚漠突然一敲桌子,凶恶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曲同秋吓得立刻反方向移动,眼见任宁远也正走进来,曲同秋见了救星一般,急忙跑上前:“老大!”
楚漠嘲讽道:“啧,你当宁远是保镖啊。”
任宁远不置可否笑了笑,走过去坐在楚漠对面,朝著曲同秋:“不用占位了,我和楚漠一起吃。”
曲同秋忙应著“是”,去把自己的书包抱回来。
楚漠夹了一筷子菜:“我说,小胖你胆子大得很嘛。打著宁远的招牌去泡妞?你比我想象的有种得多啊。”
曲同秋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来来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我还以为你胆子只有绿豆大呢,错看了你嘛。怎麽样,借著宁远的名头,在外面很风光,一定无往不利,我说得没错吧?”
任宁远敲敲筷子:“别闹了。你什麽时候说话也夹枪带棍的。吃饭。”
曲同秋看任宁远似乎并不计较,轻松了一点,但没听到任宁远对自己说话,还是不放心,原地站著没敢走。
过了一会儿,任宁远招招手,朝他示意。
曲同秋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听得任宁远说:“去买四罐冰啤酒来。”
曲同秋立刻小跑著去买。啤酒拿回来,那两人对著喝酒吃菜聊天,没再和他说过话,曲同秋便眼巴巴一直等到他们吃完。
两人离开餐厅,曲同秋也照旧跟著任宁远後面。下楼的时候遇到一些大一新生,楚漠不必说,已升了大二的任宁远和曲同秋现在也是人家的学长了。还稚女敕的男生们都向他们恭敬地打过招呼,也喊了“曲学长”。
曲同秋欢喜不已,难得受人尊敬一次,忍不住高兴说:“老大,他们对我也很有礼貌啊。”
任宁远笑了笑:“你是没学过‘狐假虎威’这个词吗?”
纵然任宁远不动声色,曲同秋也终於觉察到他的不高兴。
借他的名义去招摇撞骗是大罪,被怎麼修理都是活该。只能指望任宁远大人有大量,火气过去,就不再跟他们这些小人物计较。
天气逐渐变得热了,班裏打算组织一次周末集体出海。曲同秋很是兴奋,C市地处内陆,他长这麼大没见过海。碧海畅游的幻想太诱人,一时浑身是劲,兴冲冲帮著张罗起来。联系船只,租借帐篷,大小琐碎的跑腿体力活,几乎都丢给他干。
到了出海那天的中午,众人被召集起来,班长神色凝重宣布道:“同学们,有个坏消息,船位的数目有变,我们交的钱本来就少很多,是超低学生价,所以没有商量的空间了,他们拼凑了一下,现在还是少了一个船位。”
大家登时鸦雀无声。
“要麼就只能少去一个人,要麼所有人都去不了。我认为,总不能这样就放弃了。”
众人“是啊是啊”地纷纷应和。
“所以只能看看有哪位兄弟为班级牺牲一下啊。有没有自愿的?发扬一下风格嘛。”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大家都不知道有多期待这次出海,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发扬风格”。
“没有自愿的,那大家提提意见也好。”
这话说了等於没说。全聚在一起了,谁都不愿意当面开口得罪人,也不愿意自己被得罪。
突然班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曲同秋,你不是最近经济蛮紧张的吗?干脆别去了,省下那个钱吧。”
有几个人发出应和的笑声。柿子自然挑软的捏,曲同秋是最软的那颗,得罪他也没什麼好怕的。
曲同秋闻言惊愕道:“但是我很想去啊。”
“大家都想去啊,是不是。可总得有一个人退出嘛,”班长笑著,用很好商量的口气,“不然你觉得谁退出比较合适?”
这下便巧妙地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他,大家都立刻盯住他,生怕从他嘴裏说出自己的名字。
班长鼓励道:“没关系,你说嘛,提出来做一个参考。我们会考虑的。”
全场一片尴尬的沈默,曲同秋不肯主动放弃,那他们当中势必有某一个人要被点到名,谁也不确定会不会是自己。
很微妙地,曲同秋突然就发现跟剩下的人都同仇敌忾地站到他对面去了,每个人都变得希望他退出。
“是啊,你就算了吧,你也交不出那麼多钱。”
“看你饿得都瘦了,多可怜,岛上没什麼好玩的,钱不如省下来买点好吃的吧。”
末了曲同秋只得一个人带著东西,有些伤心地回到宿舍,他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小心翼翼的谁也没得罪过,怎麼就会变成了大家的敌人。
推开宿舍的门,一眼就看见庄维正在裏面。
曲同秋吃了一惊,因为实在太久没和庄维在宿舍裏碰过面了,可能是两人都刻意避开对方的缘故,同一屋檐下也可以两不相见。
但现在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和庄维的尴尬,只闷闷地坐到床上,开始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掏。
屋子裏安静著,曲同秋收拾著东西,突然听得庄维说:“你们不是要出海去了吗。”
“船位不够了。”曲同秋说著就觉得难过,转身把空了的包包挂回床头,他也不想跟庄维多说话。
庄维立刻明白过来:“不够?那怎麼决定谁不去?抽签?”
“……”
“不会是直接就找你这个冤大头吧?你也太孬种了!”
曲同秋已经失望得没力气和他对吵,拿出自己的饭盒准备去买饭吃。
走到门口却突然听到庄维说:“喂,要不要去H岛玩。”
“不要。”
庄维很是不悦:“为什麼?”
“去哪裏太贵了。”
“钱我来出不就好了。”
曲同秋吃惊不小,回头看他:“啊?”
庄维略微尴尬,但口气还是很骄傲:“切,对我来说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数目。我就当跟你道歉好了,那件事一笔勾销。”
最後一句他说得飞快,但曲同秋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鸡皮疙瘩就竖了起来,脸上也窘得发烫。
“我,我不去。”
庄维恼怒道:“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想一笔勾销,还要跟我牵扯不清不成?”
曲同秋忙连连後退说:“一笔勾销,当然一笔购销。”
正说著话,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楚漠。曲同秋吓了一大跳,幸好楚漠根本当他是透明人,没有找他麻烦的打算,只对著庄维说话,神态还颇殷勤:“你决定好了吗?跟不跟我去H岛?”
庄维只当没看到他,眼睛瞧著天花板,也不说话。
曲同秋暗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他如果这麼摆架子,早就被打得半死了,然而庄维这样,不仅姿势好看,楚漠更是献媚不已:“庄维,大师的摄影展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一票难求,你这回不去,可就没有机会了。”
庄维一脸冷淡矜持的骄傲神气,总算开口:“好,我打算去,不过我要带上他。”他伸手指了指曲同秋。
“他?”楚漠一脸踩了狗大便的表情,“开什麼玩笑!”
“随便,那我也不去了。”
楚漠神情复杂:“这样好了,你跟我去H岛,我给他买别的地方的机票。行了吧?”
庄维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和你两个人出游?”
曲同秋尴尬了一下,耳朵发热,楚漠瞪他一眼,继续游说:“但我只订了两个房间,票也只有两张,多了一个人要怎麼办?”
“简单啊,他跟你住酒店,我去看摄影展。”
曲同秋实在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大师的展览由庄维来享受,而楚漠的狠揍由他来挨,他又不傻。
然而刚往外悄悄走了两步,就被庄维抓住领子:“你给我站住!”而楚漠厉声骂道:“你快给我滚!”
曲同秋进退两难,被推推搡搡,两人都把火气撒在他身上,弄得他晕头转向,只能“唉唉”地叫。这种时候满心就想著要是任宁远在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召唤生效,正被扯胳膊扯得痛叫不已,突然就听得楚漠说:“宁远,来得正好,快把你的小胖子领走!”
曲同秋莫名又挨了打,听见任宁远的名字就觉得犹如天神降临,立刻扭头喊:“老大!”
庄维却冷笑道:“他凭什麼领走?又不是他养的狗。”
“你又看他不顺眼,干嘛还非要带上他?”
“因为我看你更不顺眼。”
任宁远听他们吵了一会儿,微笑说:“这也能吵得起来?你们问他自己要不要去不就完了?”
说完又看著曲同秋:“你愿意去吗?”
曲同秋无缘无故被整得灰头土脸,而那两人根本没打算听他说话,见任宁远来问他,胸口蓦然一暖。只觉得对著任宁远他绝对也不会说不,未经大脑,月兑口便说:“我去。”
任宁远笑笑,对暴怒起来的楚漠说:“你气什麼,我也去,凑四个人,不就好了。”曲同秋生平头一次坐飞机,一片茫然,也没人对他解说,只能样样都模仿另外三人。幸而他的位子是和任宁远在一起,能紧挨著任宁远坐下,他也就安心了。
拿到自己的那份飞机餐点,菜与饭都是分格子摆得整齐好看,比食堂饭菜好得多,曲同秋习惯性地有好东西就要留给给任宁远,於是把饭盒推过去:“老大。”
任宁远看了看,笑道:“我撑不下两盒的,你自己吃吧。”
曲同秋这才放心地吃起来。对他来说,飞机餐味道甚好,只是分量不足,一盒吃完仍然不够。而任宁远尝了一点米饭和小块鱼,便放下了叉子,见他眼巴巴的,就问道:“你还要吃吗?我只动了这里,你挖掉就好。”
曲同秋哪管什麽口水和避讳,认认真真地,把任宁远吃剩的一盒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任宁远轻微咳了一声,开始低头看方才拿过来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便往後靠著,闭上眼睛,呼吸平稳的,似乎是入睡了。
曲同秋看著他英俊又沈稳的侧脸,心想当男人就该像他一样,厉害而不嚣张,威严而不凶恶,温和而不可冒犯,自己哪怕能有他的十分之一就足够了。
正在满心虔诚地仰慕,忽见楚漠走了过来:“喂,小胖子。”
曲同秋忙举起手指,对他“嘘”了一声,又指指闭目养神的任宁远。
楚漠骂道:“就你最马屁。”但还是压低声音:“你给我过来。”
曲同秋虽然怕他,但不想他大声嚷嚷扰了任宁远清梦,便心惊胆战跟他去了卫生间。
“我告诉你,你这一路,都给我离庄维远一点,不然就是找死,知不知道?”
“呃……”
“不准跟他单独相处,也不准跟他说话,明白?!”
“呃……”
“你敢跟他说一句,我回去就揍你一拳,说两句,揍两拳,给我记牢了。”楚漠毫不留情地扇了他的脑袋,而後把吓得直发呆的曲同秋推出去,“快滚。我要上厕所了。”
曲同秋回到座位上,有点害怕飞机著陆以後四人同行的场景。紧挨著任宁远,他实在希望飞机永远也别停,他只要坐在任宁远旁边,做小小的守护老大睡眠的卫士就好了。
然而飞机还是准时降落了,走出舱门才发现天在下雨,大家陆续下了梯车,雨很快便越下越大,机场的车子却迟迟未出现,一大群人只得原地站著,边骂边想法躲雨。
楚漠是有备而来,曲同秋出远门不论天色如何也都带著自己的旧折叠伞。前者去找庄维献殷勤,而曲同秋很自觉就把伞双手递给任宁远:“老大!”
任宁远微微笑著接过,刚撑开,那边庄维便骂楚漠道:“谁要跟你共伞!”但终究是不愿意挨淋,便大步走到任宁远伞下来。
任宁远看庄维凑过来,也不拒绝,他对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温和。
楚漠气得跳脚,又不能把他们俩怎麽样,只拿曲同秋出气。曲同秋脑袋上又挨了一下子,躲的时候再挨了另一下,只能跟在任宁远後面,看他和庄维和睦地同撑著那把旧伞,自己一路淋了个透湿。
等终於上了车,曲同秋已经全身湿嗒嗒,痴肥的衣服裤子都粘在身上,头发也只能随便往後抓。苦恼的是眼镜,在湿衣服上擦了半天,镜片也干净不了,还好他近视也就两百度,不戴也没多大关系。
庄维的视线百无聊赖从他身上扫过,突然又倒回来认真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像是有些意外,忍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好像瘦了不少嘛。”
曲同秋想起楚漠的威胁,不敢出声。
庄维见他没回应,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盯了一会儿车窗外雨,又忍不住回头再看看他:“你眼睛也并不是睁不开嘛。”
他这麽一说,连一直臭著脸的楚漠都把眼光投过来了,只有任宁远不置可否。
庄维说:“瘦了挺多呢。”
楚漠也附和:“是啊,变了个人。不过还是一样难看。”
曲同秋从未有过成为别人视线中心的经验,惶恐不已,忙又陪著笑了一笑。
庄维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把眼光调转开了。
一行人到了酒店,暂且把东西全放到一个房间里,任宁远笑道:“路上都辛苦了,一起去泡澡,做个全身按摩,顺便休息一下吧。”
曲同秋忙说:“老大,我就不去了。”做出气筒的回报是交通食宿由庄维帮他负担,但其他附加消费他也付不起。
“一起来吧,我请客,”任宁远笑笑,“我吃了你不少早点。”
曲同秋突然觉得有些不安,任宁远像是要跟他撇清关系一样,相当的生分。
他是得罪过任宁远,可他对老大一片赤诚之心真是日月可鉴,若任宁远以後不再搭理他,他都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跟著三人去了桑拿房,曲同秋大概是唯一一个没见识过这种世面的人,他这辈子从来没这麽痛过也没这麽舒服过。全身洗了,泡了,蒸了,敷过,再趴在那里任人按摩,被用力揉捏的时候痛得直叫,过後却说不出来的舒畅。
听他申吟了一阵,楚漠忍不住骂:“叫屁啊,你那什麽鬼声音!给我小声点。”曲同秋立刻紧闭嘴巴。庄维难得的没加入骂的行列,而任宁远只一如既往闭著眼睛,睡著了的样子。
按摩过後全身放松,曲同秋困倦不已,眯著眼睛陪三人去修整头发,他昏昏欲睡的时候,美发师也顺便给他剪了几把,替他吹干净脸上的头发碎屑,他便模索回隔壁按摩室,找了个床睡过去。
没客人的按摩室内光线昏暗,曲同秋很快便睡得深沈,还做了很多混乱诡异感觉却真实的怪梦,比如和人接吻。
梦里那人应该是个美女,但面目模糊,以至於之後怎麽也无法回想起轮廓。但那亲吻就像真的一样。虽然他从来没跟女生吻过,不知道真实的接吻究竟是什麽样一种感觉。可梦中那有点粗鲁的嘴唇碰触,让他都误以为自己是醒著的,甚至接下去还清晰地以为自己是在起身,走到室外,发现那三人都不见了,惶急寻找,而面色诡异的美发师只冷冷说:“你来晚了,谁让你睡到现在还不起。”
“居然睡到现在还不起!”
这雷鸣般的一声把他彻底震醒了,曲同秋猛地睁开眼,一下看到楚漠的脸。
曲同秋受了惊吓,顾不得回想那个春梦,忙坐起身来:“老大呢?”
楚漠骂他:“你狗腿得太到位了吧。宁远结帐去了,巴他巴那麽紧干嘛,又不会有女乃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