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逢秋鹿正与莫笑在客栈后院花园里。
“方才见你与莫哭相谈甚欢。”见她似乎不甚有精神,逢秋鹿便随意搭讪了一句。
“两年没见了……”莫笑垂首,低声道。
两人沿着青石步道绕行,和风徐缓。
“想必就算让你多留上些时候,你还是舍不得与他分开吧?”
“他是我的弟弟……我们从小便相依为命……”义兄说的话,的确道出她心中所想。
离开一下子尚且都会彼此挂念,更何况不知生死的别离两年?
“想把他接走吗?”逢秋鹿忽道。
莫笑愣了一下。
“义兄反对?”她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逢秋鹿倒很能洞悉她的心意,微笑了笑。“你怕我不同意?”
莫笑脸上一红,垂下头去。“没……没有。”
“他来不来都可以,全凭你们两个人决定。”逢秋鹿道,在园中石桌椅边坐下。“义兄虽家无横产,但要多养一个人倒还不成问题,若他愿意的话,我倒是很欢迎他来栎园。”
“义兄……”莫笑毋宁说是有些感动的。“谢谢你这么慷慨,只是,莫哭可能要你失望了,莫哭定是会留在薛家,那里……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其实她知道自己从头至尾都没让莫哭有考虑的机会,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莫哭留在薛家比较好。
“失望的人是你吧。”逢秋鹿道,侧耳一动,像发现了什么般,却不动声色,突地起身。“你近来气色不佳,大概是不在栎园,少服了我开给你调气养血的药方之故,你且在客栈里歇会儿,义兄去药铺抓帖药回来。”
莫笑闻言,有些疑惑。“这种小事,请店小二去做就好了啊!更何况,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出门在外,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她不是生来的药罐子,更不爱让人时时担忧自己身体不好需要调养。
逢秋鹿点点头,却还这:“不麻烦,义兄只是顺便出们四处走走,你好好歇息,不要太过激动。”
“激动?”她有什么好激动的?莫笑听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回问了一句,然而逢秋鹿却不答,摆摆手便走了出去,只听他双手背在身后,还突地念起诗来。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章台柳……“只听他边说边向外头步行而去,身形渐远,莫笑轻蹙眉,不明白。
好端端怎么又念起这首诗来了?她才正要细想,却不意一个回身,一道身影便“涮”地一声,陡然由上飞落,她吓了一跳,倒退两、三步,差点跌下石级,那道身影却伸出手来,将她手腕及时扣住猛力一拉——莫笑直直掉入来人怀中。
“谁?!”她连神智都还来不及恢复,抬头要喝斥,没想到才要出口,便惊呼一声。
冷青棠——他来做什么?!
下意识往方才逢秋鹿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却没看到人影。
失去头绪的莫笑不得不将视线转回冷青棠身上,无措地与他对视。
只见冷青棠双自炯亮,灼灼燃着一种气魄。
“你来做什么?”莫笑挣月兑他,转身便往自己房里走。
冷青棠却不言不语,退自跟在她的身后。
意识到他迫人的视线,莫笑觉得有些不安,一直到了房中,她正要回头将门带上,谁知冷青棠竞撞了进来,莫笑愣了一下,正想遏止——
然而就在这时,冷青棠突地抓住她双手,反剪在她身后,想也不想地,俯首便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莫笑愣住了。
他在……吻她?!
冷青棠的唇,确确实实的压在她的唇上,力道很重,她只闻到浓重的侵略气息……
思绪一下落回两年前的雨夜,那个凄色迷茫。
火光暗热的山洞里,吃了药的她,脑子处在极模糊的状态之中,那时面前的冷青棠让她升起想去碰触的渴望,火光跳跃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他习惯微微挑起的眉与唇与修长的身形……
他很好看,结实而不粗犷,白玉般的面容因眉形浓黑而尤阴柔之气,淡色系的衣袍和绝妙的轻功让他像凌云之上的飞燕,来去无踪。
他是冷青棠,一个让她始终忘不掉又高攀不着的男人……
他在吻她,第一次的主动。
不自觉地她松了至身的力气,浑身发软,多么不可思议?身体竞还记忆着两年前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还记忆着冷青棠的胸膛的温度,记得自己伸手去触着他胸前的平滑时,那阵传递至周身的震颤……
冷青棠的舌轻易地袭入,烈酒般的醉意随之而来,她感到烫,仅仅只是这样,只是吻,她就感觉自己将被灼烫成灰。
“唔……”他不给她喘息的空间,莫笑渐渐只觉难受,鼻息渐促,双手开始试图推开冷青棠。
然而他却不放,他紧紧地将她环住,不教她逃。
只因炙热的情潮快要决堤了。他知道自己除了愤怒之外,还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快要决堤了——他自制许久许久的情感!
莫笑要嫁给逢秋鹿,成为他的妻——他其实不该在意的,他该一笑置之的…
…
难不成这是报应?!他回想起过往的一切——
莫笑是他从小看大的,最初她和莫哭,两个像女圭女圭般的孩子,稚拙又可爱;莫笑有着一双动人的水眸,她就像楚楚惹人怜爱的桃花般令人动心,但他却无情的摧毁了她的娇憨,让她眸中迷蒙的真切情意不再流转,取而代之的是化不散的忧愁。
想着想着,不觉搂紧了环在手臂里的身子,知道她的柔软来自于他的给予,他竟无法遏止地心动。
“放……开我……”莫笑好不容易才微微挣得之点空隙,她满脸通红的低吼着。
“放开你,你会逃吗?”冷青棠问。“放开你,你会逃吧?!”他再道:“放开你,你会跟逢秋鹿逃走吧?”他在手腕使了重力,然后趁莫笑张口欲辩时,再度俯首,索吻,不让她回答,好半晌才放开。
“这就是你要的,不是吗?”冷青棠语气里透着恶劣。
“什……什么?”莫笑不懂。
“你想逃,不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你成功了!”他俯视她因吻而嫣然如醺的双颊,恼怒自己竟感到迷恋。
“你……”莫笑问言,气愤也随之而生。“没人要你这么做,你何苦自甘作贱?!”
他凭什么在吻了她之后说这么一堆可恶的话?!
“我自甘作贱?”冷青棠一字一句地道。“你呢?为了什么理由嫁给逢秋鹿?
我很明白,报恩,是吧?“
“干你什么事!”莫笑撇过头去。
冷青棠冷哼一声,将她下巴扳正,强迫她注视着自己,以凝重而挑衅的声调说道:“当年你不也是想用这种手法来向我‘报恩’吗?”
莫笑脸色一白。
这个人,面前这个人究竟把她的感情看作什么?!他认为她人尽可夫?!
“是你……是你先不要我的!”
冷青棠嘴角泛起抹冷笑,有些残忍地说道:“所以你就找上别人了报恩也该有个先后顺序,你反倒先找逢秋鹿,岂不太蔑视我的存在了?”
“你这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很简单,你想报答逢秋鹿,可以找别的方式,至于你的身子,早就是我的抵押品,一物二抵,世间岂有这等便宜事?!”
“我不是东西!”莫笑低吼了句,情绪显然失控。
“是,你既然不是东西,为何还能把自己当成廉价的礼物送来送去?!”冷青棠双目发红,摇晃着她的肩膀。“先是我,再来又是逢秋鹿,再来呢?又会是谁?!”
“你……无耻!”莫笑恨恨地唾骂了一句,心却似是被鞭答般撕裂的痛苦。
他又要来伤害她了,先是抛弃无助的她和莫哭,又在不时撩拨她的心绪之后离去,看他现在的表现,似乎就像吃醋一般,但事实上呢?他到底是什么心态2!
大概不过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作祟吧……
莫笑忽地明白过来。
冷青棠不要的东西,也还是他的,就算他并不打算拥有也无关紧要。反正只要是他认定的,即便玉碎,也不容瓦全。
但……她是人,不是东西,她活生生的,有感情!
她不过是将一无所有的自己,献给一个需要她的人,她有什么错?逢秋鹿要她,她若答应就是下贱了吗?
她自以为可贵的情感不过只是冷青棠脚下粪土,那么她断义绝情又有何错?!
有人视她如珍如宝,她又何需眷恋这不甜的苦果?!
强搞的瓜不甜,再执拗,伤害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莫笑忽然停止了挣扎,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她激动的神色已不复,眸中已读不出方才的慌乱以及被他犀利言语所攻击的无措。“够了。”她的语调平平,直直望进他的眼,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可悲,爱上了这个人,不过都是苦厄而已。
不过都是苦厄……她的心中微微酸楚……
“两年前……我已经把命还给你了。”她突然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领。
“什么?!”冷青棠不明白她的意思,错愕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莫笑解开衣领,轻轻的将手滑入胸前,然后,往外一挑,将覆于其上的衣衫拨开,出现在冷青棠眼前的,赫然是个惊心触目的剑伤!
冷青棠大震,倒退了两、三步,他眼中看不见莫笑身上其他雪白柔软,滑细的部分,唯有那一道剑痕像巨石般撞入他眸中,光看,便能得知被贯穿时的痛楚,那长长的红色血痕牢牢地攀附在她的胸房,教人有说不出的惊慌与心痛。
只见莫笑突然微微扬起唇角,弯起一抹微笑。
冷青棠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柔和绝美。
但她的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
莫笑轻抬手,抚上自己胸口那深刻的剑痕,然后,对着冷青棠浅笑盈盈。
“一命……还一命。”她轻道,声若蚊蚋却清楚可闻。“我两年前,已经把命还给你了。”
冷青棠闻言,猛地将视线由她蠕动的唇移——到她的视线上,不可置信——只见莫笑仍笑得轻浅。
“今后,我只做我的逢琴歌,再也不是莫笑……”她喃喃叙说着,然后转过身,拉好衣服。“一命还一命,够了。”再次重复着这句话,她拉整衣衫后,却不回头。
过不多时,她便听见冷青棠夺门而去的脚步声,出迥廊,走小径,过了花园,然后进入衔接前厅的月洞门中……
踏在青石板道上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一步一步,皆踏碎了她本就不甚完好的心。
“该说再见了吧?”她喃前自语了一句,却没人回答她。
该说……再见了吧?今后连回忆……都不要有的那种再见……
忽的有水滴落在置于胸前的手背上,原来是她颊上早已潸然一片了。
逢秋鹿像是算好时间般的出现在莫笑面前,他手捧一碗药汁,轻叩门而入,见莫笑背对着他,也不探问,便只唤了一句。“琴歌,吃药。”
莫笑微微一惊,抹去泪回过头来,只见逢秋鹿已然在座。“义兄,你回来了。”
望了眼桌上的药。“这么快就煎好了?”
“客栈厨房炉火皆是现成,方便得很。”逢秋鹿将药推至她面前的桌子。
“你的气色很差。”
“有吗?”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然后步至桌前。“可能是……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在这不习惯吧……”想了想,也只能找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搪塞。
“不习惯?”逢秋鹿重复了一次。“看来回到这里对你来说反而是个错误的决定了?”
莫笑问言,心头掠过一丝犹疑。“也许。”她拿起药碗递到唇边,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浓郁的药味在她舌尖漫开,她不在乎苦涩噎满喉,直到和着眼泪吞落肚月复,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哭。
逢秋鹿一直瞧着她,不言不语,直到她饮下最后一滴药汁,才伸手接过药碗,然后步至窗前,回身对她招招手。
“琴歌,过来。”
莫笑依言而从来到逢秋鹿的身边。只见他张开手臂,轻将她搂入怀中,只手将她的头接在自个儿肩窝里。
“想哭吗?”逢秋鹿的声音自莫笑头顶传来,低低的。
莫笑第一次被他抱着,觉得很平静,逢秋鹿的拥抱,是即便贴近仍有距离感的,并不会使她激动。
她闭上眼睛,闻着逢秋鹿衣服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想哭吗?
不,她不想哭,她只是莫名其妙的鼻酸;莫名其妙的……觉得心痛。
“他也会治病。”好半晌,她突然说道。
逢秋鹿嘴角微微向上牵扯了扯,像哄小孩似的拍拍莫笑的背脊。“喔?还有呢?”
“我小时候很爱哭,他为了哄我,就拿仙檀片让我含着……我贪嘴,把他身上带着的仙檀片都吃光了……”她断断续续的回忆着以前的一切,声说有丝怯涩的欢喜。
“嗯……还有呢?”
“他喜欢来无影、去无踪,总是把我跟莫哭丢下,自个儿走掉……”
“还有呢?”
“还有……”莫笑顿了顿。“他的医术没有义兄这么好,展大爷笑他只是解酒大夫。”
逢秋鹿闻言,呵呵一笑。“学有专精,不错哪!”
莫笑也笑,但没有睁开眼睛。“他有时待我真好,有时又教我难过得不想再见他一面……跟地说话我总是提心吊胆;可他走了……我又……”接下来的话她梗在喉头,吞吐不出。
“现在还这样想吗?”逢秋鹿的声音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起伏。
“现在……”她现在,是在惋惜些什么呢?
莫笑莫笑,你在惋惜些什么?你早就失去了一切,现下没什么好惋惜的?!
“琴歌,不说话?”
莫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现在冷青棠不在你身边,你还是想他?”
“我……我不想去想……”她的语气有些停顿。“义兄,我这样,你会不会难过?”明知道她的心就像秤锤的两边时升时降,逢秋鹿却仍旧不改对她的态度,这教莫笑有些怀疑。
他要她做他的妻子——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出于试探?
没有激动的质问和表白,他……
“难过?此话从何说起?”逢秋鹿微微放开她,然后走到窗口,语气丝毫未变。“感情的表达方式分成很多种,你以为一定要轰轰烈烈,你死我活,才称得上至死不渝吗?”他顿了顿,回望莫笑眼底的茫然,摇了摇头。
“我有我付出的方式。”
“义兄……”莫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界是那么渺小。
“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的。”
“只要你能看清什么对你而言最重要,那么,你即便选择的不是我,又何妨?”
逢秋鹿仍是波纹不兴。
莫笑心中一动,略能体会他的话中有话。“义兄,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了,我……”
逢秋鹿不待她讲完,忽地伸手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停止。
“别急着向我表白些什么。”他走近莫笑身旁。
“很多事情说出口就失掉了挽回的余地,我平生不做一事,你可知晓?”
莫笑蹙眉,有些不解。
逢秋鹿将手搭在她肩膊上。
“炼恨生逢秋鹿,是从来不后悔的。”他缓缓说完,见莫笑仍有疑虑,又道:“当然,别人后悔,也不是我乐见之事。”
“可是……可是我已经……”
她已经向冷青棠言明,她欠他的情分,理当两年前就该还清,今天既已明说,她就再不是过去那个为了冷青棠牵肠挂肚的傻姑娘了……
“不管你心底怎么想,在我们离开吉州之前,你有的是时间考虑。”逢秋鹿道。“义兄有个好处,耐性无人能比。”语毕,他微地一笑,然后伸手模了模莫笑的头发。
莫笑由着他轻抚,却是不语,心底只默默地在想一件事——
义兄的随和,是自与他相识以来,就一直如此字在的印象,但风闻他于江湖的传言却又让她不由得猜想,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炼恨生以情炼毒,那么他还会有真心吗?
逢秋鹿的温柔虽然贴心,但却有种不定的飘忽感。只是……她还能奢求什么?
需要对感情那么吹毛求疵吗?她在想。
或许逢秋鹿说得对,感情有很多种形式,她既有过那么一段,应该也算不枉此生了,之后逢秋鹿会照顾她,他绝对会让自己平静无忧地度过下半生,这不正是一般女子所渴盼得到的?!
与君偕行何所望?她不过只图一份安宁罢了,逢秋鹿说他有的是耐性,他会等,等到她真的完全能对冷青棠一笑置之,就算再忆起那风雨般的过往也能无爱无慎的时候,再完全将心交付给他。
她再度伏入逢秋鹿怀中,刻意地想忘却那抹椎心的刺痛。
“义兄……”
“唔?”
逢秋鹿任她偎进,轻轻答了句声。
“我,我忘得了他吗?”她问道,有些犹疑。
“怎么问我呢?”逢秋鹿一笑。“你自己决定罢!”
莫笑闻言,不由得苦笑,是呵!没有人能帮她做决定,除了她自己。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冷青棠的五官形容,那销魂蚀魄的记忆仍深刻地窜荡在她的心里,难以轻易摆月兑。
怎么办?
即使她在逢秋鹿的怀中,她还是还是……
忘不了冷青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