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懂。
应该还要在被爹娘捧在掌心上呵护的当儿,她就已经失去了家。
她没有太多关于温暖的,一家相亲的回忆,倒是跟着弟弟,自漫天大火中幸存之后的遭遇,一幕一幕都映在她的心版上——
一个身穿青色长袍、衣袂飘飘的男子,捞起在火海中已分不清方向的她和弟弟,两人被浓烟哈得咳嗽不已,然而那男子却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带着他们俩,毫不费力的越过高耸墙垣,然后往下一跃单足点地,将他们姐弟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生死已在几千里外。
她愕然的仰首抬望着这个改变她轮回命运的男子。烈火熊熊,光焰辉映着他年轻的脸庞上。
他蹲子,平视着他们姐弟俩,绽开一抹笑。
“你们,没事吧??
☆☆☆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她微微垂首,俯视自己胸口上头,那个结疤已久,看来却仍旧惊心的剑痕。
举起手,轻抚上那微微凸起的痕。
已经……不会痛了。
合该不痛了,薛府和一切早已离她甚远。此刻的她是无牵绊亦无挂碍。
门外忽然有声——
“琴歌,你可好了?”
“钦。”她拉拢衣服,缓缓起身。
趋前敞开了门,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额上系着一素白的长布条,形容略显憔悴,仿佛终年为谁服丧般。
那男子正背对着她,冷凝着庭园中几株抱湖的柳树,沉吟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她闻言一笑,男子回过身来。
“你的心还放在那男人身上吗?还是如诗所云,长条似旧垂,心付他人手?”
“义兄好爱说笑,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她并没有正面回答。
“今次回吉州,你做何打算?”那男子闲闲地跟在她身后,脚步缓慢,但是却不远不近的正巧保持在她身后一、两步的距离。
“只想接回舍弟。”她道,理了理身上垂下的流苏摆子。
“就这样?”男于似意在言外,却也不讲明。
她没回头。“嗯,就这样。”
两人行到回廊转弯处,一齐进人大厅里头,只见有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站在里面等待。
“庄主,马匹行囊皆已备妥。”
“行了。”男子挥挥袍袖,摒退仆役,转身便坐到椅上,意态悠闲地泡起茶来,似无视身旁她的询问眼神。
“义兄……怎么?”她迟疑半晌问道。
“别急,先坐罢!晌午正热,不是出门的好时机。”
“是。”她柔顺地在桌旁坐下,男子倒了杯茶给她。
“近来胸口还常犯疼吗?”
“不了。”她摇摇头。
不了,是指身体上的疼痛,至于心口上呢?她不愿去想。
男子似乎读出她的心思,开口道:“琴歌,两年之约已到,你……”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瞧见她的神色一凝。
好半晌,她才接话:“小妹自获得重生开始,心中已无他念,若非为了弟弟,早已出家为尼,义兄说的什么两年之约,也非我的意愿,这件事,请不要再提起了。”
“出家为尼?”那男子听得一笑。“只怕你剃光了头,也不会了却什么事,纠缠纠缠,你可晓得这二字怎生书?”
她闻言一笑。“我见短识浅,四书五经不曾读,最拿手的也不过煮饭烧水、整理家务,大哥今天难倒我了。”
“呵呵呵!”那男子纵声大笑。“能这么回答我的也只有你而已,女子无才又何如?古圣先贤真把女子看扁了,若遇你这般机辩聪敏,只怕连他们也要甘拜下风,更何况如你这般肯学的也不多。”
“义兄谬赞。”她也笑,扯开了话题,刻意忽略那抹不该属于自己的心绪。
此去吉州,她没有任何期待,没有任何盼望,没有一丝丝不该有的奢想。
她只要找回胞弟,接他一起生活。
然后,过去的莫笑——
就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死了。
☆☆☆
冷青棠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两年来,他不时地梦见那个充满血腥的午后——一道鲜明的血虹,和一对哀绝如死的漆黑瞳眸——莫笑的眼睛,总是教他痛彻心扉。
记得在那场江湖恩怨中,心狠手辣的吕天凤的长剑本该刺入的,是他的心上,然而一旁的她却不知怎地突然挡到他身前,毫无犹疑。
那一剑无声而迅速的没入莫笑的胸臆——
当他悲愤着失去的巨痛,欲提剑结束凶手性命之时,来了个黑衣人阻止一切——那人形影飘忽如魅,语音幽冷地说了一句话——“还有救。”
莫笑还有救,只是必须等上两年,黑衣男子如是说。
当黑衣人提出“两年之约”时,他几乎是要疯狂的。
“为什么要等上两年?”他问道,要等她完全复元?
黑衣人却只逞自冷笑。
“随你,你若坚持跟她在一起,我就只好撒手,看你宁愿亲眼看她死,还是耐心的等上两年,我还你一个健康的心上人。”
“心上人?”冷青棠喃喃道,吕天凤与眼前这个男子,为何都这么形容莫笑在他心中的地位?
“还不承认吗?”黑衣人淡然道。“她快死了。”
快死了,表示这辈子再见不到她,再瞧不到她活生生的样子,笑、怒、怨…
…统统瞧不见,一切都变成回忆……都变成遥不可及的过往……
冷青棠一震,说不出那麻心的战栗感触为何,但直觉的就是恐惧。
怎能不再见到她?他受不了这个。他不要莫笑离开,他要她就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为什么得等上两年?”他再重一复了一次他的问题,语气中已有妥协之意。
“给我一个好理由。”他道。“说服我。”
黑衣人一指袍袖。“失去了才来后悔,不觉得为时已晚?更何况你们差点杀了我徒弟,我岂能不让你们也受点教训?”他向前跨了几步,身影竟已然远在几尺之外,只留余音回荡在树林之中。
就这样,黑衣人消失了,冷青棠没有去追,心凉了大半。
以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直觉,总感到那男子可以信赖,但他莫名的恐惧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首次有种什么都不确定的感觉,竟是为了莫笑吗?
不对,那样是不对的。
他细细的衡量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感情,不就是个妹妹而已——
一个叛逆,对他向来不甚顺从的妹妹而已……
他却不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天知道莫笑不曾以妹妹的身分自居,在她的心中,救了她与莫哭的冷青棠是恩人,是神,自然而然的,她有了以身相许的念头。
冷青棠不盲目,所以他拒绝那种模糊不清的情意,在他眼中,莫笑还小,什么事都还不懂,他不想她将来后悔。
但显然他错估了莫笑的个性,她不仅固执,还任性得教人头痛。
一如她坚持在薛府中以下人的身分自食其力,抑或她宁愿死也忍受不了被冷青棠拒绝。
她是固执的,决定了一件事,就认死扣到底,反之,当她决定舍弃什么东西时,她的态度也肯定坚决得教人齿寒。
所以当黑衣人提出了“两年之约”,冷青棠竟迟迟无法答应。
该怎么说,他的恐惧来得莫名——他怕被遗忘,怕被莫笑遗忘。
他挥之不去的心头阴影……
两年,记得这个两年之约的,还有一个人——莫哭。
两年足使他的身量又拉高不少,足使他对事情的看法越来越成熟,足使他的武艺由一窍不通至小有进益,薛退之和宛月教了他不少,只是他心中未曾对生死未卜的莫笑忘怀。
两年前的冷青棠随着莫笑而去,然而当天深夜,他却失魂落魄的回到薛府,除了一句两年之约,便无其他解释,任凭宛月如何套问也不做辩答。
“两年之后她会回来的。”冷青棠如是说。
“两年,你就这么有把握?你怎么能相信那个人!?他跟吕天凤是一伙的!”
莫哭对他如此轻易的回到薛家庄,除了不解更交杂着忿怒。“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治好莫笑,说不定他把莫笑抓定只是为了报复我们!”
“莫哭,别说了!”薛退之喝了一声,他注意到冷青棠的脸色变得有些青紫,识相点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惹怒他。
“为什么不能说?他能拿我怎么样?会武功了不起啊!”莫哭却打横了心,莫笑的死活是说不准了,他宁可拼得一死,也不要留在世上看冷青棠虚假的脸孔,故装伤心,令人作呕。
“莫哭——”宛月走近他身边,轻抚他肩膀。“你冷静点,青棠会把莫笑又给那黑衣人必有他的缘故,既然他都说了两年之后莫笑定回来。没道理不相信他,别再自恼了。”
冷青棠原先并没有开口说话,却在此时突然叹之声,语气竟令众人不得不讶异。“也许……是我错了。”他缓慢地道。
“莫哭,你放心,若不能将姐姐还给你,我便只有还你一命,莫笑是生是死,我不会放弃寻找她的。”
“谁要你的命!我只要莫笑回来!”莫哭气恼得骂了一句,若姐姐真的有什么不测,就算冷青棠想一命抵一命又怎样?
“老二……你……”就连一旁听着的薛退之也不禁有些担心,冷青棠如此凝肃的表情非但他见所未见,严正的语气也是闻所未闻。
“老三,你多保重。”冷青棠不欲多谈,纵身便跳出大厅门槛,待一群人追到庭中,他却已去远了。
从此之后,冷青棠没在薛家出现过,任凭薛退之怎么尽力找寻,也不见踪影,他是否真去追莫笑了?没人知道。☆☆☆
匆匆时光飞逝,转眼两年之约已来到眼前,等待的人不只是莫哭,还有薛退之及现下已成薛夫人的萧宛月。
每个人都在等待,虽然嘴上很少提起,众人却个个都心知肚明。
但近日却未有任何风吹草动,约定的日子即将来临,冷青棠却没有将莫笑带回来,甚至连他的行踪也沓如黄鹤。
莫哭越来越心不在焉。
这日正在练武,他又分神,薛退之的棍子毫不留情的一棒砸到他头上去,他竟未伸手去格开,薛退之一震,忙硬生生地收回力道,面色紫青,想也不想就吼了一句——“莫哭,你是怎么了?!”要不是他察觉到立时收了手,看这下不把莫哭头打烂才有鬼!
“主子!”莫哭也吓之跳,忙立正站好。“我……”正开口欲辩,薛退之却打断了他。
“练武最忌心不在焉,怎可为了他事魂不守舍?”
“莫哭知错。”他有些懊恼的道了歉。
“再来打过!”薛退之也不多话,架式重摆。
正在他们要练习时,一旁萧宛月手捧托盘走了过来。
“歇一会儿罢。”
“待练完这一式。”薛退之头也不回,专心地看着莫哭。
宛月也不阻止,便静静的等他们比划完,只听得园中棍棒击打之声。待得他们收手,已是一刻钟后。
“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她笑道,走近他们两人。
莫哭见她拿着东西,忙过去接。“我来我来。”
“你吃东西吧!拿个托盘也要抢。”宛月将他推坐到一旁石椅上。“想你们肚子饿,这有茯苓饼、冰镇酸梅汤。”
“谢谢。”薛退之拿过汤品,也不拿汤匙,就口便喝,成亲一年有余,他的话还是不多,宛月生性淡和,倒也不以为意,夫妻俩相敬如宾,常常对坐无言也能写意自得。
“两年,就快到了吧?”萧宛月也在一旁入座,用手闲闲煽着凉,突然像想到什么般。“莫哭是不是想这事,所以险些吃了一棒?”
莫哭闻言,干笑两声。
“放心好了,老二会回来的。”薛退之说。
他会回来,莫笑可不一定会跟他一起回来啊,莫哭在心底咕哝着,却没有说出口。
“对了,两年前,我曾问你那黑衣人的身分,你只说不确定,现下,你可有把握他是谁了么?”宛月问。
但见丈夫点了点头。“若我猜得没错,救走天凤又带走莫笑的,除了炼恨生本人之外,没别人了。”
“炼恨生?!”莫哭惊讶道。
宛月点点头,果不其然,她早就猜想到了。
“早先听你说天凤使的功夫有些邪门儿,可能与他有什么关联,没想到的确是真的了。”
“嗯。”薛退之轻应了声,眉头深锁似在思考。
“倒想像不出他会是个这么年轻的人。”印象中炼恨生黑衣,额上系条素白长绫的打扮,模样看来沧桑,却并不显老。
“江湖上他成名已久,所以一般人都猜他该有一把年纪了,是故初见面时我不敢妄下断语,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带走莫笑的是炼恨生?”莫哭一旁听得早耐不住。“那……那……”
“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薛退之像是洞悉他的想法,还不待莫哭出口说话便答:“你放心好了,江湖中人最重承诺,两年既是他说的,你就不用担心莫笑回不来,否则天涯海角,老二也要追到底的。”
“说到二哥我才想到,他快回来了吧?”萧宛月问,冷青棠是丈夫的拜把,是以她也以辈分来称呼。
“他不回来才有鬼。”薛退之倒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对此事有相当把握。“离两年期满尚有十天,他快则两、三日,慢则期限当天定会出现。”
就算回来了,却是人事已非了呢?
谁有把握她重伤大愈之后,莫笑依然会是从前的她?
萧宛月无法不这么想。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她不愿插手,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而且青棠是该受点教训,谁教他阅人无数,却偏偏识不得莫笑一颗赤诚芳心?
☆☆☆
行将至吉州,他们暂缓了脚程。因莫笑自大病初愈以来,尚且不曾日夜兼程的赶过路,那心口上还是隐隐作痛,她全都咬牙忍了下来,只为不愿再给义兄添麻烦。
但她疲态尽露的模样,却教人不难察觉。
“琴歌,你还好吧?”男子发现她的异状,便扶她在竹林里一棵绿竹旁靠着坐下,拿出水壶递给她。
“不碍事儿。”莫笑接过水壶,喝了几口。
“看来要多出们走走比较好,太久没走路,体力有点不支。”两年来她的伤势渐愈,只是当初伤得过深,险些丧命,以致时到今日,仍不时会有抽痛感,是以休养的这日子,别说出门了,就连出房门的时间也不多,这会儿没日没夜地坐车坐马,就算常人也会不支,更遑论是她?
男子倒是笑了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背脊,状似不经意地道:“我还道你是近乡情怯,所以举步维艰。”
莫笑闻言,心中一恸,低下头去佯装不懂。
“义兄说什么,小妹不明白。”
“唔,这样吗?”男子不再赘言,忽地仰首观向绿竹林。
风吹叶抖,人移叶动——有不速之客!
“水快没了,我去河边装点水。”男子忽道,一下站起了身子。“趁我离开这个时候,你且闭目养养神。”
“嗯。”莫笑没发现男子神态有异,只点点头便合上了眼。
男子见她已然合眼,便慢慢走了几步,然后加快了步伐,一下子便消失在竹林之中。
林中只有沙沙声作响,是教人好眠的轻风拂叶。
突地空中无声无息地跃出一抹黑影,直直落至莫笑身前。
衣袂飘飘,青带微扬,来人无声地凝视着面前女子,手中拿着惯用的摺扇,却未打开,只是握着,但力道之大却几乎握碎扇骨。
仅仅只是些微不同于平常的紧张气息,已使得莫笑难以入眠,她察觉得到半点动静,于是便蹩着眉睁开眼睛唤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