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眠畅极、啁啾不停的鸟鸣和远处的鸡啼,将这位很少、甚至可说是自懂事至今,从未睡到如此沉而未在日出前即起床的齐大捕头唤醒。
懒洋洋地在床上伸个懒腰,身上被褥和这以厚重帐幕围住的小小空间中,都充满了那股淡淡的幽香、夹杂在轻易就能勾起他对昨夜激情终宵气味中,更加令他为之心神漾动。伸手模模身畔已清冷了的被子,他讶异地伸手掀开幔帐的一角,打量着冷清的屋子内部。
没有,她不在屋内。当初只是为求有个可以暂时落脚歇息之处,所以他婉拒了铁心山庄其它的富丽堂皇大屋舍,坚持自已雇人搭盖了这栋小屋。是以屋内简陋得只能用萧条来形容:反正他在京城自有皇上御赐的高宅大邸,否则就是轮戍宫中,所以从来没有关心到这小屋的设备。
翻身很快地跳下床,寒谷以最快的速度将衣物穿好,虽已是初春时节,雪仍会不时的在一夕之间将大地换装成一个银白世界。当和煦的朝阳把光热毫不隐饰地投射到山峰草地间后,初萌的女敕芽和油绿的新枝,令人恍有春已盈满的错觉。
推开简陋的紫门,寒谷跨着大步来到以疏篱圈围出的前院之间,举目望夫,竹林仍是婆娑自在的被风拂弯了腰,草地葱翠碧绿,只有残存的露珠映耀着阳光,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闭上眼睛沐浴在微温的阳光之中,寒谷脑海里不请自来的,全是昨夜罗帐内的旖旎缠绵,令他胸口忍不住地怦然心动,盼不得快些找到那位教他魂牵梦系的佳人。
只是,她究竟会到哪里去呢?张开眼睛穿梭在小小的屋舍周遭,寒谷越来越狐疑,也越来越感到不安。
没有道理!既然她肯如此许身于我,那就没有道理如鬼魅般的天明即失去踪迹。伸手按在胸口,寒谷对那股来自心底的疼痛,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
在啁啾鸟鸣和虫声喳喳声之中,寒谷挥不去胸口的那抹不安,他急急的走进屋内,在经过摆着简单茶具的桌子时,突然停住脚步,拿起那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他心中浮现了不祥的预感,相逢自是有缘,缘灭萍水各飞扬,婚约似灰烬,从此劳燕分,天涯无期见。
飘逸俊秀的字迹,像朵朵绽放芳华的莲般铺排在洁净的纸张之中,咀嚼着字里行间的含意,寒谷顺着那几行短短的字体往下望,在看到白纸下端所署的签名之后,如有阵急雷在头顶上乍然响起,令他全身如浸入冰窟般的冰冷。
「木紫嫣……木紫嫣……她,她竟是木紫嫣?」摇晃了一会儿,他灰白着脸地冲到床畔,发狂似的捧起仍飘有淡淡幽香的被子和枕头,像要找出她遗留下的蛛丝马迹般。
翻找着层层叠叠的垫褥和枕头。
没有,除了那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鼻孔、勾引他对昨夜缱绻相悦的深刻印象的香气之外,这间他早已住惯了的小屋之内,压根我不出她曾存在过的痕迹。
但她就在这裹!寒谷心知肚明地将被子和枕头再度扔回凌乱的床上,颓丧地坐在床沿上,捂起脸地告诉自己。
若有似无,时浓时淡,那阵要命的香气就这样不时的折磨着他所有的知觉,教他无从抗拒,越陷越深的对她更加念念不忘。
木紫嫣,想不到这位在不经意之间掳获我心的曼妙女子,竟然就是我亟欲与之解除婚约的木紫嫣!焦躁地站起来在床前来回踱步,寒谷形容不出现下心里的感受是愤怒还是欣喜多一些。
没料到她会用这种方法来履行彼此的婚约,想来这木紫嫣倒是名不虚传,有她冰雪聪明的一面,足见当初爹和那木俯垠说定这桩婚事时,并未被感情冲昏头。
但只要一想到这体态窈窕,解语贴心的神秘女郎,竟然是那木俯垠的女儿,寒谷心中不由得即浮现出一股厌恶感.,将原有的好心情,全都扫落到万丈谷底。
转头瞄到些许异状,他急急忙忙来到床后,大手一捞即攫起那床色泽晦暗的深绿床单,看着上头那摊已然凝结了的暗红血迹,他神情变得更加复杂几分。
「好,这是-自找的。木紫嫣,既然如此……」将那床单扔进床头的柳木箧中,抡起御赐的尚方宝剑,他形色冷峻地走了出去。
凝神专注于手中所把的脉相,强忍住那股几乎冲到咽喉的呕吐感,木紫嫣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这才松开手,拿起已醮饱墨汁的笔,很快地在一旁铺好的纸上,写下许多药草的名字,再将那张纸给眼前满脸感激之色的男子。
「令堂的咳嗽经年累月,我已自大肠经和肺经穴位入手,并针灸其合谷、列缺、鱼际穴,回去后你可多加按压此三穴道,应当不久即可痊愈。另,如果咳嗽有寒痰的情况发生时,喂食姜糖或生姜加紫苏叶煮红糖。若咳出的是热痰的话,伴有喉咙痛,用梨子挖去果核,如人三钱川贝炖三十分钟:或是将生萝卜切片,覆在麦芽糖之上,几个时辰后,饮用白萝卜产生的汁液混合麦芽糖,除了治热咳之外,方可消胀气。」
那脸色腊黄的男子千谢万谢地拿着药单走到隔壁的药铺子去抓药,接下来又有几个忧形于色的壮汉,搀扶着一位老妪来到紫嫣面前。
伸手抚去胸前那阵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感,紫嫣苍白着脸地辨听着老妪的脉音。
「唔,婆婆乃郁血性心脏衰竭,肾精不足,精无法化为血,或精不生气。肾为五脏阴阳的根本,也为心阴、心阳的化源。所谓久病归肾,穷必及肾,故我拟用鹿角、补骨脂、仙灵脾、山臾肉、女贞子、沉香组成的鹿角方,且可补脑强心。」
「木姑娘,咱们也是种田的庄稼人家,这鹿角是何等珍贵的药材,纵使是咱们兄弟有心,只怕也无力负担。」
为首那位面目黧黑的汉子,面有难色的低声嘟哝着,而他身后三、四位同样一脸敦厚朴实的汉子们,亦是人心惶惶的相互交头接耳低语着。
「这你们兄弟倒无需为这药材忧心,木姑娘义诊天下苍生,药材例由铁心山庄支付,念在-兄弟一片孝心的份上,铁心山庄奉赠你等兄弟一年份药材,快到铺子颔去吧!」
浓眉纠结成团,齐泰一颔首,立即有数字小厮将大门关上,全都垂手而立的等着主人的吩咐。
「传令下去,木姑娘玉体违和,今天就诊治到这裹。其余求诊的乡亲父老,住得近些的请回,明日再来:若是住得远些儿的,就由铁心山庄交付食宿费,请他们到客栈歇息,明日请早。」声若洪钟地宣达完决定,看那些小厮们二三两两的冲出去办事,齐泰这才忧心忡忡的转向已经坐不稳,整个人病恹恹伏倒在桌上的紫嫣。
「小姐……要不要我去为-请个大夫?」赶紧倒杯水迭到紫嫣手边,齐泰说完之后自觉失言,又连忙地想要加以解释一番。「虽然-自己就是大夫,但-这样恶心昏倦已近月余,再拖下去总不是办法,我看……」
「大伯,我们离铁心山庄还有多远?」伸手制止齐泰再说下去,紫嫣干呕了几声之后,气若游丝地问道。
「如果兼程赶路的话,约莫月余即可、抵铁心山庄,但-又坚持要一路义诊施药,且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大概得加倍的时日,才能回到铁心山庄。」
「唉,当初我在爹爹和公公面前立下毒誓,广济天下人,为铁心山庄种方福田,这是我的职责,倒是累了大伯,-下铁心山庄护我浪迹天涯了。」幽出地叹口气,紫嫣端起杯子呷了口热茶,欲言又止地望着他,随即又喟叹着的垂下头而默然不语。
「-可是想知道寒谷的下落?」坐在紫嫣对面,齐泰拗得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啦咯啦的响。
「我……」想起两年来的夜访清谈,以至那夜的激情无限,紫嫣落寞地摇着头。
「都已事过境迁快两个月了,如果他其有心要找我,不可能找不到我的。大伯,只怕他是郎心如铁,真的不要我了……」
说到后头泫然欲滴的紫嫣,突然哇呜一声地放声大哭,豆粒大的泪珠,涌泉般的自她眼中沁出,再迅速地滑落腮帮子。
「小姐,-别太过伤感,要顾虑到月复中胎儿才好。」
「大伯,我是可怜我这孩儿,这一生注定是没有爹爹的孤苦子……」揩干眼眶的泪水,紫嫣寂寥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展露一抹不太自在的笑靥。
「小姐,这孩子是我铁心山庄的继承人,何等尊贵娇贵,全铁心山庄上上下下,谁人不会将这小主人捧在心头上疼惜?-就别再多虑了,早日返回铁心山庄待产,-已是寒谷之妻室,这铁心山庄即是-的归宿。」
「大伯,只怕寒谷并未将我视若他的妻啊!」
「叹,-都已怀有他的骨肉,他如何能弃-于不顾?还是不要想太多了,早些安歇吧!」转身走出门外,齐泰展开他的密室传音大法,表面不动声色地和紫嫣会谈。
「是了,大伯,你也早些歇息。」轻轻地回答他之后,紫嫣幽幽地叹息着,坐在桌前怔怔地瞪着不断垂落蜡泪的烛光发呆。
伸手抚模着尚未隆起的小月复,紫嫣的思绪飘回了遥还的两年前。仲夏午后,铁心山庄内内外外洋溢着一股欢欣的气氛。平日不轻易打开的山庄大门,此时已被刷洗得光鲜亮眼,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各路人马还有宾客们。
为了祝贺铁心山庄庄主齐铁生的六十大寿,黑白两道的英雄枭雄们,全都很有默契的在走进铁心山庄后,放下恩怨情仇,大伙儿欢欢喜喜的来为齐庄主祝寿。
在这些盈门贺客中,最引人侧目的莫过于人称天下第一医神,或者被封以医怪的木俯垠,还有他总是一身素白的女儿木紫嫣。
总是半清醒半狂癫的木俯垠,虽有绝妙的医术,但那老顽童似的行径和惊世骇俗的狂野作风,使得一般人在惊赞他的绝技之余,对他的言行举止,还是侧目居多。
至于他盈盈如朵盛夏出水芙蓉般的女儿木紫嫣,更是江湖中人口耳相传艳羡已久的雪肌俪人。平素只是默默随侍老父身畔的木紫嫣,清丽冷艳,娉婷袅袅,光是伫立在那里,就足以醉倒所有的人。更何况她饱读诗书,满月复经纶,出口成章的足以和仕子们论经赋诗,毫不逊色。
这样个活色生香的娇俏女娃儿,一直以来就是各路人马觊觎的对象,自她尚是双髻垂鬓的幼娃儿时候起,就已有多得数不清的达官显贵,或是武林世家上门求亲,世人莫不以与这位冰雪聪明的天仙美女联姻为荣。
但武林中人也莫不议论纷纷:怎的这位清丽的女娃儿,总是紧绷着张削瘦的小脸蛋,任谁也没见过她展露过丁点儿的笑意。
及至木紫嫣逐渐长大,出落得越发秀丽标致,登门求亲的人越来越多,常常可见户限为穿的情景发生。但无论对方是官大遮半天的皇亲国戚,或是武林中的盟主之尊,木俯垠一概不假颜色地一口回绝「我木俯垠的女儿,甫落地即与那铁心山庄的少庄主立有婚约,无论你们是何方来路,我家女儿是决计不会嫁与你们任何人家,你们各自请回吧!」喝得醉醺醺的,那木俯垠-着他昏花老眼,压根儿瞧也不瞧那些堆满他面前的金银珠宝,绞罗绸缎,门外-嘶鸣着的骏驹-马。
倘若这木紫嫣所许婚约之人,只是一般寻常富贵之家或武林同道,那些登门求亲的媒的冰人,末-会就此罢手。但一则以此铁心山庄威名于外,再者既是人家自幼即许有约婚,其它艳羡至极的各方人马,在此情况之下,也只有各自模模鼻子,打消这个念头了。
毕竟虎父无犬子,那齐老庄主仁德盖天,武林中人莫不敬重三分,而他的独子齐寒谷更是英雄出少年,甫及弱冠,即已因协助朝廷捉拿盗匪有功,受皇上连番拔擢,转眼已官至六品,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尚未及而立之年,便受赐尚方宝剑,代君巡狩于天下,有着先斩后奏的特权。
如此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一位青年才俊,配上娇滴滴且才情出众的木紫嫣,即便是最会挑毛病的碎嘴之人,亦不得不承认是桩美姻良缘,才子佳人龙凤之盟。
那木俯垠之所以携女到铁心山庄盘桓数旬之久,除了是为齐铁生贺寿之外,最重要的即是在齐铁生寿诞之日,为紫嫣与寒谷这对小鸳鸯完婚。
虽时值溽暑,但依山势盘旋而上的铁心山庄,却是荫凉湫溢,渺渺若现于群山镖远的山岚之间。陪着老父在山庄内曲折的小径间疾行,木紫嫣衬着父亲的愁容,一句话儿也不敢多言,只是提着那些药剂,沉默地走着路。
除了蝉声和许多不知名虫子此起彼落地奏起合呜之外,一路行来全都寂静无声,即使是偶尔擦身而过的侍仆婢女们,也都是匆忙走避,个个低头疾行,整个山庄内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氛。
来到距主屋有一段距离的一栋小屋前,木俯垠伸手扣了扣门上以生铁铸成的门环,沉重的笃笃声,在夏日午后听起来有种肃穆之感。
门呀咿一声地被往内拉开,从幽暗的房间内,迎面传来扑鼻的浓重药味。见到木俯垠父女,那个虽已有一番年岁,但仍矫健俐落的中年妇人,立即端起那盆充满恶臭的污水,低垂着头地走出去。
在门口与她相遇之际,紫嫣屈膝地朝她打了个揖问安,她却一如往常般的侧身避了开去,如同每回紫嫣到铁心山庄时的情况一样。
尾随老父走进屋内,紫嫣不由得回头猛瞧着那位健美妇人的背影。她应该就是雨矜婶母吧!望着她瘦削却挺得很直的背脊,紫嫣不禁回想着这些年来所听闻到的流言传说。
据说这雨矜婶母是齐铁生正室王夫人的陪嫁丫鬟,王夫人嫁到齐家三年多,一直未有身孕,反倒是这陪嫁丫鬟珠胎暗结,怀了齐铁生的骨肉。
虽然肚子逐渐隆起,但这雨矜并未如一般下人们所预料的母以子为贵,被封为侧室,或直接取代了王氏小姐的夫人地位。在铁纪如山的齐铁生没有表示之下,这雨矜仍只是一名婢仆,跟其它人一样做着粗重的活儿。甚至不只是她,连她所生下的壮丁,亦是个跟其它下人们一块儿吃饭练功的杂役,全然没有身为齐铁生嫡子的特殊待遇。
自幼至今,每回随老父到铁心山庄寄居,紫嫣都是以对婶母之礼向她问安,但她也总是沉默地笑着避了开去。似乎相当安于她身为侍婢的职分,静默的做着份内事。
走进被重重帐幔遮掩得幽暗森凉的房间,在眼睛已能辨识屋内大致情形之后,提起汤药罐,紫嫣缓缓地来到床前,同那个斜躺在床头的清瘦老人打个揖问安。
「是紫嫣吗?」垂挂且充满药味的帐子,将他的脸遮掩住了一大半,但那充满冷峻权威的声音,却仍是一如往常的宏亮。
「是,公公,是紫嫣在此,公公今日可感到舒适些了?」将药罐裹的汤药倒入碗里,紫嫣必恭必敬地将之端到他面前。
「唉,-真是越来越酷似-娘亲了……想当年我初初识得孟荑之时,她也是在-这般年纪……」
陷入了自已的回忆之中,齐铁生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少有的和蔼光彩。
「公公识得我娘?」对这自已从未听闻过的消息,紫嫣大惑不解地转向背着双手,傲然地伫立窗畔的父亲。「当然,-可知十五年前的冬天,-就在铁心山庄外出世?」
「我知道,那是爹娘行医途经此处,遇雪暴而动了胎气,所以生下紫嫣。」
「嗯,-知不知道何以我和-爹会将-许聘给寒谷那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爹早已将那些恩怨全都-到脑后啦,没想到他竟仍是记恨在心……」强撑起虚弱的身子,齐铁生指着默然不语的木俯垠,吃力地一字一句说道。「世事如浮云苍狗,无法尽如人意呵!」
「谁说我记恨来着?依你和孟荑的主意,我答应让紫嫣嫁入你铁心山庄,你说我还不够宽宏大量?」愤怒得如头被激怒的公牛般不停地山鼻孔中喷着气,木俯垠不停地来回踱步地嚷着。
重重地叹几口气,齐铁生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笑容。「木俯垠,你我二人自幼即亲若手足,同拜阴山癫怪为师,那癫怪生性多疑善变,我们师兄弟可说是吃尽苦头,才得以全身而退,艺成下山。这同甘共苦的情分,我齐铁生从未有一日敢稍忘,即便是孟荑「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以为-够清高,能兄友弟恭是吗?错了,你可知我这前半生几已被你和孟荑所毁!你们明明已暗许终身,为何又要令孟荑答应与我成亲?这些年来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满肚子晦气,难道我木俯垠会聘娶不到妻室,偏偏要去夺人所爱?」
抡起拳头不住地敲击着墙壁,木俯垠像狂涛啸吼般的仰天大吼。
「俯垠,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错,我们都钟情于孟荑,虽她心系于我,但你却医治好她老父的沉哥重症,在那种情况下,我……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这些年来我怎么地无法忘记,虽然我得到了孟荑,她却是个没有心的活死人,因为她的心全都放在你身上。我是她的夫婿,却像个陌生人,她格遵为人妻的责任,却只是以报恩的心态看我这个大恩人。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无能为力!」脚步踉跄地跌撞到床前,木俯垠凑返到齐铁生面前,咬着才由齿缝间一字一字地迸出话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木俯垠是何等光彩,治好孟荑老父的多年重病,婉拒任何酬谢。而我呢?虽然是阴山癫怪的大弟子,但师父生性古怪,对我们这些徒弟授业,向来只传给秘诀心法,可未曾领着我们操习术业,虽已习艺期满,却仍是一知半解-族民性骠悍,加以恩怨分明,当孟荑她爹起意将她许配于你时,我们哪有说话的余地?俯垠,这么多年过去了,孟荑的墓木早拱,你就别再钻牛角尖了。毕竟,你还有幸,至少能拥有孟荑数年光阴。」感谢地挥挥手,齐铁生气喘吁吁地急抚着自已胸口。
见状赶紧冲上前去为他揉抚着急促上下起伏着的胸膛,紫嫣慌乱地端起已是微凉了的汤药,送到齐铁生唇畔。
「公公,汤药已凉,快些服用以镇咳去痰吧!」将自己花了大半天时间,以莲藕、百合、乌藤叶以文火炒蜂蜜,再以开水对冲的方子清饮奉上,她殷切的期盼老人的人咳能早些痊愈。
「唉,我这次受此风寒煞是怪异,常会口干舌燥,得用力呼气才喘得过气来。前些日子请的大夫开了半夏厚朴汤、乌栾散、二陈汤,但是服药月余,却仍感到喉头有痰,极不舒坦。」仰头饮尽那碗由黏稠的膏状物所冲泡的汤药,伸手抹去嘴角的残沫,齐铁生用力喘着气说道。
「嗯,这口干舌燥表有热象:要用力呼气才喘得过气来,是肝郁气虚。若要化痰,得加上补气舒肝和清肺热的药。」伸手扣住齐铁生的手腕,静切他的脉象几分钟之后,紫嫣说着转向身后的父亲。
「不错,由痰的辨证上,可分为热痰、燥痰、湿痰、寒痰,-要下药,可要先辨别原因与症状,再细心下方子。」微微地颔首,木俯垠仍是满脸狂涓之色的说着话。
相对于木俯垠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床上的齐铁生却是用充满赞赏的目光望着紫嫣。
「江湖传说这紫嫣已可承继衣钵之说,果真不假,我铁心山庄是何等荣幸,可以聘娶得到这天下第一医神之女,冷菩萨木紫嫣!」
「公公过奖了,公公乃阳亢阴虚体质,平日饮食需加调养,牛羊烤肉类的热性食物,要多所节制,平日保健由益气、养阴、除湿及清热着手。紫嫣已命人去为公公抓剂,这粉光参和黄耆茶可补气:天然白虎汤——西瓜和天然的复甲汤——甘蔗汁都具养阴效果,这二者北地难寻,我亦命人至江南一带找了。山楂乌梅汤可理气化湿:白木耳炖粉光参可补气养阴;豆腐荷叶汁和黄连、黄柏、知母等均可清热。紫嫣已将单方交给厨房,相信在药疗食补双重作用之下,公公的小恙必可尽速痊愈。」将齐铁生一饮而尽的空碗收回,紫嫣仔细地为他整理被褥,而后垂手而立地解释着自己所开的单方。
「嗯,很好,老夫只要瞧见-一如孟荑般娟秀的模样儿,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
这寒谷此刻正在江南捉拿那藉神佛之名,骗色敛财的马佛子,等他回到铁心山庄,老夫即刻广发喜帖,邀请全天下英雄豪杰,到我铁心山庄做客,给-们完婚。」连连咳出许多深色的浓痰之后,齐铁生气若游丝地瘫在床上说道。
「好啦,别在那里现世了。我要-熬的七物降下汤,-熬煮好了吗?」见到紫嫣和齐铁生在那里谈笑,木俯垠突然快步地走了过去,粗鲁地打断他们的谈话,冰冷她睨视着紫嫣说着,直到紫嫣原有些红润的双颊,血色都条然褪去之后,他才悻悻然且没有预兆地转头走了出去。
被父亲的一顿没头没脑夹枪带棍骂得莫名其妙,紫嫣只得噙着泪地呆立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紧盯着自己足尖。
虽说早已习惯父亲的喜怒无常和说话夹针带刺,但自懂事以来,父亲倒也未曾在外人面前如此的斥骂自已,这使得紫嫣更加迷惑几分。
从小她就知道父亲并不是很真心的疼爱自己,倒非木俯垠令她饥渴或是冻着了,事实上在生活所需之上,木俯垠是非常大方慷慨,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经他医治的人不计其数,使他们父女所到之处,皆有人奉之为上宾,尚且为了争做东道主而大打出手的亦大有人在。
只是……黛眉重重深锁,紫嫣抿紧唇地收拾着汤罐陶碗。别人家的父亲是慈祥可亲,可她木紫嫣的爹爹,却总爱以言语苛求于她,令地无所适从。
自从幼时因露齿向那位摘花给她簪在发梢的大婶嫣然一笑,被父亲斥为放浪形骸,不守礼统之后,从此她再没有展露过一丝欢颜。因为只有彼此相依为命,所以她战战兢兢地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的就是要讨父亲的欢心。
无论我怎么做,父亲总像是没有满意的一天……喟叹着将收拾妥的碗筷放进柳条篮内,正要离去时,冷不防齐铁生却噢住了她「紫嫣,这些年其是苦了。」深深地呼出口气,齐铁生已不像方才喘得那么厉害了。
「公公?」
「唉,我没想到-父亲这心胸狭窄的个性一直没有变!当初看-酷似-死去的娘时,我还很庆幸有-陪伴他,应当可抚慰他思念-娘的心情,却不料他因爱生恨,怨气倒全发到-身上了。」
「公公,万般都是命,紫嫣早已领受到父亲的痛苦了,再怎么说,他毕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嗯,以后-就是我铁心山庄的人,不再孤苦无依,这全庄上上下下百余口,全都会将-当成亲人。现下只等寒谷由江南归来,我即刻为-俩完婚。」
「公公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将病养好才是。」
「唔,其是我的孝顺儿媳,-下去休息吧!」
离开那栋专为齐铁生休养而搭建的小屋,紫嫣便回到自己暂住的小厢房。为了表现出对紫嫣父女的礼遇有加,齐铁生特意将全铁心山庄最舒适的养心斋拨出,由一队机伶俐落的婢女们在此服侍。
正要走进养心斋大门,紫嫣险些与一位匆忙迎面而来的男子相撞,惊魂未定地躲闪着,由背影中可看出是那位叫齐泰的男子。
听多了仆婢们的嚼舌根,紫嫣对这位具有嫡于身分,却仍被当做仆役使唤的男人,有着很深的印象。初见齐泰之际,她错以为齐泰已近中年。待专门服侍她用膳的老嬷嬷点明之后,她才了解这齐泰方才刚入而立之年,只是因为他在修练某种内功,故而使他外貌早衰,望之竟已如近五旬之老翁。
匆匆地打了个照面,那齐泰在见到紫嫣之时,似乎也颇为错愕惊惶,但随即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去。
做着请安的动作的紫嫣僵在那里,对这位自己应该称之为大伯的男子突兀地转身就走,她感到万分不解,可也没那个胆子去唤住他。况且,即使真要与他面对面的话,自己也未必找得出任何合宜的话题。
伫立在门口目送着齐泰远走,紫嫣这才耸耸肩地准备走入房间,此时由小膳房里闪过的人影,令她心知有异的疾趋往那间独立的小厨房。
养心斋是铁心山庄中最幽静僻远之所,听说是齐铁生斥费钜资,着各地延请的工匠们,经年累月的日夜赶工,所搭盖出来的别致独居小厢房。一直都是由齐铁生的元配王夫人所居住,直到数年前王夫人搬到佛堂后,这养心斋就空在那里,只有在贵宾如木氏父女登门拜访之时,才有间歇性的短暂启用。
因为王夫人个性温文内向,且一心向佛茹素,放在善心斋有着自己的小厨房,专为王夫人预备素膳之用。而自从紫嫣父女住进来之后,这膳食均由山庄主屋的厨房供应,这小厨房倒只有在紫嫣炼丹熬药时才派得上用场了。
蹑手蹑脚的往小厨房走过去,紫嫣一面屏息开启自己的所有感官,小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只见刚才匆匆与自己擦身而过约雨矜婶母,正皱紧双眉地捧着那只已在火炉上炖熬近半个时辰了的陶罐,嘘嘘吹着气的直搓着手,用力地将陶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四处找着东西般的东张西望。
像是见猎心喜地找到灶旁的馊水桶,她立即拿起仍冒着阵阵浓烟的陶罐,眼看着就要往那只馁水桶中倒下去。
「雨矜婶母,-要干什么?」眼看自己耗费一上午的心血都要付诸流水了,紫嫣急急忙忙地使劲推开门,出声想要制止她。
没料到紫嫣会突然出现,雨矜大吃一惊地失手将那只陶罐泼倒在桌子下,心急之余立即弯下腰去捞捡着陶罐。
「紫……紫嫣小姐,我没听到-的脚步声!」结结巴巴地说着,雨矜不小心打翻了装盐的瓦罐,眶当一声瓦罐应声裂为几件碎片,而她在情急之下,却偏偏凑巧的被锐利的边缘,在她布满老茧的手掌间画出几道深刻且明显的伤痕。
「雨矜婶母,-受伤了,快让我瞧瞧。」快速地冲到雨矜身旁,紫嫣先将半倾倒的陶罐扶正,揭开盖子看到里头约莫剩下三分之二的药汤,紫嫣跃到喉头的心,这才总算是稍稍可以放松下来了。
拉过雨矜那鲜血直冒的手掌,紫嫣立即撕裂自已雪白的裙摆,将血拭去后,这才再用另条手绢儿,紧紧地捆扎住雨矜的手腕部位。
「雨矜婶母,我记得上回爹爹所调制的金创药仍有一些存放在古井的水桶中冰镇着,-等等,我立即去取了来为-敷伤。」说着撩起裙脚,紫嫣就急着要往外跑。
立即伸手拦住她,雨矜却是拚命地摇着头。「不用了,紫嫣小姐,我们下人做粗活惯了,哪有不受伤的?别理它,过几天就会好了的小事。」
「这伤口深可见骨,雨矜婶母,我……」
「紫嫣小姐,我雨矜只是个侍婢,每回-见到我就行那么大的礼数,实在跟我们的身分不合,雨矜我也委实承受不起!」紧紧地握住紫妈的手,雨矜眼底流露出一股黯然的光彩。
「雨矜婶母!我……」
「不要再这样唤我,紫嫣小姐,在老爷说话之前,我雨矜就只是名贱婢,是服侍老爷夫人的婢女,-懂吗?」
望进她眼里既认真又凄凉的成分,紫嫣骇然地反省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举动,在她自以为是恪遵晚辈对长辈的仪礼之时,却在不经意之间严重地伤害到这位妇人了。
意念一转,紫嫣立即懊恼悔恨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没想到自己在无意间,竟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再者,也是铁心山庄上上下下的包容,否则自己这逾节之礼,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
吓得自己全身的冷汗,紫嫣惶恐地望向眼前面色微愠,但不见怒意的雨矜。
「我……我倒是大大的失礼了哩,这……雨矜阿婶,我紫嫣对不住-,这厢向-赔礼了。」豁然开朗之后,紫嫣立即撩起裙摆,深深地朝雨矜一拜的说道。
「没的话,紫嫣小姐是我铁心山庄末来的主母,雨矜怎敢有任何怨言。」瞧见那打翻过的陶罐,雨矜说着又趋上前去要拿取那个陶壶。「这药刚才打翻了,我看我去把这药罐洗一洗,再重新为老爷熬药吧!」
闻言立即跑了过去,紫嫣很快地自她手裹抢回药罐。
「不用了,这罐里尚有一大半的汤汁,我再加些沸水,等它凉些,便可给公公服用。」将里面的药汤倒出来,揭开大灶遮去浓郁白烟的锅盖,以勺子舀起半碗多的滚水,徐徐地倒人药罐之内。.
「但……但这药……」似乎颇为不安,雨矜在旁焦躁地踱来踱去,几番欲言又止,但在紫嫣凝神望向她时,却又吞吞吐吐地顾左右而言他。
「阿婶,-还有什么事吗?」拿把孔明鹅羽扇,来来回回地揭着汤药,紫嫣好奇地看着盘桓不去的雨矜。
对这位向来总如陀螺般不停忙碌着的健劲妇人,难得地在这养心斋的小膳房待了这么久的纪录,紫嫣感到十分讶异。
「呢……小姐,我看-服侍老爷这样衣不解带的辛苦,好些天没有好好的休息了。
这样吧,这汤药就由雨矜为-送去服侍老爷服用,小姐-也好偷空打个小盹儿!」急急地想要端起那碗色泽褐黑的药汁,雨矜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焦虑。
「那倒不用了,阿婶可知这帖药的作用?」
「这似乎跟老爷平素喝的药不太相同。」
「是啊,依脉理来看,公公心窝苦闷、动悸、不眠、肩凝耳鸣眩晕,是阴阳两虚,所以爹爹治以温阳育阴,用地黄饮子加减、野菊花、黄蕴、杜仲、丹皮、黄连和川芎,再加这七物降下汤,可使公公不再下肢麻痹、疲劳倦怠、头痛盗汗。」
「既然是天下第一医神所开药方,自是错不了的,但是……」不时地瞄瞄那碗乌黑如墨的药汁,雨矜还是一径地流连不去。
「阿婶尽管放心,爹爹医术精湛,人人都说爹爹可起死回生,况且公公的病情并非已至难医沉府,相信只要很短时日,在公公寿诞之前即可治愈这风寒小恙。」
朝雨矜再一次地打个万福为礼之后,紫嫣即端起那碗应是续命仙丹的汤药,迤迤地往齐铁生的卧房而去。
只是,即使在两年后的今天,任凭地想破脑袋,地想不出何以那碗汤药倒反成了齐铁生的催命丹,也使她和父亲从此离散,被未婚夫齐寒谷所弃而致流落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