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华早该知道,她母亲不是好打发的人。
隔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一迭数据在上班时间来办公室堵她。
她正在跟绘图软件搏斗中,细细修正颜色线条,眼睛都快花了;望着丢到面前的牛皮纸袋,何敏华连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妈,这是什么?”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这个男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他是摄影师!而且早就有性骚扰模特儿的前科。”母亲说到摄影师三个字时,好像在讲什么不堪入耳的字句似的。“别说我诬赖他,妳自己看看,征信社拍到的照片里,有多少张是他跟女人同进同出,还到温泉会馆幽会!”
何敏华诧异极了。她抬头,傻望着面露得意的母亲。
为了调查女儿的男朋友,还出动征信社?这算是怎样的关心法?那些钱拿来当生活费,或者给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买玩具,该有多好?何必这样浪费?
“妈,那一切都是误会──”
“当然是误会。男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骗子?”她母亲的语气非常讽刺,随即眼神一凛,厉声问:“妳是不是也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有没有被拍奇奇怪怪的照片?还是跟妳借钱买药水、买器材?”
被拍到跟一群学龄前的小朋友跳舞,这算奇怪照片吗?“当然没有。
他帮我拍的照片都非常正常。妈,妳这次真的误会了,他是正人君子。”
母亲从鼻子里哼气,轻蔑地反问:“正人君子?妳看看自己的长相,有漂亮到让正经摄影师想追着妳拍照吗?”
何敏华心中一痛!她母亲说中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病。
自小到大,她永远都是个无法讨母亲欢心的女儿。长得不可爱就算了,还笨拙;连花钱送她学个芭蕾舞都学得零零落落。母亲咬牙切齿逼着她练舞,见她骨头不够软、劈腿劈不正,甚至动手压她的腿,让她痛到落泪,对上课的恐惧与厌恶感让她学得更糟,一切成了不断轮回的恶性循环;在母亲终于放弃之前,何敏华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她父亲也是资质平庸之辈,在妻子的高压要求之下,一直极度沉默。
何敏华甚至偷偷觉得他们的离婚对双方都是一种解月兑──
要到很最近,她才慢慢建立起信心。但多年来被强力灌输、根深柢固的自卑感不是那么容易斩草除根,只要稍微撩拨,毒苗又再度萌芽。更何况是这么斩钉截铁的羞辱跟贬低。
“他一定是别有所图,才会接近妳。我能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妳要是还执迷不悟,被骗财骗色的话,就别回来哭诉!”
何敏华低下头,什么都没说。早在她父母离婚、各自又另组家庭之后,她就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回去哭诉”的了。
没错,她是努力尝试着到处讨好人,不管男女老幼,心底总是卑微地希望着自己能成为团体的一分子。可是,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也许她就是没那个命。下辈子希望投胎能好运一点。
发完飙的母亲走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对着花花绿绿计算机屏幕发着呆。出神到表姨都走到她身边了,还没发现。
“敏华,彩稿好了没?”表姨自然听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聪明地躲在办公室里不瞠浑水,到现在才出来。
“已经好了。我马上打印、装订。”虽然脸色苍白、整个人很失神,但何敏华一听到工作要求,还是很快地回神,丝毫不敢偷懒。
寻常女孩至少要花点时间平复心情,脾气硬一点的大概已经甩门出去了。但何敏华不是。她是逆来顺受界的第一把交椅。
“妳呀……”表姨随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枝笔玩弄着,沈吟片刻,才说:“妳妈也是担心妳。大人的意见,多少还是听一下吧。”
虽然台词是毫无意外的乡土剧专用,但表姨愿意这样安慰她,何敏华已经非常感激了。
因为这样偶尔流露的温情,她可以忍受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像是义务加班、身兼小妹、被骂被挑剔、薪水迟发也忍气吞声,靠微薄积蓄过日……
那日下班之后,最期待的舞蹈课时间也无法让她振作精神。跳着跳着,似乎总是跟不上音乐节拍,手举不高,腿也踢不直,无精打釆。
“阿姨妳怎么了?”“对啊,妳今天跳错好多喔。”小女生们个个都精得跟什么一样,立刻发现她的异状,一双双乌黑的眼眸中流露着关心。
“没有呀。”看她们都还是仰着小脸,超认真的盯着她,何敏华也不好意思起来。“哎,阿姨今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阿姨生气吗?”“这样丑丑──”小眉毛皱起来。
被小朋友们检讨,何敏华很尴尬的一一道歉。“阿姨不是故意的,现在已经好了,我们来跳舞吧。”
“不要跟生气的阿姨跳舞。”“对啊,我们不要。”小嘴嘟嘟的。
被同学排挤的感觉真不好,不管是二十四岁、十四岁还是四岁。何敏华努力解释,使出浑身解数哄这些小女生,比陈老师还卖力的带动她们,好不容易才重拾同学情谊。
这一切,全被捕捉了下来,以镜头记录。
下了课之后,比平常更疲累的何敏华连话都没力气多讲。罗品丰自然看得出来她的异状。他今日不用负责送侄女回家──他哥哥来接女友陈老师,也一起带走了蜜蜜──所以他可以送何敏华。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之际,他温和轻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告诉我?”
何敏华盯着红砖道上被路灯拖长的人影,良久良久,才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竟是说不出口。他越好,她就越自惭形秽。只希望在他眼中自己就像那些照片捕捉下来的模样。崭新的,越来越美、越来越有自信。那些灰暗的过往、令人沮丧的部分,能不能尽量别曝光?
罗品丰自然不会勉强她。在他的车里,两人安静了好久好久。她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景物、街道都像是无意义的场景,从眼前掠过,都没进到脑子里。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她住处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何敏华傻傻地问。
罗品丰的嘴角有一抹笑意。“妳现在才想到要问?就不怕我把妳载去卖?”
她喃喃自语:“要卖也卖不出去,说不定还要贴钱,何必麻烦?”
他听见了,但没有多余地回答或劝慰,只是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膝盖。小小的动作,却诉尽了属于他的内敛温柔。
绕啊绕的,绕到了城市中热闹的商圈附近。他把车停进了停车场。
“要来这边吃饭吗?还是逛街买东西?”此地是她以前跟千金朋友们约见面的地方。时尚新潮,逛街吃饭看电影都方便。但她跟罗品丰不走奢华路线,从来不曾到这儿来约会,所以有些困惑。
“妳先看那边。”他说。
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前方高大建筑物外墙上有一整面巨幅的广告。在灯光的烘托之下,犹如超大的投影屏幕。
广告拍的是街景,行道树上缠绕着闪烁装饰灯泡,店家橱窗内有各式各样商品华丽展示着。行人络绎,各种年龄、各种打扮都有。而聚焦中心是个打扮可爱的小女孩,独自站着,父母在前方几步处,回头,笑望着落后的小女儿。
小女孩像是突然踏入魔法国度似的,仰头看呆了,小嘴微微张开,新奇、诧异、兴奋……全都写在纯稚的小脸上,被摄影师忠实捕捉。
她手上,拉着一颗色彩鲜艳的气球,像是微风一过,气球就会随之晃荡那么真实。
何敏华似乎被兜心重重打了一拳。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就像从她涂鸦本里面直接走出来似的。
以为她还在发呆,罗品丰闲闲地开口讲解:“我在这里拍了一个礼拜。早上、中午、晚上,各个时间,各种光线,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几百张。从商家代表到集团高层,每个人都有想要的画面,讨论了非常久,还是得不到结论,最后我选中了这一张。妳知道为什么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那种被冥冥之中共鸣给打中的震撼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它让人想起最单纯的开心。”他揭晓谜底。“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的很不容易。妳跳舞的时候,有想起来了吗?跟蜜蜜她们一起学舞,不开心吗?要不要试着去享受跳舞这件事,而不是一直想着要跳得好?”
原来如此。他以为她的低落还是为了舞蹈课。事实上,早就不是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跟小朋友跳舞,喜欢陈老师更甚于优雅美丽却高傲的名舞者老师。
还有,喜欢身旁的男人已经超过她能负荷。
她喜欢过很多很多人。每个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她都喜欢。可是这已经不只是喜欢,比喜欢更多、更满、更令人不知所措。
在车里,在巨幅明亮欢乐的海报前,她转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亲吻他线条刚毅、触感却柔软的唇,毫无保留,一点也不掩饰。
火热的法式深吻之后,他的眼眸也像燃起了火。“妳这么热情感谢我,要我怎么甘愿就送妳回家?”
“那,我就不要回去了。”她仰脸说,大胆得连自己都心跳加快。
欣然从命。她享受了一个非常、非常单纯的甜蜜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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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何敏华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亲。
从小不管是穿什么衣眼、剪什么发型、学什么才艺、读什么学校、选什么主修、学什么语言、甚至交哪些朋友、跟谁交往……母亲的意见,就是她的方向。强势的妈妈说东,她绝对不敢说西。
而现在,她母亲强烈表达对罗品丰的不满,要他们立刻分手,要她回到前任男友身边,去求对方重新接受她……何敏华却无法照办。
她要那种单纯无杂质的甜蜜。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有多自卑,她愿意全心全意相信。就算是赌也好,这一辈子已经乖了太久,她要赌这一次。
但,她坚持,她母亲也毫不逊色。母女俩这次真是杠上了。
本来就已经在躲,现在躲得更厉害,简直像在躲地下钱庄来追债。最常去的就是罗品丰的工作室。就算罗品丰本人不在,她在那边也很开心。
因为那个环境非常有罗品丰的风格。完全没有废话,井然有序。她向往这样的个性、这样的环境。
“最取近老师很忙啊,Case越来越多,光是排时间表就排好久。”小助理不满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而且他还要忙私事……”
何敏华虚长了人家好几岁,被这么说时,却只会傻笑。好半晌之后才不大好意思地问:“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小助理就等这句话,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当然有!妳来帮忙整理这些新的图片好不好?就是输入详细拍摄信息,然后按照顺序排好建文件。我要去看今天刚送回来的正片,很忙的!老师回来之前耍弄完。”
“好呀,我来帮你。”
就算自己上了一整天的班,何敏华还是非常勤奋,几乎每天都来帮忙,甚至会动手打扫工作室,带吃的来跟助理分享,帮忙打数据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她也偷偷仰慕着罗老师。可以第一手看到毫无筛选过的摄影作品,可以透过他的眼、他的相机去看世界,何敏华觉得非常幸福。
这次整理的是一批刚拍的新片,据说是帮某饭店拍的一系列广告公关用途的作品,内外景都有,还出动临演、常合作的专业工程班一起工作。
拍出的照片果然效果极佳,饭店外观气势恢弘、贵气十足,内装则是典雅与舒适齐备。
罗品丰在取景与构图上有着独到的见解,可以把昂贵的饭店拍得让所有人都很想去住,连一向与高级饭店绝缘的何敏华都心向往之,一张张看过去,忍不住想象,如果是他与她手牵着手,走在这挑高的大厅、璀璨的水晶灯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响起他俩的足音,晶亮的电梯镜面映出相依的身影,到达房间,打开厚重木门,门后是专属于他们最私密的天堂──
“阿华,妳很热吗?怎么面红耳赤的?要不要把空调开冷一点?”小助理抱着一盒上过夹的正片走过去,随口问。
“呵呵,没事……”光看照片就胡思乱想成这样,她也真是够了。
一张张看下去,一面打着键盘,她一面放任自己甜蜜蜜地神游着。
突然,像是晴空中打了个闷雷,她被其中一张照片给震住。
取景的地点是大饭店的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就要三百台币那种。里面高朋满座,显然有部分是临演,因为充斥着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正以极度优雅的姿态谈笑风生中。
其中,有一个美丽人影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何敏华的心跳猛然不规则了几下,重重撞击胸口,隐隐作痛。
巧合吧?一定是巧合。毕竟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大小姐,在这儿喝咖啡再自然不过了。
点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她一张张点过去。每张都有这位美女,每张都出现在显眼的地方。何敏华甚至放大照片局部,细看那张精致完美的脸蛋。
错不了,是赵湘柔。她们十二岁时就认识了,国中同班了三年。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和赵湘柔形影不离。
彼时,她曾经幻想着赵伯伯会成为她的继父,她跟美丽的湘柔就可以变成真正的姊妹了。年少的她用尽一切力量讨好赵伯伯、讨好湘柔,就算身为她们老师的母亲跟家长会长赵伯伯形迹太近引来谣言四起,让其它老师、同学都对她投以奇异的眼光,何敏华还是专心一意地在讨好赵家父女。
结果当然是个巨大的失败。赵伯伯只是逢场作戏,而湘柔痛恨一切跟花心父亲扯上关系的人。其中自然包括她何敏华。
一剎那,惨淡尴尬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她呆坐计算机前,无法动弹。
“阿华,阿华!”小助理本来要走过来拿签字笔,看到她脸色骤变、神情呆滞,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妳怎么了?妳今天真的好奇怪,没事吗?”
“我没事。”她深呼吸一口,双眼直直盯着屏幕说:“这照片──”
“咦!这是罗老师的妹妹嘛。妳们认识吗?见过面没?”小助理指着美女身边的健康阳光女子说。“这次拍摄我也有去帮忙,老师还特别找他妹妹跟好朋友来充场面。妳看妳看,罗妹妹的朋友超漂亮的对不对?当天好多工作人员都想去跟她要电话……”
小助理说得兴高采烈,何敏华越听,心就越沈,像是一路从天堂沈到了地狱似的。一股熟悉的寒冷又慢慢的蔓延到全身。
这世界竟然这么小,绕来绕去,居然都是认识的,关系还这么亲近。
她黑暗的过去说不定早就被揭露、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或八卦讲完了。
不管几岁、不管到哪里,她是不是都难逃成为笑话的宿命?
默默把资料整理好,她起身收拾一下,提起包包,准备离开。
“妳不等老师吗?”小助理诧异极了。今晚阿华真的好奇怪喔。
“没关系,我……我先走好了。”她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真的很难解释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如此努力地要摆月兑、隐瞒过去,在他面前只想表露崭新、美好的一面,结果居然全是白搭。
好累喔。她连回家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勉强拖着疲惫身体回到住处,随便洗过澡就窝回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密密包住,像是缩在茧里面。
她该努力想想该怎么自圆其说,如何解释她以前的愚蠢事迹,好让罗品丰不要对她失望或改观。这件事应该不困难,因为她擅长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擅长忍受失望才对。为何这次会如此绝望?
脑筋整个打结,想不出来。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
深夜造访佳人香闺,这是多么香艳的事,罗品丰神情却不甚轻松。因为听小助理加油添醋的描述之后,他开始担心了。
早些时打手机她没接,刚在巷子里抬头看,房间里没有灯光,应该是睡了。照说他该转头回去,别打扰她才是。有什么事,明天再联络也不迟。
可他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傻女超爱逞强,死命要讨好迎合旁人,偏偏能力又不足,搞得事情很多,让人没办法不管。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就算她是留美回来的、中英日语都流利,还有专长、有工作,应该算得上独立、能力强,但还是会担心她被欺负、受委屈、舍不得她不开心。
光想到她的傻劲,他的心就软了。今天又在哪里受挫了?还是又跟她母亲有什么争执?
罗品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响。他又敲一次。
几分钟后,里头出现蹒跚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她瞇着眼望向他。那肿肿眼睛绝不是只因为睡意而睁不开。一定是哭过了。
“怎么了?听威光说妳今天怪怪的,有什么事?为何不等我?”大掌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他温柔地问。
黯淡光线中,他的轮廓好好看,他的关心溢于言表。何敏华的心突然辣辣的疼起来。
多么希望自己是配得上他的人。那种鲜明的渴望如此熟悉,就像她自小到大的种种希望,为自己画了一张又一张幸福蓝图时,会整个人盲目的烧起来一样。
可是,以前都失败了──
“没什么……”
“连对我也不能说实话吗?”他的问句还是好温和。
当然可以,什么都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对他坦白说出来,说清楚自己有多么糟糕,是遇到他之后,才慢慢改变的。
“我──”才一个字,就哽住了。
他叹了口无声的气,拥着她的肩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锁好。今夜他是不打算离开了。
在床沿落坐之后,把她拉进怀里。他清楚感觉到她的僵硬紧绷。
这段时间以来,何敏华已经能在他身边放松了,今晚又变回这样,实在令人感到挫败。罗品丰缓缓按摩着她的后颈,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我今天,帮你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你帮饭店拍的照片。”她的声音好陌生,紧绷得像是别人在说话。何敏华要好努力才能把字句逼出来。“里面,咖啡厅的那一组……我看到、看到认识的人。”
“哦?”罗品丰浓眉一扬,计算机般的记忆一笔笔闪过,抽出相对应的数据。“那天的客人,其实有一半以上是因为拍照安排的──”
“我知道。威光有讲。”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威光……还特别指出你妹妹给我看。”
他想起来了,“是,那天我妹刚好跟朋友聚会,我就连她们一起拍进去。说到这个,我确实该介绍妳们认识一下了。”
谈起他唯一的妹妹,罗品丰的嗓音又多了几分温暖。他应该很疼爱妹妹。感觉上,他们家人还满亲的。
何敏华窒了窒,然后,困难地说:“我想……她应该知道我。”
“为什么?”罗品丰真的没头绪。他妹妹与何敏华的求学历程、工作范畴都没有交集,何敏华也不是名人,她为何会这样说?
谜底揭晓。“那天跟你妹妹聚会的,是她的好朋友赵湘柔,对吧?”
“原来妳跟湘柔认识?啊,对了,妳们都在美国读过书──”罗品丰恍然。“我回去会问问我妹。这还真巧。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哪。”
一抹愉悦的微笑染上他眉眼。可惜,她没能感染到那份轻快心情。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困难的部分。
她略略后仰,乌黑的眼眸幽幽望着他。“你从没听过你妹妹提起我?”
“没有。”他摇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她应该要提起吗?妳们因为湘柔的关系所以认识?”
“不,因为我抢过湘柔的男朋友。”
罗品丰望着她,不大相信的样子。“抢?”
她点头。“就是横刀夺爱。明知道学长跟湘柔是一对,我还跟学长私下有联络,主动打电话,制造机会巧遇,在他系馆、宿舍附近、常去的超市闲晃……”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这么喜欢那位学长吗?”
“因为是湘柔的东西,我就想要。我羡慕她、嫉妒她,渴望跟她做朋友,又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所以才不择手段要抢到学长。”
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何敏华自虐般地用最直接、最残忍的形容词,赤果描述出当时的行为。
“我真的不择手段。当时,自己的课都不上了,休学跑到麻州剑桥跟学长一起住,每天帮他洗衣服、整理房问、煮饭、烧菜;他爱吃的菜色,再难我也能学到会,一样一样亲手作给他吃。他的文献资料我帮忙整理,影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他压书……”
没有几个男人承受得了这样的殷勤体贴。学长移情别恋了。然后,她整整做了一年半心甘情愿的伴读、女佣。
但作牛作马,不代表会换来完美的结局。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她后来因修业期限的关系、必须回旧金山完成学业,忙毕业作品忙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之际,学长跟另一个新进的,更可爱更聪明,还有地利之便的同系学妹擦出火花。
“所以,那就是我的报应。我从湘柔那儿抢来的,最后也被人抢走。”她说着,根本没办法直视他,只盯着他胸口的扣子。
“可是,你们不是还订了婚──”
“那是谎言。我故意把风声放出去,希望让大家都知道,也算是宣示主权。不过没有用,学长还是选择了他的小学妹。”
黑暗,而且幼稚。这些年来、她已经被挫败、羞耻跟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
“像我这样的人,你还要吗?”最后,她疲惫地这样问。
罗品丰哑口无言。
小小房间里陷入死寂。他们被黑暗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