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人在船上吐得半死,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
他没有想到程乐乐的老家真的是在小岛上,而且是在台湾最北边的那一个——马祖的东引岛。
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特别好,在他搭上船的前一刻,码头的电视新闻报导了今夏第一个强烈台风来袭。
海上的风势比平常凶猛许多,带着小船上上下下、高高低低摇摆不定,个子高大的他禁不起这种颠簸,上船没多久就脸色发白,然后开始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好难受……
好不容易,船终于抵达东引岛,他踩着虚浮的脚步下船,脚踏实地后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海风呼呼地吹,头上艳阳高照,天空蓝得像用最纯净的蓝色画笔细细涂上,蓝得让人心旷神怡,在蓝天中的白云也白得像是刚采摘下来的棉花一样,白得不带一丝杂质。
原来乐乐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东引是个小岛,全部人口连同驻守的国军弟兄,加起来也不过九百人左右。人口少,大家感情好,几乎见了面都能叫出名字,只见从小船上下来的人,都热情地和当地人打招呼,只有伍立人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高大的身材更显得他突兀。
卖鱼的王大婶一见到他,眼睛马上一亮。
哇!好久没见到这么体面高大的男人了,不知道他到这小岛上有什么目的?
王大婶热情地走过去,“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你哪,你是第一次来吧?”她一面问,手还不停的在他身上拍拍模模,喔,还是年轻人好,模起来真是结实。
“是啊。”见她如此热情,伍立人只是淡淡一笑。
“是来观光?还是来找人的?”继续模、继续模,哟,这小子好像有六块月复肌耶。
“我是来找人的。”感觉到自己快被“轻薄”到重要地方,伍立人适时往后退了一步。
王大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哎,就差那么一点,真可惜。
“请问,这里有姓程的人家吗?”
“姓程?你说程主任吗?”
“呃……”是吧?
“是在灯塔工作的程主任吗?”
“我是来找他女儿程乐乐。”
“你要找乐乐?!”王大婶像是听到最不可思议的问题,嘴巴张得好大,然后又赶快用双手捂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
“来来来,这位先生,我们这边谈。”王大婶拉起他的手臂,把他带到码头不远处的一座小茶馆里。
一落坐,王大婶就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唉,可怜的乐乐,她先是男朋友去美国念书,没多久就把她给甩了,后来又听说她男朋友把其他女人搞大了肚子。夭寿喔!那男人真王八!而且那男的居然还躲起来,那个女人找不到他,居然跑去找乐乐耶!我们可怜的乐乐啊,受不了这种打击,所以才回来养伤的啦!”
伍立人嘴角有些抽搐,怎么这段话好像是好几个误会加在一起的结果?
茶馆老板也走过来,端上三亚茉莉花茶,然后加入他们的“讨论”。
“哼,就是有这种人啦!我就说嘛,台北有什么好?干嘛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台北?”
“是台中啦,乐乐去的地方是台中不是台北。”王大婶纠正茶馆老板。
“哎呀,管他台中还台北,总之那里的男人都很坏啦!每天都换女朋友,不然就是和女人乱搞,开轰趴玩毒品,厚!很可恶的哩!”
“老板,你对这里以外的男人,印象都是这样的吗?”伍立人问。
“厚!早告诉你心胸不要这么狭窄,现在丢人现眼了吧!”王大婶用力拍了一下茶馆老板快要秃光的头,转过来向伍立人道歉,“先生,不好意思啦!这老头因为女儿嫁到台北去了,从此就心理不平衡啦!老是以为外面来的男人都想勾引我们这里纯真善良的女孩子,你不要怪他啦!”她好心的解释。
伍立人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早点找到人再说。
“请问,你们知道乐乐在哪吗?”
“乐乐?叫得挺亲热的,你是她的谁啊?”有个小伙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啊,阿乡,你来啦,这位先生说要找乐乐。”
阿乡走进来,对伍立人上上下下打量一次后,才耸耸肩说程乐乐不在家。
“不在家喔?那她会去哪?”王大婶发问。
“喂,你是谁啊?”阿乡没理会王大婶,迳自问伍立人。
“我是乐乐的朋友。”
“朋友?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抛弃乐乐,又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的臭男人吧?”阿乡语气里的敌意十分明显。
“我不是。”伍立人非常沉痛地否认。
他真的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喜欢误会他。
“真的不是?”阿乡还是有些不信。
此时,王大婶和茶馆老板的眼睛也落在他身上。
“真的不是。”他再次沉痛的摇摇头。
其他三个人对看一眼,然后露出友善的微笑。
“不是就早说嘛!欢迎你来东引,这里是小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要嫌弃啊!”阿乡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上前拍了拍伍立人的肩膀。
“阿乡啊,我看他好像急着找乐乐,你就带着他去找找吧。”茶馆老板好心提议。
伍立人正想说不必麻烦了,阿乡已经二话不说把他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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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引的确很小,骑着摩托车不到半小时就绕完了一圈。
但是他们一直没找到程乐乐。
杂货店的陈嫂说,程乐乐去看海了。
他们来到海边,在那海钓的陶伯伯说,程乐乐刚刚才走,好像说要回家。
他们来到程家,程妈妈说女儿刚刚又出门了,好像是去小学同学家。
他们风尘仆仆来到那位同学家,对方却说程乐乐刚走,不知道去哪了。
阿乡就这样带着伍立人在岛上转来转去,一个岛都要绕过十几遍了,还是不见程乐乐的踪影。
最后是驻守的军队长官见到这两人不知道第几次骑过军营前,才好心建议他们要不要去“白宫”广播一下找人?
“对喔,我都忘记还可以广播了。”阿乡马上骑车载着伍立人到“白宫”。
“‘白宫’是什么地方?”伍立人好奇地问。
白宫不是美国总统居住的地方吗?
为什么在这荒僻的小岛上也会有?
“那是我们东引的乡公所啦!因为它是白色的,又很大一栋,还有很多像国外建筑那种圆圆的柱子,所以我们都叫它‘白宫’啦!”阿乡解释。
“可以广播找人?”
又不是在学校或医院,小岛上也这么方便啊?
“当然,用广播找人最方便了,全岛的人都会听到,大家一起帮你找,这样总比我们两个人找好吧?”
嗯,看来小岛的风上民情的确与众不同,这大概也是人情味浓厚的另外一种写照吧?
天色已近黄昏了,海风变得更强了,刮得人脸都疼了。
原本蔚蓝的天空,此刻在与海洋相接的地方被染上鲜艳的橘黄,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伍立人开始担心起来,他知道台风就要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强烈台风,东引又是一座小岛,完全没有高山可以挡风,到时候风灾一定会很惨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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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乡民请注意,各位乡民请注意,有外地来的客人想要找程主任的女儿,就是乐乐啦!我们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大家一起帮忙找吧,找到的人请打电话到乡公所,说找阿乡,谢谢啦!”
阿乡才广播完不到两分钟,乡公所的电话便响个不停,两个男人接到手都要软了。
开卡拉OK的赵大婶,打电话说她下午看见程乐乐到海边去了。
海边驻守的阿兵哥热心地打电话来,说看见一个男人骑着脚踏车,载着程乐乐往中柱堤去了,那儿是连接东引岛与西引岛的跨海大堤。
家里开花店的冯小姐,打电话说刚刚才看见苏家老么骑脚踏车载着程乐乐经过她家门口,还顺道在她家停下买了两朵玫瑰送给程乐乐。
“苏家老么?”伍立人疑惑的眼光看向阿乡。
“就是阿康啦!他和乐乐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当年我们还以为乐乐一定会嫁给他哩!”阿乡呵呵地笑着解释,丝毫没察觉伍立人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恢复正常。
铃铃!电话又响了,阿乡立刻接了起来。
“程主任?对对对,我们在找乐乐……啊,乐乐回家啦!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回家了?
伍立人突然想到,他只要待在程家等就好了,不是吗?不管往哪里跑,乐乐总是要回家的啊!
唉,他真是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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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程家,头发已经花白,脸色却仍红润的程主任替他们开了门。
程家两代都在东引的灯塔工作,就住在灯塔附近的白色小屋里,配上碧海蓝天,隐隐有些地中海风情。
伍立人很有礼貌地向他打过招呼,才问程乐乐现在在哪儿。
“在‘太白天声’那儿。”看见伍立人迷惑的眼神,程主任又解释,“就是在灯塔前面的步道,离这儿很近,几分钟就到了。”
“为什么叫‘太白天声’?”伍立人不解的问。
“因为那里常起雾,人站在雾里,只能听见浪涛声,却看不到海洋,好像仙境一样,所以才有这个名字。”程主任笑呵呵地解释,“你是外地来的吧?这是乐乐第一次有朋友从台湾来找她呢。待会你一定要让我们好好招待,我们这儿是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倒是海产很新鲜喔。”
谢过程主任,阿乡便带着伍立人往屋后不远处的灯塔走去。
一路上经过几栋也是白色的屋子,还有一个小小的鸡舍,也许鸡只们都知道台风要来了,统统都躲在鸡舍里没有出来。
“这里……好像和岛上其他地方不一样?”伍立人觉得这附近的感觉,好像自成一格,尤其是这些白色的屋子,岛上其他地方根本没有。
“那是因为这里从前是‘别墅区’。”阿乡很热心地向他解释这儿的历史。
原来这座东引灯塔,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灯塔建于清光绪三十年,是属于三级古迹,平常并不对外开放。管理灯塔的人便住在灯塔后面的白色屋子里,这些地方以前也被列为管制区,一般人不能随意进来,这些限制直到最近才被解除。
住在管制区里的人平日也不能随便乱跑,所以便在这里形成自给自足的小天地,养鸡、养猪,还有小仓库放置政府提供的补给品,这样优渥的生活条件,让当时还十分贫穷的岛民好生羡慕,所以才把这里叫做“别墅区”。
“你看到那些漆成白色的屋子没?只有这里的屋子是白色的喔!”阿乡兴奋地指着已经在他们身后的白色屋子,“这是要躲炮轰啦!只要漆上白色,敌人打过来的时候就不会轰炸这里,我还记得小时候常看到程主任拿着白色油漆在帮灯塔和这些屋子上油漆,漆得白白亮亮的,真厉害!”
说着说着,两人很快就来到“太白天声”。
因为台风要来了,雾气都被风给吹散,他们大老远就可以看见有两个人坐在灯塔旁的石壁上,似乎在低头交谈着什么。
阿乡刚想开口喊人,却被伍立人一把捂住嘴。
他狐疑地回头看着盖住他嘴巴的男人,伍立人伸出一根食指,对他摇了摇,示意要他不要发出声音。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两人身后,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风势很强劲,将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吹到了他的耳里。
“乐乐,我真的很高兴你回来了。”说话的人正是今天带着程乐乐到处跑的苏康。
从背影看,苏康生得有些瘦弱,在这么大的风里,好像随时不小心就会被风刮走一样。
“阿康,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程乐乐的声音有些疲倦。
“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苏康突然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伍立人只觉气血上涌,正想冲上前拍开那只咸猪手的时候,程乐乐却先一步抽出自己的手。
伍立人松了一口气,继续偷窥。
只见苏康不气馁,他又挪了挪位置,离程乐乐更近一些。
喂喂喂,你在打什么主意啊?
伍立人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了。
他知道这样偷窥不对,但他就是忍不住,他好想知道,当他不在乐乐面前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
她会不会对这位青梅竹马,提到他的名字呢?
在乐乐的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这一切,他都想知道。
专注于前方那对正在说话的男女,伍立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群人,因为风大、浪声也大,他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声,况且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程乐乐身上。
“乐乐……你还在想台中的那个男人吗?”苏康问,语调里有些幽怨,好像他是独守空闺许久的怨妇一样。
程乐乐没有回答。
“乐乐,既然都回到这里了,就不要一直想不开心的事情,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知道。”
“那你要在这儿留多久?”
“嗯……一个月吧,我好久没回来了。”
“太好了。”苏康的语气十分高兴。“乐乐……”
喂喂喂,你干嘛又伸出手来?
喂!你干嘛去搂乐乐的肩膀?
伍立人气得站起来,但身后有好几只手把他压下来。
他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他身后什么时候出现这么多人了?
除了阿乡、程主任,还有王大婶、茶馆老板和几个不认识的男女。
这次换阿乡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康!你要做什么?”
程乐乐一声惊呼传来,所有的人纷纷把注意力又投回那两个人身上。
只见苏康突然搂住程乐乐,低头想吻她,而程乐乐却百般不情愿,一面挣扎一面惊叫。
“乐乐,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也不讨厌我对不对?”苏康仍旧一相情愿地说着,一双手也开始在程乐乐身上不规矩起来。
“阿康!你不要这样!我对你——啊!”
“乐乐,我——”
咦?乐乐怎么突然矮了一截?又为什么要用那种惊讶的眼光看着他?
苏康低头一看,喝!他的脚什么时候悬空了?
“立、立人?!”程乐乐睁大眼,不敢相信一直在她脑海里想着的男人竟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立人?谁?”苏康还搞不清楚状况。
程乐乐张着嘴,无声地指指他身后。
苏康也觉得身后好像有一双眼光正冷冷地瞧着自己,他慢慢地、有些胆战心惊地转过脸,赫然见到一双能当场把他杀死的凶狠眼神。
“请问你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恐怖眼神看他?好像巴不得当场把他扔下海里喂鱼一样。
只见伍立人的眼睛眯细,露出更凶狠危险的光芒,然后他对着苏康的耳朵大声喊着——
“乐乐是我的女人!我不准你的脏手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