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齐舒展在白行简的宅第暂时住了下来。
她告诉自己,只要白行简对自己“忘情”,她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她留在这里真的只是看不得人家受苦,绝对不是因为舍不得,绝对不是……吧?
九月中旬,夜晚已经有些凉意,但她还是打开了窗子。窗外院子里的菊花正怒放,清幽的香气随着晚风不时地飘进房里。
齐舒展盯着打开的窗口,心烦意乱,无法入眠。
来这里之前,娘亲曾对她说,不许和白行简这个人多交谈,直接告诉他退亲之后就速速离去,因为这个人狡诈多端,八成会骗了她,而她却傻乎乎地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住下来,因为她实在看不得他为了自己受苦。
娘知道了,会不会又骂她心肠太软?
可是她该怎么让白行简快点对自己忘情呢?
齐舒展叹息着从怀里模出一本小册子,册子的封面写着几个大字:江湖美男监赏大全。
小册子的前七页并没有人物肖像,只是罗列一些名字。
第一页:苍轩,“白玉京”大当家。
第二页:苏凤南,“白玉京”二当家。
下面接着的就是“白玉京”其他几位当家,但是除了名字之外,并没有其他详细资料。而且四当家的名字是空白的,连她娘也没有查出到底是谁。
齐舒展轻轻叹了口气。她是不是干脆直接对白行简说实话好了,说反正她的理想是嫁入“白玉京”,做一个强盗的贼婆娘,行侠仗义?她最看不惯的就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以她绝对不可能嫁给堂堂监察御史白大人的。
嗯,明天就这么直接对白行简说好了。
想好了对策,齐舒展长舒了口气,正准备安睡,一道黑影从窗子外轻飘飘地飘落进来,俏无声息地走到她的床前,单膝跪地,恭敬地对她喊:“小姐。”
齐舒展眼睛一黯,有些不悦地瞪着来人,“杜叔叔,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娘命令你跟踪我的?她就那么不放心我?”
“小姐,夫人特意嘱咐,要带小姐速速回家。”黑影的身材相当高大,就算跪在地上也是很大一块。
“不行,白行简中了毒,我必须帮他,等他好了,我自然会走。”齐舒展的语调虽轻,态度却很坚决。
“小姐,这怎么行?白大人生性狡猾,万一你被他……”
“我还能被他怎样?你没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吗?像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打倒。他要是敢对我不轨,我就砍了他。”她哼哼两声,似乎完全不把白行简放在眼里。
“可是……小姐,白行简不是普通官吏,留在他身边恐怕很危险。”
“杜叔叔,你就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而且我喜欢的是冷硬粗犷又野性危险的男人,才不是白贪官这种书生样的绣花枕头,等他的毒解了,我自然会跟他退亲,乖乖回家的。”
不过……说真心话,白行简虽然不是她青睐的类型,但斯文俊秀中不失挺拔,其实给人的感觉也相当好。
“那属下只好先告辞了。”见劝说无效,黑影子又俏无声息地飘走了。
齐舒展躺在床上,抱紧被角,依然无法入睡。
白行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闯入她的心扉,在她的心湖掀起圈圈涟漪。
天知道她原本打算闯进白行简的家中,义正词严地把他痛骂一顿,把他的所有罪状细数一遍,然后再用无比惋惜的口气说:“虽然你是朝廷高官,但是因为你是这种奸佞小人,所以我也不得不退亲!”
之后她就可以光荣地退场,顺便还可以欣赏一下白佞臣失魂落魄的糗样。
可是现在事情却出了差错,她是看到了白佞臣失魂落魄的糗样,却因此而心软,甚至还答应暂时留在他身边,这……实在是有违她的初哀啊。
哎,接下来可怎么好?
白行简沐浴完毕,连日来的舟车劳顿终于消散一空。
为了到扬州巡查,他连赶了许多天的路,直到现在他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伸个懒腰,拿了封信躺到床上,他借着床头小几上的油灯看了一会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油灯的灯捻子太长了,火花开始不安分地跳跃闪动。
“爷。”这时小书僮白童儿走了进来。
“嗯?你来了,正好,帮我剪一下灯花。”白行简微眯着双眼,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眉宇间的正气让他的双眸散发出凛冽的寒光,信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桩案例,他都牢记在心。
此时的他更像一头孤军作战的狼,全身戒备,神情孤傲。
白童儿轻巧地剪了灯花,油灯不再闪动了。
“爷,刚刚有人潜入齐姑娘的房间。”
“嗯哼?”
“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离开了。按您的吩咐,没有惊动齐姑娘。”白童儿有些不高兴,他一开始就觉得齐舒展一定有问题,否则有哪个姑娘家会跑到人家的屋顶上偷窥?
还有,她真的是爷的未婚妻吗?
“没关系的,她不会害人。”白行简淡淡一笑,“而且有了她,我们的日子会更热闹。”
“您怎么知道了?”白童儿不满地反驳。
“我就是知道。”白行简依然笑着,扫了白童儿气嘟嘟的脸一眼,促狭地说:“但我不告诉你。”
“坏心眼。”白童儿反正被主子捉弄惯了,只是吐吐舌头,“还有,您什么时候中了奇怪的毒?”
“很早就中了。”白行简呵呵一笑,脸上的神情放松一些。他把手中的书信就着灯火烧掉,“小时候见到展儿时,就已经中了毒。”
白行简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被晾在一旁的白童儿翻了个白眼,不想再自讨没趣,干脆转身离开,准备到外间的小榻上歇息。
白行简见他要走,有些恶意地问:“童儿,过来一起睡吧,天有些冷了呢。”
“不要!”白童儿当然拒绝。
“你以前都很乐意帮我暖床的。”白行简装出一脸委屈。
“因为那时候我太小、太笨、太白痴,才会被您利用!”
害得他一个纯洁无辜的青春美少年被人叫做“脔童”,恐怕自己以后想讨一房老婆都难,想想就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和一肚子的怒火。
而且他一开始真的以为白大人身体虚弱,所以才需要他先爬上床去暖床,结果哩?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被他欺编了,而且被骗得好惨!
“呵呵呵……”白行简笑得很高兴。
童儿长大了,不好欺负了。
“童儿,别忘了我交代的事。”末了他又盼咐一句。
“是!我的清官大老爷!”白童儿皱了皱小鼻子,人家做官的唯恐麻烦官司找上门,他家大老爷倒好,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老伯伯来告状?
人家老伯伯一家惨死,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苟延残喘,人家都不愿意告官了,他家大老爷非要人家告,真是自找麻烦喔!
而且为了怕老人家被杀人灭口,还特意派了护卫去看守,真是不知道他家大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齐舒展醒来的时候天已微微亮了。
她起床梳洗后,打开门,微微地伸了个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漫步到院子里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却看到有人比她更早起。
白行简正沿着小小的菊花花圃踱步,手里还握着一本书,摇头晃脑,一副标准书呆子模样,嘴里还喃喃念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当他看到齐舒展,立即送她一个温文尔雅的笑脸,“早啊。”
见到男人对自己笑,齐舒展的嘴角似乎不听自己的使唤,也讪讪地回笑了一声,“早。”
她不得不承认,白行简真是个俊雅非凡的人物,尤其当他一身白色锦缎长袍站在花圃中时,更有一种傲然挺拔之姿,宛如凌霜怒放的九月菊。
虽然看起来斯文,但他的身材相当高。
齐舒展偷偷比了一下,男人足足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吧?
其实她已经是个相当高挑的姑娘了耶。
当他迈动步子时,长袍翻动,露出下面那双长长的腿,更是让她看得心怦怦跳。
他的笑容温和有礼,就算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也恪守礼法,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好像那所有的爱恋,令他痛彻心扉的相思,都浓缩进了深深的凝眸之中。
他明明是个文弱书生,为什么只要一被他这样注视,她就会觉得手脚酥麻,浑身无力呢?
齐舒展心慌地掉转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昨夜睡得还好吗?”白行简关心地问。
“嗯。”齐舒展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夜行衣,“我的包裹还在客栈里,我现在去取。”
“不必了,我已经命人取来了。”白行简笑着要白童儿把包裹交给齐舒展,“你清点一下,看是否缺少了什么。”
齐舒展大方的接过来,其实那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过白行简能够这么快就知道她落脚的客栈,是不是太神通广大了?
嗯……他身上真的有好多谜团有待解开呢。
白行简忽然打了个喷嚏,他狼狈地揉揉鼻子,对她尴尬一笑。
“爷,您的身体一直不好,干嘛起这么早?现在已经是霜降了,早晨清寒得很。”白童儿递给他干净的手帕,趁势提醒一下大人的身体有多么“虚弱”。
齐舒展双眉微皱,看了看白行简手中的书,“你一大早起来就为了读书?”
“是啊,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头脑最为清醒,适合读书。”白行简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书呆子。”齐舒展小声嘟嚷一句,伸手夺过他手中的书交到白童儿手里,把他拉到宽敞的地方,“哪!我现在要活动一下筋骨,你就跟着我做,知不知道?”
“耶?”
“耶什么耶?就只知道读书,脑筋都读死了。要想读好书、做大事,锻链好身体才是首要之务,身体是最重要的本钱,懂不懂?我最讨厌那些手脚没力,动不动只会卖弄书本知识的书呆子了。”齐舒展煞有介事地对着男人叨念不停。
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能动不动就生病打喷嚏?
这和她心目中那些“白玉京”的豪爽男儿,可是差了天差地远呢。
齐舒展开始打起一套简单的拳,白行简一副感激的模样,在她后面有样学样,只可惜学得不伦不类,画虎不成反类犬。
齐舒展回头看了他二眼,看着他正打到虎哮的模样,两只手缩在胸前,一只脚抬起,怎么看都像只猴子,而且是只笨拙的猴子。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真是笨蛋!
“怎么样?学得对不对?”白行简却很认真地问她。
他似乎是那种做什么事都认真的人,对别人的讪笑也不以为意。
“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啦。”齐舒展也不好意思笑他了,只好走近他身边,双手握住他的胳膊向上拉,“但要像这样才行,这套拳叫‘五禽戏拳’,是神医华佗开创的,类比虎、鹿、熊、猿、鸟的动作,尽可能地活动全身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筋脉,让肠胃里的养分充分被身体各部吸收,血脉也能畅通无阻,能够预防疾病……咦?”
齐舒展忽然停了下来,猛地发现两人现在正面对面,虽然他高她矮,可是他低着头,她昂着头,他的嘴唇几乎就触着了她的鼻尖,微微粗重的呼吸落在她的鼻息间,淡淡的男性气息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离这么近,才发现他的眼睛竟是纯粹的黑色,而且闪着奇异的光彩,让她心跳加速,仿佛身体也被定住一样无法动弹。
他的眼睫毛好长,鼻子好挺,嘴唇是薄薄的红色,好漂亮……
咕。
齐舒展吞了一口唾沫,觉得喉咙发干。
她想起来了,她最大的优点与缺点不是心软,而是喜欢美丽的事物……偏偏眼前的男人就很美……
“展儿,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也曾这样教过我?不过那时候你教我不是为了我的身体健康,而是为了让我被人殴打的时候能够还击。你还记得吗?”白行简轻轻地说。
热热的气息呵在齐舒展的脸颊上,她感到自己浑身好像快着火了。
“有吗?”她语音颤抖地问,“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展儿……展儿……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白行简紧盯着她的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藏的痛楚。
齐舒展的心一疼,男人眼底那种漫溢出来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心底的某种东西也正在慢慢苏醒……
两人的目光相对,连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白行简慢慢低下头来,眼看他的唇就要触到了她那双嫣红的**——
“爷,有人来告状。”白童儿忽然闯进来大喊。
两人像从迷茫中突然惊醒过来,彼此对视一眼,迅速分开。
齐舒展更是羞窘地跑回房里,一颗心怦怦剧跳。
天啊!她是受了什么蛊惑?
刚才如果不是童儿闯进来,她是不是就会任凭他……吻下来?
她用颤抖的小手抚模着发烧的脸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意乱情迷。
她是来退亲的不是吗?
她并不喜欢这种文弱书生不是吗?
可是,刚才那一瞬的心动与沉迷又是什么?
当他注视着她时,她有种自己被温柔的海洋托浮着的感觉,有点摇晃,有点迷醉,有点想一辈子就一直这样的奢望……
明明他很文弱,身上却有一种危险的气质。
也许娘说得对,白行简这男人太过复杂、太过难解,她不该这么接近他。
快点离开才是上策。
不过,刚刚童儿说,有人告状?
她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一切,毕竟白行简是个官,她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理案件,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是个黑心的贪官。
“是什么样的人来告状?”白行简整了整衣衫,转头问白童儿。
“回爷,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汉,姓张。张老汉说他的孙女儿被人强抢折磨致死,儿子媳妇去告状,结果半路被一群凶人拦阻,乱棒打伤,回来之后无钱医治,也双双惨死,张老汉原本想一头撞死,后来听说监察御史来到了扬州,才特意前来告状。”
“为什么不去扬州刺史那里递状纸?”白行简故意问道。
其实这张老汉欲自杀的时候正巧被他遇上,当时他微服出访,所有案情都已问得清楚,现在再说一遍,也无非是让房里正努力偷听的齐舒展弄个明白。
“刺史称病不接。那凶犯叫司马谦,据说后台很硬。”
“跟我来。”白行简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带着白童儿就朝前院走去。
“白行简!”齐舒展急忙跑出来喊住他。
“什么事?”白行简回头看看她。
“你会帮老人家伸冤吧?”齐舒展忍不住有些担心。
谁教她所知道的白行简是个心术不正的大贪官呢?
白行简深邃的目光闪动了两下,然后露齿一笑。
“谁知道呢?如果他能多贡献点银子,或许可以吧。”
“你……”齐舒展气结。
“哪有贪官不爱钱,哪有清官不伸冤?在你心里,我是贪官,还是清官呢?”白行简捏了捏她的脸颊,大步离开了。
齐舒展揉着自己被捏痛的脸蛋,长长的丹凤眼眨巴了好一会儿,脑袋里千回百转。
这个男人……应该不是贪官吧?
如果他是个贪官,如果他敢欺负那位老人家,她一定会把这个虚有其表的登徒子扁成猪头,让他再也无脸见人!
白行简白天办公事审案子,齐舒展也没有闲着。
她偷偷溜出来,召集了娘亲的手下,迅速查清了张老汉的案子。
作案凶手名叫司马谦,是扬州城最大的盐商,而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盐铁使乌克用的亲外甥。
此人又凶残,仗着家产丰厚,后台够硬,就在扬州城里胡作非为,无恶不作,直接死在他手里的良家女子已有七人,而且还不包括那些受害女子的家人。
齐舒展气愤地盯着手中的资料,身子都气得颤抖起来。
她用力闭了闭眼,手心冰凉,却握出了一把汗。
她最恨那些凌辱女人的禽兽。
该死!那些父母官都是白做的吗?
那个扬州刺史是做什么用的?混吃等死而已吗?
混帐!可恶!看她……
“齐姑娘?齐姑娘?”
正当她义愤填膺,想着干脆自己去私了司马谦这件案子的时候,白童儿敲了敲她的房门。
“什么事?”她赶紧藏起手上的资料,装作若无其事。
“今晚爷要去乌府赴宴,想请齐姑娘一同前去,不知您是否愿意?”
“哪个乌府?”齐舒展眉头一皱。
“当然是盐铁使乌大人的府邸。”
“我不去!”齐舒展一口拒绝。
让她去那个混蛋的家里吃饭?她还担心被毒死呢!
白行简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去乌克用的家?
这不是摆明准备接受别人的贿赂吗?
岂有此理!白行简!你去死啦!
这时身穿绛紫色官袍的白行简走进房里,微笑的问:“展儿,真的不去?”
“不去!你也不许去!”她恶狠狠地命令。
开玩笑!她不去,这死贪官也不准去!
“可是,如果你不去的话,可能会错过一场好戏喔。”白行简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好戏?”齐舒展又好奇起来了,“什么好戏?”
“你去看了就知道。”白行简凑近她,在她耳畔轻轻吹了口气,“而且你不是要帮我忘情吗?等你发现了我的真面目,对我鄙视厌恶之后,也许我也能对你彻底死了心喔。”
被那热气一呵,齐舒展的耳朵痒痒的,半边身子有些酥麻。
她急忙推开他,“好了、好了,我去就是。”
大贪官,大佞臣,还爱吃她的豆腐!她不鄙视厌恶他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