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来啦?”感觉到夜风奇异波动,男人从炕上翻身坐起,刚醒,头发乱乱的,冲着出现在炕边的母骡笑了笑。
母骡踱得更近,白毛鼻头顶了去,这会儿不增他的、肩臂或胸口,而是轻触着躺在内侧睡着的姑娘的腮畔,增掉她的泪痕。
“呼噜噜--呼噜--”
男人搞不太清楚是否身在梦中,是真醒,抑或醒在梦袒?即便疑惑着,对于母骡“呼噜噜--”的哼声仍一下子便了解其意。
他耳根热了,讷讷解释。
“姑娘在我怀里睡着,流泪睡着,我把她抱上炕……她睡得不太安稳,直揪着我的衣,我拾不得拉掉她的小手,才、才爬上炕陪睡的。”只陪着睡,他手脚很安分啊!
母骡抬起大骡头,又哼声。
“什、什么?!为我没好好把握机会?!你……你真是我家的春花吗?这种话你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呼噜噜……”
“负责?我当然对她负责啊!”用力猛点头,只差没指天咒地,目光再瞥向沉睡的秀脸充时悄悄覆上柔色。“她是我军的,我很乐意负这个责。”一辈子。
“她说她不好,其实是不知道自个充有多好。春花,你知道的,不好的那一个是我,我根本没姑娘所以为的那么光明磊落……我很久没当恶人,但这一次势必得再誉尔一次。”
抬起头时,那张刚峻的脸在夜袒绷了绷,一向夹朗笑闻的宽嘴此时微勾着,似笑非笑,神情说不出的阴晦沉郁。
“呼噜噜……”母骡将头偎近。
“好春花,这是一定的,总得把事做绝。”
他是恶人。
恶人不做明事。
春花昨夜来过。
云婉儿从睡梦中幽幽醒觉,眼皮有些儿浮浮的,想是昨晚流泪入睡,茫茫愁,哭得不能自己,把眼睛哭肿了。
她记得男人强而有力的拥抱,记得他在她耳畔柔软低吟的小调。嗅着他身上教人安定的气味,深埋内心的底蕴一波波急涌,逼着她面对,那是最真实的自己。然后,她睡沉了,有谁温柔触着她、轻搔着她……不是谁,是春花,她来了,慧黠的大黑眸好近地对着她眨动,翘长的密睫都快褊到她脸颊,彷佛对她言语,安慰着她。
“我很好,春花……我只是不想寨袒的人为我惹麻烦。我不能害怕,就算真怕,也得面对,我只是……只是怕自己最后要拾不得他……”
母骡不语,鼻头在她颈窝轻嗅。
她心痛、心也暖。
“你走远了,而我也走远,没人陪在他身畔,该怎么办?”
她的忧虑没有得到响应。
意识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到某个虚无处,浑浑沌沌,无境无地,她迷得极深沉……此刻醒来,窗上细竹帘子的缝儿闪着清光,烁啊烁的,摆明着天早已大亮,而她独自一个躺在炕上,昨夜男人为她覆上的那件羊皮披风和厚棉被一块儿盖着她的身。
抓着披风,抚着细软羊毛,她想起昨夜某些片段,双颊不禁生霞。
蓦然问,她撑坐起来,听到外头传来宪宪章章的交谈声。
是谁在说话?
她起身走出去,刚把门帘子掀开,聚在小厅里的一群“霸寨”女人已扬声道:“婉儿,你醒啦!来来来,先洗洗脸漱洗一下,这儿有温热的水啊!”一名大娘抢进,把一脸盆水搁在她面前,还替她将帕子绞干。
她怔怔然地接过,好听话,人家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全然拂逆不了。
漱洗过后,她又被另一位大娘按坐在椅上,一碗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地摆在她面前方桌,大娘“热情”地命令她吃,她乖乖地吃了。
“来,把这碗酥油女乃茶也喝掉,一定得喝完。”又一位大娘下命令。
云婉儿捧着碗,一下再一下地啜着,紊乱脑子直要理出头绪。
她怯怯放下碗,眸子湛动,终于出声。
“是了……我要去寨中大堂那里啊!今天要和‘西岭’来的那些人谈事,我得过去,他们会谈到我的事,我一定得去!”老天!怎会忘记如此至关紧要的事儿?!
说着,她人就要起身,纤巧的肩头立马被好几只手按下。
大娘和婆婆们前后左右团团将她围住。
“有力哥儿出面呢,那种芝麻绿豆大的事交给咱们帮主和男人们处理就好,你乖乖待着,没吃饱喝足前,哪儿都不准去。”
“婉儿,‘西岭’那些人闯咱们‘霸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魁星那老家伙总仗着咱们前任帮主年轻时曾跟过他,就这么横霸霸地以‘老大’自居,咱们给他方便他当随便,不发威的虎都被瞧作病猫啦!这次绝不能让你也被欺负了去!”握拳。
“就是!他们这次赶着要见咱们头儿,说来说去,不就因为咱们马帮和玉家人马走通了西南域外,云秋丫头也跟玉家大爷走起婚了。我听我家男人说啊,连‘星宿海’
严老大那一大群强盗也被疏通,咱们‘霸寨’可说是风生水起,旺得不得了,他‘西岭’牦牛帮见着眼红,也想分杯羹呐!”
云婉儿听着,心里仍急,还挣扎着欲要起身,婆婆忽地一把搂了她,皱纹满布的手抚着她的发,叹气道--“瞧,把你吓成这模样,可怜的姑娘……莫惊、莫慌,老天爷长眼,他们‘西岭’没好下场的,早听说他们牦牛帮不好好运货、走货,运的却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小少年,把他们一个个全运往西北边,然后再转卖出去……唉,幸得那时你逃了,真被带回‘西岭’,后果不敢想啊!”
傻姑娘,你还不知吗?
你已经逃得远远的,逃到我怀袒……男人如若低吟的话在她耳畔清楚响起。
心一抽,眸眶温热温热的,她吸吸鼻子,微哽咽道:“婆婆……大娘……我、我没事……”女人们对她的恩情和爱护,她大恩不言谢,但感激之情已溢满胸中。
“傻姑娘,嘴上说没事,眼泪掉不停。大娘同你说,咱们‘霸寨’女人尽管强悍了得,偶尔也得学着跟心爱的人撒撒娇。你别逞强,咱们让你靠,整个寨子全任你靠,不怕!”说着,心疼姑娘的眼泪也跟着掉不停了。
“你得好好的、乖乖的、开开心心的,不为咱们着想,也该为力哥儿着想啊!他没了春花都消沉成那模样,你再有差池,他要疯的!”抓衣袖擦着湿洒洒的眼。
婉儿乖,莫怕呀,呜""可怜的好姑娘,咱们壮你的胆,护着你!”
“大娘……婆婆……”云婉儿早已泪流满面,眸子注定要继续浮肿下去。
这一天,外头浸润在金黄色的秋阳里,淡淡山岚笼罩着不远处的高山茶园,结束收成的玉米田开阔一片,孩子们带着狗儿在休耕的田里追逐嬉戏,而“霸寨”的女人们则哭成一团。
这一头,在“霸寨”男人们聚集的寨中大堂上,因为帮主大人没兴致留人用午饭,早早便与“西岭”的来客将该谈的事儿一举谈妥。
对方要求当真不少,除要“霸寨”相挺“西岭”牦牛帮吃下西北高原的走货生意外,连西南域外的好处也想拿。
更混帐的是,皇魁星似乎感觉得出“霸寨”执意要护住“云仙”的气魄,不论代价都得护住,而这一点很显然助长了他的气焰,既握得一手好牌,他自然不会亏待自己。
午时三刻刚过,“西岭”的人跟在自家头儿身后陆续跨出“霸寨”大堂。
他们离开时,除了与“霸寨”谈妥往后分得的利益外,尚带走三箱金条银元,这才甘心立下一张“将江南舞使‘云仙’归让给‘霸寨’,从此与之再无瓜葛”的字据。
被占了便宜,无妨,讨得回来便好,而且得暗着来,不留下丝毫把柄或话柄。
傍晚时分,“西岭”的十八骑在走了三个多时辰颠簸的土道后,决定策马入枫林,在林中起帐歇息。
距离枫林不远处的坡顶上,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冒出,伫马观望,夕阳在其背后,将他们静静打出一排剪影。
“你确定一个人对付得过去?”骑着枣红大马的帮主大人淡声问。
“嗯。”巨汉低应,深目眯了眯。
帮主大人精丽的眸子也跟着一眯,在确认那十八骑皆进了林子后,她唇角翘起,闲聊般道:“一比十八,看起来赢面小得可怜,但你向来一个可抵二、三十个,我依旧看好你。”
随行的其它人皆无话,对头儿和巨汉所作的决定相挺到底。
帮主大人半玩笑又道:“想想,咱们许久不当恶人,如今被逼着当恶人、逛一趟回头路,那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既然要当,就得恶到底。”一顿,阴狠之色浮上眉眸。
她凉薄笑。“去吧。一个都别留。”
巨汉没再应声,他策马跑下山坡,入枫林。
两刻钟不到,他便策马又出。
候在坡顶上的同伴见大事底定,有三、四个赶去帮忙把今日被带走的三箱金条银元拖将出来,众人随即扬长离去。
自此以后,再也没谁见过“西岭”那十八骑人马……夜深沉。
云婉儿今晚在第三回来到那处大石屋时,终于瞧见屋中点起幽微烛光。
白日时候,大娘和婆婆们搂着她哭过一阵之后,很快便振奋起来,在盯着她把自个儿喂饱喝足了,她们搬来好几篓刚采收不久的葱头,一群女人家就在她屋后空地坐成一圈,拿刀取砧板,一块儿切葱末来了。因为今年葱头收成太好,多出来的葱头有些晒干储存着,有些则拿来切末,然后再下大锅油炸,捞起来沥过油就成了油葱酥,能保存很长时候。
这一整天,她被她们守得紧紧的,生怕她真要跑去寨中大堂膛那趟浑水,连她上茅房也有人陪着。
直到过了中午,山子跑来传消息,她才知道“西岭”的人马全都走光,而帮主大人也领着十来名好汉出寨,当中就有她所牵挂的那一个。至于他们出寨的目的,没谁说得清楚。
大娘和婆婆们留到与她用过晚饭后才陆续离去。
忙了一天,她烧水简单地清洗过身子,把脸容、四肢都洗净,确实该上炕休息,但躺在炕上,她翻来覆去,有什么一直梗在心头,沉甸甸的,如何也无法合睫安睡。
待她意会过来,人已经来到男人的大石屋前。
但屋子里黑黝黝,里边没有人。
找不到人,她咬着唇在山径上来来回回地徘徊,沿途几户人家都安歇了,晚夜的风拂得她长发飘乱,她不觉冷,只是静默默在自己的小石屋和他的大石屋之间游荡,隐约听到狗儿低吠和虫鸣声。
终于,屋中燃起火光。
她徐慢地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才惊觉那股灼气已堵着心口一整天。
想见他,一定得见到他啊!
也管不了这么晚闯进男人屋子里妥不妥当,见着灯火,盼了一整日的急迫在血液里嚣腾,云婉儿步履略促地往里边去,几乎是撩起裙摆小跑起来。
然而,燃起灯火的前厅没见着人,屋后也没有,她寻觅着,持着一盏小油灯四处找呀找、觅呀觅,竟然在灶间发现男人踪影。
他身形巨硕,刹那问抓住她的眼,紧紧抓牢了。
清冷的月光从灶间那扇大窗洒进,皎光染了他半身。
他立在及人腰高的大水缸前,上衣月兑至一半,虎背与熊腰都已露出,瞧那样子是打算就着缸里的冷水清洗身躯。
“谁?”甫发现有人踏入,力千钧峻厉的面容陡地朝声源侧转过去,在隐微的幽光中看见那抹窈窕身影。
“啊!”云婉儿不禁轻呼了声,脚步顿了顿。
她心头一震,因男人此刻神态狠厉。
前所未见的狠厉,浓眉如两道疾箭飞掠,唇与颚死绷,他鼻翼明显歙张着,两丸深瞳像临阵对敌般精锐无比地瞠视。
尽管如此,一切惊疑在瞧清楚他颊面和衣衫上的点点血迹后,全都化作深浓的忧虑。
“你受伤了?!”她脸色蓦地发白,纤瘦身影好快地挪移过来。
放下小油灯,她也管不得羞不羞涩,赶忙趋近帮他将月兑至一半的衣衫七手八脚扯下来,这时才惊觉到,他的上衣竟染着不少鲜血,或大或小,东一块、西一片的,腥味在她鼻间弥漫。
“老天--”云婉儿快晕厥了,不是因为血腥味过浓,而是忧心他受伤。
“不是我的……”力千钧低喃一句,但似乎没能成功将意思传达给她,只见姑娘眸光紧切地在他身上穿梭,急着要寻出他的伤处。
他左胸绞紧,极快又道:“那些血不是我的……嗯,大部分都不是我的。”
她不该在此时出现。
他今日在枫林里干下恶事,干得畅快淋漓且毫无踌躇之意,只觉无比痛快,浑身肌筋尚处在紧绷状态,这模样的他可怖至极,她不该来啊!
但是,心里虽晓得情况不太妙,当姑娘拉着他硬邦邦的臂膀要他坐下时,他仍乖乖依着她的话动作,没办法说出要她走开的话。
“我没事。直一的。”他沈声再道,目光离不开她的脸容。
云婉儿一怔,定定啾着他,在那片男性胸肌不断模索、试图找出伤处的小手终于停顿下来,掀了几次唇才磨出声音。
“你没伤,没流血……好好的,没事……没事……”
那些血……让她的心情一下子回到当初听闻他遇落石意外而受伤的那一刻,惶惑惊惧,茫茫然不能自已。
过了好半晌,她才稍稍能宁定下来,绵软掌心没离开他的肩膀和胸膛,只拿着一双泛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与他相望。
“很晚了,怎么不睡?”力千钧沈声低问,左胸起伏略剧。没办法的,许多反应根本无力掌控。
“……你一直没回来。”
“你在等我?”“嗯。”她低眉颔首,一缯发丝垂落胸前。
他呼息变浓,脸部轮廓柔软许多。
觉得很该对她解释些什么,他斟酌着,抿抿唇道:“我跟着头儿一块讨债去了。那些人占了咱们‘霸寨’的便宜还不肯安分,再相让下去,对方要欺到头上,所以干脆就一拍两散,把旧帐新帐全算清楚,从此各走各路……然后就回来晚了。”
没想到她在等门,为他等门,像寨中女人们等她们的男人那样……思绪转到这儿,他心咚咚地重震两下,不禁暗自苦笑。
再者,实在很难对她敌口,他今晚究竟做了什么。
在枫林里干下的事,以恶压恶,以暴制暴,自“霸寨”改做正当营生,不碰那些没本钱的买卖后,他已许久不当恶人,然而这一次,当得着实彻底。
云婉儿有些似懂非懂,问:“那些债很难讨吗?”
“还好。”他几乎是一拳一个,不太难。
“全都讨回来了?”
“只讨到本金,头儿说,过几日得再上门去讨利息,利滚利,对方欠下太多,不讨很亏的。”和“西岭”牦牛帮的事仍要善后,把对方大当家的十八骑全留下了,事情尽管干得隐密,怕是最后还要怀疑到“霸寨”头上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霸寨”绝不当遭殃的那一个。
“对了。”他蓦地想到什么,在那件沾血的衣中翻找,从暗袋里取出一张折作四方的纸。“这个给你。”
“给我的……”云婉儿一脸迷惑。
她下意识接过、展开,然后就着希微灯火瞧清纸上内容。
那是一张立据,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从此,她归属“霸寨”。
“看你要收着还是要烧掉都好,随你欢喜。反正那些人……他们肯定不会出尔反尔。”瞳底一闪。
“你怎么有这个?‘西岭’那些人……”心绪激荡,她喉头发堵。“你怎么拿到这个的?他们肯定是诸多刁难,是不?我听大娘和婆婆们说,那些人觊觎‘霸寨’的好处许久了,倘若因我而让寨子里损失严重,那、那……”感激,又万分过意不去啊!
“‘霸寨’与‘西岭’之问的恩恩怨怨牵扯了好些年,总之你现下没事,就安心在这儿过活,那些人我处理了……呃,我是说,我把他们料理了……呃……我的意思是,他们已彻底觉悟,再也不会来闯寨……”要命!天要绝他吗?怎么越解释越乱?他又想搔头了。
云婉儿不觉乱,越听,内心越明白,但有一些事,了然在心便足够。
他懊悔着,不想敌齿多说,那她也就不问。
轻轻颔首,她淡扬唇。“我知道了。我……让力爷辛苦了。”见他面有风霜又一身尘土,衣上斑斑的血点更拧痛她的心。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从不求报答,而她能为他做什么?
力千钧蓦地一愣,似乎没料到姑娘竟云淡风轻地替他把事带过去。
“我没有辛苦,我是自愿的,不辛苦。”脑袋瓜还有些茫然,但话自然而然就迸出嘴巴,听得姑娘双颊生晕,他浑身也热了。
“婉儿,你听我说,其实我是恶人,很恶、很恶--”
咕噜噜 ̄ ̄ ̄咕噜噜、咕噜噜 ̄ ̄ ̄ ̄他话音陡顿,困惑地瞠目,像是一时问不知那声音从哪儿发出。
云婉儿直盯着男人正大打响鼓的肚皮,心疼起他,唇角轻泛柔弧。
“力爷饿了吧?我起灶烧些水先让力爷沐身,然后再下面给你吃,好吗?”
岂有不好之理?
见姑娘在灶问开始忙碌起来,力千钧愣愣又坐了好一会儿,挠着大耳,最后终于下了定断--他确实很恶又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