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浪花 第七章 作者 : 雷恩那

那是一张和余皂秋极相似的脸,但眼尾与嘴角有着淡淡细纹,很淡,得仔细找才能瞧见。

可见,虽然身为武林盟主,日理万机,得管东、管西、管南北,盟主大人依旧保养得极好,和余皂秋相较,除了嘴上多出一道修剪得极整洁的小胡子外,他肤色较白,双颊有肉,下颚也丰腴些,然而,尽管父子俩五官相似,眉目间的神气又全然不同。

看来看去,还是余皂秋这种外表冷冷的、内在愣愣的,若被点燃就是野火燎原的古怪性情最合她意。

至于咱们生得一张桃花粉面的盟主大人,这一型绝对深受七十二姝喜爱,尤其是他呕了血,俊庞死白,此时再被余皂秋以真气助他行功,那张白惨惨的脸渐渐恢复红润,白里透红的模样,必然更受楼中众女们青睐啊!

花咏夜守在正行气助人疗伤的余皂秋身边。

静瞅着他们父子二人,肚里原本生出的疑惑少了些,却又增加更多新的。

在她看来,余皂秋是挺喜欢自个儿阿娘的。跟她在“富贵楼”混过的那些江湖包打听提过,说那位苗疆伊人香消玉殒十多年……那时的余皂秋年纪很小吧?可十多年过去,他还记得他阿娘,溜回“泉石山庄”第一个想瞧、想待的地方也是与娘亲关连甚深的所在。

连她都风闻了关于五毒教下战帖,以及余世麟内息受损之事,成天在江湖上走踏的他,不可能不晓得,然而,他对盟主爹亲大人的伤势好似毫不在意,那个爹之于他,就只是个该称作“爹”的人,如此而已。

两刻钟前,当余世麟与他过招,牵动真气以致呕血,她一度还以为他会持续静伫着,用深究眼神定定瞅着对方,他啊,每次遇上陌生或古怪事物,总要用那种眼神在旁观察许久,若引起兴趣了,就会一直看、一直看,眨也不眨,如他每回盯着大乌鸦那样……

结果是她先有动作,赶忙上前扶住余世麟。

岂知下一瞬,余皂秋竟挤到身畔,硬生生将她挤开,几是用抢的方式把人抢过去,不让她碰。

她内心小小纳闷,不过仍是退开,让他接手一切。

他们席地盘腿而坐。

盟主大人抱元守一,余皂秋在他身后,双掌隔衣平贴他的背,注入源源不绝的真气,盟主大人再以气循流于任督二脉,调养内息。

细汗渗出,轻布在余皂秋额面上,她想替他拭去,又怕扰了此时的行功。

他总是拿真气救人,即便他是武学奇才,许多武功一学就会、许多招式瞧过就记住、许多口诀一看便能体悟,但真气还是得靠苦练,每日辛勤用功,一点一滴慢慢累积,看他这样,心又疼了。

而且话说回来,吵了那场乱七八糟的架,发别扭后,她都足足三个月没助他“练功”了。唉,阴阳还是要调和一下,他丹田才会越来越有力啊!

好!瞧她的,包在她身上!这次得空就帮他多“补补”!

就在花咏夜握紧小拳头,内心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同时,这一方,余皂秋终于收回双臂,结束这场行功。

他合睫,双掌托于丹田下方,深长而缓慢地呼吸吐纳。

好半晌,他吁出口气,张开双目。

相当突兀地,他一把抓住花咏夜的手,将她拉近自己,不让她靠近谁似的。

“余皂秋!”见他终于睁开眼,花咏夜松了口气,手腕虽被他紧紧扣住,紧到生疼,也无所谓了。

“你流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好吗?”她柔声询问,但他神情怔怔然,似是听不懂她的话。等不到回应,她主动用干净巾子拭净他的面颊与额面,他依旧怔怔然,她倒也习惯了,冲着他微微笑。

“他没事了。”花咏夜轻声道。

谁没事?

余皂秋眼珠滚动,仍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你爹,他很好,没事。”她再道。“余皂秋,你没事吗?”赶紧用未被握住的一手贴贴他的额面。

余皂秋摇摇头,拉着她的手站起,转身就走。

他表情变化如此贫乏,与至亲重逢,似乎也不带任何意义,无喜怒、无爱恨,即使他方才助对方行气疗伤,耗费不少真气,以他直线式的想法,八成仅是——

有人吐血。

此人是武林盟主。

此人还算正派。

可以救。

……如此罢了呀!

“皂秋,等等……”好不容易守住气海的余世麟终能开口说话。

他起身,一手扶着桌子,双目炯炯发亮。“别走。你都回来了,我是你爹,‘泉石山庄’是你的家,你还上哪里去?你……你……真没想到啊,南浦前辈把你教得这么好,你内劲温润,行功时绵绵不绝,年少如你,有这般内劲实在世间少有,如果你肯留下相助为父……助我……助我……”他咳了几声,也不知真咳还是假咳。

身旁男人沉默无语,花咏夜柳眉一皱,忍不住了,直接挑开来问道:“盟主大人留住余皂秋,是要他日日以真气助您行功疗伤吗?”

她是不清楚当年旧事,但将亲生独子托给外人,从此不再闻问,而对于江湖上关于自己独子是痴儿、哑巴,甚至已亡的传言,也从不澄清,全然当作从未有过这个孩子一般,到现下,他却急着留人……他这个“爹”,会不会当得太势利了些?

但,她气不太起来,顶多仅是厌烦,因为在余皂秋眼里,爹就只是爹,余世麟从不曾进入他眼里、心里,既是如此,何须跟个外人生气?

他不生气,她也就不生气。

他没受伤,她也就不觉痛。

面对如此质问,尽管意图被直言而出,余世麟仅淡淡笑,不答反问:“姑娘是?”

“花咏夜。”她清声道。

余世麟朗眉一挑,颔首。“原来是‘飞霞楼’的花三姑娘。”他看着两人牵在一块儿的手,道:“三姑娘与我儿皂秋似乎很要好。”

她还来不及回话,人已被拉着走。

好吧,走就走,余皂秋不想说话,那就找个清静地方,她和他慢慢再说。

“皂秋,你阿娘会非常欢喜。”

身后,余世麟嗓音一扬,语调徐徐缓缓,似很不经意地道出,但此话一出,余皂秋步伐竟顿了顿。

乘胜追击,余世麟小心翼翼、既低沉又温柔再道:“如果你肯留下帮我,你阿娘在天之灵肯定十分欣慰。她挂心我,也一直牵挂你,看到你回来,拥有一身绝世修为,她肯定很欢喜,她一直希望咱们父子俩多亲近亲近,不是吗?”

堂堂大盟主,使出这招也……也太臭了吧?!

花咏夜险些扑地,震惊地瞪大双眸,然而更教她震惊的是——余皂秋整个立定不动了。

糟!不妙!大大不妙!大大大不妙!

这会儿换她想拖他走,他真不动,很不听话,她干脆跳到他面前,和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就算阁下是不世出的奇才,内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也不该拿来这样浪费!瞪瞪瞪。很用力地瞪瞪瞪。她水眸笑时好可人意儿,瞪起人可凶狠了。

“……”余皂秋不说话,连内心也无语。

很气他这样,傻傻由着别人欺负。

他不心疼自己,难道都体会不出她会心疼他吗?混蛋!

正自僵持不下,这夜半时分,一道女子传音蓦然响遍整座山庄——

“余大盟主,您与渺渺有约,咱来赴约了,怎不出来相见呢?”

那传音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响亮,话音在夜风中回响,整座沉静的庄子陡地闹起来,不一会儿,纷杂的脚步声如无头苍蝇乱乱飞,终子朝这方院落飞来。

“盟主!终于找着您!谢天谢地!”

“盟主,萨渺渺的传音越来越近,估计离这儿不出五里,片刻便至啊!”

“盟主,您身上带伤,萨渺渺下的帖子何必硬接?”

“什么?!接都接了,怎能缩头当乌龟?你是要咱们盟主当乌龟吗?!”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就改期啊!今儿个萨渺渺就算打赢,那也胜之不武,她要想当真正的第一,就等盟主伤好再打!”

有人冷哼。“要是她偏偏就爱胜之不武呢?你找谁讲理去?”

“别吵别吵了!咱们全听盟主的!余盟主,您怎么说?”

“是啊,盟主大人,这、这眼下如何是好?”

面对一干人七嘴八舌,余世麟轻拂锦袍,微噙笑,两道目光谁也不瞧,直直望着打一开始就被众人干晾在旁边的一双男女。

他这一瞧,在场所有人自然跟随,目光全调转过去。

王八蛋!

花咏夜下意识挡在余皂秋身前,众人打量她,她瞠圆眸子凶凶瞪回去。

果然是父子档,盟主大人……不,是盟主奸人此时瞅着他们俩的无辜眼神,余皂秋也会使,只不过前者别有心机,后者是真觉自己无辜。

王、八、蛋!噢,她月复诽余世麟不就间接骂了余皂秋吗?他是那个王八蛋的儿子啊!唉,连骂人都不能痛痛快快,头真痛!

“余皂秋,跟我走,好不好?”她拉拉他的手。

“皂秋,我们父子俩该亲近些,不是吗?”

余世麟此话一出,即刻引起轩然大波。

父子……

父、子?!

盟主的儿子?!

众人惊愕不已,眼珠子都快突掉出来。

然,大伙儿不及多问,萨渺渺的内劲传音又来一波,笑意绵绵——

“余大盟主,怎地闭门不开?这可不是中原的迎客之道啊!”

人已杀到山庄门口!

“余皂秋?!”花咏夜陡地惊唤,没能挽紧男人那只臂膀。

他又来“忤逆”她,不想他去,他偏偏要去!

花咏夜不得不承认,倘若她不是如此着恼、这般焦虑,心不是这样七上八下的话,她应该会认为自己挺走运,竟能在五毒教教主不按牌理出牌地夜访“泉石山庄”时,在场凑上一脚。

山庄敞开大门迎客,立有十根粗圆顶梁柱的大厅堂上灯火通明,来访过夜的各门派好手挤上大厅,几乎是将一身红衣的萨渺渺与她的十二使婢团团围困。

江湖传言,萨渺渺貌美如花,艳光四射,如今终能得见……见过后,嗯……八成她花咏夜从小生长在“花堆”里,天天有“花”看,看得眼花撩乱,这位萨教主的美貌在她眼界里,还差大小金钗们一小截,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她真已七、八十岁,然外貌瞧起来却顶多三十有五,那可就大大胜了,“飞霞楼”众女都得甘拜下风。

她拉回眸光,改而瞅着身旁的余皂秋。

他从方才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是他的习性,她也惯了,不使用言语,她可以用眼神、用表情、用气息和心与他“说话”,可是他把那扇互通的门关起,在他自己才晓得的地方,转着心思。

关于他是盟主之子的事已悄悄传开,许多目光投落在他身上,他无感无觉,双目直勾勾盯着,一直紧盯场中那抹红影……萨渺渺成了他的“大乌鸦”吗?她猜不透他,有点慌。

忽地,他侧过俊脸,对上她的视线。

她一怔,想板起面孔,让他明白她正在发恼,他竟拉拉她的手,似在安抚。

她陡地愣住,忘记要生气。

……他、他究竟想怎样啊?

“余大盟主,这一路山山水水从苗疆赶来,我时时想着咱俩以武会友的那场约定,可怎地听说你练武伤了内息?我心下不安,这才连夜上门求证,扰了你与众位,实在过意不去啊!”嘴上这么说,萨渺渺一张美脸笑得很娇,丝毫瞧不出有哪儿不好意思。

余皂秋再次被引走注意力。

真这么好看吗?唉,好吧,她也来看。花咏夜有点赌气地调开眸线,决定不看他,至少堂上的江湖大事没解决前,她都不看他!

她试着抽回手,但没用,秀荑落进他掌里,他不轻不重握着,让她摆月兑不去。

这一方,余世麟抱抱拳,微笑道:“确实练功不慎,血气逆流,受了点小伤。”

萨渺渺轻叹。“何必逞强呢?咱听你说话中气不足、呼吸有异,这不像小伤之状,余大盟主。唉……你伤成这样,我瞧着,心里也不好受呵……”红袖轻压了压左胸房。

有!有有有!花咏夜有瞧出一些端倪,这位五毒教教主哪天若想找人切磋媚术,很可以上“飞霞楼”走走,她满想看教主与七十二姝大斗法呀!

只是,在场的武林人士似乎很不欣赏,连续传出好几声冷哼。

余世麟一脸平静,守礼回道:“多谢萨教主挂怀。”

“我自然挂怀你,这么牵牵挂挂,都好些年了。”此话一出,又有好些人猛抽气。萨渺渺也不理会,又道:“那咱俩之间的约定……”说得好像男女之约,而非对斗。“我想跟你来一场,但见你身上带伤,又舍不得下重手,若非真打,那打起来有什么意思?不过要我就此罢手,我也不怎么情愿。唉……如何是好?”话峰连转,她忽又一笑,显露女儿家娇气。“但,如果余大盟主肯留我,让我助你疗伤,咱俩作伴一些时日,渺渺便心满意足了。”

说坦白些,就是要中原武林盟主“以色事人”?高啊!花咏夜自叹不如。瞧瞧那一海票正义之士和江湖耆老,脸都绿掉,又绿得发红,红得发紫。

余世麟不怒反笑,依然有礼。“有人自会助我疗伤,多谢萨教主如此爱护。”

闻言,花咏夜眉儿一拧,萨渺渺则细眉一挑。

“你伤得不轻,助你疗伤之人必须耗去大量真气为你护持,那人是谁?”说到最后,语中微现杀意。在她想法中,自觉那人必然是名女子,只有女子才会为自个儿的情哥哥甘心付出。

王八蛋!花咏夜忍不住又暗骂一声,睁睁看着余世麟将目光一横,瞥向这边,她本能地想挡在余皂秋身前,才有动作,反倒被余皂秋拉至身后,他大半身躯遮掩着她,只听到余世麟又道——

“我儿,余皂秋。”

堂上哗然。

关于余皂秋之事虽传开,但余世麟此时说出,完全证实了。

“……你的儿子?”萨渺渺惊疑不定,媚目陡扫,隔着一段距离直直望着余皂秋。“我知道兰岚替你生下一子,她病故后,那孩子不也死了吗?”

“孩子没死,他让南浦散人带走,如今回归我余家。”

听到这话,花咏夜恨到跳脚。原来所谓的正派人士都可以如此不要脸,想先说先赢吗?要说大家来说!她……她……咦?没声?!她又被点住哑穴!

余皂秋头也没回,臂膀未抬,仅微一按她的手脉,一股气冲至她喉间,她、她便哑掉。可恶可恶!

气不过,她偷偷使劲捏他腰侧。

无奈他肌肉刚硬,他乖乖由着她捏,她秀指倒掐痛了。

这一方,萨渺渺双眸发光,几要看痴,喃喃道:“南浦散人……呵呵,好啊,所以说,他是跟着南浦散人习武练功,学得一身好本事。当年若非南浦散人出面,四四独家制作,你要从五毒教带走兰岚,那可难如登天……余大盟主,你这孩子,长得与你有七分像哩,余下那三分,却瞧不出半点兰岚的神气,兰岚爱笑,唇角总轻轻翘着……你不爱笑吗?”最后一问是对着余皂秋,她移形换位,倏忽逼近。

堂上立时大乱。

众人往四方惊退,空出一个小场地,花咏夜只觉有股气从余皂秋背后烘过来,他放开她的手。

她五指欲抓握已然不及,人整个往后疾退,夹进人群里。

有人顺手扶她一把,她惊得不及看清对方是谁,待立定,又是奋力挤挤挤,挤至最前头。定睛瞧去,心脏都快呕出口。

余皂秋玄黑身影被一团火红完全困住。

萨渺渺招式变换得极快,快到根本看不清她的手与臂,只见红袖画出一道道流光,她双足像似从未落地,轻身功夫如此之高,绝对是花咏夜平生仅见。

高手试招,大乱的厅堂一下子静下。

众人屏气凝神,屏息观看,连十二使婢亦瞧得目不转睛。自懂事以来,她们没遇过能在教主手下走过三招之人。

余皂秋不止过三招,短短不到半刻钟,连斗五百招以上。

他守于原地,以守为攻,不随那红影起舞,对方快,他亦快,以快打快,同样看不清他的拳掌招式。

这场打斗全然无声,听不到双方气息,听不到肢体碰撞声,沉静,迅如疾风,诡谲幻变。两人确实过招,但未真正打上,招未老,已知对方下一式,于是频频变招,要快,唯快不破,若有丝毫迟疑,便露破绽。

如攻来时那般突兀,那道红影蓦地一退,眨眼间已在十二使婢之侧。

场中,余皂秋双臂轻垂,平静伫立。

他面无表情,目光微动,直到在人群里找到花咏夜,才又默默将脸转正。

“极好……极好啊!”萨渺渺笑盈盈,愈加发亮的眸光亦随着余皂秋往人群里扫过一眼。

她连声招呼都不打,红衫翩若惊鸿,飞掠而出,十二使婢随即追上。

许久许久……又许久许久……

“泉石山庄”大堂上有谁忽地爆出一声“好啊!”,这声叫好遍染开来,随即爆出更多、更多的赞声,如浪似涛,铺天盖地。

“盟主大人,英雄出少年!令郎……令郎……好本事啊!”

“盟主大人,您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花咏夜杵在原地,怔然看着忽而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余皂秋,他似是傻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群人。

他往她所在的方向张望,隔着人海与她四目相接。

她神情怔然,内心有些莫名落寞,也有些忧虑。

她想着萨渺渺口中那声“极好”……到底,什么东西极好?

花咏夜暗自引体内之气,试着冲开哑穴,她的内劲不算弱,但南浦一派的点穴手法自成一格,她的气冲不开。

那个让她不能说话的始作俑者出现在进回廊的拱门口。

心里不太痛快,她调开眸,面向廊下。

经萨渺渺闹过一场,此时天色薄亮,冷青色天光夹有雾气,淡淡轻笼着廊下那片雅致山水园。

听到男人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她咬咬唇,忽觉自己行径很孩子气……干么不瞧他?她、她总要瞧他的。咬咬牙,她倏地转过身,余皂秋出手迅捷,往她膻中一点,她喉间陡清,能够言语了。

然,能说话她却不说话,连眉睫也未抬,仅定定平视他的胸。

这一夜,他当红。

那些正道人士将他捧得高高的,赞他英雄出少年、夸他是不世出的奇才,他确实值得夸耀,那些都是他该得的。今夜与五毒教教主一会,他大大露脸,亦替他的散人师尊大大地擦亮招牌。

厅堂上的众人迟迟未散,即便她躲到这儿,仍依稀听到前头传来的谈笑声,恭贺盟主大人虎父无犬子,恭贺他余家“还君明珠”,漂浪十余年的宝贝血脉终于回归等等之类……她还听到几个武林大家忙着向余世麟旁敲侧击,问余皂秋的生辰八宇,打探他可有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他有吗?

如果有,他自个儿知道吗?

他一战成名,今夜之事再经渲染,传于江湖,他当定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武功高强,又是“泉石山庄”的少主,往后不知会有多少武林大家的千金等着他青睐,他一向听她的话,因她早早下手为强,将他独占,倘若……倘若她要他别理那些美丽姑娘,他会听吗?

“师尊说,拿她试招。”

花咏夜听到他说话,微微怔忡。

他极少主动开口,但她不言不语,啥也不问,他静了会儿,倒先解释。

“师尊说,‘泉石山庄’有难,可以相帮……还说,我刚练成的掌法可以拿……拿五毒教教主试招。她的内功偏阴邪,极轻巧,我的纯阳掌可以跟她玩玩……”略顿,嘴掀动,像是太多话欲说,得先让脑子整理好顺序。

玩玩?

花咏夜头一晕。

他害她担心得要命、紧张得快掉泪,欲喊喊不出,而他却只是遵照师尊之命,和人家玩玩而已……

她快要搞不清楚这个武林了,乱七八糟的事一箩筐。

“既是与萨渺渺试完招,‘泉石山庄’之危亦解,你还会留下来吗?”她嗓音轻哑,左胸微促,仿佛仍有些期待,期待他来跟着她。

余皂秋眼珠湛动,静了会儿才答:“娘……娘若在,我留下,她会欢喜。”

可是你娘亲已经不在了……她没有说出口,心头一酸,深吸口气平息方寸间的不适。

他这个人啊,有谁待他好,真心以待,他会很承那份情,一直记在心里。

被他记住,便是一辈子的事,深深刻划在他心版上、骨血里,这是他执着的一面,也是她所喜爱的一面。

而她待他,是不是不够好?

跟他的娘亲、师尊、师哥相较,她不够好……

“嗯……”最后,她点点头表示明白,眸中映着青青天光,如水闪烁。

“余大哥!”伴随那声清唤,拱门边探出一张俏脸。

花咏夜认得这个姑娘,她是苏北大派“天罡门”的大小姐,乔真,年近十七,长相甚是娇美,性子豪爽开朗,此次是跟着门主爹爹出来增广见闻。

瞧着乔真走近,极自然地拍拍余皂秋的肩膀,花咏夜不由得挑眉……适才在堂上,他已跟人家姑娘混熟了吗?对了,这姑娘还称他一声“余大哥”呢!这么快就哥哥、妹妹起来,就说,她真被这个武林弄得头又疼了。

她心头堵着,有股宣泄不出的郁闷。

更教她难受的是,她留意到余皂秋的眼神,他目中极快刷过异彩,似十分欣喜。

乔真对她展颜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礼尚往来地回笑,因为此时此刻,她很难笑出,只听到乔真说——

“余大哥,跟我来,你信我啊,跟我来你绝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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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我,跟着我,听我的话,我就待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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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遇到要待他好的人了吗?

那……那很好。

有人肯待他好,都是好的。

只是,花咏夜忽而明白了,她在他心里,到底是可以被取代的。

“夜儿,我要跟她去。”他对她说,不仅眼发光,整张俊脸都罩着淡淡的光。

热泉一下子冲到双眸,她硬是咬牙忍住,对他点点头。“去吧。”

她当真佩服自己。

花家的女儿全痴了,真动情,便痴得要命,但她一直想当“众人皆睡我独醒”的那一个,她办得到的,她可以醒着感受那份痛,即便痛着,头痛、心痛,双眼威胁着要掉泪地热得发痛,她都能办到,清清醒醒。

望着他随着乔真走开的背影,明明哑穴已解,她喉头仍紧缩得难受。

群,他不再是专属于她的余皂秋了。

聊,她没有怪他,只觉得……或许缘分到此,他有他的路,而她有她的。

独,在他命里,她毕竟独占过一些时候,至于将来如何,已不是她能掌控。

家,顺其自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凡事顺其自然,不是吗?

所以,就顺其自然吧。

泪珠溢出眸眶,滑落双腮,也是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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