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雷特的字典里,没有心软这两个字。
但为何看见小女仆紧闭着双眼,把手朝他伸出的那副委屈样,会让他觉得……不太对。
是什么原因,数周前念念不忘的新鲜血液,已经不再吸引他了?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不想吸她是血,因为味道差了,她的血里有股“哀伤”的味道。
仔细端详她的脸,思考相处这一个月以来的生活,她一直活力十足,稍被招惹就气得蹦蹦跳,完全不怕他,除非他露出牙齿咬她。
“唔?”知叶眯眼等了半天,就是等不到那股刺痛,狐疑地半睁眼,偷看他正在做什么。
结果偷瞄的下场是心脏重重一击!
贝雷特身体略略倾斜卧在沙发椅上,金发自然披散于肩头,阳光撒在他身上,衬得他五官美丽得……迷惑人心。
光他静静的待在那里,她就觉得心情平静,感觉很好——怎么会这样?明明她就很讨厌他啊!
“你很久耶,要等多久啦!”因为不明白自己,所以她没耐性地抱怨,转移注意力。
“妳的血,变难喝了。”他斜睨了她一眼。“引不起我的食欲。”
闻言,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喂!就算难喝你也要喝下去啊,要是我死得凄惨怎办?”
怎么看,都不像是伤心难过的模样。贝雷特沉吟思索着,他不懂,他不懂人类,为何表面表现出来的样子和内心真正的想法,是相反的?
“你快点喝,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知叶把手放在他眼前,语气带着恳求。“我还不能死……”眼眶泛起薄雾。
“妳的血有一股‘哀伤’的气味,浓烈得让我呛了好几口,妳是故意的?让我喝难喝的血?”
平时怕痛怕得要死,最恨他咬她吸她的血,今天却苦苦哀求,要他喝她的血,因为她不能死?
大概一周前,她的血就开始变得难喝,那时她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请假离开小镇去城里探病,回来什么也没说……是没人可说吧?
总之,她继续工作,继续被他欺负,无论他多过分,从来不见她落泪示弱,但此刻,她眼眶却红了。
不难猜想,她相依为命的女乃女乃,情况不乐观。
“妳给我过来。”扯着她,拖她到厨房,贝雷特从冰箱里挖了一堆高级食材摆在餐桌上。“我不喝难喝的血,全部,都给我吃掉!我不吃苦,不准妳再偷吃苦瓜,我还能忍……两天,我给妳两天时间,把血变好喝一点再来找我!”
“喂——”这一桌奇怪的食材补品,她哪吃得完啊?
“古罗,把她这个月的薪水转给她。”贝雷特高声传唤,交代完后,便转身离去。
“喂,贝雷特,你确定我不会死吗?我还不能死耶——”她最怕的已经不是痛,而是死。
看着主子离去的方向,古罗忍不住叹息。
“知叶,妳女乃女乃还好吧?瞧妳不开心的,主子都发现了啊……”
这句话触及她辛苦维持的假象,知叶的眼泪立时如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女乃女乃排斥新的抗癌药,她好虚弱,一直吐,药好贵,住院费好贵,女乃女乃给我的钱都花光了……我却什么也没帮女乃女乃做……医生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哭得像小孩,拼命抹去滑下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好好好,乖。”古罗看她这样子不免心酸,也红着眼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直到她哭出压抑的眼泪,冷静了,可以讲道理了,他才说出建议。
“我活了这么久,看尽人生百态,知叶,人类生命虽短暂,但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快乐,其实,辛苦了大半辈子,走得平静安详,也是不错的……”
“你说得对……”思及女乃女乃化疗时痛苦的呕吐、打滚的样子,她又是一阵鼻酸。
之所以听医生的建议化疗、试新药,为的是她自己,不想让女乃女乃太快离开她,结果受苦的却是女乃女乃。
所以她才觉得自己没用,花了那么多钱,还让女乃女乃那么痛苦。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医生说一旦中止化疗,寿命最多只剩三个月,但看着女乃女乃化疗时的痛苦模样,她不认为继续化疗对女乃女乃比较好。
“那就做一些妳女乃女乃爱吃的东西,清淡一点的,送去给妳女乃女乃吃啊,就算吞不下,闻到味道也会开心。”古罗开始帮她整理桌上的食材。“快回去,主子放妳三天假。”
“嗄?”拎着那袋超级贵的食材,她傻傻的被推出门外。
“上个月的薪资已经汇进妳户头了,还有菜钱,多的部分是主子的心意,主子一直很喜欢你女乃女乃种的有机蔬菜,快点回家啊,傻丫头,好好陪妳女乃女乃,三天后见!”古罗笑呵呵的对她挥手。
她错愕的站在门前,不明所以。她就这样……放假了?!
傻傻的抱着那袋食物走回家的路上,一边还想着她忘了问休假会不会扣薪水耶……
决定不让女乃女乃再接受化疗和试新药后回到住处,她便简单煮了一碗粥送到医院,可才要入病房就被护士拦下。
“白小姐,不好意思,请妳结清一下费用好吗?”
“噢……”知叶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女乃女乃的医药费超乎她预期,不到两个月就花光积蓄,上周她才用光户头里的钱,去柜台批价时,看见结算的金额,她脸更绿了。
只好去提款机前查询户头的余钱,她的薪资今天入账,看能领多少就领多少,起码能付的先付清,不够的部分再来想办法。
“咦?怎这么多零?!”看着户头的可用金额,知叶一阵茫然,算了算数字后面的零,才惊觉这是一笔巨款!
抖着手掏手机,她马上拨电话给古罗。
“总管叔叔?薪水……是不是汇错了?!”不是八万吗?为什么八的后面有五个零啊?
“是吗?我查查……”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听起来是古罗拨了电话去查询,一分钟后他又出声,“知叶,没汇错,乖,别问了,钱拿去用,是主子的心意。”
“那、那也太多了,怎么会突然……”
“嘘,别问,快去把钱缴一缴,帮妳女乃女乃换间环境好一点的安养中心,先这样,我得忙了。”他明显不想多说。
“噢……”知叶被那笔巨款吓得头昏脑胀,但是在这个时候收到这笔救命钱,她真的……很难不为此感动。
付清了女乃女乃的医药费,她与主治医生谈过,也询问了关于安养病房的护理、环境、看护,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女乃女乃的转院手续。
停止痛苦化疗后的女乃女乃不再呕吐不适,但消失的体力很难再回来,当知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女乃女乃在安养中心中庭散步时,年迈的女乃女乃哭了。
“女乃女乃,天气很好耶,妳很久没晒太阳了哦?如果体力好一点,就可以常常出来晒晒太阳……女乃女乃,怎么哭了啊?”她连忙掏卫生纸递给女乃女乃。
“妳这死丫头不听话……”女乃女乃边哭边骂,因为心疼。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啊,原本柔女敕的掌心变得粗糙,她要做多少工作才能负担她的医药费和安养中心的费用?
一定花光她的学费了,好不容易才考到研究所,却偏偏把钱花在救她这条老命上,教她想来怎不心酸?
“女乃女乃……我舍不得妳嘛……”知叶红着眼眶,压抑眼泪。
“这么大了,还不会为自己想一想……”她苦命的孙女,谁能来多疼疼她?
“只有女乃女乃会为我想嘛,所以我才那么舍不得啊……”
“妳回去!”老人家脾气又拗了起来,“在这里我好得很!妳回去!”
“女乃女乃,我好不容易休假耶,让我多陪陪妳嘛。”
“妳欠这么多钱,不用还吗?”老人家以为她去刷卡。
“女乃女乃,钱是老板先借我的。”事到如今,也不用隐瞒她在工作的事实了。“就是小镇教堂豪宅的主人。”
“那妳更要回去!”女乃女乃坚持,“该做的事情,不能不做。”
“可是我……”知叶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其实贝雷特没必要做这些。
想到他用那种讨人厌的方式逼她吃东西,胡乱塞食物给她,还有突然汇进她帐户里的巨款,他知道她有困难吗?他知道她伤心难过为何,所以出手帮她?
一个恶魔,怎么会有这种接近善良的举止?
“我们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对方刻意表现出来的样子,要去看透对方的内心,去想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去思索为什么。妳啊,刚出社会,什么都不懂,就叫妳要继续念书的……”
“好啦,好啦,女乃女乃,妳不要念了啦,我回去工作就是了,有事情打电话给我哦,下回我休假来看妳,再带你爱吃的东西哦。”女乃女乃说的没错,人情债难还,她还是快点回去工作好了。
虽然她很清楚,这份人情债,她根本还不起。
冰冷无温度的蓝眸冷睇着前方的视讯萤幕,淡淡且难以捉模地,轻轻笑了一下。
因为对方使用零零落落的英文,狼狈但又很努力表达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了。
“你可以说中文。”懒懒地,他以标准没有口音的中文,解救快被英文搞疯的中年男人。
“太好了!这……雷特先生,可能……您最近听到一些奇怪的风声……”何家德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努力陪笑。
他好不容易才透过关系,拿到这位资金雄厚大金主的联络方式——视讯。
没人知道雷特先生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来自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家族,拥有无法估算的财富,行事难以预测,看中某间公司的潜力,便无所不用其极的掠夺,闹得腥风血雨,抢得别人的心血,再高价转售,有时甚至只是放出风声,搅和一会儿便抽身,让投资人恨的牙痒痒的。
“不知道雷特先生有没有兴趣来台湾一趟,我们当面谈一谈。”何家德好声好气地询问。
因为商场上传出,神秘的雷特盯上他家祖传的电器公司,有意收购,让他烦恼得都有圆形秃了!
何氏的股价波动就像是坐云霄飞车似的,他心脏承受不住,碍于脸面,没让精通外语的秘书翻译,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要求人这种事,他死也不会让人看见。
贝雷特八风吹不动,神情淡然。
“或者看你想在哪碰面,我飞去见你也行!”何家德殷勤地讨好。
“见我?做什么呢?”他状似不解。
这老头消息还算灵通,他目前对何氏确实有兴趣,打算弄到手,现在他想见他,除了求他网开一面之外,百分之百,就是寻求合作的可能了。
“这、这……”何家德说不出口,明明只是视讯,不是面对面,但他却奇怪的对眼前俊美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产生惧怕的心理。
“你中文说得这么好,真的很难能可贵……呵呵呵。”他言不及义地想闲话家常。
贝雷特原本还想玩弄一下人心,不过,他听见了楼下传来巨大的声响——碰撞声、喳呼声——不禁嘴角上扬。
在这栋房子里,唯一会制造出噪音的人,只有一个。
“也许会,也许不会。”没头没脑的,他丢给何家德这七个字。
“什、什么意思?”一头雾水。
自然是你心中最深沉的恐惧。贝雷特诡异一笑,“你说呢?何董事长。”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语焉不详的口吻,想象的空间,很大。
“不,雷特先生、雷特先……”何家德慌张的呼唤,视讯却被硬生生结束。
关掉萤幕,贝雷特坐在书房里自动送上门,不是因为他还有预知能力,而是他的直觉,她会来找他。
“我进来了!”砰一声,门被打开,知叶捧着食物上楼,睁着眼睛望着他。“我……我回来了。”
“嗯——”他又露出那种要欺负人的嘴脸,“我以为妳会捐款潜逃。”一般人突然发现自己帐户里多了钱,会有什么反应?
“我很想啊,但是我要回来谢谢你……”她很别扭的说了谢谢。“虽然女乃女乃一直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但我还是坚持你是个混球。”
像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无所适从,重重的,她将餐盘放在他桌上。
“快点吃,撑死你!”
但知叶一摆上去就后悔了,因为她压倒了桌面上的东西。他好像正在工作?!
等等,工作?!
“咦?”她不免狐疑,“你有工作?”一个恶魔,要做什么?
“不然妳以为我的食物从何而来?”当然是用钱买。“古罗挑剔的穿衣品味怎么养?”那家伙非名牌不穿,“还有——”他沉吟了会,坏笑得盯着她,“怎么用钱拐女人?”
知叶才想要好好感谢,跟他相敬如宾,结果马上就被气到了!
“对啦,我就是用钱可以拐的女人!”想当初殴打他到一半,就被他开口一个月八万的女佣薪资给迷惑了,而现在,她也会为了那救命的八十万,一辈子帮他做牛做马。
“你干么?干么一直看着我?”被他专注凝视的蓝眸盯得毛骨悚然,她忍不住问。
贝雷特望进她眼底深处,一个莫名的原由,让他多看她两眼,最后怪异突兀地问:“妳还好吧?”
简单四个字,让知叶心跳咚地一沉,八十万、妳还好吧……这个混球,他在关心她。
一个恶魔,怎么可以这么奇怪?为什么他就不能正常点?
想讨厌他,又无法真的讨厌,这种感觉差透了!
“我很好啦!何氏电器……呃,这家的电锅还不错用,煮出来的饭还满Q的——你看这要做什么?”她瞥到他桌上的资料,借故转移话题。
贝雷特也没有藏,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吗“因为我想买。”
“嗄?”她错愕。
“收购后,把价格炒高,再转手赚取价差。”他很愉快的向她说明,他生财的模式。
脑筋直线条的知叶直觉说:“这是无本生意吧?”
他给她一个孺子可教的神情。
“可……你这样虽然合法,但是……感觉跟强盗没两样……”
“又如何?”他嗤笑,“我是恶魔,妳以为我有多少是非黑白的理解力?”
那口吻讥诮,为何听起来如此伤悲?知叶此刻才真正平心静气、放下成见的看待眼前的魔。
恶魔天性邪恶,没有是非黑白的观念,也没有良知,但他却给了她一笔钱,解决她的燃眉之急。
他没有必要为她这么做,何况她还是一个……会跟他唱反调、揍他跟他打架的小女仆。
“可是你不是真的那么坏,你、你帮了我,还帮村里造桥铺路,做很多建设——”
“连至高无上的魔力我都不想要,妳以为我会在乎什么?”当他拥有魔力,世上任何事物尽在其“我”,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些多余的财富,他又怎么会看在眼底?
“那你在乎什么呢?你在这里又想做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她直率地问。
古罗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恶魔,让她忍不住,对他好奇起来。
她直率的问题,直接打进贝雷特的心坎里。
他也问过自己,存在于世间,拥有无尽的生命究竟要做什么?他是谁,又在乎过什么?
记忆深处,有张美艳非凡的脸孔,蜜金色的长发,纯白的灵魂,他所在乎的……
停,这不有趣了,他不开心。
“想知道吗?妳走进一点,我就告诉妳。”露出迷人的笑容,他朝她勾勾手指,“这是秘密,我只让你知道,来,过来。”
知叶不疑有他,朝他走去。
只见贝雷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她的手臂,张嘴用力一咬。
“啊,痛痛痛痛痛——”猛然传来的剧痛让她痛叫出声,心跳得很快,跟往常一样,用空下来没被咬的那只手痛打他,“停,住口!很痛,你喝太多了吧,一口,一口而已!”
她血的气味,变了。
放开她的收,他皱眉抹去嘴角沾染到的鲜血,敛着眼思索她血液入喉后感受到的“讯息”,虽然淡得几乎闻不到,也让他困惑不已。
最后他选择暂时不去想,抬眸觑她,只见她一脸愤怒的抚着手臂,数着上头有几个牙洞,那样子让他心情又好了起来。
“被同样的招式骗两次,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亲爱的‘主人’?”语气充满调侃。
“你你你……”亏她难得给他好脸色,结果,他还是这么欠揍!
“啧啧啧——”咧开嘴,贝雷特笑得很恶劣,站在她面前,轻佻地抬高她下巴,俯身对她的脸蛋品头论足。
知叶不禁屏住呼吸。
“妳傻傻上当的样子,看起来,还真蠢呢。”嘲笑完她后,他大笑离开书房,将她丢在里头。
只是一出房门,他便困惑的想,怎么才三天,她血的味道就变得更怪异了?除了淡淡的哀伤之外,还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其中一个气味他不会错认,那叫做“心动”。
“对什么人心动?伊恩吗?嗯……改天得警告那笨女人,伊恩对她来说太老了,那个童颜骗子!”
被留在书房里的知叶刚刚被彻底羞辱,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很困惑。
“你还没有回答你在乎什么啊——呃?我是不是问了很失礼的问题?”
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只用逗弄她的方式来转移话题,他——难道在逃避?
这让她好奇了起来,想去问古罗,他会不会偷偷告诉她啊?
但是知道了又如何呢?总有一天,她会忘了一切,当她许完剩下的愿望,就会忘了在这里的一切事情。
这么一想,她立即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
写了一个月对恶魔的抱怨和不满后,她在新的一页中,写下自己的困惑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