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馶,也被困郂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粉女敕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婬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小四罢它们一一抖落,刻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月兑月兑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计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覆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啊?”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练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申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婬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模模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女圭女圭!”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月兑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申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