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五的晚上八点——
乔玲珑一步步踏上楼梯,欲回到租赁的住所。她在新竹科学园区工作,为了上班方便,独自在园区附近租了间旧式的二楼小公寓。
停下脚步,她看见家门前正要离去的家长们。
乔玲珑诧异,趋前问道:「爸、妈,你们来干嘛?」
这时间,他们应该待在台北家里看八点档的「天地有情」才对。她在新竹独自租屋这么久,父母来探望通常都会选在她假日休息时,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把她父母给吹来了?
没料到离去前会遇上女儿,乔母吞吞吐吐地敷衍道:「没什么事啦,正要走。那个……玲珑啊,-那串备份钥匙,我交给『那个人』。」
「什么『那个人』?谁啊?」乔玲珑搔搔脑袋,圆眸满是疑问,但看见久未谋面的长辈,她又惊嚷出声:「耶?杜伯伯、杜伯母,好久不见!」
「嘿嘿,好久不见。玲珑是愈来愈漂亮-!」长辈的脸上忙堆起笑意,但僵硬的嘴角并不自然。
乔玲珑礼貌地扯了微笑。「你们都要走了吗?进去坐坐嘛!」怪怪的耶,她为什么觉得这几位长辈的表情很心虚?
「噢,不、不、不,我们赶时间。」
溜——四名鬼鬼祟祟的长辈,在她来不及反应以前,三步并作两步下楼、相偕着匆忙落跑。
「搞什么啊?」她狐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一边掏出钥匙,旋开了家门。
才踏进阳台,她发现客厅灯火通明,往屋内看去——
一尊男人站在里头。
「啊——」尖呼一声,她霎时被惊吓得恍惚愣住,是她走错门了吗?「噢……对不起、对不起!」迭声道歉、忙要退出门外。
但是,不对呀。这是她家、她手上拿的钥匙开了自家的门,为什么她要出去?
砰——阳台的落地纱门一推,她站在门口插腰瞠目。
里头那男人长得高大、盘据她家小小的客厅,像只大老虎正在栖息。老天,她的香闺被人入侵了!
右手刷开几绺挡在眼前的长发,乔玲珑张大嘴、猛眨眼睫,确定眼前所见并非幻影。
等等,那人看起来好面熟?!「杜、磐、石——」她扯着喉咙大叫,迈开短腿、冲进客厅。「你、你、你,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他们念的是同一所大学,杜磐石早她两届毕业,当了两年兵之后便远走他乡留学去,她跟这家伙算算也已经有六年多没见了。
「回来三个月了。」杜磐石懒懒地睐她,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回来三个月了?」乔玲珑双手盘胸,斜睨着他;视线一瞥,瞧见他脚边有两个超大的行李箱、另外还堆了几个纸箱。「这是怎么回事?」
她瞪住家里那些突然多出来的行李与纸箱——那些根本不属于她这里的东西。自然,那是他带来的。
杜磐石宽肩略耸、双手一摊,慢条斯理说道:「还看不出来吗?我搬来跟-一起住。」
真是无奈复无奈,这可是他老妈的诡计;但即便受了迫害,被强迫着赶进乔玲珑这儿,他依然老神在在。
一来,他跟乔玲珑自小就认识,相处起来跟一般兄妹没啥两样。二来,被迫搬迁对他工作并无影响,反而占了地利之便;这里离竹科只有几千公尺,缩短了他的上班路程。
「跟我一起住?!」乔玲珑瞬间发狂,马上横眉竖眼,劈哩啪啦连串大叫。「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住?为什么没人问过我?难不成你是要来分租的?我这里只有一房一厅耶!」
他撇撇唇角,语调平稳又缓慢地回答:「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以为我想吗?我今天下班回去的时候,房间的东西就已经全部被打包好,他们说要把房间改成婴儿房,给我大嫂刚出世的女娃儿住,另外帮我安排住的地方,就这样。」
「所以你就来了?」乔玲珑不敢置信地低吼。谁管前因后果如何!她家为什么要分给他住?
「乔阿姨说-这里家电、家具一应俱全,很方便。」自认交代得够清楚明白,他耸了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
啊咧——她这里「很方便」?乔玲珑看他摆出一张「古意」的无辜脸,莫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叫你来住你就来啊?」没志气没原则的男人!
他依旧是那慢吞吞的沉稳口气。「这里的确很方便,省了不少上下班车程。」
只是,住在这全然姑娘家香闺色调的小窝里,他可能不太习惯。鹅黄色壁面、木质地板,家具大部分都是白色或粉女敕的色彩,并缀以热情的、抢眼的红色摆饰,俨然是专属女人的布置风格。
「喂,你不会租房子吗?为什么你要来住、我就应该让你住啊?」乔玲珑暴躁地拍着自己的额头。
「麻烦。挑家具、整理房子,要花不少时间。」杜磐石开始着手打开行李,已经准备住下。「何况我妈闹着要上吊,我要是不听她的,过来-这里住,她准会闹个没完没了。」
为难之处就在这里。其实,他哪愿意挤在乔玲珑这充满脂粉味的香闺?要不是老妈戏剧化地玩了几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他才不会屈服,他受不了那种吵闹的剧码。
「上吊?」乔玲珑大吃一惊,怯怯地问了声。「她……闹着玩的吧?」
刚刚还笑——的杜伯母,怎么看都不像要闹上吊自杀的人啊……哎……这件事真的很怪耶。
「大概吧。」杜磐石闷闷地应了句。
明知她老人家只是闹闹,为什么还是屈服?因为他担心老这样玩下去,有一天真玩出什么意外来。
很多要自杀的人,其实本意并非要寻死,部分都是一个意外疏忽,就真的搞成自杀悲剧、翘辫子了。
乔玲珑眼见他已开始整理行李,紧张地嚷了起来。
「杜磐石,你真的要住在我这里?喂,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瓜田李下的,会惹闲话啦!我们已经长大了,跟以前不同咧,不能住在一起嘛,拜托也尊重一下我这小女人的宝贵声誉吧?」
她气急败坏地把他才刚捧出行李箱的衣服,又一股脑儿塞回箱里去。
「我从来没当-是女人。」杜磐石停下动作,很不以为然地觑她一眼。还小女人咧!没见过嗓门这么大的「小女人」。「我跟-惹不出什么闲话,何况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也不是没跟女人住过,除了一个男室友,其它室友都是女的。」
他是真的无所谓。小时候,他们的妈妈就老把小孩们不分男女丢在一起玩耍,他认识乔玲珑十几年,从没把她当异性看过。
「少拿你在国外那套来唬我!」乔玲珑尖嚷了句,一张脸气得通红。「国外是国外!我是中国人,非常非常保守的中、国、人。」
「谁管-保守不保守、外国人还中国人?我还是个矜持的东方男性咧。」他淡淡吭了几句,慢慢打理他的家当,搬出箱内物品择地放置。「这是-我那双开放前卫的爸妈做的好事,-跟我理论也没用。」
她气呼呼地双手盘胸,大吁口气,吹胡子瞪眼地愤咒。「他们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把你弄到我这儿来?」
杜磐石略撇唇角,一笑之后垂下眼帘,低叹说道:「大概是看不过去吧。」
「什么看不过去?」她皱眉。
他的语气平静。「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少装傻-爸妈也是,他们看不下去我们为了某个人不结婚、不谈恋爱,只是我妈更严重,她想抱孙子想疯了。」
这几天,他母亲竟日在家里鬼哭神号,气极了疼妻的大哥在大嫂产后便结扎,嚷着杜家要绝后啦、怨杜磐石不肯交女朋友啦……念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随后就来了这撵他出门的招数。
杜磐石明白,还不就为了他迟迟不结婚而耍的伎俩。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会儿看上的,竟然是乔世伯的独生女、他杜磐石认识多年的这个丫头!
这是干嘛呀,指婚喔?
抱歉得很,他认定跟乔玲珑根本不可能,尽管家中大老们费尽心机,他还是不吃这一套,他就暂时安然住下,看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你妈想抱孙子,跟住在我这里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开卵子银行的,不会是想找我当代理孕母吧?何况你家还有杜大哥啊。」乔玲珑仍是百思不解。
「我哥结扎了,他看我大嫂怀孕太辛苦,说好生了这胎女儿就不生了。」
「啐,看不出来,杜大哥还真疼老婆唷。」乔玲珑真是折服。
她满腔怒火慢慢平定,杜磐石忙细心整理他的物品,她也索性不制止,细细打量起多年未见的他。
她轮番梭视他白净的脸、高挺的鼻与狭长的眼眸,然后趁他站起时,在他胸膛捶上一记。
「你变得挺结实的嘛!好象还长高了?啧啧,果然男人当兵以后都会变,你的样子变了好多喔!」
才几年不见,他更高大、更英挺,月兑去了当年的斯文书卷味,添了几分稳重与成熟。
而且,极富磁性的声音依旧好听得要命,比她最喜欢的广播节目主持人还低沉沙哑、又迷人……这是她唯一欣赏他的地方。
手边闲了,杜磐石悠哉地盯着她看,看她留长的及腰头发、看她瘦瘦小小毫无长进的身材、看她小小的一张嘴儿和小鼻子,与她那双圆如弹珠的眼睛。
她真是人如其名,样样都小巧玲珑。
「喂,-也变了。」想当年,这泼辣中带着点羞涩的丫头,老是一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梦幻模样,而今,她那分少女的青涩褪去,但好象更泼辣了!
「不过……还是没长高。」杜磐石打横了手刀在她头顶比画两下。十几岁时,她的身高本来到他肩下,现在只及胸下。「哎……好矮!-的身高到底有没有一五五啊?」她的头发又直又长,在视觉上硬是拉短了那原本就娇小的身高。
乔玲珑恨恨地瞪他。「没有!差一公分。」
怎样,她是很矮小啦,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四公分。这杜磐石真好样的,竟敢调侃她?!一时之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学生时代,她就对他存着心结,因为他曾带给她一桩奇耻大辱——
当年,她托他转交写给暗恋学长的情书,谁知道,他竟然把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的情书给拆开来看。没达成她的托付就算了,还跑到她家来哈哈大笑,闹得家人全都知道她的暗恋秘密,她恼得当场将情书抢回来、撕个粉碎。
不过,她也没便宜他。她酝酿着报复计画、表面仍假装对杜磐石十分和善,终于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了半年后的某一天——杜磐石这毫无心防的小子,拜托她转交情书给她班上同学。
她拆了他的信,并且在看完之后呸了两口口水、揉了他的情书,顺便偷偷出卖消息给杜伯父、伯母。哈哈!
杜磐石知道以后,气了好久都不跟她说话。
自从那次之后,两人便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即便两人有些许交情,他当兵时她也不曾去探望过他,他出国读书就更别提了,她连句珍重再见都没送给他。
她是不晓得杜磐石有没有对她记恨在心啦,但她记着他了!杜磐石是她回想暗恋情事时,会猛然窜出来的梦魇,她一直好在乎他当年取笑她的文笔幼稚、取笑她暗恋学长、气他在她家宣扬这个秘密。
杜磐石猛打量着乔玲珑,瞧出了兴味。仔细感觉,其实她的神韵改变不少。
果然时间会让女孩变成女人,他不禁赞叹:「-以前笨笨的、矬矬的,看起来很呆,现在好象机伶很多,讲话比以前更溜了。」
「谢谢你喔。」乔玲珑言不由衷,显得不太领情。「你讲话的样子倒是没变,还是要死不活的。瞧你刚才整理行李的样子就知道,乌龟个性还是没变,动作一样慢吞吞。」
放肆!敢说他是乌龟?杜磐石不甚认同地挑眉。「我这叫温文儒雅。」
「哈!哈!」乔玲珑用力讪笑两声。
「是唷,你温文儒雅,温到追不到心爱的女人。」她的口吻奚落。「嘿嘿,你当年的暗恋到底成功了没呀?」
她肯定没有,因为他暗恋的那名女子,现在很不巧地跟她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她瞧伊人换对象都已经N次,但身边的王子从没轮到他。
「没。」杜磐石心房一角被踩痛了,声音有点闷,表情很不爽。
「嗄——」乔玲珑假意吃惊地倒抽一口气。「还在暗恋哪?哎唷,你的乌龟手脚也未免太慢了,可见沉春霏——我的同学、你的暗恋情人呢,大概不喜欢你这种温文儒雅的男性吧,哈哈!」
杜磐石恨恨地瞪她一眼,慢条斯理回道:「彼此彼此,似乎-的暗恋革命也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对吧?」
瞬间,乔玲珑花容惨白失色,她冲口就问:「你怎么知道?」
杜磐石愉快地咧嘴而笑,十分得意地说:「庄亦之,-的白马王子、我当年的同学,跟我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单位工作。」
「嘶——」乔玲珑瞬间变脸,猛然从牙缝吸气,不堪如此打击。「你跟庄学长一起工作?你回国以后,也进了竹科?」
「是呀,很不巧,还是-昔日暗恋情人的直属主管。」
「这么说,我跟你也是同一间公司!噢……真是造孽、真是倒霉。」乔玲珑连连咒骂。
杜磐石倒是不晓得乔玲珑也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毕竟公司、厂房太大了,要认识所有同事是不可能的。
乔玲珑净顾着叨叨碎念。「太不公平啦,你杜磐石只不过多喝几口洋墨水,回国才多久就能坐上主管位置、领主管的薪水?我可怜的学长,奋斗了几年还是个小小的工程师,呜……」
学生时代,杜磐石、庄亦之两人是同班同学;乔玲珑、沉春霏是同班同学,女生们与他们不同科系、小他们两届。
杜磐石喜欢沉春霏;乔玲珑则暗恋庄亦之多年。所以他们之间巧合地交织了两桩暗恋。
不过,虽然是同窗,但除了杜磐石、乔玲珑这两人的关系较特殊,父母之间互相认识,而使他们较熟悉之外;男生与男生、女生与女生,这两对同班同学,则只是点头之交。
现在可巧了,四人在毕业数年后,竟又进了同一家公司。
不过,两个男人所在的工程部,跟两个女人所在的研发部相隔两个厂房,要遇上也不是那么容易,大伙儿的关系依然是半生不熟、没啥了解。
乔玲珑忽然心生警惕、恶声对杜磐石说道:「警告你喔!我现在跟学长维持着很好的友谊,我可是他的红粉知己,你别像当年那样搞破坏。」
她很记恨、非常非常记恨!杜磐石破坏了她的第一次告白,害她从此再无勇气跟学长吐露爱意,如今只能暗暗接近学长、哀怨地暂充朋友——天知道,她想做的从不只是朋友哪。
「哈!」杜磐石冷笑一声。「努力了这么多年,-竟然只爬到『红粉知己』的地位?如果真是他的红粉知己,他怎么没告诉-,我回来的消息?何况……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可以让人破坏的,庄亦之永远不可能看上。」
他耸肩、挑眉,完全是不以为然的挑衅表情。
「吼!我真是听不下去。」乔玲珑一副受不了的模样。「你这只动作慢、说话慢的乌龟,讲话还是那么毒啊?哼,你是五十步笑百步,我倒要看你何年何月,才能得到沉春霏的青睐。」
「乔玲珑——」杜磐石脸上青白一阵。
「忠言逆耳啦,我劝你早点死心。」乔玲珑鸟都不鸟他。她潇潇洒洒转身、一头长发飘逸,扬起一阵香气与漂亮的波弧。
走至电话旁,她抓起听筒。
哼哼,还没跟爸妈理论一番咧。他们怎么可以未经她同意,就把杜磐石这家伙弄到她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