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之前没有这么大的反弹情绪,为什么突然这样生气?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微微愣了一下,“你没有做错事。”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要‘苏江澄’出现在三千阁,我讨厌三千阁因为他而被威胁。”
她说得振振有词,他却清晰的听见她的恐惧。
于是他安静下来,竭力让自己对她强硬的驱赶态度保持视若无睹。
“你想要保护的是三千阁?”
雪凝湄为了他平静的声音而迟疑了一下。她看着他波澜不兴的样子,开始反省自己几近于迁怒的态度。为了表达歉意,她吞吞吐吐的解释起自己转变态度的理由。
“我娘曾是一间青楼的老鸨……”她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开始叙述自己的身世。“但那间青楼位在一座地处偏僻的小镇,因为那里实在太偏僻了,没有什么人会上青楼召妓,就算来了,也拿不出多少钱,楼里也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姑娘,所以生意很清淡,根本赚不了几个钱。虽然几乎没有生意,但那毕竟是一间青楼。”
“在那镇上,每个孩子看到我,都会拿石头扔我,大人则会用一种嘲笑轻蔑的眼神看我,还有些叔叔伯伯会抓着我,要剥我的衣服……他们说,我总有一天要接下娘的那间青楼,也迟早要……”她抿了抿唇,没有把话说全。半晌,她才很轻的说了一句:“在一般人眼里,青楼的女人是没有尊严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那是他们沟通的必备条件,却也成为一种温暖的接触。
她倔强的只是抓着他的手,并没有偎入他的怀里。
“在我七岁那年,镇上来了一批人,口里嚷嚷着说什么门派的,要赶去捉拿魔教的什么余孽……说的很有那么一回事,但那群人却闯进我娘的房里,把她杀死了,还抢走楼里的钱财。我那时候……那时候躲在娘的衣橱子里,被一堆衣服掩住了身体,才没有被他们找到……等我爬出来,想要求救的时候,却看到大家都死了……”
她的身体不自知的在发抖,他伸出手搂住她的腰,心里那种几乎直觉式的对于她的单纯依恋感,慢慢的变得复杂。
雪凝湄没有余力去察觉他的目光。
她从来不对他人提起自己的过往,今天却反常的为了这个对自身来历迷迷糊糊的男人说起,她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对他这么特别,还把自己极力想要忘却的过往对他坦白,甚至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一提起痛苦万分的过往的现在,她竟然只单单握紧了他的手,就可以将自己假装遗忘的过往亲手揭开,依然是鲜血淋漓的。
原来她还会痛,还会恐惧。
她一直在掩埋,假装伤痛已经消失,然后在三千阁里幸福的活下去。
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她所想的,也只是活下去而已。
即使她并不知道,这么执拗的让自己活着,究竟能得到什么。
“那些自称正派的武林人士,强暴了楼里的姑娘,还杀死她们,抢走她们的首饰……我逃出来了,也逃离那个小镇,然后在山里流浪,啃草根,吃涩果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活下去,想要活下去……然后,我来到一个很繁华的大城里,为了生存,我成为了小扒手。有一次我偷了阁主腰带上的玉,结果跑没两步,就被抓起来了。阁主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看着我,然后把我带回去,丢到澡盆里刷洗干净,足足换了十次水才终于洗掉我身上的污垢……”
说到这里,雪凝湄忽然笑起来,目光蒙蒙的望着两人交握的手。
“我被带进三千阁,从打扫伺候的雏儿做起。阁主让我们读书识字,教我们怎么做菜刺绣,她甚至教我们怎么做生意,可以让我们自己选择要开个小铺子来营生,还是入三千阁。我本来很抗拒这里的,我绝对不要再入青楼,再成为人人瞧不起,却又争相抢夺的妓女……可是你知道吗?阁主教我懂得什么是自尊。”她轻轻吐出那两个字。“三千阁绝对不让任何人欺辱阁里的人。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是有尊严的,这个世间,女人不是只分为处子和非处子而已。女人的价值,不是只建立在那块染着处子血的布上。”
她茫然的望着他轻轻抬起的另一只手,顺着望向了他的眼睛。
没有发觉到自己泪流满面。
黑衣年轻人很温柔的为她拭去满颊的泪水,大手滑到了她的下颚,掬起一捧的泪珠。
他听懂了她的话意。
苏江澄是武林人,而因为苏江澄的关系,她所生活的三千阁,受到了威胁;这是她唯一的生存地,她要捍卫她的生活。
并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他可能是武林人,更糟的是,他还可能是那个引发争端的苏江澄。
“所以,你要我离开?”
雪凝湄愣了一下,忽然感到犹豫。
“如、如果你就是苏江澄……”
他沉静的望着她。心里非常的柔软。
黑衣年轻人很明白,自己接触到了她重重掩埋起来的真实,而这份掺杂着血泪的心意,让他原本懵懵懂懂的,那样纯粹的依恋,成为了具体的怜惜。眼前的姑娘不是仅仅只有胡闹着的欢欣,她也有置身于此的过往,也有她幽微的心事。
他忽然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眷恋。
那源自于他的直觉,他在初见的时候,判定这个姑娘将有动摇他心志的可能性,因此毫不犹豫的对她下杀手,却因为没有办法碰触到她而失败。直到他老实的,安分的待下来之后,他一方面惊讶于她的天真迟钝,一方面却又为她的世故守礼而诧异,这个看似单纯的姑娘,心里掩埋了什么秘密,他一直有些怀疑。他喜欢她的天真模样,却也忧虑于她的天真。
看中眼的东西,抢到手就好了。
在他的观念里,有着这样一个想法;他也从不质疑这样想法从何而来,却一直贯彻着。
他想要这个复杂的小女人,所以他寸步不离的守着。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这个小女人是真实的,是具体的,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存在,并不是他可以随意的依凭喜好,就决定抢夺,或者杀戮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泪让他感到疼痛。
黑衣年轻人微笑起来。
“凝湄。”他唤着她。
雪凝湄惊诧的睁大眼睛;这个人,与她相处了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让她心里非常的痛。
“凝湄,我知道了。”他的笑容,那样的好看。“我喜欢你。”
喜欢你。
她怔怔的落下泪来。
“……再见,凝湄。不再见了。”
黑衣年轻人凝视着她,然后慢慢的消失了。
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把视线从彼此身上移开。
他说着,我喜欢你,然后消失了。
雪凝湄茫然的呆立原地,她的手,失去了一直握着她的那个人。
腰间那条闪着细细银光的链子上别着的那只香囊,忽然毫无预警的裂开了,就像破蛹而出的蝶一样,从里面滚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散发着毒素般的罂粟香味。
雪凝湄望着那块黑色石头,心里茫然的想,原来不是引魂香啊……巫公子不是说,里面放的是引魂香吗?没有了引魂香,那个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阿飘,会不会记得要怎么回她身边来?
她瞪着那块黑色的石头,很久很久。
泪水仿佛不会干涸的井水一样,源源不绝的从心里深处被打上来,然后濡湿她的脸。
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睁开眼睛,他有着短暂的茫然。
水雾蒙蒙,他置身在一个泡澡用的木桶里温度甚高的水汤烫得他皮肤一片通红,水里浸泡着种类繁复的药材,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味。
身体很疲倦。
微微一动,就酸疼得他必须咬紧牙根,才能不申吟出声。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嗓子像是塞了一堆石头而哑掉了。
他的意识还不甚清醒,迷茫的睁大眼睛,很吃力的转动脖颈看向四周,突地,紧闭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侍女衣服的少女走进来,穿过一片水雾,与他四目相对。
侍女愣住了。
下一瞬,她小小的欢呼出声,转身冲了出去。他没有力气拦下她,甚至灭口。
半刻钟之内,一群人涌进这间充满药香的房间,两个汉子小心翼翼的将他抬出木桶,全身赤果的年轻人迷迷糊糊的,连他们为什么将他剥光的原因都不知道。
他被抬上一张床,柔软的被子将他包裹,一个侍女走过来,含羞带怯的为他穿上舒适的里衣。
他很困惑。
嘴巴才刚张开,一旁候着的侍女立刻送上一匙药汤,不烫口的药汤一入喉,他的嗓子就温润一点。等把侍女手上那碗药喝个精光,他的嗓子也差不多恢复了,不至于一出声就干哑得难听。
“你们是谁?”
“苏公子,这里是鹰行堡所属的别庄。”最先发现他睁开眼睛的侍女凑上前,向他禀告。“您被送来的时候伤势太重,又昏迷了很久,筋脉有了损伤,请您不要妄动,等大夫过来为您把脉。”
“……鹰行堡?”他张开眼,却又觉得疲倦,慢慢的闭上眼睛,“是鹰少主的意思吗?”
“少堡主说您是贵客,要仔细款待呢。”
那名侍女动作轻柔的为他拭去薄汗。他昏迷的时间太久,筋脉骨肉都有些许的沾黏现象,再加上之前伤势着实是太重了,因此他现在非常容易疲倦,难免会嗜睡。
但闭着眼的时候,他放在床沿的手下意识的模索着,而轻轻握住的指掌,却不是他意识里所熟悉的。
于是他又睁开眼睛。
“苏公子?”
相貌清秀婉约的侍女,微红了脸,娇羞的望着他。
年轮人沉默的闭上眼,将手放开了。
“不是你。”
“苏公子?”侍女软语唤着他。
他却抬起手,挥退一屋子里伺候的人。
那个手势极其的果决,带着一种撕裂什么的气势。
满屋子伺候的人安静迅速的退了出去,将门紧闭,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各自守在该待的位置上;那清秀的侍女往前厅奔去,赶着要向少堡主通知贵宾醒来的消息。
鹰求悔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那年轻人勉力坐起身来,目光淡淡望来的模样。
他似笑非笑的开口:“苏江澄,你急着起身,是想赶着投胎吗?”
鹰家少主说起话来,总有种嘲讽似的语气。
那年轻人默默的调息了一下,确定说话不会喘后,才张开了嘴。
“承蒙鹰少主搭救。”
“也不算是刻意去救。”鹰求悔悠然走到桌旁,径自倒了一杯凉水喝着。“本来以为是浮尸的,没想到一捞起来,居然是打过照面的,扔回河里是绝对没救的,但捡回来的话,搞不好塞一些药草、灌饱药汤还救得起来。”他睨着年轻人,“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救了。”
年轮人闭着嘴巴想了想,判断这家伙除了嘴巴坏了点,说的话惹人生气了点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
他朝他微点了头,“那么,在下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