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你要去哪里?彩云……不要……别离开我……彩云……彩……”
夜半时分,赵府一片幽暗,四下寂静,只几许虫鸣的唧叫声。忽地,“去云轩”中传出一声惊叫,赵子昂满额大汗,蓦然惊起。
“二爷!”从云的声音隔着门响起。
“我没事,退下。”
睡在外床的应如意坐起来,揉着眼,一脸惺忪。
“给我水。”
外床旁摆了个小桌,上头摆了水跟水杯,方便赵子昂半夜醒转口渴时好伺候他喝水。
“水呢?”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转头一看,房内虽然幽暗,藉着窗外泄进的少许月光,隐隐可见应如意闭着双眼坐在那儿,一脸惺忪迷糊。
“水……唔,我想喝水……”根本未清醒。
赵子昂索性探身出去,自己取水。
“喂。”喊了应如意一声。
“唔……”应如意睡迷糊了,睁了睁眼,又闭上,人到魂未到,喃喃道:“我要喝水……”
“哪。”赵子昂大发慈悲,将水递给她。
应如意动一下,也只一下,根本还在梦游。赵子昂索性抓起她的手去拿水杯。可她拿不稳,他略松手,她的手便垂下去。
“这家伙。”赵子昂蹙眉,索性将水杯举到她嘴边,喂她喝了几口水。
杯里还剩了大半的水,他犹豫一下,仰头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
“哪。”他伸手递出空水杯。忽然想起,转头一瞧,果然,应如意已倒头睡去。
他就近将杯子搁在枕旁,几乎睁眼到天亮。
隔日清晨,他睁眼瞧见水杯,怔了一下,拿起水杯,若有所思把量着。一整日,他将自己关在“停云阁”里,几回应如意送饭送茶进去,他只望着她,若有所思。
当日夜里,到半夜他又呓语惊醒。应如意同样醒起揉眼,同样惺忪迷糊,神魂尚在梦游。
然后,他又喂她喝水,又将水杯剩下的水一仰而尽,依然睁眼难眠。床榻旁传来应如意平稳的呼息声,如庙里经声,竟有种定心的祥和感。赵子昂合上眼,听着应如意一吸一呼的呼息声,不知觉进入睡梦中。
如此过了数日,赵子昂夜半惊醒着的时刻越来越短,渐渐亦不再呓语,醒后也能够极快再入睡。
应如意浑然未觉,只觉得近日赵子昂总用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瞧着她。赵子昂也肯放她出北院,在府里遛达,可还不许她随意出府便是。
这日,听得严仲卿带着新婚妻子一家回京,并带他们见过各大爷了,应如意心中几分不是滋味,独自蹲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拔着草。
“如意姑娘。”从云忽然走近。
“啊,云爷。”应如意不无意外,赶紧起身站起来。
“叫我从云就可以。”从云仍是那副无表情。“我只是来向姑娘道谢,多谢姑娘。不多打扰了。”
说完要说的话,便掉头走开。应如意一头雾水,连忙追上去。“等等,云──从云,你谢我什么?”
从云抿抿嘴,片刻方道:“多谢姑娘照料二爷。”
“啊,我也没做什么。”
从云不多言,对应如意颔首便侧身走开。
从云莫名其妙忽然向她道谢,应如意百思不解,也就懒得再费神多想。可简直百无聊赖,想什么没什么,坐着便想打盹。等她回过神,她发现她竟坐在园中的亭子内盹着了。
这日半夜,赵子昂如常醒起,探身要去取水时,水杯稳稳递到他手中。
“你醒了?”才发现应如意居然清醒着,不无意外。
“醒了一会了。”
重新躺回床榻,房内黑寂一片。太静了,仿佛缺了什么,赵子昂睁着眼,迟迟难以入睡。
“睡了吗?”他开口。
“嗯。”声音虽低,听来却十分清楚。
“你若还没睡的话,说点什么吧。”
“唔。”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你平时不是睡得很熟,今日怎么了?”觉得奇怪。
“呃,”说起有些难为情。“白天时打个盹,结果便这样了。”
“难怪我找不着你,原来躲去打盹。”
“你找我有事?”不知她是否听岔,赵子昂说话声里竟似夹了一丝笑意。
“没事就不能找你?”又一副“二爷”口气。“我问你,你究竟是何方人氏?打哪儿来的?”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应如意随口道:“我跟你说我是西天天女下凡,你又不信。”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给我好好回答。”
“是是。我远从外地上京投亲,没其它本事谋生,便托人介绍进赵府。”
“你的家乡离京多远?”
“很远很远。”
“‘很远’是多远?”这家伙!跟他说话也敢如此蒙混。
“这……有好几百哩路吧。”几百哩路应该算很远了吧。
总算,赵子昂没再追问。另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了,只有我。”
赵子昂顿一下。“那么,你是无亲无依,孑然一身喽?”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无法不令他皱眉。
“就是……嗯,对,没错。”老家只有她老爸,但有他自己另外又娶的家,反正也不知她死活。
“谁教你读书识字算帐的?”
他今日怎么着了?问题那么多。应如意随口扯道:
“那个……我们村里有名落魄书生,是他教我的。”
乡下庄稼女,运气好遇着免费夫子,懂点文墨,可教养欠修,难怪她不懂严守男女之防,毫不知避讳。
“我想你大概没读过‘女诫’吧?哼,随便便与陌生汉子交谈,甚至肌肤相触!”那声哼,竟带有一丝不是滋味。
“这并没什么大不了,在我们那儿──”蓦然止住。
“你们那儿怎么了?”
“没什么。”
“说!”
不说的话,他不会罢休。应如意没好气,道:“是是,奴婢遵命。在我们那儿,男女老少之间来往平常,不过分讲求礼数,像那种‘男女不可同席’的规矩是没的。若因故不当心碰触到陌生汉子也没什么,死不了人的。”
“那么,是人人可随意相触?”黑暗中瞧不清他表情,但应如意可想赵子昂皱眉的模样。
“也不是。你总不会去碰你讨厌不喜的人是吧?二爷。”
若是如此……那冷绷的声音略柔起来。“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那穷乡僻壤的习俗为何,在赵府里,你就得给我规矩一点,不许你随便碰触那些家丁、奴仆或陌生汉子,听懂没有?”
“是是,奴婢遵命。”
又来了。那声“奴婢”又让他份外觉得刺耳。赵子昂又命令道:“以后不许你开口闭口便称“奴婢”。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
是是,他什么都知道。
“是是,奴──欸,我是说小的明白了。二爷天纵英明,自然明察秋毫。”
“少油嘴滑舌,也少给我装得一副恭顺的模样,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哪里油嘴滑舌了。”应如意叫屈。“我这不过是‘识时务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家伙!赵子昂哼一声道:“总之,你给我好好守规矩,不许随便乱碰触他人。”
“是是。不过,呃……连二爷也不许碰吗?”
问得赵子昂忽地一怔,沉下脸道:“好了,夜深了,快睡吧,别一直说个不停。”
明明两个人在说话,又变成她“说个不停”。他是爷,她是下人,千错万错皆是她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的错!
应如意气呼呼倒头便睡,果然闭紧嘴巴不肯再开口,一夜无语。
热。热。
没冷气且没电风扇,加上一身束缚,肩臂不能见天、腿不能见光,热得应如意简直头昏眼花、浑身无力,病恹恹的。她躲在房内阴凉处,窗子全打开,身上的衣服全月兑掉,只剩下单衣,裤子撩得高高的,露出两大截白腿肚。
午气逼人,浑身觉得倦怠,可怎么也睡不了,只觉热,身子沉沉的,懒而无劲。
“你──”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赵子昂进房撞见,不由得怔愕住。沉声喝道:“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应如意坐起来,懒声道:“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你别这么大惊小怪。”
姑娘家衣衫不整,歪躺斜倚在床──竟还说他大惊小怪。他不懂她心思在转些什么,看似随便,可总有她的道理──应该说是歪理。
“少废话,快点起来。”
“是是。”可行动迟缓,无精打采。
赵子昂不禁蹙眉,走近身,这才发现她一脸无神、目光无采,神态恹恹的,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的。
“你怎么了?病了吗?”问声稍急了一下。
“我也不晓得,就觉得好热,浑身无力,提不起劲。”
“过来。”瞧她这模样,赵子昂猜想约莫是热邪,中暑了,热气积在体内,无法抒解。
他让她盘腿坐着,稍稍使力,在她肩颈背各处揉按一阵。应如意迭声叫痛,赵子昂不理她,手劲不减,片刻,她觉得舒适不已,无力倦怠感减轻许多,身子一下子轻起来。
“啊,好舒服……”应如意不禁喃喃出口。
赵子昂又揉按了一阵才住手,盘腿在床,闭目调整呼息。片刻后睁开眼,却见应如意横躺在他身前,已沉沉睡去。
他注视她睡容一会,静静不出声。她仍只着单衣,凌乱不整,裤脚仍撩得高高,赤着脚。
“这家伙……”令他不由得又蹙眉,同时,不禁疑惑,她如此,双足不觉得凉吗?
这么想,自然便伸手握住她的足踝。她是他的侍婢,他对她如此做,原也没什么。听着她平稳的呼息声,他觉得躁动的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和衣躺在应如意身旁,合上眼,渐渐感到睡意侵袭。
轩外一阵吵嚷,有家丁欲见二爷,正说道:“我有要事禀告二爷。”
看守的家丁不让进,回道:“二爷有交代,不许任何人打扰,你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可是……”
“别可是了,二爷都那么交代了,谁有那好胆子不听。我看这么着吧,你若真有什么急事,不如先去找大爷。”
“可就是大爷让我过来禀告二爷的。”
这可麻烦了,家丁搔搔脑袋,出主意道:“要不,你就照实禀告大爷,看大爷怎么说吧。二爷这里,我真是没法作主的,要惹二爷生气,谁都担不起。”
那家丁只得去了,偏不巧大爷出府去,便不了了之。
赵子昂在轩内隐隐听到吵嚷声,但他没动,仍然合着眼,贪着此刻房内那种安定的宁静祥和。
再次睁眼,已是掌灯时分。应如意也醒来,满身是汗,抱怨道:“二爷,你的床又大又软又舒适,偏偏不睡,跟我挤这个小床,害我腰酸背疼。”精神有劲,活力十足。
“既然会抱怨,我看是没事了。”赵子昂起身。也是一身汗。“快收拾收拾,随我到‘清池’。”他需要净身。
“做什么?”
“当然是伺候我淋浴净身。”这还用问。可他竟耐着性子回道。
“可是,二爷……”伺候他沐浴?那不是……岂不是……脸儿竟一臊。“二爷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伺候二爷沐浴,那我还嫁得出去吗?”她不过穿个单衣、露出脚丫,他就大惊小怪,现在竟要她伺候他沐浴,真不知是保守抑或大胆。这“石器时代”便是这样,处处自相矛盾,礼多成虚伪。可她若多嘴,一定又惹恼他。
“少啰嗦。”果然。“你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不过签了一年契而已,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人了……”应如意忍不住嘀咕。
赵子昂瞪眼、臭着脸,竟伸出指捏住她双唇,不让她再开口。
尽管瞪眼又臭着脸,可冷冰冰的赵子昂,竟也多了冷肃以外的表情。应如意是不知不觉,只道他老是没好脸色。
“清池”四周高挂数盏灯火,烛光掩映,添得几分僻静之感,与临近的“玉池”相辉映。赵子昂遣开所有丫头,自顾走了进去。应如意则空楞着站在那里。
“还不快过来替我宽衣。”他二爷很理所当然地差遣使唤。
伺候人沐浴这回事还是头一遭,不免笨手笨脚,挨了赵子昂几次白眼。应如意心里不禁嘀咕不满。她贪凉穿单衣卷裤脚便斥她“不成体统”,可使唤她替他宽衣便这么理所当然。
“行了,你先到一旁吧。”仍剩件单衣时,赵子昂将应如意遣开到一旁,可也没让她出去。
应如意眼观鼻,鼻观心,不时偷觑上一眼,双眸精灿,流光溢转,贼溜溜地。
心中大为赞叹。没想赵子昂身材竟那么好,简直……简直──她下意识吞口口水。宽肩窄臀,胸膛厚实,双腿长而直,体魄结实,无一丝赘肉,无论身形或体态,充满力感与锐气。
待赵子昂从池中而起,身周水珠飞溅,阳刚而威猛。应如意看呆了,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瞧,眨也不眨。
“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替我更衣。”赵子昂低声一喝,喝醒她。
“是是。”应如意连忙过去。心头噗噗跳。
她果然是“之女”吧?老觉得赵子昂长得不怎么样,既说不上英俊,风采又称不上迷人,可这刻窥着他“胴体”,充满魄力与阳刚之气,一个不提防,竟觉得他魅力难挡、风采非凡。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
那结实的臂膀、债张的肌肉……
“二爷,我可不可以碰碰你?”真想模一模啊。
挨赵子昂一个白眼。“我是怎么说的?不许你随便与人碰触,你忘了吗?”
“是是。可我只碰二爷也不行吗?”
又挨赵子昂一个白眼。他穿好衣服,临走之前,丢下话,道:“你不必跟来了。一身汗臭味,难闻死了,快去洗净,净身后再回院去。”
啊?她还以为没指望了。眉开眼笑起来。“是是。”
如此也能眉开眼笑成那般?赵子昂板着脸孔,眉梢却不防松开,眸底竟有丝笑意。
随即一怔,呆楞住,望着仍然眉开眼笑的应如意,种种费思量,继而撇开脸,掉头而去。
近午,烈日当头,京城大街上仍旧人来人往,并不因暑气逼人稍减一分热闹。一辆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入闹街中,车帘掀开,一名丫头模样少女探出头望一下,回头道:
“小姐,已经到大街了,很快就会到了。”
马车中的小姐面容姣美,气质温婉娴静,蛾眉却紧锁,愁意淡扫,柔弱而忧伤。
“不知他可否还记得我……”喃喃低语着。
“小姐,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老爷修书让小姐前来,还让小姐转交书信给赵爷,小姐不听也不行。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赵爷不是覆信欢迎小姐吗?”丫头安慰。
“可是……”
“您就别再可是了,小姐。马上就要到了,您再担忧也无济于事,不如放宽心,好好会故人便是。您跟赵爷也许久未见了,对吧?”
已近三年了吧……小姐低眉不语,脸上依然带着忧伤。
马车一直到赵府门前才停下。里头立刻有人迎了出来。先前那名丫头先跳下马车,站稳了,立刻回身扶小姐下马车。
这时一对乡下人模样的母子走近赵府。小子年纪尚小,不过三四岁,指着马车道:“娘,你瞧,好漂亮的马车。”
“嘘,别乱说话,豆仔。”
说话的是小红。她拉着豆仔,挨近赵府门前,堆满笑,对近处一名仆汉欠身讨好道:“这位大爷,请问这儿可是赵府,我想找位如意姑──”
“去去去!”没等她说完,仆汉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喝赶她道:“没看这会儿正忙着吗?快走开!这儿没你要找的人。”而后赶紧跑上前,点头哈腰迎接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姐。
小红被斥喝一顿,赶紧拉着豆仔避到一旁等着。一名老汉看不过,指点她,道:“现下正有贵客上门,府里正忙着,你站在这里再久,也没人会理你。要找人的话,往后门去,请人替你传话,别再在这里傻等。”
“啊,多谢。”小红忙不迭道谢,拉着豆仔往后门去。
后门那里只有一名看守的家丁。小红过去堆了笑脸说明来意。那家丁让她等等,一等,怕不等了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应如意急急跑来。
“小红!”应如意又惊又喜。那些该死的家伙,传个话传半天,好不容易总算传给她时,她才知道小红已等了半天。
没办法,她在赵府里地位低下,那些人不给她脸色给谁脸色。上欺下,下欺更下,更下再欺下下。不巧又碰上府里好似来了贵客,忙成一团,肯把话传给她,就算不错了。
“如意。”总算见着应如意,小红高兴地握住她的手。
“如意姐。”豆仔从小红身后冒出来。
“豆仔,你长高了耶。”应如意拍拍豆仔的头。才问道:“怎么有空进城来?”
“今儿个一早我挑了两担菜进城,送到城东钱大户府里,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就想顺道过来看看你。没耽误到你吧?”
“没有,我闲得很。”应如意道:“别光是站在这儿说话了,进去再说。对了,你们用过午饭没有?”
“没有。”豆仔清脆答道:“我肚子好饿,如意姐。”
“豆仔!”小红斥了豆仔一声。
“正好,我也还没吃,肚子饿死了。”
把小红跟豆仔带进北院;那赵大二爷若是知晓了,一定又发脾气,斥责她。可应如意也管不了那么多,况且,赵大二爷现在大概在迎贵客,不会理这种小事。
“你们在这里稍微等着,我马上回来。”将他们安置在房里,一溜至厨房。
厨房正忙着,约莫为贵客准备午宴佳肴,几呎外便闻到香。应如意跟贼似,偷偷模模溜进厨房,趁乱模了几个甜包子,一名丫头瞧着她眼生,喝道:
“你是哪房的?怎么跑进来了?”
“我只是来瞧瞧派饭了没有。”应如意笑嘻嘻,若无其事地掖掖衣襟。
“快出去!没看正忙着。再等等,别在这里碍事。”丫头边斥喝边粗鲁地将地推出去。
“怎么?”听见吵嚷,管事的冯大婶回过头。
丫头指着应如意撇嘴道:“还不是这丫头,也不知是哪个院的,跟饿死鬼似,还偷溜进来。”
冯大婶一听,双手往腰上一叉瞪向应如意,就要开骂,岂料表情忽地丕变,竟而一松,堆起笑来。
“啊,原来是如意姑娘呀,怎么劳你亲自跑到厨房里来。”转脸过去斥骂那名丫头。“你丫头眼珠子长到哪儿去了,连如意姑娘都不识得!”
冯大婶态度骤然转变,未免太突然且莫名其妙,令应如意纳闷不已,满肚子疑惑。她小心道:“呃,不知得多久才会派饭?我肚子饿慌了,能不能先给我点东西垫垫肚子?”
“何必这么客气,如意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冯大婶一口应允。吩咐丫头们将那些为贵客准备的菜各拼一小碟给应如意。
回头又阿谀笑道:“以后如意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我让人送到二爷院里去。”
冯大婶突然变得如此殷勤,应如意心中疑惑不已、纳闷不解。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当下便笑道:
“谢谢你,冯大婶。”
“哪里。如意姑娘不必客气。”
一旁丫头及婆子同样纳闷不解。等应如意走后,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冯大婶何必对她那么巴结,另眼相待?”
冯大婶骂道:“你们都瞎了眼,不知道她是二爷院里的吗?”
“那又怎么着?”先前那丫头不以为然。“二爷院里,那应如意不是惹了很多事,惹得二爷非常生气?上回还惹得二爷震怒,不是吗?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根本非常讨厌那丫头,允许她在北院,也不过是为了缓和三夫人与女乃女乃之间的争执。”
“你们懂什么!”全是一群不长脑的!冯大婶翻个白眼,摇摇头。“二爷真要动怒,早撵出府去了,还会留到现在?说什么惹二爷震怒──你们几时见过二爷将丫头扛进府的?现在不也好好没事?二爷还让她用‘玉池’,只让她伺浴──那池子只有三夫人跟女乃女乃能用,连春桃、冬梅姑娘都没份呢!这表示什么,你们自个儿想想。”
“你是说……”众人我看你你看我的。
“那丫头比你们有造化多了。搞不好哪日你们都要改口唤她一声‘女乃女乃’。”
丫头们静默下来相互望一眼。一婆子道:“不会吧,二爷会看上那丫头?况且,彩云小姐不刚上门来?我们这上下忙成一团不全因为彩云小姐?”
冯大婶道:“是没错,可什么奇怪的事我们没见过,多押个宝又没坏处。”
冯大婶那些弯曲肚肠与深远考量,应如意哪料想得到,亦没兴趣推敲,在房里与小红、豆仔正开心地享用那些好吃的佳肴,吃得不亦乐乎。
小红不好意思,歉然道:“如意,我什么都没带,反而让你如此张罗,我心里真过意不去。而且,你还托曼婆带银两给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如意,真谢谢你!”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
“你帮了我很多。”应如意轻轻一笑。“别说这个了。来,试试这个茄子,很好吃。豆仔,你也吃吃看,别尽吃那些糕点。”
“茄子有啥好吃的。”豆仔吃了一口,抹抹嘴,把茄子丢到一旁,又去吃糕点。
小孩子多喜欢吃甜食,应如意也不强迫豆仔吃茄子,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对了,如意姐,”豆仔抬起头,嘴里塞满糕点,口齿不清道:“我跟你说,我又看到了。”
“看到什么?”不只口齿不清,而且没头没脑。
“奇怪的火光啊。还有,我也又听到了哔剥哔剥像徐老爹家油炸锅子时的那种奇怪声音哦,就跟你躺在我家门外头那块杂野地上时一样,而且,就在你躺的那地方。”
“真的?”应如意猛然抬头,嘴上还咬着茄子,嘴巴一张,茄子便掉下来。“你真的看到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个的事。”
“太好了。”有望了!应如意忍不住欢喜,月兑口叫出声。
小红虽是一介村姑,可并不迂傻,想想问道:“如意,那奇怪的火光是不是与你突然躺在那杂野地上有关?”忽然凭空出现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多少觉得奇怪。
“大概吧,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原先那些衣服,我都帮你收着,你什么时候需要,尽管说一声便是。”
“太好了。谢谢你,小红。”真要能“回去”,她总不能穿这身麻烦死的衣服。“我一定得回去去看看。”
“你能离开赵府吗?”
“不行也得行。我会想办法,过几日便回去村子。”
小红与豆仔带来了好消息,应如意心里不禁升起希望。这石器时代不开化又落后,简直一无是处,丝毫无可留恋──她脑里蓦然闪过赵子昂的身影──去去!好吧,那家伙算是越来越正常好相处了,可这日子实在无聊又没意思,而且麻烦不方便,她实在水土不服。赵子昂虽不错,不再那么阴阳怪气,拜他所赐,她越来越偷懒,日子过得还算舒服,也不讨厌待在他身边的感觉,可这一切值得她的“过去”吗?她心里还是希望能回她的文明时代……
送走小红与豆仔,应如意急匆匆找赵子昂。走之前,至少也跟他说一声吧──那家伙心地坏,一定不会允许她出府,更不用说回小红村子,大概问了也是白问。可她想还是问问好了,省得他又生气跳脚,多少也留个后路。
四处找不到赵子昂,她抓着一名家丁问。家丁道:“找二爷啊。二爷现下跟几位爷们在大爷院里──”
“大爷院里是吗?”不等家丁说完,她拔腿便跑开。
“喂,你等──”家丁忙叫着。摇头喃喃自语,道:“话还没说完呢,那么急就走人。二爷正在气头上,她这么莽撞跑去,一定倒大楣。没办法,谁让她下把话听完,看她的造化喽。”
应如意急匆匆跑进东院,往厅里而去。东院的丫头仆从不知忙什么去了,奇怪竟没人出来拦她。
她莽莽撞撞跑进大厅,一脚方踏进厅里,猛听得赵子昂正发怒咆哮,惊吓一跳,脚又缩了回去,闪身躲在厅外,又忍不住偷望一眼。
“这种事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赵子昂咆哮着,非常愤怒,脸色铁青难看吓人。
大爷开口。“我让人去禀告你了,你自己不肯见人。”
“一次不见,他不会来两次、三次?”
赵大爷顿了下,叹道:“子昂,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可赵颜两家毕竟是世交,颜老爷亲自修书相求,我总不能不应。”
“他想如何?”嗓音僵硬,几乎由齿缝迸出来。
“颜府近来几椿买卖皆失利,颜老爷希望赵府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出手援助。”
“哼,出了事就想赵府相助?”一贯嘻皮笑脸的赵子扬冷哼一声。“故意让彩云来又有何居心?”
赵大爷望望赵子昂。赵子昂抿紧双唇、双拳紧握,表情更加阴翳难看。见没人开口,赵大爷略低了声道:
“彩云离开了王翰林府,现在已与王府毫无关系。”
此话一出,最年幼的四爷赵子林轻呀一声,无比惊讶,亦带怜惜。赵子昂猛震一下,抬头望视赵大爷,且惊且讶,且有一抹意外愕然,种种情绪交织,复杂又纷乱。
“那又如何?”赵子扬仍冷笑。“又关赵府什么事?”
赵子昂瞅一眼兄弟,抿嘴不语。赵大爷道:“彩云是奉父之命,带着颜老爷的亲笔书信来的。人既然来了,我们也不好让她为难吧。是吧?子昂。”
从那张愤怒铁青的脸容,赵家兄弟不难猜得出赵子昂内心感受。伤疤仍在,要不动摇并不容易。
“二哥,”赵子林开口,带着恳求。“我明白彩云姐对你不住,可那也不是她愿意的,父命难违,彩云姐也很难过痛苦。彩云姐温柔体贴,一向替人着想,事情至此,她心里一定很痛。你想,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来见二哥?求求你,二哥,见见彩云姐!”
赵子昂表情绷得更紧,额上青筋暴起。应如意一吓,没敢再偷瞧,屏住息,蹑手蹑脚退开。
这时候还是别去讨骂的好,成了赵子昂的出气筒可就完了。她跑回院里,趁机收拾妥包袱,藏在床下。
当日夜里,赵子昂回房后,应如意试着唤他。“二爷……”
可赵子昂绷着脸,怒眉青眼,应如意模模鼻子,不再自讨没趣,自先睡去。赵子昂极力稳住呼息,内心却波涛汹涌、起伏不定,心神紊乱不安。
他合上眼,听着应如意平稳的呼息声,深深呼口气。紊乱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随着那呼息声调整他自己的呼息,渐趋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