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夕阳以後,沈冬生心底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彷佛他与徐夏生之间,有了某种关联性。就那般连系住了,切不断。可那究竟是什麽,他却说不上来。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份感受。
而所有的「感觉」,都不必然有它一定的意义的,只是抽象性的,毫无根据的存在。
他无法思索他和徐夏生之间的意义。太困难了。而且,太……为难。
「咔嚓。」他接换下一张幻灯片。
白幕上出现沉重诡异的抑郁色调,梵谷的「呐喊」。
「哇啊!」学生们发出恶心不安的骚动。
「安静。」的确是不太让人赏心悦目的画作。沈冬生比个手势,说:「你们看那意象多鲜明!仔细的听,仿佛可以听见画中人那沉默又高亢的呼喊——」
「老师,我们什麽也听不到啦!」後头几个小女生边说边笑,吱咯的挤成一团,窃笑声在黑暗中无尽的扩大。
「那是因为你们太吵了。」他在心中叹口气,切换下一张幻灯片。
下课钟声适时响起来。他舒口气,说:「今天就到这里,後面的同学请将灯打开。」
他边说边收拾东西,方才吱咯窃笑的小女生挤到他面前,盛放著一张张「发花」的脸,偷藏了五百块似的,话都还没说就先笑起来,掩著嘴说——
「老师,你是什麽星座的啊?」
「星座?」最近在女学生之间很流行这个的,星座、血型啦什麽的,他听了其他老师提过一些。
「对啊,老师是什麽星座?」
似乎是一种世界性的习性,这年纪的女学生说话时好似都要强调什麽般,总要加上一个无意义的语尾助词,听起来俏皮,但他总觉得有种「违和感」。
「不知道。」沈冬生摇头。
「不知道?」小女生嘟嘟嘴,「那老师是几月生的啊?」
「二月吧。」他给个不确定的答案。
「哎呀!到底是几月嘛!」
小女生实在难缠,沈冬生暗叹口气,快快打发说:
「二月。好了,快上课了,你们赶快回教室去。」
「还有五分钟。老师是二月生的,那麽几号啊?」
又来了,乾脆胡诌一个。
「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小女生惊呼一声,「情人节生的?真的啊?好罗曼蒂克!」
「好了。还不快回教室!」
「等等……二月十四……嗯,是水瓶座。老师你是水瓶座的!」
所以?有什麽差别吗?
「我跟你说,水瓶座的人……」
水瓶座的人怎麽了?沈冬生完全没听进去,思绪霎时走远,那麽她呢?他忽然好奇起来。徐夏生,她是夏天生的,会是什麽星座?
「……就是这样啦!」小女生拍个手。
沈冬生震一下,顿时怔醒,他暗暗嗤笑,笑他自己,竟想到那种无聊无意义的琐碎。
这工作就是这样,面对的人事物都单纯透了,单纯到无聊,甚至枯燥。
但哪个工作不是这样?日子久了,他已经很安於这样的环境、这般的气氛,美术教室这带点懒散、迷魅的氛围。
他已经无力改变,就这样,只能这样天长地久下去,就像他的感情……
只能这样了。
「嗨。」门打开,唐荷莉站在门内,双手攀勾住他的脖子,整个身体贴住了他,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
沈冬生轻轻回吻她,把在巷口买的花递给她。一大丛的怒放的红玫瑰。
「进来吧。」唐荷莉高兴地牵著他的手走进客厅。「坐一下,我正好在热汤。」
「荷莉……」沈冬生叫住她。「呃,我……嗯,你不必忙,我……」欲言又止。
「怎麽了?」唐荷莉微微皱眉。他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像这样两人单独在一起了,上次他临时爽约,这回……但看沈冬生的模样,似乎又有什麽变卦。
「嗯,我……还有点事,所以……」
「什麽事?你明知道我在等你。我们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唐荷莉略略嘟嘟嘴,既失望又不高兴。
「对不起,我……呃……蔡老师临时找我,所以……」
「蔡老师?你的同事?」
「嗯。」沈冬生点个头,避开唐荷莉的目光。
「他找你什麽事?」唐荷莉追问,她不是没怀疑。「你最近变得怪怪的,冬生,是不是……」她咬咬唇,「你是不是认识什麽人?」
沈冬生苦笑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是真的有事。」
「真的?」唐荷莉仔细的盯著他看了好一会。沈冬生像尊石膏像般,眼神有些无力感。她看不出什麽,只得不情愿地说:「好吧,我相信你就是了,我自己跟朋友去唱KTV算了。」
「对不起。」
「不过,下次你可要好好补偿我!」唐荷莉水汪的大眼睛瞪了瞪,伸出白女敕的手臂勾住沈冬生亲了又亲,才不情愿的放开他。
沈冬生暗暗叹口气,说不清自己心底那种空荡的感觉。
出了大厦,一阵风迎面扑向他,扑得他一愣。天慢慢在热,空气越来越燠燥。他没有抽菸的习惯,呆呆地看看他自己空空的手中,眼神一黯,拖著脚步走往他停车的地方。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脑中一团乱,也不知道能想什麽,又怎麽想。只是,面对唐荷莉,突然的他无法再像先前那般「怎样都好」,心中的破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大。他并不是见一个就疏离另一个——事实上,他跟徐夏生之间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不算;他只是只是无法再心平气和地面对「怎样都好」的自己吧。
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他只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儿荒凉。
思绪乱七八糟。他吐口气,发动车子,慢慢开往蔡清和的住处。
敲了一会儿门,蔡清和好像不在家,沈冬生正打算离开,吱呀一声,门开了。
「是你呀!」蔡清和一脸吃了一打苦瓜的表情。
「不好意思,没招呼一声就跑来了。你在忙?」沈冬生以为他打扰了,倒有点过意不去。
「不,我……呃……」蔡清和吞吞吐吐的。
屋子里传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沈冬生说:
「你有客人?」心想来得倒真不是时候。
「不,我,呃……」蔡清和苦脸变得极是尴尬,一副进退不得,末了还是硬著头皮说:「进来吧。」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模样。
沈冬生不禁觉得好笑又纳闷,正觉得奇怪,一个甜软的嗓音在门後问:
「你有朋友来了,是不?怎麽不请他进来?」然後,一张圆圆的脸带著笑露了出来,正是沈冬生之前见过的王月霞。
王月霞腼腆地对他笑一下,说:「你好。我正好在煮面,马上就好,请沈先生也一起吃吧。」显然还记得他。
「啊,呃,谢谢。」沈冬生没预料到,一时愣住。
王月霞又腼腼地笑一下,说:「那,嗯,你们慢慢聊。水大概滚了,我去看一下。」小巧的身影一点慌忙的退开。
沈冬生不禁睁大眼,望著蔡清和。蔡清和胡乱挥个手,无奈又泄气,说:
「啊!你别这样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忽然跑来,带了一堆东西——真是!我也不过是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沈冬生点点头,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笑起来。「你说了什麽?」
「我也不过不小心提了一句说吃腻外头的东西罢了。」蔡清和皱皱眉,挺无可奈何。
「这样啊。不过,你看起来挺愉快的。」他开句玩笑。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身子一侧,说:「快进来吧。」事迹既然「败露」了,他巴不得沈冬生陪他作伴。
沈冬生犹豫一下,说:「我想还是不了。下次吧。」
蔡清和又皱起眉头。「说这什麽话!你想留下我一个人,叫我怎麽应付?」
「我不来,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
「那不一样。快进来,你这家伙!」
「下次吧。」沈冬生还是摇头。他不想夹在他们中间。今天他没那种作陪的精神。
「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事?」蔡清和嗅出了端倪,瞧出一点不对劲。
「不,我没什麽事。只是顺路经过,上来看看。改天再聊吧。」
「真的?」蔡清和狐疑地盯著他。
沈冬生反倒笑起来,说:「嗯。好了,我不打扰了。」
「说这什麽话!」蔡清和一双杂草眉又皱起来。
「都不小了,别那麽顽固,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蔡清和却猛摇头,叹气说:「唉,麻烦!」
「别一副老头的口气。人家都在屋里头替你作饭了,说这种话会遭天谴。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我走了。」
蔡清和瞪瞪眼,想反驳什麽,还是吞了回去,又摇起头,摇出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男与女的纠葛,爱不爱都麻烦。
离开蔡清和的公寓,沈冬生顿时又茫然了,不知能上哪儿去。漫无目的地在城中乱晃,耗去了大半的油料。他看看时间,将近一点了,再看看街道,不自觉竟跑到了学校附近。他露出一丝苦笑,将车子停在路边。
「算了,进去煮一筒咖啡吧。」他喃喃的。
前一天喝了太多咖啡的关系,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头痛得要炸开;耳边是刺耳的电话声,眼前是刺眼的阳光,多面夹攻,他只觉神经都快断掉。
喝咖啡喝到头会痛,他这还是第一次。他慢慢爬起来。电话还在响,他不理它,走进浴室,狠狠冲个冷水澡,冻得直打哆嗦。但冲完澡,头痛也好多了。
答录机里没有留言,电话上显示出唐荷莉手机的号码。沈冬生拿起话筒,手指刚要按上回拨键,突然又缩了回去,挂断电话,抓起钥匙走了出去。
车子漫无目的地胡乱跑转,整个城市几乎兜了一圈,好似就是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到最後,沈冬生对自己摇头说:
「算了,再去煮一筒咖啡算了。」在离校不远的地方停了车,慢步走进去。
经过活动中心,廊下一排公共电话,阴暗中反射出些许边际的阳光,也偷渡了一丝热度。五月中了,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下去,阳光一日一日的艳灿起来。沈冬生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眶,站在电话前,心中猛不防窜出一个影子。
他心惊一跳,心烦意躁起来。
他想就那样走过去,偏偏徘徊不定。迟疑了许久,他终究还是禁不住拨了那个电话。想想,他还是第一次拨这个电话,每次都是她——
电话响了一会,一直没人来应。他松口气,又隐约有些失望,正想挂断,卡一声,那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呼息急促,有点粗重,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夏生。」沈冬生缓缓吐著气。
「-,是我。」那头的徐夏生,一下子就听出是他。
「我——啊——」他想起他忘了说他是谁。
「我知道。」他不必说,她听声音就知道。
「在忙?」
「不忙。」
「好像喘得很厉害。刚到家吗?」
「嗯。听得出来吗?」那头的她好像笑了。
沈冬生顿一下。
他还不大习惯会笑的她。她的笑跟唐荷莉的笑是完全不一样的。唐荷莉的笑,是那种明了自己的魅力自信的展放;但徐夏生啊……不笑的那个人儿而今为什麽笑了?她的笑不发花,多半是扯扯嘴角带过去,心血来潮似。
他慢慢明白了,就像离开B612星球的小王子後来明白的一样,虽然有千千万万朵相似的玫瑰,但只有一朵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女人的笑,千种万种,但有一个,对他,应当也是不一样的。
「还好。只是感觉呼吸声有点乱而已。」
「我一口气爬上五楼的。刚下班,顺道回家。」
「下班?」沈冬生呆一下,没注意到那「顺道」的言外之意。周末她还工作?他没想到。想想,他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情况。这麽多年的空白,横隔在中间,尽是那教人眼盲昏眩的黄金色阳光,还有那在惆怅的午后蓝天。
「嗯。」她含糊带过去,反问:「你呢?在做什麽?」
「我?在跟你讲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知道。正想再开口,嘟一声,通话时限快到了。他模模口袋,没有铜板了,只好说!「我身上没有零钱了,所以,呃——」
「你现在人在哪里?」她忽然问。
「呃,学校。」
「我马上过去!千万别走开——」徐夏生急急喊起来。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通话便断了。
沈冬生无意义地看看话筒,慢慢挂上电话,抬头看一眼廊外的太阳。从活动中心这头看出去,美术教室那栋漆得艳白的楼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视线几乎花了,盈满了那年五月的光影。
电壶里的水滚了。沈冬生将开水倒进洗笔筒里,浓浓的咖啡粉溶开,溢出袭鼻的香气。看看时间,才过二十多分钟而已。他放下水壶,拎了装在笔筒的咖啡,走到廊外。
长廊外的阳光依然亮灿得教人花眼。光和影交错,无声的热闹中透了那麽一点寂寥。他看怔了,看进了那年的夏光,莫名的想起她对他说的——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
徐夏生啊……他喝口咖啡,把那个名字吞咽进肚子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陶醉,徐夏生在电话里的语气显得几分急切,怕他走掉似。这样想,他心情不禁愉快起来。
他又喝口咖啡。目光眺远,没有人的校园十分的空荡。徐夏生什麽时候会到呢?他耐心地等,好像在等待一朵玫瑰花开放。
过了不久,校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徐夏生来了。从阳光下,从时光隧道中走来。沈冬生屏住气,像多年前那样看著她打阳光下走来。不同的是,这次她笔直走向他。
「沈——冬——生!」她朝他用力挥手,跑了起来。
一直跑上了二楼,到他身前,笑了。他心中一阵抽搐。
「嘿!」跑动的关系,徐夏生双颊微微发红著。
「干嘛用跑的,慢慢走不就好了。」沈冬生和气地说道。
「太急了。」徐夏生不好意思又笑起来。
「急什麽?我又不会不见了。」他笑睨她,摇摇头。
话一出,两人同时一怔,都感受到彼此话语的不妥当,察觉到那暧昧的气氛。沈冬生赶紧说:
「要不要喝点咖啡?」
态度又自然了,齿轮又对上了盘。
「不用了,谢谢。」徐夏生摇头。
「不必客气,反正都是现成的。」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看到他,她显得神采飞扬。
这算不算「中年老头」的自我陶醉?沈冬生啊沈冬生!他赶忙喝口咖啡,把微微发烫的脸庞埋进洗笔筒里。
「不是客气,是不能喝。其实我不常喝咖啡,咖啡因对我作用大,喝了晚上就睡不著了。」她没告诉他,上回在咖啡店喝了那杯咖啡,她一整晚简直张眼到天亮。
「这样啊……但我除了咖啡,就没东西好招待了。」
「我又不是客人,不必费心招待我的。」徐夏生又笑了。太阳光从走廊外侧斜照进来,侵染了她半边的身子,照得她眼中的水光,闪闪在发亮。
沈冬生的心极唐突的一跳。
他吓一跳!这突如其来的悸动颤跳得如此冷不防,他一时几乎不能抬眼看她。
「既然不喝咖啡的话,那就真的没什麽东西好招待你喽!」他转身走进教室,心悸平息了。
「没关系。」徐夏生跟著他进去。
她一靠近,沈冬生便闻到一股隐隐的香味。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他送她的那款香水。他心情不禁变得好,侧头问:
「你擦香水了,是不?」
「嗯。」徐夏生点头,边说自己边抬手闻闻,「我在耳朵後和手腕喷了一点。闻得出来吗?」
「稍微。」岂止稍微,当然!沈冬生几乎懊恼起来。他要她不要忘掉,怎麽反而是他自己记得这样牢,忘不了这气味了?
「真的吗?味道会不会太重?你闻闻看。」她伸出手腕,望向他的水丽的眼似乎会起波涛。
她的表情无心,似乎没那麽敏感。沈冬生内心却不禁起伏摆荡起来。他意识太多了吧?他原可以若无其事,就像对一般学生那样,再自然不过的应对过去。但他心田这一阵起伏,就把整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复杂化了。
他略低头,草草闻一下,说:「还好。这香味本来就不会太浓。」随即抽开探近的身体。一不小心,手腕震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洒了几滴在桌子上。
桌上摆了学生给他的他的星座个性分析表。徐夏生好奇,拿了起来,说:「这什麽?你的星座分析?」嘴角隐隐斜起一抹笑意。
「那个啊……」沈冬生抬头望一眼,一边擦掉桌上的咖啡渍。「学生给的。最近好像很流行星座、命盘什麽的。」想起什麽似,加了一句:「对了,你是什麽星座的?」
「你也信这个啊?」他这麽问,她不禁笑出来。
笑得他有些尴尬。说:「只是随口问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夏天生。」
「我记得你是七月生日,对不对?」
「嗯。七月的尾巴。」
「月底?」沈冬生想了一下。那些小女生吱吱喳喳说了好多,他不想知道都不行。「那你是强悍的狮子头喽!」七月底,狮子座吧。
「没那麽底啦。」徐夏生摇头,「二十多,卡在中间。」
「那麽就是恋家的螃蟹了?」
她笑起来,对著空气挥个手。「卡在中间啦。你呢?」
他比比那张分析表。
「真的?我记得你不是——」她狐疑著,连忙住口。
泄露了。她对他那麽在意,什麽都记得。
「学生问我,我随口说个日子,不过差不了几天。」沈冬生心情更好起来,享受起这样的闲话家常。
「那麽,照这纸上分析的,你就是一阵捉模不定的风了?」徐夏生歪歪头,对著那张星座分析表勾起戏谑的嘴角。
「没那麽神秘。我不过是一股轻吹的风,没什麽力量。」沈冬生边喝口咖啡边看著她。开玩笑也带暗示——他不过是个平凡无甚特殊的俗人罢了。
但却惹得徐夏生笑开,轻勾的嘴角接成泛滥的涟漪。
他抓住她这个笑,说:「你以前不笑的,为什麽现在——」他停顿一下,「为什麽现在,这样笑了?」
因为他声音放得轻吧?平淡无奇的问题,却好像,唉,在问情话。他自己不察觉,徐夏生也似乎没那麽多心,只是突然变得柔缓的氛围将两人拉越过某个界限。
「唔……」徐夏生迟疑一下,咬咬唇,犹豫的眼神从低下的眉掠过,撞上他的目光。她只得吐口气,吐得重,倒像叹息。说:「你看我是不是生了一张郁郁寡欢的脸?我自己不觉得,不爱笑,是觉得没什麽好笑。可是,别人不这麽觉得,总是观察你的脸色,说是关心,嘘寒问暖的。所以,只好笑喽。笑一笑就应付过去了,省事很多。」
「这倒真是!」原来。沈冬生点点头。一开始应付,然後慢慢就习惯了。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但他想想,偏作弄问:「那麽,你也应付我吗?」
「嘿!」徐夏生皱皱鼻子。「我也有真心想笑的时候。」
「比如?」
「比如刚刚啊。」
两个人的语气和态度渐渐倾向於不自觉的亲近。沈冬生好心情地说!「你是嫌我好笑?」
「你是故意挑我毛病对不对?你呢?你以前也是不爱笑的。」
沈冬生猛愣一下!无法告诉她唐荷莉的事。因为唐荷莉爱笑,所以他跟著陪笑,然後就习惯了——
「没什麽。」他表情变得不自然,「跟你一样,我也有真心想笑的时候。又不是木头。」
「所以喽!」徐夏生摊摊手。
奇怪他们可以交谈得这麽自然,气氛这麽舒畅。如果他们那时候能像这样说话就好了,就不会错过那许多年——
沈冬生显然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这麽想。说:
「你那时如果能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话就好了。」
是啊!当时她如果能主动一点、大胆一点、勇敢一点就好了。但人的性情无法一下子说变就变,他不知道她要费多大的力气克制羞却,压下自尊及可能被拒绝的恐惧,才做得到这样的程度。
「现在也不迟吧?」她不自然地笑一下,突然地不敢再看他的眼。
沈冬生也感觉到了,装作没事,说:「当然不迟。只不过,现在我们的地位一样了,相对平等。早些年,我就可以欺负你了。」说著,眼睛眨了眨,玩笑的意味浓。
「你还说呢!当时你还不是照样欺负人,说什麽我的画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她猛然掩住口,一点懊恼。
「你还记得那事啊?我真的有那麽说过吗?」沈冬生一脸健忘。其实他记得再清楚不过。
「所以喽,」徐夏生睨他一眼,「欺负人的人永远不会记得他欺负过人。」
那神态带点嗔、一点娇,从来不像他记忆中的她,惹得沈冬生心头极唐突地又是一个悸跳。但那表情那麽鲜活,他忍不住笑起来。
「瞧你说得那麽可怜,我那时真有那麽差劲吗?」
「还好啦。」徐夏生浅笑一下。看著他,收住笑,说:「你真的变得爱笑了。以前你最不喜欢人家没事跟你傻笑。」
现在也不喜欢。但人总是要妥协些什麽的。他不笑了,凝望著她,口乾舌燥,轻声问:
「这样不好吗?」
「不,没有不好。」她忙摇头,下意识倾偏了偏脸,说:「不过,以前你像一尊石膏像,现在变成血肉的人了。」
「你这是在损我?」沈冬生苦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她说著,不自觉咬住了唇,又轻声加一句:「你不笑的样子我也喜欢——」
气氛浓起来。她还咬著唇,他替她痛。玩笑说:
「反正我不管笑或不笑,都跟石膏像一样好看。」
徐夏生听得笑出来。嘴唇上一圈隐约渗血的牙印圈。他忽然有股冲动,想伸手去抚触——实在太红了,红得刺眼,教他无法忽视不见。
「夏——」他不禁倾向她,想开口,又唇乾舌燥起来。她注意到时间,忽略他的靠近,说:
「啊,我得走了。」
「这麽快?」沈冬生月兑口出来。她来不到半小时。
「嗯。待会还要工作。」她原只是回家拿忘了带的东西,不期然撞到他的电话。好不容易他打电话给她了,她怎麽能错过呢!对他,她是这麽地「急」,顾不得矜持——都错过那麽多年了,就算是仪式,也该收拾一下吧?所以,她费那麽多力气,赶迫自己多一点主动,再多那麽一点,一次再比一次多一点。
「工作?」沈冬生呆一下。对了,她刚刚在电话中提过的。「什麽工作?周末还要上班?」
「也没什麽。」她像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挥个手,「我在补习班教儿童美语,只是打工性质。这时候也找不到什麽像样的工作,我又没学历——我打算存些钱,回去把最後一年读完。反正就剩一年了。」
「这样也好,就剩一年而已。」
「所以喽,混也要把大学毕业证书混到手吧。」她开句玩笑,半带认真,脸上要开未开的笑容形成了嘲讽。
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半途忽然警觉,倏地缩了回去,急忙说:「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搭公车过去,很快。」
「不必跟我客气——」
「真的不用了。」她不想他麻烦。对他摆摆手,「那我走了。」才转身,不防又回头说:「对了,下礼拜四晚上我不用上课,你有空吗?我请你喝咖啡。」才说她不能喝咖啡的。
「礼拜四?」他踌躇一下。那天好象有什么事……哦,对了,施玉卿。「嗯,那天我有点事……有个老师找我谈点事情。」也不知为什麽,他多加一句解释,不想她误会。
「会谈很久吗?我可以等。」她一口气把话吐出来,怕说得太慢,哽在喉咙里给夭折。
「我也不知道会多久。」沈冬生沉吟一下。他也搞不清楚施玉卿究竟为什麽找他。「我看改天好了,免得等太久。」
「没关系,我可以等。」改天,不晓得改到何年何月。小朋友平素放学以後和周末假日才有时间上补习班,所以她礼拜六、礼拜天多半都是要工作的,平时也都是下午或晚上上课。
「还是改天吧,夏生——」
「就这麽说定。」她打断他的话。「我走了。我会在上次的咖啡店等你。」又对他摆摆手,随即转身出去,好似怕耽搁久了,他会改变心意。
「夏生!」沈冬生追出去。
徐夏生已经一溜烟走到楼下,听见他的叫喊,抬起头笑开,又再次对他挥了挥手。
沈冬生倚著楼墙,原想追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看著她。阳光哗哗,照得是他们那年的寂寥与热闹,还有沉默的相对。
空气轻吹的也是他们那年五月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