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鸟鸣婉转,怡甸园里百花盛开,群姿争艳,美景更胜上回所见,我倚着栏杆,想念起从前。
严奇信笺上所说的事,一直令我心惊、悬念不已。上天真的注定我和宗将藩做一世夫妻吗?过去的日子离我越来越远,宗将藩撒播的情种在我心田着了床、生了根,且发了芽。
我是从那个时代,联考的年代,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晨考、周考、汉堡、马铃薯条,都不再跟我有任何关系;迟到、早退、挤公车、上小馆,也不再会回来。一切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和那个时代相关连的一切,都彻彻底底的消失了──不,消失的是我;是我,彻彻底底地从那个时代消失了。
但澄一定很着急地在寻找我吧?可是我……难道真的是天意……一切都注定好好的,在这个时空和宗将藩做一世的夫妻?
我是真的回不去了?族谱早就暗示了一切不是吗?八十一代杨舞落款在封底扉页,表示一切到此就书终号,不会再有以后──是这样吗?
不──我想回去,我好想回去。空气污染、天空不蓝、碧水不绿!都好,也都无所谓,我想再呼吸一次属于那时代的、那熟悉的、那入了肺令人呛鼻窒息、充满二氧化碳的污浊空气,那才该是我存在的时空。
虽然宗将藩的柔宠令我不禁眷恋,可是我还是好想回去,回去再听一次但澄叨念在嘴里的无聊贵族梦,当我平凡的十八岁大学落榜女孩。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吃吃零嘴──都好。随便做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回去,重新接续那无故的消失,没有束缚,少了负担的日子。
宗将藩后宫佳丽三千,宠爱在我一身,可是我并不快乐。从前嗤之以鼻,总认为腐败、颓唐、不值一提的什么「后官秘史」、「官廷秘辛」的无聊玩意儿,没想到如今活生生地在眼前。丑陋─-嫔妃争宠、臣属争权,一切仿佛全没有了体统──这是大乱国时代,贤明如宗将藩,也阻挡不了这由来已久的坑洞腐漏。
在我出现之前,府殿以萧淑妃最受重视,这当然和她的出身有关。但也因为她见多识广,谈吐得体又尚言之有物,所以较诸众嫔妃宗将藩对她算是另眼相待。
萧淑妃之外,有个桂妃,地位略逊于萧淑妃,也是贵族出身。她和宗将藩是典型的政治婚姻,随青源东邻的巴勒郎,住民标悍,常骚扰边境的居民,宗将藩多次派兵围剿,烦不胜烦,边境乱事仍如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来,巴勒郎国王自动和亲请降,宗将藩为免边界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全于局势,只好接受。
然而同是皇室女,桂妃和箫妃给人的感受却有天渊之别。萧淑妃雍容华贵,云髻花颜金步摇,同头一笑便媚态横生,端的是气质好、是美。桂妃则浓艳俗丽,混着一股妖冶的女人气,像香水过浓,呛得人喘不过气,没有「清」韵。
内官以两人的争宠最为白热化。宗将藩不是圣人,也并非不近,每每看见这两人,想起她们和宗将藩之间曾经过的浓情蜜意,甚或那……那男女之间云雨之事,内心对他的满腔柔情刹时冰冷到临界。我想,我之所以一直拒绝宗将藩,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他不是命运注定来「等待」我的人──他不是,因为他没有等待,他已经和别的女子发生过故事,我,无法释怀……
那些嫔妃不管是谁,都对我不友善,每双阴妒的眼,都敢发出深沉,令人发毛的眼光,在宗将府,我几乎是靠宗将藩的宠爱才能平安存在──还有宗奇的保护。
随青源其实已是兵力雄厚的大国,邻近诸国如巴勒郎、上汉都对她称臣进贡,上王名下统辖的「上清」其实只剩京畿一带而已,端靠贺将南山源护其余威。而宗将藩的尊威权势其实也已凌驾在上王之上。他拥有精壮的雄兵,自成一格的君王之制,甚至封妃封爵、臣属上朝、呈奏奏章等,只差没有逾越帝号而已。
随青源中,权臣分为两派,一派拥萧淑妃,以内相达喀巴为首;另一派拥桂妃,主脑人物为外相伊麻。两派势力在朝中不相上下,暗中较劲,各有千秋。宗奇是武将,和严奇是随青源权臣中,身份较为特殊的爵臣。他们直接听命于宗将藩,手中握有实权,地位和相臣相当,掌理宗将府和随青源内外秩序安危,以及对外征战的一切事宜。以历史的理解眼光来分析,他们的身分混总了内官总管大监、侍卫队长,禁卫军首领、宰相将领的地位职权。也就是说,随青源中,除了宗将藩,真是权倾一朝的当属卫兵和卫士两将。但严奇远调北防,远离一切是非,也远离了权力中心,所以朝中真正炙手可热的人物,实属卫士将宗奇。萧、桂两派人马都极力争取他的拥护,无不对他极尽谄媚之能事,但宗奇好像都无动于衷,还是那一副融化不开的酷冰神态。
我没有正式的名份,依照宫例,见到内宫里诸娘娘妃嫔,是必须跪膝行礼。有一回宗将藩出府西巡,宗奇随驾,我在怡甸园和桂妃狭路相逢,随行的官女见到桂妃,都矮低了身子,我轻轻颔首表示招呼,桂妃当下怒不可遏,喝令官女将我拿下,宗奇手下第一死士,卫卒将贺堂见状,喝声向前:「住手!谁敢擅动对公主无礼!」
「你是谁?」桂妃寒了脸。
「属下卫卒将贺堂,参见桂妃娘娘。」
「贺堂?!就是你?!宗奇手下第一死士?!」
「属下只是尽忠职守而已。」贺堂微微垂首,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和宗奇一样冰酷的冷漠。
「尽忠职守,是吗?」桂妃皮笑肉不笑:「贺堂,你可知道她犯了什么绪?见了本宫不下跪,分明没把本宫放在眼里,你说,该当何罪!」
「桂妃娘娘,」贺堂回答说:「银舞公主虽然尚未正式封号,但王爷有令,府中嫔妃兵将见着了公主,皆必须以王妃之礼谨见,倘若有谁冒犯了公主,概杀无赦。」
「什……」桂妃脸色大变。
贺堂继续说:「娘娘是西官之首,想必不会不知王爷所下的令谕。王令在身,请娘娘恕贺堂斗瞻,冒犯了娘娘威严。」
「好啊!贺堂,这又是谁在玩的把戏?宗奇吗?」桂妃怒极反笑。
「启禀娘娘,令谕由王爷直接下达宗奇大人,贺堂奉大人之命行事,随侍银舞公主左右。」
「哈哈!」桂妃纵声笑了出来,刺耳至极。「好,好,好个宗奇,尽忠护主,哈,请转告宗奇大人,大人决定的事,巴勒桂无不恭敬拜受。」她卡住了笑声,经过我时神情一下子阴狠起来,我听到她低声的说:「算你厉害,咱们走着瞧,我巴勒桂也不是好惹的!」
「走!」桂妃转个方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恰甸园。
「谢谢你,贺堂。」我说。
「属下不敢,贺堂只是奉命行事。」他微微躬了身。
我笑了,由这点我知道,宗奇对我是友善的,他怕内官嫔妃找我麻烦,特别交待了贺堂守在一旁替我挡掉一切的为难。虽然也许真的是宗将藩的旨意,但他特别派自己最得力信任的心月复保护我,用心可知。
如果不想太多,在这遥远的古代,身为一方之霸宗将藩最疼的宠爱,日子应该是很惬意。可是每每来到怡甸园,这样倚着栏杆,我会想念起从前。
我真的好想。
「公主!公主!」香儿气急败坏的跑过来,上气接不下气:「还好,你果然在这里。拜托你别这样到处乱跑,才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也不带着我……王爷西巡回府,看不到你大发脾气,现在他人在「云舞殿」,威严得吓人!侍女都怕得不敢接近,怕又触怒了王爷。公主,你快回殿吧!再不回去我们可都要惨了……」
香儿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拉我往「云舞殿」的方向回去。
到了殿门口,躲立在外的侍女看到我,皆迎上来,宽心地拍拍心口。
「太好了,公主,你总算是同来了,王爷刚刚大发脾气,你再不回来,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办!」
我瞧一眼殿厅,宗将藩不在那里。
「王爷呢?」
「在内房。」
「好,」我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由我来。」
「是,公主!」
「香儿,」我又说:「你也下去吧,不用跟着来,免得待会王爷迁怒,拿你出气。」
「公主,」香儿担心的说:「你别又惹王爷生气了,王爷他──」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
「公主──」她不放心,又想说。
「知道了,下去吧!」我笑着又制止她说下去。
香儿因为跟在我身边,常常看见我顶撞宗将藩,引得他暴跳如雷。她总是疑惑、不了解为什么,宗将藩这样疼我,我还要拂逆他。我没有办法跟她解释为什么,思想观念的不同,正是我和他们的差异──我无法逆来顺受,视一切不合理的要求为当然。
我走进内房,宗将藩含威隐怒端坐在卧塌。他看见我,立刻将我拉近身旁。
「你到那里去了?急死我了。」
「急什么,我又不会丢掉,又骂人出气了。」我走到一边。
他恨恨地说:「那些人全该杀,连你上那儿去也不知道──你过来,不准你离开我这么远。」
我叹了一声,坐上卧塌,轻轻偎进他的怀里。
「你别开口闭口就是杀人,真要杀,倒不如杀了我最省事,什么烦恼令你生气的事都没了。」
「又说这些傻话了!」他轻轻抚模我的脸颊。「谁惹你不开心了?」
我摇头,不语。
「我决定了!」他搂紧了我,像是兴致很好。「明日早朝时,我就向文武百官宣布,选个黄道吉日,正式册封你为王妃。」
「不要。」我月兑口叫出来。
「不要?」他愣住了。
我抿着嘴,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
接受册封,意味着答应和宗将藩长相厮守,做一世的夫妻,意味着我必须将一切都献给他──身与心。意味着我可能真的永远回不去了──不,我不要,只要一想起宗将藩和他后宫三千佳丽,想起他和她们曾经有过的缠绵──不,我不要成为宗将藩的王妃。
他不是等待着和我相遇邂逅的那个人,不是──「为什么不要?」宗将藩抓住我,双手按住我肩膀。
我偏垂着头。
「你倒是说啊,为什么拒绝?」他将我的脸用力扳正面对他。「你不愿意成为我的王妃,不愿意成为我的人,表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为什么?我那么爱你──难道你心里还有着严奇──」
「住口!这跟他无关。」我伸手打他,他抓住我的手腕。
「那么,跟什么有关?」
他手劲加力,像是要捏碎我的手腕,我痛得眼角溢出泪。
然而,我还是抿紧了嘴,不肯再说任何一句话,他突然放开手,猛然将我搂进怀里。
「你为什么要这样拂逆我,你明明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你──我要你,银舞,热切地想要你,从没有人像这样让我感到心焦、慌乱,你是如此地令我感到不安啊!每次只要你一离开我身边,我就恐惧会失去你,我并不喜欢这种心情,冰一样冷酷的宗将藩不该为任何人如此慌乱心神。可是你,你!银舞,为什么会如此让我感到不安,急切想想得到你──」
他倾身将我压在身子底下,用两片柔软的唇瓣热烈地抚触着我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我喜欢宗将藩,可是,一股潜在的意识,强烈地促使我抗拒宗将藩。
「宗将藩……你放开我……我──我讨厌你!」
最后一句话,使他震住了。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第一次看见他面露出这种受伤害的表情──良久良久,才急步离开。
我知道宗将藩对我是真心的,所以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种真挚脆弱的面目。神一样存在,高高在上的宗将藩啊!威武英明,无人可匹敌的宗将藩啊!冰山一样,冷酷无情的宗将藩啊!为了我,他放下那些身段,希望以真情感化我,可是我始终无法释然。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想回去,我之所以一再拒绝他,还是因为他的「过去」。他并不是圣人,也并非不近──他终究和别的女子有过缠绵,不是尚未发生故事,等待着我,和我发生邂逅的那个人……
我难过的就是这一点,我要以最纯净的身心献给我所爱的人,可是我却不是他唯一的缠绵,他曾和那些妃嫔有过什么花前月下的约定吗?他的吻痕又曾经烙印在邢些雪白粉女敕的玉颈上头。──我知道我不该想太多了,可是我无法不做这样的揣测。想到他也许曾和那么多美丽的妃嫔有过什么海誓山盟!爱他的心,无法不抽痛啊!
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