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纯芳午休从外头回服饰店时,陈美正放了一片CD,有点悦耳又不怎么悦耳的音乐充塞整个慵懒的空间。
“这什么!”余纯芳皱眉问。她喜欢流行歌曲,偶尔也到音乐厅欣赏古典音乐会,抒情歌曲她也喜欢。总之,她喜欢柔性一点的东西。
“喏。”陈美把封套递给她。
“我喜欢的每个男人不是有妇之夫同性恋就是死掉了。”余纯芳照上头的原文字义一口气不打逗点的念出来,不禁又皱眉。“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你不觉得满有意思的吗?”陈美微微一笑。她就是因为这个奇怪的曲名才被吸引的,好奇它究竟会叙述些什么。
“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奇怪的东西!”余纯芳挺不以为然,不由分说关掉音响,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纯芳,你好歹也尊重一下我的权益,我--”陈美鼓一下腮帮,说到一半,电话响了。她离电话近,很自然的走过去,余纯芳却像被刺刺了一下,跳起来,抢过去叫说:“我来接!”大半个身体霸住柜台,就只差没将电话搂抱在胸前。
陈美觉得奇怪,不过,她没放在心上,回头取出CD片,挑选另外一片抒情音乐。
余纯芳接了电话,压低声音“喂”一声,顾忌什么似瞄了陈美一眼,埋怨说:“你怎么不打我的手机!”然后背过身子,作贼似一边提防陈美,一边小心讲着电话。挂了电话,她立刻冲到镜子前补妆,整理衣容,叫:“阿美,我出去一下。”
“喔。”陈美没在意。
“对了,”余纯芳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你今天不去游泳吧?”
陈美犹豫一下。夏天还没结束,还在继续……但她摇头。
“啊,那个沈浩呢?”余纯芳想起,顺口问:“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他人影?那倒奇了。他忙着上工吗?”
陈美蠕动一下嘴唇,欲言又止。
“那个……纯芳,有件事……”吞吞吐吐的。
“啊,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再说。”余纯芳等不及下手,忙也似的飘出去。
陈美兀自发愣一会。虽然有音乐在响,空气静,静到极处。她关掉抒情音乐,重新放上那片曲名怪异的CD。
电话又响,她调低音乐,才过去接电话。
“阿美吗?我是阿强。”是周克强。
真稀奇,他会打电话到店里,平常都是余纯芳打电话过去追踪盯人的。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陈美开句玩笑。
“西南风。”周克强幽默的回答。然后问:“纯芳在吗?”
“她刚出去,晚一点才会回来。”
“她出去做什么?”周克强迫问。
“我不知道,她没说。”
周分强沉默一会。气氛沉重死寂得让陈美以为线路断掉。她才又听到。说:“阿美,纯芳她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
“啊?”陈美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纯芳最近有什么不对劲?或者奇怪神秘的地方?”
“没有啊,我--”陈美微微蹙眉,猛然想起刚刚那通电话。
“纯芳这阵子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有时候甚至没回去,打她的手机也不通,根本找不到她的人。”周克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哑,苦苦的,挺低潮。“我问她去哪里,跟谁在一起,她也不肯说,只说是跟你在一起--”他停顿一下。“根本没那回事对不对,阿美?你根本不喜欢纯芳喜欢的那些聚会或活动,根本不可能会和她耗到那么晚的,对不对?”
陈美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沉默不说话。
周克强也不追问,不为难她,自顾诉苦说:“我们最近常吵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看我处处不顺眼,充满挑剔。你知道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其他男人了--”
“你别这么想,阿强。”这种揣测最糟糕了,杀伤力最强。
“不然,为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变那么多?”他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女人突然的改变,通常不会没理由。
陈美说:“阿强,你跟纯芳在一起那么久了,吵架摩擦是难免的,别想太多。”
“我也不想这样疑神疑鬼,但这一次不一样,我知道!”那声音更干涩,气流阻塞在一个密闭的箱中似,闷闷的。
“你跟她谈过了吗?”
“她根本不跟我谈。”周克强苦笑一下,强振起精神。“不好意思,找你说这些。你忙吧,再见。”切断了电话。
陈美握着话筒,呆了半天。
“怎么了?”突然一声轻问,响得十分冷不防,吓了她一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一声不响的……”她皱皱眉,瞪了瞪沈浩明晃晃的笑脸。
沈浩露个冤枉的表情,顺手拿开她还握在手中的话筒摆回去。说:“我看你发呆得很起劲,叫了你好几声,你还当都没听见。”
“这么说是我的错喽?”陈美不肯老实认错。“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啊。”还是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和“标准答案”。
陈美忍不住笑起来,随即把笑意吞回去,说:“现在你看到了。”一脸庞一斜,神态在说:“看到了,怎么样--”
沈浩抿着嘴,嘴角勾了勾,自动找了位子坐着,嚷说:“我渴死了,给我一杯什么喝的吧!”
陈美倒了一杯水给他,问:“你今天没上工?”
“去了。”沈浩一口气灌了半杯水,漫不在乎说:“老头派人到工地逮人,我只好模模鼻子溜了。”
陈美看看他,似乎在思量。过片刻说:“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沈浩扬起脸。
陈美说:“我不懂,你们家家大业大,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跑去做工,又危险又劳累。别跟我说什么你想体会什么生活的劳苦。别人是为了生活不得已,你呢;为什么?”
沈浩把喝了一半的水放下,收住半开的笑容,正经看着她。大哉问。这问题,他连对自己的父母手足都没解释过,但他知道陈美一定会这么问,正常人都会这么问。
“我当然不是为了好玩才跑去做工。”他正色说:“就像你说的,我们家家大业大,我随便一插就应该是个总经理什么的,甚至接手家族的事业。只不过,我父亲领导有方,兄姐能力也都很强,还有专业经理人才,公司有他们领导就够了,不差我一个。所以,我比我的兄姐多了一些选择的空间。我对经营没兴趣--当然,这是可以学习的。不过,既然可以选择,我当然选择我更有兴趣的。别误会,我当然对当工人没兴趣!我之所以会跑去做工,是因为比起一般工作,劳动性的工作比较容易找,所得也还过得去。我不可能跑去一般公司工作的,如果我想,我大可留在自己家族的企业里--”
他停顿一下,目光与陈美相对,跟着又说:“当然,我不可能长期做工的,就像你说的,那工作既辛苦又没趣,耗费太多时间在上头,既浪费且没必要。看!我多诚实上点都不讳言,也不觉得体会下层劳动的生活有多高尚。这一切都只是暂时而已。我不留在家里,是因为你知道的,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些社交聚会,有时候挺烦人的。未来我想做什么,我都想好了,就看你的决定了。”
就看她的决定?什么意思?陈美一头雾水,不明白。
她想问,当一声,有顾客推门进来。
沈浩笑笑的,站起来,弯身亲她一下,说:“我得走了。老头都派人逮人了,我好歹得回去转一转。”
“沈浩--”陈美月兑口叫住他,忽然间生出一股依恋。
沈浩回头,笑说:“怎么?你想告诉我你又多喜欢了我一点了,是不是?”
陈美走向他,不管店里还有其他人在,控制不住她内心那股依恋,带些激荡的情感,踮起脚尖亲吻他。
是的。被他那样”洗脑“,她想,她是喜欢他的。也许不止一点点。
只是平常的一顿家庭晚餐、父子聚会,谈不上什么“鸿门宴”,但沈浩心里有底,未卜先知可预期大概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还好,他已经很习惯,习惯就成白自然。
“浩哥!”看见他,沈莹先惊叫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这么突然!也不先跟人家说一声!”
“告诉你干么?你什么时候变成警备队长了?事事要向你报备。”沈浩揉揉她头发,将她好不容易梳成的贵妇头揉得乱七八糟不成形。
“讨厌!人家的头发……”沈莹嘟嘴,连忙伸手护头发。
沈浩扫了大厅一眼。都在。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好像专程都在等着他。
“阿浩,回来了。”沈瀚笑一下。
“我不回来行吗?”沈浩装个苦瓜脸,看了他父亲一眼。
“我如果不叫你回来,你就不打算回来了吗?”沈添水瞪瞪眼,脸皮绷得很紧。
“怎么会!这到底是我的家。”沈浩走过去,自动加入他们正吃到一半的晚餐,伸手拿了一块鸡肉。
听他这么说,沈添水表情缓下来。还是斥说:“别用手拿东西,不卫生又难看,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还没吃晚饭,肚子饿扁了。”
“陈嫂,麻烦你多拿一副碗筷。”他母亲连忙吩咐陈嫂。
沈晶说:“阿浩,你打电话给严伯他们没有?”
“你怎么还在提这档子事!”一回来就一堆虫蚁虱蚤跳来咬人,沈浩闪避不及,一副受不了。
“我当然要提!前些天我在‘晶悦饭店’遇到严伯,他还问起了你。”
“我很好。谢谢。”
“阿浩!”沈晶被他的态度惹得有些恼。
“晶姐,”沈瀚忍不住插嘴。“你就放阿浩一马,不要再烦他了。”
“你知道什么?”沈晶白他一眼。“我是为阿浩好。”再说,如果能跟”和扬“连成亲家,对彼此都有利。
“阿浩,”他母亲说:“你姐姐为你那么操心,你别一点都不领情。你也不小了!”
“就是嘛!”沈莹接口说:“严姐教养好,气质高尚,比你在外头认识的那些野女人不知道强过多少倍。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浩哥。”
“你不知道就少开口。”沈浩夹了一块鸡肉塞进沈莹的嘴巴里头。
“妈!你看浩哥!”沈莹吐出鸡肉,气恼极了,嚷嚷说:“每次都这样,好心没好报!”
“阿浩,”沈添水开口,中止这场纷闹。“听说你跑去建筑工地做工,有没有这回事?”
“嗯。”沈浩没否认。
他父亲脸色一沉。“你马上把工作辞了给我回来。成什么体统!简直胡闹!”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没人开口,都看着沈浩。
沈浩放下筷子,看着他父亲,慢条斯理说:“要我辞了工作是可以,但我可没意思到公司去轧一脚。”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晶姐和瀚哥能力都很强,姐夫也很能干,还有一些专业人才在帮忙处理公司的事务,根本不需要我去凑热闹。你就给我一些空间,让我做些真正有兴趣的事。”
“什么有兴趣的事?就那个建筑工人的工作?”
“当然不是。”沈浩轻笑出来。
沈晶插嘴:“那么是什么?你还不是因为认识一些不正经的人,才赖着不肯回来。”
“什么不正经的人?”沈添水问,眉头皱得紧。
“我怎么知道,那要问阿浩他自己。”
换沈浩皱眉。“晶姐,我的朋友身家清白,品德高尚,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语气带点讽刺。
“你被迷昏头了才会这么说。你好好调查过了吗?”
“要调查什么?”沈浩瞪眼,语气低沉下来。“调查她是不是有作奸犯科、偷骗盗抢?”
“晶姐,”王碧华壮着胆子开口。“我见过那位陈小姐--呃,阿浩的朋友,她气质很好,教养也相当不错。阿浩很有看人的眼光的。”
沈晶懊恼的白她一眼,嫌她没事多嘴。沈莹也对她皱眉。倒是沈添水夫妇什么都没说。
大家都看着沈添水。沈添水丢下筷子,站起身,对沈浩说:“跟我到书房去。”
沈浩没多问,老实的跟着父亲上楼到书房。书房是他父亲在家办公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文件签呈叠成一堆。
“说吧,怎么回事?”沈添水问。
沈浩想想,说:“晶姐生日那天介绍了严伯的女儿,我多谢她的好意,但我自己有喜欢的人。”沈添水皱眉,问:“叫什么名字?”
“陈美。”
“做什么的?”
“她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服饰店。”没等他父亲再问,主动又说:“有回我上山看彗身,半路不巧碰到认识的。人家没存什么私心或企图,是我不安好心眼--”
沈添水看看儿子,似乎在沉吟,片刻才说:“老严的小女儿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同样的条件,你为什么不考虑和她来往看看?更别说和相同背景、环境的对象来往,可以减少多少不必要的层次差异,对彼此的相处也有助益。”
“爸,”沈浩说:“我会把工作辞了,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叛逆的儿子,但有些事可以妥协,有些事却不能妥协,比如终身这件大事。“这件事,我可不能听你的。”
“老严的女儿有什么不好?”沈添水皱眉尽管皱眉,语气和态度倒相当平静。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喜欢的是别的女孩。”
“喜不喜欢是可以培养改变的--”
“爸,”沈浩打断他父亲的话。“你让瀚哥娶他喜欢的女孩,为什么不让我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你怎么那么肯定你不会喜欢上老严的女儿?”
“因为我见过她了。”
“只是见过一面,印象太粗浅,如果--”
“爸,”沈浩再次打断他父亲的话。“让我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有那么不好吗?”
“别紧张。”他父亲瞥他一眼。“我没有非要你娶老严的女儿不可。不过--”语气顿一下。“你也必须妥协一下才行。如果你回来,我就让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你说她叫什么名字--陈美是不是?”
沈浩不禁失笑出来。他父亲不愧是成功的商人,连跟他这个儿子都这么会讨价还价。
“我是很想答应你啦,爸。”他说:“不过,不成的。”
“你不回来,难道还打算继续做什么工人吗?”沈添水微微皱眉,看得出来有些恼。
“当然不是。我说过,我会把工作辞了的。我已经申请美国一家大学的天文物理所,打算继续攻读博士,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有回音。”
“你说什么?”沈添水提了提眉毛,没想到。
“你听到我说的,就是那样。爸,我想做研究工作,当个科学家。虽然不能继承你的事业,但家里出个博士,应该不会辱没我们沈家,让你觉得脸上无光才对。”
“科学家?”沈添水不禁又皱了皱眉,好像那是个多奇怪的名词。
“我对‘经营’没兴趣,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搞不好我会更有成就。”
“如果我说‘不,呢?”沈添水瞪眼,倒要问问。
“你希望我再继续跑去工地当工人吗?”沈浩反问。
他父亲再次瞪眼,不说话了。
把今天的帐目比对清楚,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妥当后,陈美揉揉酸痛的肩膀,觉得累又懒。余纯芳这阵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她,忙得很神秘。她对帐目不熟,也不擅长,总是要耗去老半天才弄出个头绪。
她起身倒一杯水,才喝了一口,便听见有人敲门。
“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阿强!”她边过去边说,说到一半才看清楚外头站的人是周克强。
她连忙打开门。周克强一脸沮丧,满脸胡渣!两眼无神,落寞的走进去。一坐下,抓着头发,喃喃说:“完了,阿美,我跟纯芳两个人完了。”
“发生什么事了?”陈美怔愣一下,忙问。
周克强整个身体向前弯趴,双手胡乱抓着头像在抓虱子,口齿不清喃嚷说:“纯芳说要跟我分手。她今天收拾她的东西搬出去了。”
“不会吧?”陈美惊呼一声。“怎么回事?”
周克强抬起头看她,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珠显得茫然空洞。“男人。她坦白跟我说她有了别的男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美咬住唇,一时说不出话。
“你都不知道吗?”周克强问。
陈美摇头。余纯芳完全没跟她说,连一个字都没提过。
“是吗?连你也不知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有个叫朱林彦的男人是谁喽……”
朱林彦?!
好像突然劈了一声雷,空气整个炸开,余声还在嗡嗡回响。陈美呆住,一瞬间僵硬。
怎么会!余纯芳怎么会跟朱林彦扯在一块?!
“我求她别离开我,但她说她已经不爱我……”周克强还在说。“她说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完了……就这两个字。完了,她说得那么干脆!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她这样对我!”
声音在说到“这样对我”时突然拔高,陈美惊跳一下,身体猛然震动,感到心脏又重新跳动。
周克强也像突然回过神,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这样失态,让你看笑话了。”
他往外头走去,走到一半停下脚步,说:
“我只是不明白,她怎么能说变就变。麻烦你见到纯芳时,告诉她,我们合买的那层公寓我也不想住了,我会尽快把它处理掉,该她的,我会搁在阿非那里,请她去找阿非。”
言下之意,他也不想再看到余纯芳,免得死不了心,太纠缠。
“阿强!”陈美叫住他。莫说他不明白,她也很疑惑,女人痴心多,但一旦说变,变得也快。但她更不明白,阿强怎么那么容易就死心放弃。“你不打算再和纯苦谈谈吗?”
“能谈什么?她都已经搬走了,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知道。”周克强苦笑一下。
不是他太容易死心放弃,而是他明白,不管他再怎么求,余纯芳都不会回头。变了心的女人就像化学程式一变便不可能回复。那个因素很现实,不单纯只是感情的牵扯而已。
陈美站在那里没动,尚无法相信余纯芳会和朱林彦扯上关系。她突然觉得他们简直像在演肥皂剧,这个关系、那个纠葛千丝万缕地互相牵扯不清。
电话响了。她累得没力气,任由它去响。
想想真可笑。别人的爱情不顺达她竟也觉得累。她真不知道余纯芳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般的两情相悦,她羡慕都来不及,余纯芳偏生自己硬要拆散。
“啊!”她仰头吐口气。低下脸,想起了沈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