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的第四天,遥远的局部地区便开始下雨。妈打电话来,有些担心,屋顶在漏水;然后瓦斯又涨价了,青菜一斤翻涨了一倍。
因为忙,一直没能和浪平碰面,我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长长的楼梯像天梯一样,爬到顶总是让人累得不想说话。
门前倚着个人,是浪平。他脚下散着一些烟蒂,看样子他等了许久,也许很久。
“等很久了吗?”看到他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将他的钥匙还他,不知这些天他是怎么进出的。
他“唔”了一声,跟着我进屋子里。我翻出钥匙给他,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似,略微皱眉瞪着我。
“忘了把钥匙给你——你那天忘在这里的。这些天你是怎么回去公寓的?”我边说边倒了一杯水给他。
“我找人开门,就没锁了,”他翻弄着钥匙,说:“上得怎么样?顺利吗?怎么突然把头发剪了?”
“还好。”其实,我不喜欢教书,讨厌那个局促感,总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做或告诉别人怎么做。我还是那么难取悦,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想想说:“东西都修理好了吗?窗户、玻璃,还有电话——”没提头发的事。
“我换了一具新电话,线路没问题了。”浪平草草说道:“反正该丢的丢,该换的换,就那样。”
“浪平,”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无所谓。我迟疑一下,吐口气,说:“这样好吗!你每天这样——今天跟那个女人交往,明天跟这个约会,不累吗!”
他瞄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想又说:“试着跟一个安定下来不是很好?你应该有喜欢的——”他忽地站起来,打断我的话,或者根本不想听,说:“没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过身,有些不情愿。
我看着他的胸膛说:“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没动,好一会,走过来坐到我身前,模了模我的头发说:“怎么弄成这样?”
好像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似。
我的头发刺得薄又短,更乱了,但乱得有种张扬的好看。我笑笑说:“更乱了是不是?何美瑛帮我设计的,她说我需要改变一下。”
“什么时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顺势就搁在我肩膀上,围着我,看着我的眼瞳。
我可以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帮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没事吧?”
“我有个约会。”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气,抓住他搁在我肩上的手,瞪着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却说:“你剪这样很好看。”然后站起来,“我该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头,就那样走开。
我冲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叫说:“星期天我会过去,把你那该死的约会取消,听到没有?”
我想他是听到了。
对很多人来说,爱情是生活的主题,小说的主题,传奇和故事的主题。但浪平太亵渎。爱情并不总是有意义,当我们试着去解释,并不都能有个所以然。而这个“没意义”也许对浪平而言,就是所谓的意义。
就是这样,浪平就是那样——想到这里,我忽然怀疑“什么叫做那样”?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发现,我其实太将它当作所以然,对浪平关心太少。
这晚上,我又睡不着。已经太多年,我总是睡不好。隔天到学校,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学,涂正恒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问候我说:“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没睡好是不是?还有十分钟才上课,休息一下。”
“谢谢。”我对他笑一下。
涂正恒算是个相当亲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样——浪平对我当然是“好的”,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个太“亲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样。还有何美瑛。
“还习惯吧?”涂正恒说,“刚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赶进度,可能比较吃力一点。”
“还好。”我说,“陈老师的班级进度稍稍超前,让我受惠不少,不致于手忙脚乱。”陈老师是个休产假的老师,我代她的课。
“那样就好。有什么问题的话,别客气,尽量来找我。”
“谢谢。”
时间差不多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涂正恒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师起身要去上课,经过我们,看着我们的说笑,皮笑肉不笑地说:“感情这么好啊!涂老师,你偏心哦,对漂亮的同学特别亲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细细的。
涂正恒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
我把课本夹在腋下,说:“那我先走了。”对两人笑一下,掉头甩开他们。
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那女的尖尖细细的噪音,总是让我想起凤凰郑。实在是很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郑。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过去。下课后我原想顺道去找浪平,想想还是作罢。我想回去睡觉。但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也不轻松,我得盯着那些小萝卜头打扫扫除,还得陪着听那些什么主任组长训些有的没有的又臭又长的东西,简直活受罪。我常常觉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变态,才会那么爱教训别人爱发号施令。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车站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于老师,等等!”
是那个郑咪咪。她的眼睛眯眯的,我干脆管她叫郑咪咪。我在心底嘀咕,运气实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赶上我身侧。
“唉。”我干笑一下。
“怎么没跟涂老师在一起?我看你们交情好像满不错的样子。”
来了!我严阵以待,避重就轻说:“涂老师相当热心,帮了我不少忙。我是来这里才认识他的。郑老师在学校这么久了。应该跟他比较熟才对。”
郑咪咪用狭长的眼打量我几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了呢!他介绍你进来的不是吗?”
“我是经过校长和教务主任面试的。”我小心选择措辞。
“那是当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说,涂老师帮你介绍的对吧?”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进一步说:“听涂老师说,他有个同学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绍你过来的,对吧?”
连这个她也知道!?未免太厉害了。我小心地回答:“涂老师说的?”
“对啊!”郑咪咪说:“还是我接的电话。他的同学听说我们在找代课老师,就介绍了你过来。所以,我还以为你和涂老师也认识。”
我笑一笑,聪明的不作声。
郑咪咪又说:“他那个同学我们都有听说,好像叫张浪平是不是?长得不太像老师的模样——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认识不是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个老师——长得不像个老师。好像当年陆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实在不像个平实朴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师。浪平身高腿长,身材结实,衣架子好,又因为不怎么常有表情的变化,有种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动静中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所以他们说他不像个老师。某个程度上,他更像靠着外表吃饭的人。浪平当老师,在皮相上是种浪费,浪费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么会听说?”我反问。没想到浪平那么出名。
“距离那么近,多少会听说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区,哪所学校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得很快的。”
“哦。”我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她到底“听说”了什么。
郑咪咪反倒问我说:“听涂老师说,你跟那个张浪平很熟是不是?”
刚好有公车进站。不是我要搭的。为了摆月兑她,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的车子来了。”匆匆赶到前头。
她跟着挨到我身边说:“我也是搭这班车。”
天啊!怎么这么不巧!实在真背——我对她灿灿地笑。
上了车,我靠着门边,准备随时下车。
郑咪咪挨着我,尖尖细细地说:“老实说,那个张浪平的风评并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见我没反应,继续又说:“你也知道,大家传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听说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干。而且不只英文行,听说他西班牙语也说得不错。”
这些人果然什么都知道!浪平大学时第二外国语修的是西班牙语,他还会一些法语,一点基础的日语会话。我想他还没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于老师,你跟他认识——”没等她说完,我就死命按铃,一副匆忙说:“不好意思,我在这站下车。”
“这一站?我也是。”
不会吧?听她这么说,我几乎跳起来。硬着头皮下了车,抬头一看,正好在某家观光饭店前。我不等她开口,抢着说:“我约了个朋友在这里碰面。明天见了,郑老师。”
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在二楼。好吧!我往楼上走去,彻底摆月兑她的视线。
人不多,我捡个靠角落的位置,也没仔细看清楚,随便点了杯咖啡,跟着才猛然惊觉,不知随身带的钱够不够。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申请不起信用卡,也不觉得它的好处。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确定身上还有几百块,才宽心一些。
坐咖啡厅其实很浪费时间,虽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只是想摆月兑郑咪咪。等个二十分钟,应该是足够的安全范围时间。运气再背,总不会再遇上她吧!
但愈数着时间就愈觉得它过得慢,我等得简真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去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好,我想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数着羊也好。
我支着下巴,几乎打起盹来。还有五分钟。侧后座位的人在聊天,维持着一种礼貌不扰人的低频声调。我根本没注意,就那么听到,好像背景音乐似的,我浑然不觉地溶入我意识里。
还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计算着时间。就在这时,听到后头的人似乎叫或说了声“邦慕”或者只是同样的发音,我不确定。但那就够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头。
那一桌坐了三个西装笔挺,看起来成熟有成的男人,事业型的。正对着我的那个人,和我打个照面,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巧撞上侧脸对着我方向的那人的视线。
他正转头朝我望来。
我看他一眼,转回身子;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人。我知道我那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误会。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脸,我是那般似曾相识过——他察觉我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我,微微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礼貌,不想令我难堪而已。
但是他,没错吧!?我问我自己。我想过去,但没勇气。他跟我记忆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他变得像电影中那种成功的企业菁英,精锐而且自信——过满的自信,形成相对的距离。
他不可能记得我,我若那样贸然走过去,实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诉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往事好提?还是作罢,省得麻烦。
我起身到洗手间,看见镜中的自己——苍白、凌乱,缺乏修饰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骄傲的表情下隐藏着卑微退却。我缭起水波狠泼向镜子,让镜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走出洗手间,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里,正收起行动电话,大概认出我是那个失态盯着他看的人,对我礼貌地微笑一下。
我月兑口说:“陆老师,你是陆邦慕老师吧?我是于满安,××女中,你还记得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种连接无法对应,错愣地看着我。然后,表情慢慢泛开,说:“于满安!?我记得——多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对着他笑,我怎么会忘呢!
“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陆邦慕好像真的很惊喜似,笑得相当灿烂——起码,我觉得不像是装的。
“老师才是一点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贸然过去。刚刚一直盯着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讶异,重新面对他,我竟能如此毫无困难、不颤抖地和他说着话。
“真抱歉,没能马上认出你。”陆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不出我是当然的,我的表情这么说。
寒暄过后,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变得有些不安,匆匆说:“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没关系!”他很快接口说:“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我点头说:“多亏你给我的那份笔记,我才能顺利考上大学。一直没能跟你道谢。”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听我这么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来,说:“我记得你那时英文好像不太行。考试时还顺利吧?”
我又点头。“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喽,”他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虽然想压抑,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我轻轻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
他的行动电话正巧响起,我很快说:“很高兴再见到你,陆老师,那我不打扰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电话,要对方先等候,转向我说:“我给你张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联络。”边说边掏出名片给我。想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你的电话给我,我也很高兴能再遇到你。”
我什么都没带。他掏出派克的金笔,又拿出张名片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名片背面,确定无误后,收进西装上衣的内袋。
“那么,再见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对我点了个头,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灿烂。
命运之外的意外,全然无法预料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从没想过会有再遇到陆邦慕的一天,但这一天,发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轻快,过了晚餐的时间仍然不觉得饿。我捧读着他给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国际娱乐事业集团的台湾区文化部门经理,美国总公司派驻到海外地区的领导阶层人才。这说明了他气质的微妙变化。
电话蓦地一响,我吓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紧牙。
“阿满,”是妈,快哭出来的忧虑的声音。“怎么办!?屋子倒了!”
“怎么会!?”我慌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灾,然后山坡崩了,整个灌到我们那里,把我们整栋屋子灌倒了。”妈几乎是用叫的。“我打了电话给阿雄和宝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跟你爸现在在阿旺这里,借他们的电话。”
“你们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第一个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许不在……我把所有的钱塞进袋子,连夜赶回去村子。
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约莫是下疲了,但夹杂着风,还是打得人很难受。
我一口气爬上坡,棺材屋的后半部全让灌下的泥草树木给埋了,惨不忍睹。
赶到阿旺家,爸妈坐在他们的客厅,表情木然,木然中说不出的疲惫忧烦。
“阿满!”浪平他妈妈亲切的招呼我。
爸妈抬头看到我,没说什么。我没看到李宝婷和李正雄。
阿旺说:“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们今天先在我们这里凑和一下,要怎么打算明天再说。雨平,”他叫说:“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你弟挤一下,房间借于伯他们休息一晚。”
他们家其实也小,勉强隔了三个房间,浪平离家工作,风平在外地念书,剩下还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后来才出生现在念小学的阿雪,仍显得很局促。
“不用了,这怎么行!小孩子要念书。”爸连忙推辞。阿旺倒很直接,这个时候也不客套,说:“不待这里,你们能上哪里!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气了。我看你们折腾一晚也累了,先睡觉再说,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烦恼也等明天再烦恼。”
爸妈看看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浪于他妈说:“就这样啦。阿满,快带你爸妈进去吧。”
“谢谢你们,旺伯,旺婶。”也只能这样了。
进了房间,我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妈。
“妈,这些钱你们先拿去,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妈并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了解。是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硬着头皮说。
妈捏捏我给他的钱,塞了一千还给我说:“你自已留一点,在外头吃穿都要钱。”
“我还有——”我把钱又塞给她。
爸说:“把钱拿着,我跟你妈身上还有一点。”
我也不推拖了,把钱塞进口袋。
隔一会,李正雄总算来了。李宝婷打电话过来说她明天会来看看。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李正雄是儿子,有义务的是儿子。
李正雄显得相当疲惫的样子。说:“我跟慧萍说好了,先到我们那里挤个两天再说吧。”
慧萍是他的太太。李正雄结了婚就搬出去,逢年过节也难得看到他们一次。跟他们那个家,我一向不亲。
我跟了过去。李正雄腾出一个小房间安顿爸妈。
陈慧萍站在一旁说:“我们这里这么小,住得不舒服,宝婷姐那里房间大,地点又方便,跟妈又贴心,爸妈应该比较习惯。”
爸妈抿紧嘴,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这里是没有我待的余地。
李正雄说:“阿满,你不回去吗?”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陈慧萍表情是那么为难。
“我马上就走。”我不劳他们费心,马上接口。转头对爸妈说。“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爸点个头:“这么晚了,小心一点。”
外头风雨已经变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凉的客运车内,我忽地又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还有,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