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雨季就过去了。我开始等待,倒数计数,夏天快来到。夏天一来,便像征某种结束,某种月兑离,我不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后充满骚动。
我的英语变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词动词加受词变化那么简单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对英语,我完全变哑了。我也不再觉得凤凰郑说的那些细细碎碎的琐事有趣,我第一欠发现她细碎的声音原来是那么尖锐。
“昨天我有个朋友带她女儿到我家,”如常的,凤凰郑在上课前用她细碎的声音说,“我切了两块蜂蜜蛋糕给我女儿和我朋友的女儿。我也没有注意一块大一块小。结果我女儿竟然说:‘妈咪,这块比较大的给妹妹。’我好惊讶,我女儿才四岁,就懂得‘孔融让梨’。”她停顿一下,两边嘴角朝上勾了起来。“你们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读书,要多学学那种精神,一个人长大后的成就如何,从小时候就可以看出来。孔融那么小就懂得退让的精神,长大后自然有一番作为。你们读这些历史典故,不要光只会背,要懂得效法。光只是会考试也没用,你们没听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要效法孔融那种精神才对。”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觉得心头突出块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为什么要让梨?嫌日子过得太舒服,吃得太撑了。真要让他三天没得吃,要啥没啥,他还摆得出这种富豪子弟的派头吗?
但我什么都没说,嘴巴合得紧紧的。
下课后,我在座位上坐了一会,确定不会追撞上凤凰郑,才起身上厕所。厕所和教师办公室同个方向,在走廊的最底端,里头永远挤了一堆人,偶尔让人觉得很麻烦。上完厕所出来,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何美瑛和张浪平。我是先看到何美瑛的,她也看到我,我们不打招呼。
“于满安——”张浪平叫住我。我看他刚刚把一本英文文法递给何美瑛。何美瑛有一双漫画式的大眼睛,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盯着我。
即使不太常讲话,看久了就会变熟。我对张浪平是熟悉的,我想他也是。我对何美瑛也是熟的,看久了的熟。
“干什么?”我不理会何美瑛,我不喜欢她目光里的表情,有一种虎视耽耽,让人不舒服。
张浪平把给了何美瑛的英文文法又拿回去转递给我,说:“哪,我上次说的。”
我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才刚给何美瑛的东西,反射地皱眉。何美瑛在一旁帮腔说:“你如果想要就拿去,不必不好意思。”
“不必了,我自己有。”我不去接,对递到我面前的文法书视而不见,张浪平将书收回去,跟着说:“我有历届的英语和历史联考试题,你要不要?”口气平平的询问。
他的态度就是平常,不能跟殷勤连在一块。不过,一开始,他的态度就是这样,张浪平对我的熟,是没有程序的熟,缺乏前奏,省略了所谓交谊必经的繁文褥节以及复杂紊乱的演化节奏,一开始就平常的像生活。
“要。”我想了想,然后点头。
“晚点我拿给你。”他比个手势。我再点头。
我知道何英瑛一直在看我,我不看她,物以类聚,但并不表示同类就一定会相濡以沫,人是有个别差异的,还有频率的不同,以及目标的不同。
下课后,我一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到车站,客运车如平常一样延迟进站。我在班上有几个感情不错的同学,但她们都不跟我同方向,我们在学校的嘻笑游闹,一放了学就都不算数。没办法,方向不一样。我也没有邀请过谁到我家,太麻烦了。
回到家,才进门,就看见妈端了一盘炒花枝到桌上。桌子正对着神明桌,那盘花枝摆放在桌子正中央,像贡奉。
“怎么有花枝?”我丢下书包,跑到饭桌旁深深吸了一口姜爆的香气。
“宝婷带回来的,她还在厨房卤猪肉。”妈喜滋滋的。我刚伸手要拿花枝,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缩回手皱眉说,“她回来干嘛?”
“你这孩子对自己姐姐怎么这种态度!她回来看看也不行吗?谁会像阿顺,一死出去就看不见人影,只会给家里惹麻烦。”妈妈很不高兴,唠叨了两句,然后替赶狗似地挥手说,“好了!好了!去叫你爸回来吃饭。”
爸如果不是在门口外左边电线杆旁的那块小空地,就一定在下坡的广场。果不其然,我在广场找到了爸。那里永远有几个没工可做的人闲着蹲在那里磨牙。
领着爸口到家,李宝婷已经自己先吃起来了,妈则坐在一旁殷向地帮她挟菜。
看见爸进门,李宝婷立刻伸手移动一下摆得好好的椅凳,殷慧招呼说:“爸,吃饭。”
“你先吃,我马上就来。”爸微微欠个身,笑得好客气。他在房间里磨菇了一会才出来。碍着李宝婷,他躲在房间里先把他的鸦片剂喝了。
我默默吃着饭,偶尔挟块猪肉,不想碰那盘花枝。李宝婷先对妈投诉了一番她婆婆的不是,然后说她帮人家修改衣服工作的辛劳。
“忍着点,”妈劝说。“只要你身边有钱,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我怎么会有钱!吃穿都要用钱!”李宝婷说。“阿顺前两天跑去我那儿,说是没钱,要先跟我周转。”
“这个死阿顺。你不要理他。”
“他人都跑来了,我能怎么样。说是要伍千块。我跟他说我把钱放在你这里,他如果回来找你,你就先拿给他,等他把钱还我,我再还你。”
妈常年紧绷的表情,刚刚好不容易才显得舒缓松弛而已,此时又僵硬起来。李宝婷自顾吃花枝,又挟了块猪肉,咬了一口说:“这猪肉卤得还不错,不会太硬。”
“对啊。我还担心卤得太老了。”妈扯动嘴角、陪笑着。
“啊,对了!”李宝婷像想起什么,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二千块,塞给妈说:“最近没什么客人,一天只能修改几千衣服,先给你二千块。”
“不用了,你们自己也要用钱。”妈推辞着。
“没关系,你拿去。”李宝婷硬把钱塞进妈的口袋。
我看得很烦。看到李宝婷我就讨厌。长得愈大我愈讨厌她。
“宝婷,”爸一直默默吃着饭,我看他也不大动那盘花枝。“以后阿顺如果再跑去跟你借钱,你就不要理他,阿顺不学好,给他钱只是白白浪费。”
“我知道。”李宝婷摆出一脸无奈。“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当我是姐姐,跑来找我这个姐姐,我又不能不理他。”她抱怨几句,停顿了一下,目光朝我看来,转开话题,说:“阿满也差不多快毕业了吧?”
我当作没听到,继续吃我的饭。妈说:“快了,再三个月吧。”她也搞不清楚我究竟什么时候毕业。
李宝婷挥着筷子,把一般花枝吃到见底。对妈说:“我想也是。刚巧,我店附近有家美发院要找小姐,一个月八仟,还供吃住,而且还有小费可以拿。”
“可是……”妈有些迟疑。“阿满还没毕业,又不能马上去。”
“对方说可以等阿满毕业。”
我的脸慢慢胀红,嘴巴抿得紧紧的,一股气闷在心头。李宝婷还在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离家近,又可以学个本事。要不然我们店附近另外有家皮鞋店在征求店员,一个月一万二,还供午餐,应该也不错。”
“可是……”妈还是显得犹豫,看看爸。
爸停下筷子,避开李宝婷的视线说:“阿满还小,能做什么,多读一点书比较实在。”
“国中都快毕业了,哪还小。”李宝婷瞄了我一眼,瞄得轻描淡写。“女孩子不必读太多书,学个本事还比较实际。我们不也才国中毕业。”三两句就把爸的话堵死。爸俯着头,闷不吭声地扒着饭。
闷在心头的那股气猛不防冲上我脑门,我丢下筷子站起来,冲着李宝婷叫说:“你少鸡婆!我的事不要你管!”掉头冲出屋子,一股气把椅凳顺势撞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咚的破裂声响。
李宝婷不爱读书,好不容易挨到国中毕业,二十岁不到就急着嫁人,李正雄半工半读念完职校,才当完兵妈就赶忙央人帮他找对象,结婚成他的家。一两个人结了婚,飞鸟各投林,每个人都只顾他们自己那个家,也没看他们替这个家做过什么,一回来,却什么姿态都有。爸爱面子,怕众人说闲话,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更是要特别小心翼翼。李宝婷结婚那年,我才八岁,还很懵懂,我只看到妈做的工都比她多。
长愈大,我是愈讨厌她。但妈是看不到这些的。妈本来指望爸,偏偏爸不是那么可依靠,而于顺平打国中就憧得跷课逃家和爸妈捉迷藏,气得爸妈当他死了一般。这个李宝婷就显得更贴心。李宝婷和李正雄是妈的孩子。我们姓于,是爸的孩子。
我往山坡走去,一边走一边踢着碎石子出气,走到电线杆旁的小空地时,有人在背后出声叫我。
我回头。是张浪平。
“我本来想到你家找你,碰巧看到你跑出来。哪,说好要给你的历届联考试题。”
他递给我两叠A4大小影印的纸卷,用钉书机钉在一块。
我草草看一眼,随手翻了翻。电线杆下亮光刺眼,我下意识往后挪开几步,退到电线杆背后。上坡地势高,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半个广场。灯光幽微地照,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在广场边的人影鬼魅似地窜动着,声波透过空气传送,间撞着斜挡的屋顶或石角,曲折地侵袭过来。
距离外,那个海仔一双手比来划去、一下子拍他的大腿,一下子又敲他自己的脑袋,嘴巴一张一合像在演歌仔戏,兴奋又激动地扯着嗓子呱叫着,断续地传过来。
“……你们就不知道,那风雨有多强……,十二级……别说人,连大家都会被卷下海……我以为这下死了……那船摇来摇去,比地震还厉害……渔村那个城仔,第一次出海,吓得差点掉出船外,还是我拉住……”
前阵子隔壁渔村有船出海,不巧赶上一场暴风雨,雷电交加,听说差点遇难。
回来后说是看到了“神火”,说得绘声绘影。有的说是妈祖显灵庇护。总之,神明保佑,船设事回来了。海仔就在那艘渔船上。
“哼!一群白痴。”张浪平轻微哼一声。他的音量不高,可以说冷淡,却有种被冒犯,像是不以为然。
讨海的人有种种的传说,我以前就听过不少,但就像幽灵船或百慕达三角洲,没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不管什么事,一旦发生,经过传述,难免就被夸大,混淆一些真真假假,变得虚虚实实。所谓传说,不过一些被夸大的传述,其实跟“薛平贵征东”或“桃花女斗周公”都差不多,都不必太认真。
看,我们的态度就是这么亵渎,缺乏了敬畏。
“你们以前住渔村,应该听过不少传说吧?”我问。
“嗯。”张浪平点头。
我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嗯了一声,便蹲下去,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把玩。我跟着蹲下去,手臂叠着膝盖,下巴再搁在手臂上。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丢开手中的石头,又重新捡了一块,然后说:“你好像不怎么跟何美瑛说话。”
张浪平说话似乎不讲究什么起承转合,声音里的表情也很低调,总是平平的,不会太昂扬。
“又不只我不跟她说话,她也不跟我说话。”我略略扬起下巴,跟着垂下头,捡捡丢丢小石子,嘟喃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石阶那边传来妈的声音。我探头看去,看到李宝婷正走下楼梯要离开。
“你姐姐?”张浪平问。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他跟着他妈搬来村子好一阵了,我家的事大概也听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为这样,他才会一开始就对我熟。我们立场异属质同,家庭因素互补地刚巧契合。我并不热衷缘分这种东西,机率多低,即使有缘千里相会,但相会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
“你打算读哪里?”又是张浪平问。
“不知道。”我摇头。反问:“你呢?”
换他摇头。因为背着光,我们都蹲在黝暗里,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两次主动叫我,但我发现,他其实不多话,说话的声调总是平平的,情绪似乎缺乏起伏,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十多岁的少年,却有着成熟男人的姿态,一种过早的无动于衷。他仿佛提早在实验一种颓废。
“我想读海事学校。”他忽然开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广场边,海仔还在不停地比手划脚。晦光中,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呵欠,由南边吹来淡扫的风,空气微微地起骚动。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高空中现在不知正起着什么蠢动。我们蹲在黑暗里,光和影一起向我们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