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女人一头挑染的金色短发,削得很薄,服贴地贴着脑门;穿着贴身丝白长裤和上衣,搭配鹅黄外套,身段冶艳,整个人充满活力动感的美。但和那股动感美极不相称的,她一脸火气,满腔愤怒怨怼无处发泄地扭曲打结着,显得极是狰狞。
“佑芬,你别再生气了。看看你自己,再气下去,你只会老得更快。”徐爱潘支着头,从镜中对花佑芬摇头。
“叫我怎么不生气!”花佑芬一坐下来,用力拍着桌子。“说好这个周末要陪我,结果来一通电话说他临时有事就这样将我撇下!”她一直期待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刻,却无情破灭了。
“他”,自然是那个林明涛了。徐爱潘略转个身,双手平摆在桌上,面对着花佑芬。有些话她一直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基于朋友的立场,也许她应该告诉花佑芬。
“佑芬,如果能够,我想你最好还是离开林明涛吧。”她总觉得林明涛太狡猾了,对花佑芬根本没心。“他只会说些甜言蜜语,却从来不给你任何远景,连物质保障也不给你,未免也太吝啬了。”
男人如果对一个女人有心,将她视为他的人,即使没有婚姻的责任,他也会妥善照顾她的生活。林明涛吝啬得连物质生活都不曾给花佑芬保障,那里会有他的爱?她看得明白,花佑芬却看不开,固执着那点死心眼。
“不是那样的!阿潘,你对他太有偏见了。”花佑芬不以为然,替林明涛辩护。
“就算是吧!我觉得你该为自己打算——”
“你不会说我,你自己呢?你这样跟着徐楚,他给了你什么?为你打算了什么?”
“他——”徐爱潘微皱眉。
她和花佑芬的处境,想想其实是相同的。是啊,天底下的情妇,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那样——分享别人的丈夫,在道德的夹缝中苟且偷生,捡拾一些残余的爱。
情妇,以爱情为名义,破坏道德、家庭的女人,她们是这般沉沦。不过,也许更接近妾吧,或者侧室,总归的无法光明正大。
“算了,再说下去也没意义,还是别去想那么多吧。”花佑芬站起来,挑了一管艳橙色的口红,对着镜子涂了一个饱满的嘴唇。“你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一起去听西班牙的男高音的演唱会。”
徐爱潘耸耸肩,没什么兴趣。“你知道,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我怕听到一半会睡着。”她很少听音乐,几乎不听,不喜欢那种老是余声在耳边回荡的感觉。
“睡着就罢,反正不会有人注意。”花佑芬呵呵笑起来,很习惯徐爱潘的“诡异”;这世界找不到几个不听音乐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取笑她“没层次”,她耸肩回她一个无所谓,不依的就是不依,不肯勉强。
“既然我这么说……”徐爱潘站起来,抓起梳子随便撩了头发一下。“走吧。”
“走吧?!你就穿这样?”
花佑芬不禁皱眉。看她穿着一件雪纺印花长衬衫,下摆收拢着扎进破牛仔裤里,像咸菜一样。居然这样随便就要出门!
“你那套亚曼尼呢?”她打开衣橱。
“在洗衣店。”
“洗衣店……”花佑芬喃喃地,快速检视衣橱,丢了一套深V字挖领的黑色裤装给徐爱潘。
人,还是要衣装,尤其是女人。穿上剪裁、质地都一流的黑色裤装的徐爱潘,展现出不同的风貌,突然多了几分她平时少有的明丽畅快的气质。
她自己看着镜子都觉得很意外,不太认识镜子中的那个人。女人的万种风情,原来都是费心的雕琢。
两人拦了辆计程车。街道有些雍塞,车行缓慢并不畅快,往后望去,竟排了一长龙,络绎不绝似,教她生出错觉,仿佛她们正要去赴什么盛宴,耳畔乎隐隐可以听见乐队的欢颂。
“你怎么了?”花佑芬见她恍恍惚惚的,奇怪地问。
徐爱潘摇头,对自己的错觉暗自失笑。其实,说是“盛宴”也差不多;国际知名的世界级男高音来台演唱,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会引得一大票艺术自命的爱好者,蜜蜂附蜜一般,前来共襄盛举。这么甜的蜜,味道呛浓,一只蜂也不会错过。想想,她自己倒真是趁乱掺混其中滥竽充数的蝇。
下了车。人果然很多,一路看到的都是人,她开始后悔趟浑其中。
进了音乐厅,她变得更无心,不感兴趣地望一眼四周穿流的人群。只那么一眼,却竟叫她看到那帧熟悉的身影。那个人,前时还将她搂抱在怀里,这一刻他却在笑,对着他身旁典丽优雅的女伴毫不吝啬地展露他最动人的笑。
她移开目光,几乎是不堪的。呵!这世界还真小啊!这么容易就教她遇见。奇怪她并不觉得生气愤怒,只是有一种伤感,胸臆间空荡荡。人的心是这么脆弱,这样容易就空虚。
不堪。
她转开身,不防却撞上了花佑芬。花佑芬像堵墙般僵硬地杵在那里,仿若生了根。脸色铁青,满布着难言的妒恨。
“怎么了?佑芬?”她觉得奇怪,顺着花佑芬的目光看过去,表情跟着沉下来。
林明涛和他太太,正迎面朝向她们走过来。
“走吧!佑芬——”她试图拉开花佑芬。
林明涛显然还没看到她们,边走边忙着对他太太嘘寒问暖。倒是他太太,女人的眼总是比较尖,一个抬眼就瞧见,倨傲地看着花佑芬。
“花小姐,你也来了。”声音冷冷地,一种高姿态。
林明涛一向从容的表情瞬间掠过一抹尴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徐爱潘冷眼瞧着他,对这个男人的自私卑鄙厌恶到极点。
花佑芬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这情形,对她是难堪的,仿佛在说她见不得人。
林太太抬了抬下巴,尽管脸上露着笑,笑容却犀利。徐爱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本能地讨厌这个女人。她讨厌她扬着下巴微笑的方式,那是一种受宪法制度保障了身份地位的爱情,对偷生在婚姻之外的情爱关系的轻蔑,完全是一种优越,而且充满鄙夷。
林明涛拥着妻子要走,一直没有正眼去面对花佑芬。林太太嗔他一眼,假笑着说:
“我先生就是这样,穷担心。他怕我站久了,对身体不好——应该说是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看不出来吧?才二个月。花小姐,你会恭喜我吧?”
花佑芬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几乎被击倒,死命地瞪着林明涛。徐爱潘更是不敢置信,这几个月,林明涛跟花佑芬亲亲密密的,几乎要让她相信花佑芬说的,他跟他太太感情一直不好,然而,他太太居然怀了两个月身孕了!
林明涛英俊的脸毫无愧色,也不看花佑芬,拥着妻子走开。花佑芬死盯着他们的背影,又愤又痛又屈辱又难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美丽的脸孔都扭曲了。
她掩住脸,蓦然转身跑开。
“佑芬!”徐爱潘连忙追了出去。
为了林明涛,花佑芬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忍受了多少不堪。但这一次,却教花佑芬特别的伤痛,对她的伤害也最深最多。她跟花佑芬认识久了多少了解她的性格。花佑芬外表看似很坚强,其实很脆弱,一颗心坑坑洞洞,全是为感情受的伤。
但,又何苦呢?
美丽的歌手不都以过来人的姿态,用沧桑的歌声告诉了天下那些情情爱爱的女人了吗?“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
何必呢?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是啊!何必呢?!
“佑芬……”她不知能说什么,只能默默看着花佑芬哭泣。
何苦一往情深呢?情妇是没有立场的,只能为着爱、为着一份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相依伤心气苦。总是这样。这是情妇唯一能唱的老调。
要问何必呢?其实所有的道理她都懂——
只是难。
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女人啊,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就只为这个情字。欢喜也为他,悲伤也因他。
总因那个痴。
“回去吧!”她扶起摔倒在栏杆旁的花佑芬。
天狼星升起了,冬天就近在眼前。这个冬天,也许会很冷。
***
那天深夜,林明涛姗姗赶了过来。徐爱潘应的门。
“佑芬呢?闹得很厉害吧?”
徐爱潘别开脸,厌恶再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花佑芬在房间听到声音冲了出来,抓着枕头狠狠丢向林明涛,大叫说:“你来做什么!你给我出去!滚回你太太身边去!”
“别这样,佑芬!”林明涛尴尬地看看徐爱潘。“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生气,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走——”花佑芬捂住耳朵,推开想要抱她的林明涛,一迳赶他走,生气地吼叫着,抓起茶几上的面纸盒朝他的脸砸去,落了个空掉在地上,再要找东西丢掷,自己先就哭了起来。
“说什么要跟你太太离婚,给我一个名分!结果呢?她居然怀孕了!你不是跟她感情不好吗?为什么还跟她上床?!你说啊!”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捶打着林明涛。
林明涛抓住她的双手,极力想维持一种身段。但花佑芬哭闹不休,逼得他极是狼狈。
“佑芬,你冷静一点!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跟她已经分房了很久——”
直到现在,他还想哄骗她。花佑芬恨极了,咬着牙吼道:“你还想骗我?!你没跟她上床,那她肚子中的孩子怎么来的?!”
她又踢又咬又打,完全一副泼妇的不甘心。林明涛狼狈透了,强辩着:“那是意外——”
“意外?那好,你叫她马上堕胎!马上跟她离婚,你不是说你爱我吗?真爱我的话,就证明给我看——”
“佑芬——你别无理取闹,那好歹是我的骨肉——”
“你说我无理取闹?!”花佑芬拔尖了声音,妒怨与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我那么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爱我——但你根本就一直在骗我,根本就没那个心!”
她大吵大闹,完全不顾颜面,苦苦逼着、纠缠着林明涛。林明涛眼神闪过一抹厌恶,提高声音说:“她好歹还是我太太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跟她离婚!”花佑芬抓住他的衣服,用着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林明涛用力扳开她的手,整整凌乱的衣服,面无表情回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跟你多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转向徐爱潘说:“阿潘,你劝劝她,改天我再来。”
说着,便朝门口走去,不再留恋花佑芬一眼。
“你走!你走!走了就永远不要再来!”花佑芬愤懑极了,说不也的怒恨,又不甘发出椎心的哭喊。
林明涛头也没回,连一步也不犹豫。花佑芬跳起来,用力将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上,抓起椅子砸向电视机,又将镜砸碎,把家具捣乱得面目全非发泄怒气。
“佑芬,你冷静一点!”徐爱潘冲上前阻止她。“他都走了,你砸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别管我!”花佑芬横过脸大吼。
“我不管行吗?看看你这样子!你就算把屋子全都咂了,林明涛一点也不会痛!”
人的感情都是很不可靠的。海誓山盟有什么用呢?一旦变了心,就像化学作用,变了就是变了任你怎么哭求,再也不可逆回来。
花佑芬丢下椅子,望着满屋子的疮痍,慢慢蹲下来,嚎啕大哭。“我恨啊!阿潘!我就那么不值——”
“你只是看错了人。林明涛既然对你没心,你就不要再留恋,好好爱惜自己,何必再为他伤心。”
话虽这么说,徐爱潘心里却不免叹息。世间的事,说说容易,但现实与道理完全是两回事。
总有那种飞蛾扑火的傻子。否则,这天下,就不会有那些痴心的故事。
***
隔天清晨,天还是黑的,徐爱潘突然醒来,被一种淅沥的水声吵醒,她以为是下雨,打开窗子看,天空清倩。她静下心,听仔细了,声音是从浴室传来。
客厅尚一片凌乱,四下满是玻璃,她小心避开,走往浴室。
“佑芬?”浴室里的灯亮着,由门下溢出光来。水声淅沥哗啦,溢满的声音。
花佑芬没有回答。她提高声音又喊了声。
“佑芬?你在里面吗?”
回答她的,仍只有满溢的水声。
她觉得奇怪,敲了敲门。死寂的回音让她感到寒栗,蓦然涌起一股森然的感觉,着慌起来,不断高声叫喊着。
“佑芬!”她用力撞开门,跌撞了进去。
浴室里满地水渍。浴缸放满了水,花佑芬躺在浴缸中,左手搁在缸缘外,无力地下垂着。殷红的血,沿着她的手腕流进了浴缸,染得缸里一池血红。水笼头开着,血色的水,随着缸水的满溢,不断涌冒出缸外。地上倾倒着一瓶安眠药,瓶子是空的,旁边还倒着一只破裂的水杯。
“佑芬!”徐爱潘大叫。
她跌撞着出去,一边抖颤一边从残砾中找出电话,叫了救护车,声音一直在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花佑芬竟然会这么做,姿态那么决绝。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她跟上去,一路不停在发抖。花佑芬急救的时候,她一直抱着双臂缩在墙角,直忍不住恶心地想吐。
但她终究没有呕吐出来。
挨到天大亮了,甚至阳光变得热的时候,花佑芬总算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
“医生,她没事吧?”她迎上去,几乎是用冲的。
“没事,幸亏发现得早,总算保全一条命。”
听医生这么说,徐爱潘紧绷的神经蓦地松弛下来,提不起力气,恐惧感开始袭向全身,蹲在地上干呕。这时候她才开始知道害怕,感受到那冲击。
死心眼的女人,在感情受挫折时,总是会开始怀疑人生,怀疑再活下去值不值,对生命,比不上一场情爱认真。
但为什么这么傻呢?情妇不是只要穿戴得漂漂亮亮,听情人诉苦,给他温柔解语就好了吗?
还是贪啊!终究是女人,要的还是男人的一颗心。
想到花佑芬以那种决绝的姿态躺在浴缸里的模样,她不禁又颤抖起来。飞蛾扑火原是种自杀的行为,它们却还是不悔。
那天夜里,花佑芬醒来,看见守在病床旁的徐爱潘,哑声问:“阿潘,这是哪里?”
“医院。”徐爱潘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勉强忍住心酸。
“是吗?我还没死吗?”语气没有一点庆幸。
徐爱潘神情略黯,吞着一口叹息。“你这又是何苦,那么傻!”死了固然一了百了,但也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甘心啊,阿潘。我要他一辈子后悔内疚。”
“死了你就甘心了吗?再说,你死了,林明涛只是少了麻烦,根本不痛不痒。”
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怎么女人为爱轻生、为情殉命却是如此义无反顾?为的还是不爱她的男人——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花佑芬重复这分怨和恨。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她们的爱情原就没有保证。
徐爱潘突然觉得疲累极了,为她自己也为花佑芬。婚姻是一种爱情问题,婚姻以外的爱情却成为道德问题。因为不被法制和社会共同价值观认同,她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没有立足点。
“你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她替花佑芬拉了拉被单,轻轻微笑。
明天会吹明天的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夜深了,此刻的她们,需要一个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