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红叶山庄”,完全被青翠包围,南风微拂,凉凉的沁人心脾。
“红叶山庄”是散落在东部山区一个小村落的统称;因山中林叶每到深秋尽皆染红,满山像着了火,引得好风花雪月的文人驻留,因而得名;是避暑的圣地,也是著名的清泉乡,但来的人并不多,大抵是一些性好自然的墨客骚人。
那泉,是自然涌出的天然冷泉,水质清净,冰沁肌肤。山中又多有不知名的小溪,细流潺潺,清可见底;而且小径清幽,羊肠曲折。
由于地势高,常有云烟弥漫,漫步在其中,常让人疑似在仙乡。到红叶乡数日来,易莎顺最喜做的,就是一个人缓步在云烟缥缈间,彷佛甚么愁怨都能随云烟散逝。
看浮云聚散,令人容易感慨人世无常。大自然的消长,预叹了人间痴情随着时光流转必然的烟消云散。
她走向溪畔,一路伴着她的唐志摩若有所思地跟在她身旁,云雾扑面,沁了一脸凉。
“莎顺!”他低唤一声,惊散了绕身的薄雾。
易莎顺肩膀微微一抖,有风轻拂过。她选了一块平板的石头,轻坐在上头。
“莎顺,你还记得你跟星野初次见面的时候吗?”唐志摩走上前,面对着溪流。
“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易莎顺微觉奇怪的问。
“没甚么,只是好奇。”
“其实也没甚么特别的。那一天,我记得下着很大的雨,我跟院里一两个同伴坐在团体室的门口看着雨发呆,院长突然带了一个大哥哥进来,把我叫过去。那就是星野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他穿了一套很慎重的西装。院长跟我说,从今天开始,那位大哥哥就是我的监护人,要我跟着他。我不懂她说的监护是甚么,只是想着,到哪里都一样,就跟着他走了。”
“就这样?你对他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唐志摩带着试探性的表情,若无紧要地随口问道。
“特别的印象?”易莎顺一怔,低声咀嚼着这句话,陷入飘忽的神状。
过后,她微扯嘴角,像是微笑,露出一丝丝的甜蜜和回味。但甜蜜中又夹杂丝丝的困惑。
“莎顺……”唐志摩瞧着疑窦四起,又好奇,又低唤了她一声。
易莎顺微微一震,然后抬头说:“那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印象,只是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停顿下来,清澈的双眼盛满疑惑地看着唐志摩,问道:“你能想象星野哭泣或流泪的样子吗?”
“星野哭泣流泪的样子?”唐志摩下一意识的皱眉。
“当然不能吧!”易莎顺替他回答,理所当然的口吻。“就是后来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我也很少看见他激动的时候。但那时他却紧抱着我,激动的流着泪!哽咽说着‘我终于找到你了’。很奇怪吧?”
“是有点奇怪。你问过他这件事吗?后来。”
“没有。”轻缓的摇头。
“为甚么?你不想知道吗?”
“当然想。但我不敢问,我怕……”
“怕?为甚么?”
连连的追问让易莎顺沉默下来。她起身走到溪边,蹲下去,捞了一掌溪流。
“我怕……”清澈透明的水由她指缝间滴流而泄。“他那时的神情很认真。他费尽心思在找的女孩,我怕,他是找错了人……我怕,确认了这个错误,那……”
那会如何?易莎顺突然又缄默下来。
“你想太多了。”唐志摩郑重说道。
“大概吧。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星野为甚么要那么做?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但对他来说,我只是个累赘,我带给他的只是麻烦……”
“也许这就是你们两人的缘份。”唐志摩说:“想想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亿万星屑,唯独你们这样相逢,你跟星野的缘份,早在十六年前,不,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定了。”
“注定?”易莎顺怔了一怔,一心只为这两个字迷惑。
“莎顺,”唐志摩声音又起。“你还记得你父母亲的事吗?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生过甚么事吗?”
唐志摩的声音因着冰凉的空气显得低沉,冻在薄雾中回荡不开,形成了一条河,侵入易莎顺的脉流中,引导着她的记忆。
这却让她微感困惑,不了解唐志摩为甚么突然提起那早沉淀入记忆黑洞探处的模糊往事。
“不记得了吗?”唐志摩朗声追问。
“不……啊……”易莎顺半啖入迷惑,显得有些犹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我父母的事?”
“从没听你提过。你应该对他们、对小时候发生的事还存有记忆吧?”
“记得不多……”声声追问勾动了易莎顺尘封的记忆,她颦住双眉,努力回想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也跟着去了,然后我被送去育幼院,隔了半年吧──星野成为我的监护人,再加上你,就一直到现在了。”
“我不是要问这个,而是──你七岁以前的事。譬如,你父亲去世的那时候左右,你还记得多少?”唐志摩小心地措辞,选择适当的字眼,温和地引导易莎顺。
易莎顺的生活史,他比谁都清楚。从她七岁起跟着柳星野开始,他同时也进入她的人生,可以说,在她的生命里,他跟柳星野是同时存在的。
不过,一开始,在易莎顺的心中,他跟柳星野存在的意义就不一样。这一点,一开始他就明白,他们两人的缘份,早在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走好的。
但是,隔着这一段往事,柳星野始终无法突破他自己的心茧,他怎么劝告也没有用,只好让他自己一人冷静地好好想想如果柳星野一直不能突破他心中的迷障,那么,他对易莎顺的感情就像那化蛾失败的残茧,只是一只死了的蛹。
那段往事成为柳星野逃避、畏于面对的毒瘤,也因为如此,他始终无法突破心茧。但是,易莎顺呢?她记忆了多少?潜意识里封入了多少情感?这是唐志摩想知道的。
易莎顺对唐志摩小心导引的问题颦眉陷入了沉思。那一段过去太遥远了,再回首,好象蒙眼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
“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过世的吗?”唐志摩在黑暗的隧道点缀了丁点光。
“我父亲?”易莎顺努力思索。
“对。还有,你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发生了甚么事?你小时候家里附近那条暗巷子……你还记得吗?”
“暗巷子……”易莎顺销眉越深,闭上眼睛。
随着记忆往前走,是寄宿学校倚栏盼望的蒙雾景象;再住前走,柳星野对着她激动流泪的镜头像路旁风景一般,随着她无法停止的脚步而褪走;再过去,她看见满脸病容的母亲,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
那些镜头,都像是买了雾镜,在景象的周围围括着一圈蒙陇;黑暗的隧道,是一条无止境的道路,她独行在路上,那些过往的片段,却成了路旁的风景,随着她往前移动的脚步而向后褪逝。那些镜头并不是连缀的,而是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出现在路边,被光朦括出圈圈,像月晕一般的风景;而四周,是被填塞流满的黑暗。
再走下去,那些光突然破碎成流窜的明亮,丝丝点点,微现出一条被黑暗笼罩的死巷。那些破碎的流光突然朝她点点坠袭而来,很快的,她觉得自己被溶掉!被吸入那条暗巷──
接下来,黑暗的道路扭曲了,眼前几条黑影纷纷在奔窜。好多叫嚷的声音,带着凶戾的气流一道闪光突地朝她劈来,她被那道光迷惑住了,无法动弹,一条黑影急速扑向她──
她猛然一震,睁开眼睛,头发汗迹斑斑。
“想起甚么了吗?”唐志摩靠向她问。
“不,没有,我甚么都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易莎顺摇头,回答得语无伦次。
“你母亲总该告诉过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
“是的,她说过。她说我父亲被神带走了。”
“你当然不相信,对不对?”唐志摩固执的追问。
“嗯。”易莎顺点头,承认说:“我知道我父亲不是被神带走,但没有人告诉我为甚么,死了就是死了。”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去追问深究、彻底明白事情的原由?”唐志摩大感疑惑。
这疑惑,问得追根究底,易莎顺只是回给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难道,她其实明了了甚么──唐志摩心一动,他撩起一掌冰冷的溪水,没甚么含意似地问说:“莎顺,你曾全心爱过一个人吗?在你心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朝朝暮暮许誓不渝?”
易莎顺缄默不语,不懂唐志摩突然此问的含意。
“我这样问,太过勉强了。换个方式吧……”唐志摩失笑道:“你相信几分真情?认为爱情可以深藏到怎样的程度?或者错出甚么样的差距?你对它有没有任何质疑?”
又是一个如此突然的问题,唐志摩究竟想探寻甚么?
易莎顺又沉默了一会。但她并没有细想,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保持沉默,只是在犹疑──泄露心事会让心情太沉重。唐志摩接受那沉默,接着问道:“假设你心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让你朝朝暮暮,你是否会──”声音被冰凉的空气冻住了,嘎然而止。
“我会──爱他爱到死。”冷泉幽咽,破冰而出。
“是吗……”唐志摩竟轻声而笑。笑中,带着令人费解的了然。
“你……”易莎顺怀疑他知悉了甚么。
唐志摩神色突然沉肃下来,语重心长又问:“如果,那个人是你所憎恨的,你的不幸都是因为他所造成,你的一生都因为他而改变──如果,我是说如果,是那样的一个人,你爱上的是那样的人,你该怎么办?”
“我──”易莎顺怔望流水。
“你说过,你要有人爱你爱到死。那个人,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只是为了弥补和忏悔偿还──他想给你,但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因为他造成了你的不幸;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怕,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说爱。如果,你爱的是那样的人,你会怎么办?”
“我──”易莎顺不敢去深思。唐志摩究竟想说甚么?
“莎顺,你在疑惑吧?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些……”唐志摩再捞一掌冰肌的清泉。“我们的眼目,有太多的盲点,用心去看,尚不尽然完全看得清;但关于命运相系的那个人,许下真情,一定可以看清真正的心。只不过……”
只不过是喜是愁,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侬。
他默默转身,留下未完的话,在云雾中回绕。
这番话,却让易莎顺苦苦思量了很久。唐志摩在暗示她甚么?她以为她掩饰得好!但他也许早看穿太多。
半个月倏忽而过,唐志摩拟转往“道本农场”,在农场小住半月;易莎顺无意随他前往。看山看水已看够了,感觉生活无标的,日子再也过不下似的。
“那好吧!”唐志摩也不勉强她。“你就先回去好了,我通知星野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还是叫星野过来接你……”
“志摩,”易莎顺坚持说:“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好吗?等待、盼望、失望……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累了,不想再尝了。”
“莎顺……”
像过去无数次的情况一样,面对易莎顺落寞黯然的神情,唐志摩只能无助地陪她沉默。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白表露自己的疲惫──等待得太累了,她情愿不再期待。
他真希望柳星野看到她此刻脸上那种落落寡欢的黯然──那样他就会知道,对易莎顺来说,他的意义有多不一样!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但你自己要多小心!”唐志摩仍有些不放心。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唐志摩听着不禁微笑,含笑道:“我是大男人,有甚么好小心!祈祷我早些完成新的剧作倒是真的。”
“新剧作?又有好题材了吗?”
“是啊……”唐志摩就着薄暮,专心地看着易莎顺,眼光既深又远。
这是个冒险的赌注,如果顺利成功的话,也许,他能为易莎顺和柳星野寻辟出新的起点,摆月兑过去那一段往事的纠缠。
“这一次的题材是关于哪方面的?”易莎顺显得兴致盎然。
“当然是爱情。唯有爱情才能释出惊涛裂岸的传奇。”唐志摩的眼光笼罩易莎顺。
但这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结果,也许是“玉石俱焚”谁也不知道!
是喜是悲,真的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浓有多少了。
“莎顺……”唐志摩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甚么。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箭都在弦上了,能再多说甚么?只希望它射出的方向,能串出同心的圆满。
为了避开炙人的暑气,隔天,太阳下山了,唐志摩和易莎顺才退房。唐志摩转往“道本农场”,易莎顺则只身回去。
“天都黑了,我先送你进城中车站。”唐志摩边说边把两三件手提的行李丢进车后座。
他们上山的时候,是由唐志摩开车上来的。
“不用了,又不顺路;再说你从这里开车到‘道本农场’也要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先送我进城,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你怎么办?总是要下山的。”
易莎顺提着行李,歪着头想想也对,失声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就送我到山下,我自己再搭客运车到车站转车进城,再搭夜车回去。”
“都这时候了,还有车子开往车站吗?”唐志摩问得忧心忡忡。
东部一带城市发展本就比较偏凉,较大的城市是有的,也有铁公路连络繁华的北部大都会区。但山区地带进城的交通,白天时间平均两小时才有一班客运车,入夜以后,想进城,两三个小时的等候是常有的。
至于像易莎顺身处的这种散落村落,通常月兑离平地交通主干有一大段距离,当地人平日进出大都用步行,走上一小时是常有的事,虽也有客运车出入,但都是不定时的。易莎顺必须先下山搭车到公路支干上的车站,再坐车进城到中心车站,再换长途铁公路交通回北部。
这也是为甚么“红叶山庄”虽负避暑盛名,但始终没有发展为观光圣地。地形的限制是主要原因。
但也因为如此,它才保留了自然美丽的原始风光。那些山川水秀,好似开天辟地以来就与天地同在;从混沌初开,它就一直以那样的面貌有在。
这是宇宙的定律。开发与自然自古难全。文明,对人类来说,代表了进展;但对整个自然而言,却意谓着破坏。
人类依存这自然,却处处存在着这样的矛盾律,包括他自己本身,也充满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
爱情就是。
像易莎顺和柳星野之间……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一定要送你进城到车站,看你搭车北上了才放心。”唐志摩越想越不放心。
“志摩,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易莎顺说:“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会注意。”
她不想再被保护了。不知为甚么,整个生活让她感到倦。她心中有个结,不单只是感情的纷扰,还有一些即使经过大自然洗涤也无法透明沉淀的情褚。
“志摩,我……”她有些话,有种决定想说,但又吞吐着。
“有事吗?”
“没──没甚么。”
“有甚么话就说。不过,如果是你一个人想在这荒郊野外等那不知几百年才有一趟的客运车进城回去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一定要看你搭上北上的车才会放心。”
“那样的话,你不如干脆送我到家算了!”易莎顺赌气讽说,但她知道她不该如此意气用事,立刻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任性耍脾气。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但我不是小孩了,总是该长大,你们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我知道,但──”
“志摩,”易莎顺轻轻叹口气说:“麻烦你送我到公路支干上的候车站吧!城中心车站的人太多,在重新被淹没在人潮里之前,我想再多给自己一些寂静独处的空间,面对山、面对亘古不语的夜空。”
“好吧!”唐志摩也叹了一声。
他可以体会她的心情。但是,疲惫──对一个十九岁女孩来说,实在太早沧桑。
他可以听出她声音中透露出的无奈和疲累,好似对甚么事都倦了的心态。
是感情让她觉得太疲倦吗?才十九岁,青春正开始,她何以非要如此作茧自缚?
他想起她说过的,她要有人爱她爱到死──这感情这么执着而强烈,但如果她知道最终的真相呢?
他不禁看她一眼。只有孤注一掷了!
候车站只是用几片铁皮搭成、勉强可远一风雨的四方空间,面向公路的一方全面洞开,孤矗在荒草暗凉中。
这还算是讲究的,这沿路多半的车站仅只有根站牌孤冷冷、光溜溜地杵在碎石子、柏油和泥路混错间。
到了公路,已算是平地区了,但景观仍是荒凉,人烟也稀少;一直要到接近城边地带才有较多的人家聚集,沿着公路两旁直延伸到城镇里头。
“莎顺,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唐志摩语气里仍有些担心,但已不再多说甚么。
易莎顺朝窗外望了一望。外面的世界,在暗夜时分,荒凉得就像人迹弃绝的废墟,它带有蛮荒的气息。
“嗯。谢谢你。”她提着行李下车。
“莎顺,我想……”唐志摩跟着下车,还是不放心。
“你怕吗?”易莎顺笑笑地,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那笑,让唐志摩一怔。他看着她,突然激动的说:“快阻止我!”
易莎顺莫名不解,困惑地看着他。唐志摩伸出手,慢慢地轻放在她肩上,就那样轻轻放着,静静看着她。
易莎顺显得更迷惑。她微微倾头,眉眼里全是不解其表。她轻唤了一声:“志摩……”
声音惊碎了唐志摩凝望的怔仲;易莎顺肩上的力量突然加重,几乎将她捏痛。
“志摩……”她眉心微皱。
“莎顺,我可以吻你吗?”唐志摩语音微微在抖,受着自己激荡的心跳操纵。
三十岁多的男人了,竟然说出这种十几岁青春少年初恋青涩才会有的要求!但他顾不了那么多,此刻他只想将她拥在怀中。
“为……突然那么说?”声音低得听不清。
“可以吗?”按在她肩上的双手不断传递着要求。他真的不顾一切!
“志摩?……”
易莎顺愕然不止。她不是惊羞,只是不明白为甚么唐志摩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
唐志摩没等她理出头绪,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
“志摩……”易莎顺不安的微挣。
“别动!”唐志摩搂紧她,并没有贪作要求。“别问我为甚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有种冲动想这样将你拥入怀中……”他极突然地顿了一下,像是极顺畅的水流突然遇到了窒碍。空气静了一会,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择怀豁然,如在解悟甚么,他说:“是的,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象此刻这样拥抱着你……”
如果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哦,不!如果此刻一旁有偷看的双眼,也一定不会了解他此际内心中的清明!
他甚么也不想,只是想这样静静拥抱着她而已。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她的所思、所念、所爱,他比谁都明白!
“你放心,”他低低急促地说:“你的思念和爱慕一定会有响应。现在的你们,都被困在自作的蛹茧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我希望能为你们寻辟出新的起点,-开一切过去的包袱,只是──”
他突然放开易莎顺,深沉的看她一眼,不发一语掉头进入车中,迅速发动引擎。
“只是甚么?”易莎顺追上去,挨着车窗。
唐志摩摇下车窗,直视她的双肿说:“只是──结果会如何,就看你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浓。是喜是悲,是幸抑或不幸,症结都在你们自己。”
说完,慢慢开动车子。
“等等!你到底在说甚么?”易莎顺不及思索,又追上去大叫说:“究竟是甚么意思?告诉我,谁是‘你们’?”
“你还不懂吗?”唐志摩露出辽阔的表情。“如果不懂,对着自然的山林夜空!坦白自己的心情,好好的想想,问问自己。”
“志──”易莎顺还要追问,车子加远远走。
她恨恨地望着远去的车影,直到变成一小丁点的光粒在眼帘晃动,才颓叹一声,走回候车站。
唐志摩留下那一箩筐的疑惑,题题叫她费疑猜。但他必是知悉了她的心情,才会遗留下那摊句句带钩的问号。
甚么是新的起点?过去的包袱又是甚么?真的有看不见的蚕丝,层层将她围困在茧里头吗?
越想越费思量!
“唉!”易莎顺倚着铁皮搭成的“墙”,叹了一声。
四周没有光亮──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星光灿烂,却衬得间遭的气氛更为蛮荒。夏虫间歇的唧叫,远处的丛草杂木,隔着黑暗,看过去,株株像凝固的幽灵。
这气氛,令易莎顺有点退瑟。但她并不是害怕,只是在都市生活过久了,适应自然的能力退化罢了。
在都市丛林里,她习惯的夜景是宽宽窄窄、高矮落差不齐,像是烙在画片平面里突空的、好似用尺量画出来、有着大大小小留白镂空表示窗子的高楼大厦的剪影;而不是眼前参差成弧线,透过叶间缝隙会有薄疏的星光洒落下来的天际线。
她惯常听见的,是汽车、电视、音响扩送出来的人工科技合成的噪音;而不是耳际间歇唧叫的生命鸣放。
还有,所有虫鸣鸟叫俱寂后的静寂,也是在都市中感受不到的。那是接近真空的寂地,和时刻充满二氧化碳的界下世界,截断成两个人间。
时间慢慢地过,约莫一个小时了,四下的寂暗仍同先前到来的浓烈,也许又暗了一点,但感觉差不多。易莎顺靠着铁皮墙,眺望来车的方向,路两头除了黑和暗,只有风吹和树影幢幢。
她轻声吁叹,抬起头。
满天星──照着缤乱的黑暗;丝云如破,掩遮着不情愿的灿烂。
天圆地方,框的是这亘古不语的星空。柳星野就像那最明亮的星体,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而她,只是一颗自己无法发光,环绕着地的芒丝转动的惑星。
远远隐隐有光点在跳动。距离还远,那光就像晴空里的一粒星点,在这广漠的天地四方,渺小得微不足道。
光点越靠越近,漫漫分离成两粒光球,更接近后,变成两道前行的光束,同时,吵杂的引擎声也随风传来。
易莎顺提起行李,紧紧看住射来的车光。
她往前走了两步,举起手挥了两下,便迟疑地缩在半空中。车灯的位置很低,不像是这山区载客的客运车。
光线越来越强,车子减速慢行,缓缓停在她身前。
是一辆自用小客车。
车窗缓缓摇下,易莎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一个人?”露出一张寻常男人的脸口
易莎顺点点头,没有出声。
“进城吗?这个时间已经没有车子了。上来吧!我正好要到城里,顺路载你一程。”男人打开前座车门。
易莎顺微露一笑,摆头摇手。
“要等到天亮哦!在这种荒山野外,你自已一个人难道不怕?”车门仍然耐心的敞开。里头小灯亮得昏昏的,由外面看进去,像是无底的黑洞。
易莎顺仍然礼貌的微笑摇头,依然不出声。
长这么大,除了大众交通工具,她只习惯和柳星野、唐志摩并肩而坐而行;对于陌生人,她习惯隔着距离。
“你不会说话吗?”男人一直听不到回声,由另一边开门下车,绕过车头走向易莎顺。
他并没有将车灯熄掉,所以易莎顺只是静静看着他走来。引擎声嘶嘶的,吵翻了天和地之间沉覆的静寂。
“你叫甚么名字?”男人点了一根烟,冲易莎顺咧嘴一笑;长年累积的烟垢,沉淀着斑驳日黑的黄牙。
易莎顺回望了小客车一眼,再看看靠近来的陌生人,断定是都市来的居民。因为他的笑脸,流露着世故的熟练,全身上下更充斥着文明狡狯的气息。那种都市特有的味道,一旦沾染了,便很难洗刷掉,与这大自然强列的格格不入。
为此,易莎顺提高了警觉。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男人吐着湮,靠近易莎顺,亲切闲聊似地问候,极速地瞥瞥易莎顺的行李一眼,笑说:“离家吗?准备上哪里去?你不像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
易莎顺忍耐着无聊的骚扰,有点后悔没让唐志摩送她到城中车站。但这念头一闪即过,日子还长,她总不能老是想依赖人,老是要人保护。
“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男人把烟丢在地下,用脚踩熄。
那个动作很慢,而且时间过久。易莎顺敏感地看对方一眼,发现他无意识的动作,像只是借着那个动作不知在思考甚么。
这个猜测让易莎顺心头猛然一悸,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男人抬起脸,眼神闪烁,隐躲着一抹不怀好意,遮掩在无辜疑惑不解的后头。
他伸出手,企图想接触易莎顺。易莎顺往后再退一步,避开他的企图。男人仍不放弃,一步步的逼近,一边用善良和蔼的声音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来……我只是想帮助你,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外太危险了!过来……别怕!天这么黑,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有坏人经过就不好了。来……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易莎顺不断的后退,心里深深的感到惊恐。她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害怕这种可怕的气氛。
“你不要过来!”她大声叫起来。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缩着又小又阴森的眼睛,露出狰狞的笑说:“你会说话嘛!耍我这么久……好!你既然想玩,我就陪你玩玩!来呀!小宝贝,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夹杂着浓厚鼻息与婬秽笑声,连串的不断由男人沈淀满烟垢的黄板牙中倾倒而出。易莎顺丢下行李,跑了起来。
跑了几步,就被零碎的乱石绊倒。她顾不得疼痛和血流,爬起来想跑,男人已经追上来。
“跑啊!你再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喘息声混杂着诡谲狰狞的笑声。
易莎顺频频往后退,心里一直叫着柳星野。
“跑啊!你为甚么不跑了?你这个贱货──”男人冲上去,抓住易莎顺的手。
“放开她!”突然一声暴喝,两道极强的灯光射来,照得光圈中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随着光,出现一帧男人的身影。那身影很挺很直,毫无畏惧的冷酷,顶天立地着。
“不要碰我的女人!”声音接着又响起。
那声音,尖锐而深沉,带着感情的刺伤,又有股令人悚然的肃杀之气。冷而冰,每一字出口,都代表着命令。
男人半遮脸,没有挑衅,很快的放开易莎顺,窜回小客车,踩动引擎加远离去。
天地又恢复静寂,除了沙沙的风吹,微微的波动着树梢和凝神对望的两人心间。
“莎顺……”柳星野抬手轻触易莎顺的脸。一向清净的脸庞,鬓发全乱。
凝望的眼显得有些痴迷,夜风一阵,放肆的撩过,柳星野猛地一震,缩回手,语气全变,随便、不正经地说:“怎么样?刚刚那句台词很帅吧?吓得那人屁滚尿流!”
“神经!这样说会被误会的,还好他没认出你。”夜风太嫉妒,醒了两人的痴迷。易莎顺背开几步,提起方才丢下的行李,拍掉给黏在上头的碎石子和杂草,一边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有工作吗?”
“嗯,我……”平素台词背得流利顺畅,真正有话,却反而甚么都说不出口。
他总不能告诉她,他开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来,又准备开三四个小时的夜车回去赶赴隔天下午的通告,其实只为了想见她一面;他强烈的想见她,感觉到她的呼唤……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突然来了。如果不是你正好来这里,那我……后果就不堪设想。”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易莎顺仍心有余悸。“当时我心里好怕,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
他召应了她的呼唤!这是怎样的巧合?怎样的心有灵犀?两个人各怀心事,那心事,又全写在眼里头,一览无遗。
“志摩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夜风又来嫉妒扰乱。柳星野想起唐志摩,疑惑地问道。
“志摩去‘道本农场’了,预定在那里待半个月。他有了好题材,很快就会有新作品。”
“我管他甚么新作品!他怎么可以丢下你!他应该和你在一起,照顾你的!”柳星野愤声咆哮。
“是我自己不肯跟他一起到农场,不关他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柳星野不听易莎顺的解释。“这么晚了,在这种时候,他根本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种荒郊不管!他应该在你身旁照顾你、保护你!他不应该自己离开,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柳星野越说越激动,无法冷静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听见易莎顺的呼唤,那刚才──
他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易莎顺有甚么意外,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唐志摩!
“星野,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易莎顺几乎是用嘶吼的。柳星野情绪激动得听不进她的解释。
“我绝对不原谅他!他怎么可以丢下你……”柳星野所有的愤怒敛化为哽在喉腔里的咆哮。
“星野!你别这样,听我解释志摩本来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一再表示要送我到城中的车站,看我搭车北上才肯定;是我一直坚持不肯,向他保证我会注意小心!他才无可奈何的先离开。这件事完全是我自己任性造成的,跟他无关,你不要把错搁在他身上。这全是我自己的错,你责骂我好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应该搁下你!他应该知道,你是我最──”
最怎么样?柳星野煞口不语。他凝看易莎顺,将她搂入怀里,像抱着甚么心爱的宝贝似的,久久舍不得放开。
“幸好你没事!否则我真的会恨志摩一辈子,永远也不原谅他!”语气中的激动仍然没有消失。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易莎顺心底泛起一股悲喜甜蜜交织的复杂滋味。唐志摩的话犹言在耳──那个“你们”,是否指的就是眼前的“他”和她这个“我”?
“莎顺,你为甚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柳星野迟迟放开易莎顺。
妒忌的风又来干扰,易莎顺稍抚新长至唇线但仍参差不齐的乱发。她将原本乌丽的长发剪得又短又薄,像个小男生,涩青青的味道全跑露出来;月近短发新长,软伏像波浪,线条柔和下来,渗出丝丝的女人味。只是她不去用心梳理,丝发像浪一样散乱在鬓旁。
长发绾情意。女人的发,代表着这样的意义。她没有察觉,只是那丝丝不整的乱发,就像她狂野迷乱的心。
“这件事是个意外。”她平静道。
“我不容许有这样的意外!”柳星野月兑口而出,带些激动和忘了顾忌的味道。“没有甚么比你更重要!你是最──”但他又像刚刚一样突然煞住口,突兀生硬地将话转开说:“你这样,叫人担心。以后不许你再如此鲁莽了。”
最怎么样,他为甚么又不说了?马甚么如此突然煞口?易莎顺不敢追问,怕回答的只是排山倒海的沉默。
她静了半晌,收住想吐出的叹息说:“这不是许不许的问题,我需要一个人真正的独处,好好的想一想。再说,我总是要长大,总不能要人照顾和保护一辈子。”
“你为甚么这么想?照顾你、保护你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柳星野情急的月兑口。
“不!是我自己的责任。”易莎顺的表情显得有些哀怨。
就是这样,在柳星野心里,她只是他的“责任”。她不明白,当年他为甚么要带她离开孤儿院!让自己背负一个原本不属于他自己的“责任”!
“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实在非常感激。”易莎顺抬起头,双眸在黑暗中竟闪着晶莹,疑似泪光。“但我总不能一辈子攫着你不放,阻碍你的前途和幸福。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如果没有我,你也许早已建立属于自己的幸福美满家庭。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一直依赖着你,我必须自己背负自己的责任。”
“你别想太多!我根本不需要甚么幸福美满的家庭!甚么人生!我只要有你。啊──我的意思是,照顾你是我的责任,我必须看你有幸福的归宿、快乐的生活才能安心。”
“为甚么?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改变我的一生,扭转我的命运,让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侈言自己的人生──你做得太多了!你现在应该优先考虑的是你自己,别再担心我的事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就是我的全部,生活的重心──我是说,没看到你有美好的人生前程前,我怎么能不为你多费心思!”
“那么,你自己呢?”
“我?”柳星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易莎顺会这么问。
他的心思全摆在易莎顺的身上,想的都是如何才能使她快乐、幸福,从未考虑过他自己;她突然这么问,他一时月兑序,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你心里,我只是个‘责任’,你无怨无尤,我也满怀感激。但我不能一辈子拖累你;长期背负着‘责任’,你也会感到疲倦。这几天我仔细的想过了,我必须考虑你的立场和往后人生,不能再造成你的负担。”
“不是这样的!我从未把你当做是责任。我──相信我!你绝对不是负担!我──我不知该怎么说──莎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只是怕──”
语无伦次、乱无头绪的这番表达,征显著柳星野狂乱复杂的心态。思念越甚,心褚越乱,陷在爱恋忧惧中的他,爱意狂骚。但他怕,不敢让那狂野情意月兑出轨道;情气成缠,千丝万褛,穿梭颠覆,他的心也跟着混乱难安起来。
但情不说,疑情的泪眼哪能看得分明彻透?易莎顺只看到他的“乱”,心有灵犀欠了一点通。
“星野,”她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对你有多么感激。虽然,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次次的期待都化作失望,所有的盼望最后也只是空想,但我明白,你工作太忙了。我告诉自己,不应该感到不满,虽然我是那么渴望──”
这次换易莎顺煞住口。
“莎顺,我──当时──因为──”柳星野笨拙的想解释,却找不出很好的理由。
易莎顺了解似地幽幽一笑,仰视着柳星野说:“那都过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刚才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孤独无助时,心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而你真的出现时,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真的!我很高兴……”
真情的心声化为回音。但情不言,意难诉,痴心无可托,风吹讪笑四下无人的私语。
凝望,望穿了闪烁不语的夜空──
靛蓝的空中嵌满密密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