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盒面纸加上两瓶矿泉水,再加上一包洋芋片、一盒巧克力,一条大浴巾和脸盆,就把一个手提的篮子塞得满满装不下——那个脸盆无论如何是塞不进去的。她应该推台推车,但她懒。
住在宿舍什么都好,就是买东西很不方便。奥克兰临海,海上活动十分发达,但陆上公共交通系统很差,应该说不方便。学校在郊区,宿舍离最近的公车站,走路要花二十分钟;离有名的圣路克购物中心,保守估计也要走上四十五分钟,所以不少的住宿学生都有车。车子不贵,破一点的大概一两千块纽币就买得到,但她没那么大手笔,又不打算长待,也老是搞不清楚左右方向混淆成一块。每回过马路,她老是习惯往左边看,但车子是靠左边走,驾驶座在右方,从右边方向来。
这种习惯性差异搞得人筋疲力尽,她被“叭”了好几次,还被骂“找死”。
稍远处的柜台排队的人比较少,但她懒,挑了离她最近的一个,随手拿了一本新闻杂志翻看。
“这么难的东西,你看得懂吗?”她身后猛不防冒出个男低音,带点讽刺。
她回头看,那个杰瑞米范伦。他跟她一样提了个篮子,里头只有简单两样男性盥洗用品。
“是不懂。”她把杂志放回去,装作听不懂他的讽刺。“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行吗?”杰瑞米把她放回去的杂志拿了过去。他就住这附近,但他不想回答。
旁边的柜台人比较少了,陈浪琴朝那抬抬下巴,对他说:“那一边人比较少。”意思是说他可以滚过去。
杰瑞米瞪瞪眼,说:“我就是喜欢等这个柜台。”
好吧,你喜欢就喜欢。她耸个肩,懒得再理他。
等了一会,她前头的人也已经差不多快结完帐,她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到台上,面纸、矿泉水、巧克力、洋芋片——啊,还有脸盆和浴巾。
“你好。”轮到她,收帐的小姐职业性地对她打个招呼。
她回声“嗨”,伸手到口袋里拿钱。
“啊!”她突然叫了起来。
收帐小姐被叫声吓了一跳,愕愣地看着她。
她比个手势,阻止收帐小姐结帐,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回篮子。收帐小姐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话。
“怎么了?”她身后的杰瑞米挨过来问。
“我忘记带钱了。”天啊,真是丢脸死了,居然会忘了带钱。
杰瑞米噗哧笑出来,说:“我来吧。”把东西一样一样又拿出来,同时加上自己买的东西,对收帐小姐说:“麻烦你,一起结帐。”
然后转头问陈浪琴说:“你买这么个大脸盆做什么?”
陈浪琴不防,愣了一下,理所当然说:“洗脸。”
太理所当然了,引得杰瑞米又噗哧笑起来。
“谢了,我会尽快把钱还你。”
结完帐,两人往一楼停车场走去。停车场旁有个出入口可以通向马路,陈浪琴就一径往马路走去。
“喂,你要走去哪?”杰瑞米拉住她。
“回去啊。”她摆个表情,奇怪他这么问。
“回去?你的车子呢?”他还以为她的车子停在这里,一直跟着她走。
“我没车,我是用走的来的。”
“走路?”不会吧!杰瑞米露出一些不可思议。然后问:“你住在附近?”
“算是吧,看你怎么算。我住在宿舍。”
宿舍?杰瑞米略微皱个眉。卡文任教的学校的确是在附近没错。他从没特别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注意。
“我往这里走。谢了。”走到大马路了,陈浪琴提着塑胶袋吃力地动一下表示挥手。
“等等,”杰瑞米又拉住她。“我送你回去好了。我的车停在二楼。走吧——”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不可拒绝,她也没多想,乖乖跟着。
他的车是灰褐色两门跑车,后面的位子根本窄得不能坐人。车子有点旧了,但看起来还挺傲慢的,像他那个人。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车子开出购物中心,冲上马路。
“陈浪琴。”
“陈浪琴?”他咬字相当清晰,发音很标准。“我该怎么叫你?琴?陈?你有英文名字吗?”
她耸个肩,一副随他。
“那就‘浪琴’好了,我喜欢这个叫法。”杰瑞米说:“还有,我叫杰瑞米,不叫吉米。来,试试看,杰——瑞——米——”
“我知道。吉——米——”她试着表现,结果还是叫成了“吉米”。
杰瑞米挑挑眉,一副好整以暇看着她。这一次她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没办法,那个‘r’音我老是发不好。”
“算了。”他干脆随她了,懒得计较。只是不知怎地,她那样叫着“吉米”,让他觉得有种奇异的暧昧亲密感,好像他跟她真有什么关系似。
四十五分钟冤枉路的路程,坐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车子一路开到宿舍门口。陈浪琴说:“你等等,我进去拿钱还你。”
“不用了。”他倒不怎么在意,随手把袋子递给她。
“还是要还的。你等等哦,我马上就出来。”
“喂——”他叫住她,从车窗里探出头。说:“你真的非还钱不可的话,我看就请我喝杯咖啡吧,怎么样?”
陈浪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表情慢慢泛开,点头笑起来,溅到他身上。
就这样,他们算是相识了。天和地都知道。
☆☆☆
闹钟响的时候已经八点五十分,陈浪琴翻个身,滚到床下,彻底给摔醒。
她的闹钟从来没有一次准时响过,加上“强迫干扰性”失眠症,每天早上总是这样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餐厅供应早餐的时间是七点半到八点半,她当然地错过。还有十分钟就上课,她火速换掉衣服,冲到盥洗室,匆匆刷牙洗脸;回房后,胡乱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随便一抓就冲出房间。
“完了!”“砰”一声,关上门,她才发现她把钥匙忘在房间里头。
算了!没时间了,她快跑出宿舍,跑啊跑,勉强赶在卡文后头进了教室。
“哟,早啊!”卡文回头看到她,戏谑地笑一声。
陈浪琴混笑过去,走到最边边靠近白板的位子。她总是“及时”赶到,没有一次比他早到过;好的位子也早都被挑光。边边的位子其实最靠近讲师,只是太近了,上起课并不是那么舒服,总是很有默契地被空着,她到得晚,那位子反倒变成她的专属似。
没想到她真的被分到卡文范伦的进阶班。海琳娜在乔的班,没有了她,她倒觉得有点无聊。她支着头,目光不巧瞥到坐在正中间面对着白板的琉璃子。
今天讨论的主题是“宠物”。没有了文法,没有了单字和句构,他们每天要做的就是不停的说说说,看电视新闻,主题讨论等等。现在说话的是琉璃子。
琉璃子在讲狗,讲她在日本的“儿子”哈士奇犬。卡文兴味盎然地听着,陈浪琴巧妙地以手臂挡住脸,不让别人看见,悄悄打个呵欠。
虽然不讨厌,但她也不是很喜欢狗。事实上,对于能被驯服的动物,她都不是很钟情。没有一种动物像狗这么容易被驯服;以人类的立场说那是忠心,可若以动物的立场,那未免太悲哀。但话说回来,若要她在猫跟狗之间做选择,她还是宁愿养狗。想想真矛盾。不过,她是绝对不养宠物的。当一个生命为你所有,必须为这个生命负责,实在是很麻烦。她只愿意对自己负责。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与动物之间的互动和关系,如何化解隔阂,尊重彼此才是最重要的……”琉璃子还在说。“至于金钱、珠宝什么的,只是身外之物,根本就不重要,汲汲营营于那些东西的人实在太愚蠢了。”
陈浪琴听得微微皱眉,不怎么以为然。她最讨厌这种高调。身外之物怎么会不重要!我们这一生,就这些“身外之物”在愉悦我们,满足我们的精神感官,怎么会不重要?再说,人与人之间的交接,绝没有琉璃子以为的那么可亲、动人;以人性来说,物质才是存在永恒的前提。
“浪琴,”卡文忽然点她的名。“你今天一直很安静。对这个主题,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Well,”陈浪琴试着打起精神,声音却还是懒懒的。“我是不养宠物的——”她发现卡文范伦扬了扬眉。“不管人与人,人与动物,或者动物之间,本来就有差异存在。差异就是差异,不协调就是不协调,为什么非得要什么‘化解’、‘了解’的制造一个大和解的场面?我想,除了人,其他生物是不会这么想的。人会这么想,着眼点还是为了自己存在的利益。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多让很多种生物免于绝种。不过,我是绝对不养宠物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主观的想像一下,如果我是被豢养的动物,而且是出于非自愿的,那我一定会痛苦死。”
“如果是出于自愿的呢?”一颗绿色冲冠头的田中浩介插口问。今天他把原先蓝胶似的头发改染成可怕的绿色。
“那我会很高兴,我喜欢被宠爱的感觉。”她闲闲地回答,加个妩媚的表情,一大半的人看了都笑了。“不过,”她跟着说道,态度还是懒洋洋的。“这里有个问题就是,我们不知道动物是自愿或非自愿被豢养。乍看之下,养狗养猫是再自然不过,它们是跟人类关系最接近的动物,但那是因为人类压榨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和空间,迫使它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强迫性关系。注意,它们跟我们人并不是一种‘共存关系’,而是‘依赖关系’。能有对象依赖想想是挺好的,可如果这是一种没有选择性的‘强迫依赖’,就不怎么好了。当然,猫狗是被驯服了;为了生存,它们不得不被驯服。但我想,有些野气,还是比较好的。”
糟糕!说完了她就后悔了。她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她并不喜欢这种无济于事的讨论和清谈。当然,也不是做什么事都非有个目标的不可,只是……哎,反正她就是不喜欢。她觉得自己说的这些根本也是一种高调,比琉璃子的好不到哪里去。
真是的!她开始怪罪自己的睡眠不足。
“很好。大家的意见都不错,表达能力也十分好。”卡文并不做评论。进阶班的目的是让大家能不假思索的用英语说出自己的想法,让口语能更流利,文法、句构的问题都被丢在一边。但每个人必须自己去找文章读,要不然会死得很难看,程度落差很明显。
卡文范伦发下一篇新闻文章,乱序编印,要求大家十分钟内阅读完毕,将原文照应该的秩序重组起来。
这是每天必上的功课,常常还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跟着,是半小时的新闻英语听力练习,得边听边做摘要,并且回答问题。
陈浪琴勉强打起精神,只听得耳边一连串叽哩呱啦。不行。她根本有听没有懂,她的头重得要命,又想睡觉。
结果自然惨不忍睹。卡文大致巡视了一圈,看到她那张满江红的问卷,笑说:“颇为壮观。”
她耸个肩。是真的颇为壮观。侧头一偏,和琉璃子打个照面。琉璃子对她笑一下,她也笑一下。
“怎么了?”下课后,卡文边收拾东西边问:“你今天看起来很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有那么槽吗?”陈浪琴苦笑一下。“我昨晚没睡好。”
“为什么?做恶梦了?”
她瞅他一眼,他噙住笑说:“听说你住宿舍,那难怪!”
说得他好像挺了解。陈浪琴又苦笑一下。她没想到宿舍会那么“精彩热闹”。宿舍二层楼的建筑,一楼男女混合,二楼女生住,男生则在三楼,她夹在中间那一层。往往晚上十一、二点了,还可以听到走廊有人奔来走去,上访下探,好不忙碌。她左边房住的一个韩国女孩,老是半夜起来讲电话,不时在电话中和男朋友吵架。右边那间,住的好像也是台湾来的,但她跟对方没深交;听说是失恋了,男朋友在台湾另结新欢,昨天一晚上,就听她一整晚放同一首歌曲“泪海”,差点搞得她发疯,半夜里还听到她痛哭流涕,如此这般,她也不好埋怨。
总之,别人失恋、跟男朋友吵架,她跟着遭殃就是。
卡文把东西收拾好,站定,似乎是在等她的意思。她草草把背包整理好,和他并肩走出教室。
“你刚刚那论点有点残酷。”卡文说:“虽然你说得也没错,不管情感上或功用上,我们驯服这些动物加以利用,填补生活的不便或空虚。不过,人的感情其实比我们自己所能想像的脆弱,还要难以应付寂寞,对于宠物,总有许多人是很真心的。”
“你试着想解释是不?”
“也不是,只是有些感想而已。”
“我是说我不养宠物,又没有反对别人养宠物,你不必那么紧张。”教室在三楼,楼梯有点窄,陈浪琴转头对他巧然一笑,手臂轻轻碰触到他的衣袖。“而且,我也不排斥去当个受宠的‘宠物’。”她眨个眼,意有所指,笑容漾得万分俏皮。
卡文哈哈笑着。“少来!你不是那种人。”
“怎么不是?!”她略侧着脸,波眼一转,转成一种睇睨的风情。“女人总喜欢捡偷懒的生活方式。”
她无意对卡文范伦施媚,言谈间也没有调情的存心,但不知不觉下,她流露出一些妩媚的神态,倒像预谋的风情。
“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可以省力气的。”卡文笑盈盈的,对她的说法好像很感兴味。看看她,又说:“听说你前些天遇到杰瑞米了。”
“对啊。”陈浪琴点个头,脸上的笑尚未收住。
“他说你买了个大脸盆。”
“没错。”
“还说你很用功,阅读难度很高的课外杂志。”
陈浪琴忍不住扬起了眉,说:“也没错。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了,就这些。”卡文范伦仍然噙着笑,仿佛有些什么意味。“这些就让他对你印象足够深刻了。你是个会让人惊讶的人。”
“哦?请问这是批评还是赞美?”陈浪琴勾勾嘴角。
卡文偏头一笑。说:“当然是赞美。”
“那就谢了。”她毫不掩饰她接近虚荣的愉悦。受称赞总是让人愉快的事,她没理由不高兴。
她的反应让他似起了一丝兴味。卡文仍然侧着头,含笑问:“如果是批评,你就不接受了是不?”
“答对了。”陈浪琴嫣然笑起来。指指通往宿舍出口的走道方向说:“我住这边。明天见了。”
卡文范伦是一个雅致的人,而且赏心悦目,和他聊天十分愉快。她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太多的惊险起伏,情绪不会有太大的负担。不像那个杰瑞米——他的侵略性比较强,干扰性也大,虽然跟他在一起,感觉愉快又不坏。
她转个弯,不回宿舍了,改变主意往餐厅走去,在楼梯口和乔迎面相遇。难得他们在厕所前以外的地方碰到,她停下来,泛起笑说:
“嗨,伊顿先生。”
伊顿是他的姓。她这么正经八百未免太礼貌,脸上那个笑也未免太泛滥。
“叫我乔。”乔也跟着笑。他的笑跟卡文范伦带着温和亲切偏中性的笑不太一样,他的笑要男性一些,让人胡思乱想多一些。
她抿抿嘴,笑意漾在水汪的眼睛里,重复一次说:“嗨,乔。”声音低了一些,速度也缓慢了一点,仿佛也多了点什么意味。
“难得在那‘特殊’以外的地方遇到你。”乔说:“最近好吗?”“特殊的地方”想必是指厕所。思路上的巧合让她的表情动了一下。
“唉,还好。最近已经不拉肚子了。”她说得有些粗鲁,有意的,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乔抿嘴笑起来,表情还是淡,但眼神亮得有些精彩。“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有些不适应。”
“你刚来的时候?”
乔耸个肩,没有回答,惹人更好奇。他转开话题说:“你在卡文的班是吧?真可惜,错过了机会,没有那荣幸教到你。”
“是啊,”陈浪琴忍住那好奇,也没有把他这客套话当真,只是顺着他的话说:“真是可惜,没有那荣幸上你的课。”
乔突然看看她,笑了笑。
“下次见。”他给她一个“日安”的表情,侧身走开。
她回头看他,看见琉璃子站在走道那边的公布栏前面,他走向琉璃子,对她笑起来,再自然不过地聊起来。从她站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那是一种电影无声的画面,她仿佛还听到了唯美柔情的画面。然后,乔转头过来看她,捕捉到她的眼睛,似乎在确定,确定她看到他和琉璃子。
她移开视线,碰触到在另一个斜边正和学生交谈的卡文范伦的目光。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示什么,也不在乎他看到什么,转身朝餐厅走去。
☆☆☆
“浪琴?那不是浪琴吗?!”
在购物中心花了一块钱买一张彩券刮中了两块,陈浪琴想想,把钱拿去买冰淇淋。等候的时候,忽然有个女人高声叫她,好不惊喜。
“凯茜!”她花了半秒钟就认出对方来。主要的原因是,她想忘也忘不了,没有人会和凯茜一样,中文英拼,好好的“浪琴”硬是叫成“烂蛆”。
“好久不见了!”凯茜上前给她一个拥抱。
凯茜是她先前住宿家庭妈妈的朋友,她跟她见过几次,就那样认识。凯茜是苏格兰人,说得一口抑扬顿挫分明的英式英语;剪齐浏海的金色短发,胖胖的脸,戴个眼镜,快五十岁的人了,仍然很年轻有活力。跟她先生离婚后,她就一个人住,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一个现在在英国,一个在澳洲。
“你怎么会在这里?逛街吗?”陈浪琴问。
“嗯。我就住在这附近,到这里购物挺方便的。我现在家里住了一个学生,得按时准备她的三餐。”
“很麻烦吧?”陈浪琴笑一下。这是良心话,两个人住一块,不管是什么关系,寄住的和被住的,都是一种麻烦。
“还好。”凯茜随和,倒不以为意。“有点事情忙比较不会无所事事,再说,也多个伴。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跟琳达一起来的吧?”琳达是她前住宿家庭的妈妈。
陈浪琴摇头。“我搬到学校宿舍了。”
“这样啊,琳达一定很舍不得。”
轮到她了。她点了她要的口味,转头问凯茜说:“要不要吃冰淇淋?”
凯茜连忙摇头。“不了,谢谢。我这种身材再吃了会不可收拾。”
“没那回事。你太夸张了,凯茜。”
凯茜还是摇头。说:“对了,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到超市买些东西?我那学生是从日本来的,我也不晓得什么口味食物比较适合她。你们的文化比较接近,我想请你给我些意见。”
“好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一口答应。付了帐,跟着凯茜一起到超市。
货架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她对那些合成食品没兴趣,只说:“凯茜,我想你也不必太费心,只要准备一些米和自然食品就可以。我们的饮食习惯其实很简单,新鲜自然就可以。不过,受美国文化强势的影响,也有很多人偏向西式口味,不爱吃米饭。我不知道你家那位日本同学喜欢些什么,你干脆直接问她想吃些什么就好了。”
“我是问了。不过,她很客气,一直说我煮什么,她就吃什么。”凯茜露了一个有些没奈何的表情。
陈浪琴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她跟琳达要求了不下四次要吃米饭,但琳达有她的为难。他们全家包括小孩从来不吃米,总不能为她一个人特别张罗吧,那多麻烦!她既然无法“入境随俗”,只好走人了。
“她既然那么说,那就算了,你也不必烦恼了。”像这种时候,对那种“温顺”的人,她总忍不住有股不耐的情绪。
“我看我还是预备些米好了。”凯茜还是未雨绸缪。“我喜欢你这种个性态度,好相处又好说话,不必猜老半天。不过——”她谅解似的笑笑。“有些女孩总是比较腼腆害羞,又十分客气,不好意思要求,我想我们也需要替对方多费心想想。”
“只要你不嫌麻烦就好。”陈浪琴微微一笑。她当然喜欢凯茜这种态度,不过,她觉得这种事是互相的。
“啊啊!”凯茜忽然想起什么似,有些兴奋。说:“明天周末你有空吧?到我那儿坐坐,一起晚餐怎么样?”
“不了,不麻烦你。”她推辞着。她离家那么远,从北太平洋跑到南太平洋,但这一个月,她光是忙着泻肚子和搬家,好不容易“摆平”一些,她想趁这个周末四处看看,享受一下观光客的乐趣。
“一点都不麻烦。来嘛!我很欢迎你来晚餐。”凯茜很热诚地邀约。
“谢谢你,凯茜。不过,我想趁这两天假期到市区逛逛,所以恐怕不方便去。”
“这不是问题。逛完街还是要吃饭的,不是吗?再说,市区离这儿也不远,你逛完街以后再过来就可以。来,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
“可是,我——”陈浪琴还想拒绝,碰上凯茜热情含笑的脸,不由得把话吞回去。“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几点过去方便?”
“六点好了,还是你想早一点或晚一点?”
“不,就六点。”
实在说,她并不喜欢作客,感觉总是太拘束,绑手绑脚的,连呼吸都得很小心。不过,许多事习惯了就好;再说,凯茜也不难相处。
这天晚上,她早早上床,才刚躺下不久,隔壁的芳邻就开始放起哀怨的情歌。这一次,她反复放着一首台语歌曲“酒后的心声”,不断地重复,那满溢哭调的歌声,一直哀怨地哭诉着——山盟海誓,他们两人发过誓的,为什么他偏偏变心丢弃了她?!那多情的怨女不停地追问,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搞得陈浪琴几乎抓狂。
但她又不能怎么怎么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想睡了,突然被一声刺耳尖锐的叫声惊醒。惊魂刚定,便听到一连串炮竹似的外国话,火气很大。老天!那个韩国芳邻又跟男朋友在吵架了!她看看时间,凌晨十二点四十四分。没多久,墙壁另一边传来闷骚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白蚁在啃木头似。
“啊——”她叫了一声,抓起被单蒙住了头。
隔天,她早早起床,无精打采地,冲过澡后还是觉得没什么精神,气色很不好。虽然如此,她还是换上衬衫牛仔裤,搭了公车到市区。
奥克兰是纽西兰的第一大城,并不算小,但市区中心的范围并不是很大,商店多集中在主要大道皇后街上,再加上垂直的海关街和维多利亚街,差不多就那样了,走马看花很快就晃完了。
她站在街旁,一时无所事事,摊开公车地图看了看,跳上Link巴士,随着巴士逛了市区一圈。这种Link巴士,串连市内各区,只在市区行驶,巴士路线经过特别设计,是观光的便利交通工具。她连着坐了两趟,很快就模熟奥克兰市的大概面貌。
她先在“维多利亚公园市场”下车。这是奥克兰有名的跳蚤市场,那高耸的烟囱算是别致的地标。因为是假日,人很多,她跟着人挤人,很快就觉得烦了,早早撤退,改到“新市场”商圈。“新市场”商圈来往的人看来看去都是年轻人,感觉好像台北的西门町,她在麦当劳买了一包薯条,然后看了一场电影,然后搭了巴士到Skytower。
虽然心中明白天下的什么塔什么台之类的登高的风景都差不多,她还是不能免俗地上到了了望台。比较起来,白日的风景多半没有夜晚的璀璨,她草草转了一圈,观光得很马虎。唯一特别的是,了望台地板某一处是用透明强化玻璃设计,可以直接看透到三百多公尺下的马路。她站在那里,心脏跳了好久,就是没办法把脚放在那上头,老是有坠落的恐慌。一对情侣试得呱呱地叫,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果然,这种地方还是要和情人来才好玩。她看得微笑,突然的想谈恋爱。
不过,调调情是好的,太认真了她又觉得麻烦。
回宿舍后,她又冲个澡。虽然凯茜没要求什么,她想想,还是买了一瓶葡萄酒,在附近晃了一回,等时间差不多了才过去。
应门的是那个日本女孩。说女孩实在不确切,看她的样子,三十都有好几了。凯茜正摆好刀叉,走过来抱了抱她。
“哪,我想你应该可以喝点酒吧。”她把葡萄酒递给凯茜。
“谢谢。你不必这么客气的,下次记得别带任何东西了。”凯茜把她拉近一些。“来,我帮你们介绍。这是美奈子。”她比比那日本女孩。然后说:“这是浪琴。你们聊聊,我去把饭端过来,马上就好了。”
“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啊,麻烦你帮我把刀叉和盘子摆好。”
“我也来帮忙。”美奈子趋了过去。
“谢谢。”陈浪琴道声谢,打量了她一眼。田中美奈子穿了一身粉红色的洋装,梳着中分公主头,两旁用粉红色的发带往后绑了一小辫,上头还各打了一个蝴蝶结,打扮得像十几岁的少女,感觉有点突兀。
“你的英语说得好好哦。”就连说话也是带着少女式的娇腔,那微笑也是日本偶像剧式的天真烂漫。
“还好啦,你说的也不错。”
“我不行的啦,说得不太好。”田中美奈子很谦虚地摇手。
陈浪琴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还好,这时凯茜端了饭过来。跟着,她又忙着张罗酒杯和水杯,再然后将烤箱里的烤鸡端了出来。
等一切就绪差不多六点半了。三个人边吃边喝边聊,酒酣耳热,竟有一种痛快。陈浪琴喝得满脸通红,笑眯眯的。不只是她,她发现美奈子也挺能喝的,凯茜因为年纪大一些,比较节制,但也喝了不少。三个人把一瓶葡萄酒喝得精光不说,凯茜又拿出半瓶来,不一会半瓶酒又喝得见底。
喝了酒,美奈子话就多了。三十六岁的女人,结婚十年,没有子女,但养有一只儿子似的叫“贝儿”的圣伯纳犬。“贝儿”是英文“熊”的意思。美奈子喜欢高大强壮的男人——呃,狗。她还把她先生的照片翻给她们看,呃,还不错,只是和“贝儿”比起来,好像有点那个,呃,瘦弱。不过,男人不是看外表长相的——凯茜喝糊了,大声吆喝着。
比较之下,她喝得最多,但好像最清醒。她帮忙把餐桌和碗盘收拾干净,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
“我该走了,凯茜。谢谢你的晚餐。”
“这么快!再待一会嘛。”
“不了,下次有空再聊。”
“我送你——”凯茜说。
“不用了,我用走的回去,顺便醒醒酒。再说,你也喝了不少,最好别开车。”
“那你自己小心一点,改天有空再过来一起晚餐。”
“好啊。”陈浪琴一口答应。答应得很快,并不是敷衍。“那我走了。拜,美奈子。”她挥个手,走出门去。
这顿晚餐,吃得没有她想像中的拘束,反而相当畅快。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吧,还是文化问题,气氛很活泼,她觉得十分的愉快。
八点半多了,天还是很亮。十二月正夏天,白日很长。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边走边哼着歌,凉风徐徐吹过,将晕眩的感觉吹散了不少。
她好像有点喝太多了,过马路时,脚步颠了一下。她穿的是无带平底凉鞋,鞋子给绊开落在后头,她踮着右脚,回头走回去穿上凉鞋,蹬了一下,确定穿牢了,才继续往前走。
“叭叭——”身后有辆车子靠近,她没在意。这条路车子来来往往,一向都不寂寞的。
“唉!”有人在喊。她没回头,不觉得是在叫她。
“嘿——”又是一声叫喊,跟着车子又“叭叭”叫起来。已经近在她身旁了。
她觉得奇怪,停了下来。那辆灰褐的跑车停在路旁,杰瑞米从驾驶座旁探出头来。
“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都没听到!”
“吉米!”她有些意外,未免太巧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得有些蠢。
“上来吧!”他打开车门。
她没多想便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怎么老是在这附近碰到你,你该不会就住这里吧!”其实才遇到两次,但不知怎地,她却有种“经常”的感觉,好像跟他很熟了。
“嗯。”他应了一声,是没错。闻到她吐息的酒味,说:“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有个朋友请我到她家吃晚饭,吃饭时喝了一些。”
“挺不错的嘛。”他笑了一下。“你已经认识有熟到会邀请你回家吃晚饭的朋友了呀!”
他这话听不出有讽刺的意味,陈浪琴笑了起来,说:“我脸皮厚嘛,自动过去当客人呀!”声音有些娇,半真半假地。
他转过脸来看她,她脸上留着的笑制造出生动的表情。他问:“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要不要上哪坐坐?”
“这样好吗?今天是周末耶,你没跟你女朋友约?”她反问。
“是‘前女朋友’。”他再次纠正她。
“好好的你干嘛跟你女朋友分手?”她无聊多事惹人厌地问。
“你想知道?”他声音生硬起来,听起来有一股威胁。“你考虑清楚,如果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的隐私,那就表示我们的关系必须进展的不一样。现在,你还想知道吗?”
威胁吗?知道了他的秘密就得付出些什么被回收。陈浪琴故作无邪地笑说:
“还是不要好了。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很好。”他点个头,车子一个大回转。“找个地方坐坐好了。”根本没问她的意见,独断独行。
“都这么晚了,还有地方去吗?”
“当然,现在还不到九点,还早得很!”才九点,“庞森比”的酒吧夜晚正热闹。
“这算是约会吗?”她问他,语气闲闲的。
“大概吧。”他回得模棱两可。
她不再说话了。
到了庞森比,他拉她进了一家酒吧;她让他牵着,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喝什么?”他问。
“马丁尼。”她唯一知道的酒名。酒吧里竟放着让人蠢蠢欲动的舞曲,十分教人坐不住。
“马丁尼。”他转向女服务生。“另外,给我一瓶海尼根。”
隔了两桌,有个男的在对她眨眼,陈浪琴笑了一下。杰瑞米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惊诧地转向他,他却没说什么。
她看着他,他不看她;他愈不看她,她就愈看着他。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终于,他转过脸来,冷静到生硬的表情。
“没什么。看你好看啊。”像这种不害臊的话,她像呼吸一样随便就可以讲出来。讲英语的她,有一种大胆。陌生的语言就是有这种好处,再肉麻的话都裹了一层膜似,感觉不到那种难为情与不自在。
服务生送酒来了。她一口气喝了半杯。
“喝慢点,会醉的。”他的表情开了,对她的喝法摇头。
“没关系,反正你会送我回去。”她笑嘻嘻的,又喝了一口。
苦艾和琴酒搅拌成的马丁尼,喝起来有股辛辣的味道。这样正好。来一杯醉人的酒液,浓烈、辛辣、酸涩或者苦也好,什么都好,她就是受不了温吞。
“你就那么有把握?”杰瑞米睨睨她,有点恶作剧。
她眯着眼看他,装一点醉态。
“你知道吗?男人是种感官的动物。”这句话相信她不是第一个说的。“不过,我倒觉得男人像一杯伏特加,无色无味,却只要一点刺激,马上就可以勾得起惊天动地的火热。”
“你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有点笑意在眼神里。
“好话不说第二遍。”她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半仰起头,脸儿微偏,流出暧昧的神态。
杰瑞米瞪着她。她在勾引,在等他掉入她布下的陷阱。刚刚,她也对着别的男人微笑眨眼。她知道她的神态是娇媚的,足以吸引人;她是那样的自觉,她在试探他。
“那就别说了!”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生气起她那挑逗调情的眼神。
陈浪琴错愣一下,随即笑开,就那么让他抓着。她又不是在跟他谈恋爱,不懂他在生什么气。
不管什么事,比如宗教或者婚姻,经过仪式,就变得郑重、庄严;变得不可亵渎,不可质疑,有了一种神圣性,成了真理。爱情也是。经过了仪式的转化,就变得可歌可泣,成了永恒和经典。其实这世间有什么事是那么绝对性的?!像这样调调情,卖弄一下风情不是很好?“原始”才符合人性。那些名词和仪式不过是人类的矫揉造作。
更何况,他们连恋爱都谈不上。
“你在生什么气?”她问。
“我没有。”他否认,仍然抓着她的手。
“好吧,没有就没有。”
她想缩回手,他不放;她抬头看他,他突然倾身逼向她,一字一字吐着冷气说:
“你实在是个坏女人,很坏很坏的女人。”
哦?!她挑衅地挑挑眉,拿起他的啤酒对嘴喝了一口,再将酒瓶放到他面前,嘴角勾着邪气的笑,看着他。
他狠狠瞪她一眼,抓起啤酒仰头便咕噜喝下去,连同她的口水也一起吃了下去。
旁桌的人见状拍手叫了起来还吹口哨。这一次,她没回头。杰瑞米把啤酒一口气喝完,丢下一张钞票,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