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丝丝,毛毛地,一滴一滴地,细细地下着卡门萧最讨厌的寒意。街头一堆垃圾旁,就着暗淡的灯光,凄暗中,一个佝楼的老妇人,拿着一个原本是透明、陈久变成脏褐色的塑胶袋,干枯的手,翻弄地在挑捡着那堆垃圾。
卡门萧瑟缩在骑楼墙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佝偻的老妇人。在她边旁不远,一家商店前头的露台上,躺着一个用着破毛毯裹住全身,一动也不动,像是死掉一样,脏得分不清头脸的流浪汉。他紧靠着商家拉下的铁门,沉寂的光景,凝然地宛如死了一样的姿态,似乎是寻求一种温暖的倚靠。
凄暗的夜,冷寒约两,落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手势,分对着不同幸福与落魄招手。
卡门萧微微动了动身子,感受到刺骨冰冻的寒意,感觉到自己终究还活着。
这两天,她毫无标的地在街头盲目地乱晃,茫茫的。夜晚来了,睡过地下道,也在车站浑噩过。迷茫中,她不断想起过去那些,拎着包袱和阿婆四处流浪捡拾破烂的岁月。
匆奔跑离唐家后,她就这样盲目地一直在街头乱荡。天冷日寒,她身上穿着那件皮绒感的黑衣裤,单薄得不足令她御寒。她什么都没带,身上一块钱也没有,这两天来,只喝了几口生水度过。
就算饿死了,她也决计不去翻捡那些垃圾和腐馊。她会活得好好的,但她绝对不要去碰那些垃圾,不去捡拾那当中腐馊的面包或饼粮。
她再次动了动身体。她还年经,会有办法的。真要过不去,她可以找倪日升——
“不!”她猛烈地摇头。她再也不要跟那些人有任何牵扯。
“小妹妹……”一个干瘪的声音在叫着她。一个佝偻的身影弯现在她身前,一只干枯的手伸长在她面前,一个被挖去中软馅肉的面包恍恍被递到她眼前。
她慢慢抬起头,看见一张满布皱纹散溢着温暖的笑脸。
“你肚子饿了吧?快拿去吃!”刚刚在垃圾堆旁翻捡的佝偻老妇,仁慈地分给她一丝施舍。
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我不饿,你自己留着吧!”卡门萧冷淡地站起来,丢下老妇人,冷漠地走开。
她惯不会说感激涕零的话;即使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感谢,她也不屑。她才不会接受这些施舍。那算什么?就算她一个人,她也会活得好好的!
现实情况讲现实问题。她也许不该拒绝老妇人的好意,那是她一片真心:而且,她从来就是一个现实的女子,一向懂得为自己打算,这当口,她实在不该拒绝那个面包的不!她抬了抬下巴,再无所谓地挑迎那透骨冷寒的夜雨。她既然“滚”出了唐家,她就不要再接受任何人假情假义、虚假仁慈的施舍。
这夜已经很深,晚暗凄冷得令各家商店纷纷关闭拉下铁门。街头已经没有行人的行迹,空荡的马路只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艳黄计程车,再无其它车流。
卡门萧缩着身子,顶着风及雨慢慢走着。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窝过这个冷雨绵绵的寒夜。
她往车站走去,一路风寒雨刺透穿进骨头里。这个夜,比先前的晚暗要冷酷得大多。
车站凄清,几个等候夜车的旅人寥落坐在候车室里。角落处,一两个流浪醉汉,不省人事地躺着,地旁四散着几张陈旧翻飞的烂黄报纸,风一呎,便沙沙地翻响。
几个候车的旅客,裹着厚外套,狐疑地看看卡门萧。卡门萧眼光朝车站四处缓缓扫落而过,暗叹一声,打消主意离开车站。
她转往先前窝夜过的地下道。那个地下道像个迷宫,转道多,风不容易透进,也不会漏雨积水,比起其它地道要温暖很多。
但地下道已先有三两个流浪汉在。每个人各选择一个背风的角落,或裹着脏旧的破棉被,或围着稀落的报纸;一式肮脏破洞的陈旧皲外套,一式木然麻痹的神态。
看见卡门萧,也只是不感兴趣地望一眼;那种寒冷与世隔绝的氛围,围成只剩下自己独凄的圈圈。
卡门萧自顾捡了一个角落瑟缩下来,不理那些人。她不怕那些流浪汉,也不担心他们会否攻击她或对她做出什么不轨的逼胁。
跟阿婆四处流浪捡破烂为生的那些日子,她看多了这些流浪汉。总是在寒冷降雨的天里,裹着同样形状破旧、肮脏的破毛毯或旧报纸,窝在像这样一式的地下道、一式的角落里。也总是木然的神态,麻痹的表情,与世隔绝似的,不关心别人的一切,旁人也不去理会他们。
他们自称是“街民”。街头外的人客气的,就称呼他们“街友”:无所谓的,就干脆喊他们“游民”、“流浪汉”,把他们看作是破坏美丽整观社会市容的蛆虫。
天气冻到极点时,会有心肠软一点的或说是仁慈,辅助他们的“游民收容所”,那地方有吃有喝、温暖又和祥。奇怪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人愿意去那种地方;
偶尔一二个进去逛一圈,不到一两天又跑出来。
大概这些流浪汉都不愿受拘束,宁愿受风吹雨打,宿露街头,就算冻死了也要像这样自由自在。
这些人大都是平和的,最多只是漠然,鲜少会以暴力攻击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各自的故事与辛酸,但是没有人会过问,他们彼此也不会去探问。
当然,有好就有坏,百米就有虫,有人就有屎。这些流浪汉当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并不全然是那么平和的。
但是卡门萧还是不怕。地分辨得出来。从他们的眼神,她可以分辨得出是好是坏,嗅出危险或平和的气息。
“哪要不要来一口?”左近那个一脸络腮胡,脏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酱棕色粗布外套上全部是补钉和破洞的流浪汉,手上握了一瓶米酒。他仰脸灌一口,然后将酒瓶递向卡门萧。
卡门萧凝目看着他。潦倒落魄的沧桑中,这个人有一双洁净无杂质的眼神。
她缓缓摇头,没说话;别过头去不理他。
那流浪汉把酒收回去,自己咕噜又灌了几日,也不再说话。过了不久,他突然抽出身下垫躺着的破棉被,丢给了卡门萧。
卡门萧愕愣了一会,猛然起身,把棉被丢还给他,掉头大步走开。
“喂!你去哪里?”那流浪汉哇哇大叫。“快回来!你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今天晚上有寒流来袭,气温会降到十度以下,甚至低到只有五六度。天气很冷,你这样睡在外头会冻死的!喂!你快回来啊!”
他拼命哇哇呼叫,卡门萧反倒愈走愈快,头也不回地离开地下道。
接受一个流浪汉的施舍?那算什么呢?
出了地下道,穿透黑夜的阴风冷两便迎面朝她侵来,钻进她的内、利入她的骨。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一直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抬头渴望凄迷的而空,听着那在黑暗回响的呜咽,有一刻,就几乎想干脆就那么死去,随着这呜咽似的飘雨,随风而去吧!
就那样随风随雨而逝吧!
她的感情应该早已经风化,却因着那夜唐荷西的扣扼而无端地又随风兜回。原先她只是想勾引他,气气倪雅睛,没想到最后她却自己掉进自己张设的陷阱里,中了爱情的勾引。
她恨自己,怎么竟会那样以假乱真,莫名无端地喜欢上唐荷西……她不应该对他产生这样的情愫心绪……而他那一声绝情到底的冷酷,彻底锥毁了她的心!
他叫她“滚”冷雨打在她脸上,脸庞上那些潮湿,温温又热热,且冷冷又冰冰,已分不清是雨水或泪珠。
天地那么大,她能往哪里去?何处是它的归路?
就这么与风与雨同化吧?
她听着雨的呜咽、风的叹息,迷茫起来。
恨她自己,不该让风化的感情重新兜回心田,不该掉落入自己张设的陷阱,不该喜欢上那个冷酷憎厌她的男人……会在哪里呢?这个可恨的家伙!
和这夜深同色一身的唐荷西,疾步走在冷凄荒凉的街道上,极力四顾张寻着。
他已经找了大半夜,仍然看不着一丝卡门萧的身影。
冷丝丝的两,落在他身上,落得他心烦意躁,更加急切不安。初时他还打伞,后来干脆把伞丢开,怕它碍着他的视线和搜寻。
这时刻,他深深悔不该。卡门萧离开后,他才确切体觉到内心那慌张与落空感。
他憎厌卡门萧,但那只是他体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爱恋着她,深深被她所吸引。
他内心为着这两种悖离的感情,不断产生冲突。直到卡门萧离开后,他才总算真正觉悟。憎厌也好,痛恶也好,没有卡门萧在他身旁,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它是在耍弄他也好,他强烈希望她在他身旁,相思她对他的勾引。
他非找到她不可,然后尽一切的手段缚住她。就算它是在耍谑他,尽管她如何放肆奔放,他要她对他的“勾引”他要她!
但他已经找了大半夜,卡门萧却依然形踪渺渺。依照小惠说的,卡门萧无处可去;她以前跟那个收养她的阿婆四处流浪时夜宿过车站、公园、街头,甚至人行地下道……他几乎找遍了城市各地的地下道,车站那里也搜寻过;大型的公园亦一处处地细索过,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卡门萧的踪迹。
她究竟含在哪里?他愈是思索愈禁不住焦急心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索小惠说过的话。她说卡门萧以前曾经告诉过她,小时候跟阿婆四处流浪捡破烂时,最爱躲在空心的水泥管里,像是在玩捉迷藏……他大叫一声,急忙掉头往回走。
他知道某个预定设置公园的地带,放置有类似的空心小泥管。那地方是城市最大公园的预定地,还在整地建设当中,地方宽大,四处唯有整建公园的材料。
他急忙往那公园预定地走去,愈来愈快,最后跑了起来。穿过那满处尚末扶植妥当、热带雨林似的丛莽,一处一处仔细妥当地找寻着。
果然,他最终在一堆大型水泥空管中发现了卡门萧。她瑟缩在水泥管里,闭着眼,好似睡着;身旁还躺了一只不知打哪来的癞痢狗。
“总算让我找到了!”他扶着管壁,半弯着身朝水泥管内探进去,惊动了卡门萧。
卡门萧突然张开眼,看见是他,直觉往内退缩,惊触了她身旁那只癞痢徇。
唐荷西不待说话,身子一矮,硬挤了进去,紧偎在卡门萧身旁。由于他身材高大,和卡门萧同挤在一方管内,显得有点局促。他不怎么舒服地弯屈着长腿,月兑下风衣和外套,罩在卡门萧身上。且不让她拒绝地搂住她。
那癞痢佝,见有陌生人闯入,戒慎地盯住他一会,贝他没什么动静,便又懒懒地躺下丢,摇着尾巴缩着四肢自顾睡它的觉。
“你……”卡门萧开口说了个字便咬住唇不说话。
“我找了你两天了。”唐荷西低头看她。她的身子好冰。
“找我?”卡门萧不相信地、冷漠地想挣开,挣不过他的力量。恨恨地说:“你不是要我滚吗?我照你的意思,滚出了唐家,不正好称了你的心,你干嘛还来找我?想再彻底羞辱我吗?给我吏大更多的难堪吗?”
“就算是吧!我要你跟我回去”唐荷西霸道地钳住她。他吞下自尊来找她,她却还不明白?
“休想!我跟你们唐家没有任何瓜葛,没有义务再听任你的羞辱。”
“你就这样看待我吗?难道你就察觉不出一丝我对你的心情?”唐荷西冷峻的脸扭曲起来,吞下傲气自尊。
“这样看待我的你一直憎恨讨厌我的,不是吗?”卡门萧颤抖哽咽起来。唐荷西这么说算什么?两天前他还那样绝情地对待她。
“我们不要再互梠折磨了好吗?卡门……”唐荷西像是无奈,又像是疲累,幽幽叹了一声。“我这样丢下工作,盲目地四处找寻你,着急又不安的,你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我承认,一开始我是对你感到憎厌,但那只是我体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的我,其实深深被你勾引,爱恋着你。跟我回去吧!就算你只是要弄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卡门萧简直不相信她所听到的,怔怔望着唐荷西。她一直以为唐荷西是憎恶它的,怎生会料到是如此!
“我本来……”她怔怔地望着他说:“我答应了倪日升,只要倪家肯承认我的身分,我就跟着他,当他的情妇。他要我给他一些时间,他可以给我我要的,反正都无所谓了,所以我就答应他……”
“我不准!”唐荷西惊叫起来。“听到没有?我不准!”
卡门萧脸儿一开,又哭又笑的。“本来,我打算去找莲西,可是我又没有钱,所以……”
“不准!不准!”不等卡门萧把话说完,唐荷西就嫉妒得连连惊跳起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她鞦着他,泪庞带些许的笑,无所适从。
“跟我回去。”唐荷西还是这一句。这一句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他对她所有的情感。
卡门萧默然半晌,低下头去。
“那倪雅睛呢?”
“完了。”唐荷西回答得简单扼要。
“为什么?”
“你‘勾引’我,不就是为了破坏我跟它的事?”
“话是没错。可是你不是与她快订婚了?你们两家……”
“我管不了那么多。”唐荷西打岔说:“在那村子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
“村子?我不曾在那里见过你啊?什么时候?”卡门萧觉得疑惑。
“你忘了?你跟倪日升离开村子的那一天。”
“啊?”卡门萧咦叫一声,惊异万分。“那个幻像,就是你?”
唐荷西点头。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的幻像,眼花的关系……”卡门萧呢喃着。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做,想对那即将闯入唐家的女孩看个究竟。那一看,却不小心地让你闯进我心房。是的,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完了,所以我拚命想憎厌你,排斥抗拒被你吸引的感情。”
“怎么可能?”卡门萧还是喃语着,不敢置信似的梦呓。
“当然可能。”唐荷西用力一带,将她搂紧,拥入心口。“爱情是无法用时间计算的,一眼就可以情钟。现在我才明白,那时我会那么做,是冥冥中有条线将我们牵引着。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
“那只是剧作!我可是现现实实的人。”
“有什么差别呢?”唐荷西低问。突然换了一种黯淡的神情。“跟我回去吧,卡门。就算你不爱我,你只是在耍弄我,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停!”卡门萧伸手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再往下说。
在黑暗中,凝看他一会,然后双手勾到他颈后,从他怀中起身半跪着,大胆地、挑逗地吻着他的额头、鼻梁,吻住他薄凉的嘴唇。
她不断地吻着他,一个一个吻,都勾出他心底对她的感情、对她的牵挂。
“卡门……”唐荷西抓住它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我是个很霸道的男人,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卡门萧含情带笑,且又勾住他,亲吻着他。
“第一,不准你再跟倪日升来往。”
“听你的。”深深一个吻,表示答应。
“第二,也不准你对莲西太好,跟藕西太接近。那样的话,我会恨嫉妒。”
“知道了。”甜媚一个依偎,表示服从。
“还有,在你房间发现一条钻石项綀,是倪日升送你的?把它丢掉!”唐荷西这声音充满醋味。
“丢掉?那很值钱的!”
“我说丢掉就丢掉!我看了就有气!”唐荷西妒意满腔。“听好!第三,以后除了我送你的东西之外,不准你接受任何男人送你的礼物。你只能穿戴我送你的东西,为我妆扮。”
唐荷西连声三个“不准”,霸道地宣示他对卡门萧感情的占有。
“连莲西和藕西送的也不行吗?还有,唐先生你父亲,送的也不行吗?”
卡门萧试探地问。
“不行。”唐荷西绷紧着脸。不准就是不准。
“好吧!”卡门萧好像很无奈地吐数口气。
早知道,她就该把倪日升送她的钻石项綀带出来,拿去当了,也有好几万。
“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唐荷西笑逐颜开,冷峻的表情完全融化了。
“我怎么敢反悔!惹你生气是很危险的。”卡门萧故意不满似的嘟着嘴,以牙还牙说:“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她眼波一转,媚态横生,笑得充满诱惑蛊动。
“我要吻你哦……”她贴近他,双手又勾住他的颈肩,睇视着他。“如果你讨厌我,你尽管说,我会停住的……”红红的唇,贴住他薄凉的唇,交吮成缠绵。
属于风的女子,天生具有流浪的灵魂;一身飘忽的身姿,如风抓不住。
但她,卡门萧,紧紧用双手,勾住了她要的情。
风吹一阵阵,在爱的漩涡里,打圈圈。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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