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 第二章 作者 : 林如是

生活中有许多恼人的细节和烦人的程序,不是像电影电视剧集那样,美美朦胧的镜头一略就能带过。上学校受教育就是;还有,比如剔牙。

这两天,杜夏娃干脆旷课,穿着制服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从早到晚。

人们害怕孤单,可她从来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质,本来就是如此的无所事事和孤单。只是,生命为什么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选择,绝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会肯要生殖这回事,那让她们活着或存在,像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延续物种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当年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的呢?尽管是受到强烈反对不被祝福的爱情,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选择。

然而,爱情为什么会发生?

只有人类会害怕孤单,偏偏生命本质注定是孤单。是否爱情为了弥补生命孤单本质的缺憾才会发生,让孤单的灵魂找到一个伴?所以,不管神圣庄严或猥亵堕落,爱情自有它的纯粹性?有各种各样的角落?爱情本身没有任何意识型态,是人们自己为它附加上种种限制图框?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父母的相恋会受两方家庭抵死的反对。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终对她的疑问沉默以对。这一切就像一片雾,她在雾中迷路。

她吐口气,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夏天的风如气态的浪,吹得慵懒。天空那种蓝,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转个方向滴下,滴成了内衣里的一身汗。她加快脚步,转进巷子。家门口站一个陌生的男子,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

“你有事吗?”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肤色略白,有着北陆男子的冷峻清美。抿着嘴的表情显得冷漠,不喜欢人靠近的那种,和路有着相似的气质。因为这缘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请问这里是路公馆吗?”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任何的不安,从容回视她的目光。声音略沉,不像路般带有冷冽。

她点头。他跟着注视她说:“我叫杜日安,是来找路先生的。”

杜?会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飞快闪过一抹怀疑。转身打开门,回头递个眼神,便自顾走进去。

“你等等。”她将杜日安丢在客厅。

这个时间,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邻近后院的整墙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从院子里,隔着那道透明玻璃墙注视在墙内的路。

她从门廊经过,在工作室门口略停下脚步。路背对着门廊,专心在画布。室中央放着一具披着纯白绢布的长沙发,长头发的模特儿一丝不挂地半躺在上头。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织出一个阴晦不定的奇特画面,与一身黑裳的路,虚实相对,互成一个连锁的空间。

她插不进那个连锁。专注于工作中的路,离她很遥远。她安静不出声,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连。人都有一些潜在的颜色,像极光之为极地而生,是独特的。

路总是穿着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蕴,神秘而不让人靠近。而长沙发上那半躺着的、坚实富弹性、麦金艳亮洋溢少女般气息的胴体,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现。

模特儿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成形在路的画布上更年轻,十六岁,最多。工作室墙上挂着的、四下摆放的,都是这样的天使——天使一号、天使二号、三号、四号……,路的每张画都命名为“天使”。

路的“天使”从来不会超过十六岁,永恒的十六岁,就像他房间挂的那幅画——

她悄悄退开。经过路的卧室,房门半掩着,她伸出手,想推开房门,迟疑了一会,才轻轻一推,缓步进去。

迎面的墙上,一个背对着镜头的少女,略略侧着脸,全身赤果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芜。斜侧的神情带抹若隐的笑,嗅不出那种关于性的暧昧与婬惑的危险气味,而流露着一种对爱情无识、对世事无知的、创世最初的纯洁。雨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规则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驳,要将那个世界撕裂。

整个构图非常简单,用色却晦暗朦胧;少女的身影在无声的雨中仿佛时会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个黯淡的影子,恰如一只挽留的手,看得出挣扎。题款为“爱天使”。

这一幅,便是外头所有复制天使的原型。而她,从来不曾置身于那些天使当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对镜中赤果的自己,她还是无法完全坦然,无法面对生命最原始亦最隐晦的真相。她和画中那个对爱情无识的天使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体带着对感情的意识。是的,她的身体住着感情的灵魂,她无法隐藏。

“怎么了?”路不知何时进来,低声在问。

她转身过去,轻轻摇头,并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头,路果然正看着她。她有时会像这样怔怔看着她,像看墙上的少女一般地看着她,仿佛也是另外一个人。

路摇头,好象不是很顺利。目光交换,他先避开了,走到衣橱前,随手抽出一件衬衫换上。

她立在原处,随着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亲近的,他会搂她抱她亲吻她,但渐渐在这些亲密中却多了一份回避。正确地说,从他知道她月事来临、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意识到她终究不过是个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天使,一种难以名状、却能敏感察觉的奇怪气氛,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她的态度不变,他的感情却时有回避,便在这样视线不相触的回避里,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体的一种语言。

她明白他的顾虑。他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年龄的问题,还有文明道德意识形态所裂出的鸿沟。文明的规范如同一把锁,牢牢将他们锁在伦常纲纪的监牢里头。

“路——”她出声喊他。她其实不惯他们之间的沉默。

路回头,双眼映着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脸问:

“你讨厌我吗?”

路执着的是无性无属的天使,随着身体的成长,她却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她并不希望成为女人的。所谓的女人味,不过是一种发情的味道,应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当繁盛的同时,即已存在着枯萎的必然。成为女人后,她就会开始变老。

可是路总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他,如同墙上那少女永恒的十六岁般,青春永远的定格。

“怎么会。”路迟疑一下,伸出手轻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这么说了。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安了吗?

“拜托你不要躲着我。”她反手抱住他,脸庞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为路执着的天使,那么她只要活到二十岁就好。美丽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种耻辱,她的一生定格在这里就好。

“我并不是在躲着你,夏娃,你应该知道才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她希望他像从前两人一起生活那般亲近她,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因某种意识而刻意的回避隔阂。

“我对你的态度和想法并没有改变,可是——”语气一顿,恰是一种犹豫,说不出口的话搁浅在心头,挣扎不断。他轻轻抚模她的脸庞,摇摇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种违逆的、得不到救赎的苦痛忧郁。“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却摇头,指着墙上的少女。“那么,她呢?”

最终会衰亡老灭,青春遂在不同的躯壳上不断的重生反复。但墙上的少女却与时间同在,成为永恒,也成为路心中的永恒。

路脸色微变,沉默下来。总是这样。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路惯以沉默相对。杜夏娃不再追问,想及客厅中等候的杜日安,说:

“对了,有个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现在人在客厅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该来的还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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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中,杜日安独自一个人枯坐了许久,态度却很安静,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来,礼貌地点头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门打扰。”措辞客气有礼,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没关系,请坐。”路比个手势,口气冷漠,冷眼打量着杜日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长男杜日生与杜夏娃母亲私奔后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龄。虽然心里早有认知,真见着面免不了还是讶异他的年轻——应该说,讶异他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沉稳。早先杜日安曾先来过电话,透过电话,那略为低沉带着力量的嗓音,实在叫他难以想象会是眼前这样一张年轻的脸。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路的目光隐约带一丝不明的敌意,杜日安直视他的目光,并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电话中表明我父亲的意思,今天上门来,是想恳求您的应允,所以由我代表父亲,敬请见谅。”

“你不必这么客气。”路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对杜家的恨未消,但这件事还是要由杜夏娃自己决定。他侧脸望望杜夏娃说:“我还未向你介绍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顿了一下,语气些微僵硬。“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亲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紧闭着嘴不说话,太荒谬了。十七年来素不相识,前一刻还是个陌生人,仅因为某种血液的浓度,关系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点个头。早在门口相遇时,他就猜知应该是她了。他转向路,更是说给杜夏娃听。“我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医生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父亲希望在他死前,能见到他唯一的孙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两双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说:“见了面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这个和她同龄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与他也许有着血缘的关系,她对他却全然没有血亲的感情,感觉滞留在陌生的原处。

“就算你对他们没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存在。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静。“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晓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谬感其实不会比她少。

坐在一旁审视的路,倏地扫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阴沉。

“那么,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为什么狠心抛弃我,不承认我?”

五岁那一段记忆其实已经变得太模糊,就只那个她母亲抱着她哭泣夹杂着混乱的狂吼声的画面,沉淀在她脑中残滞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亲只告诉他一些片断;两个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对阻力,然后私奔、爱的结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认,然后双双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会比你多。”他摇头,望了路一眼,直觉他应该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随着将眼光投向路。十几年来,每提起杜家,她总感觉到他眼神里强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时间也无法遮掩。她对杜家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对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浓度之于感情并没有那么天经地义,她从不认为血缘就代表一切。旧事重提,并非因为她对过往的耿耿于怀,其实只是她不情愿的借口;并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缘由,所以揭开尘封。

路双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声音没有温度。“杜先生,我想你应该不是专程来这里谈过去的吧?”

他对杜日安的态度一直有距离,再迟钝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来意说: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应让夏娃和我父亲见面,成全我父亲的愿望。”

“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决定,我无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态度,冷淡的言辞,杜日安心里有数,以为路在推托,沉默一会,用稳定有力的声音说:

“路先生,父亲一直非常感激你这些年对夏娃的照顾,他也明白,他对夏娃没有尽到他该尽的义务。父亲抛弃夏娃在先,本来没有资格作这样的要求,但父亲时日已经不久,请你看在他思念夏娃的那份心情,成全他这个心愿。”

杜日安的表情、坚定不退缩的态度,恍恍的让路如看见十八年前出现在他面前、带走他至爱天使的杜日生。

路突然激动起来,猛然起身怒瞪着杜日安,带着恨意大声说:

“你休想带走夏娃,我绝不会答应!”话出口,他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这件事再说吧。有件事希望你最好牢牢记住,夏娃是我的天使,不是你所谓的什么杜家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略停两秒,目光笔直逼视着杜日安,如同当年与杜日生的对峙。而后,不等杜日安有任何反应,丢下逐客令: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忙,恕我失陪了。”立刻掉头走开,甚至不再去看杜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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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杜夏娃追了一声,路背去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

她回身,对杜日安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跟你们就像陌生人一样,见那一面,实在没意义,而且没必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杜日安平静的脸微微起皱。他略为思索,想找出一个合理有力的理由,说服杜夏娃,也说服他自己。“不管你得再怎么荒谬,存在的事实终归是事实。你身上流有杜家的血,到底和杜家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你指是血缘,那就不必了。”杜夏娃毫不客气的反驳。“每个人都把血缘关系视为理所当然,但血缘并没有高于一切的正当性,也不是绝对的,与感情更没有理所当然的正比关系。这么说好了——”

她凑向杜日安,黑白分明带着新生婴儿骨瓷蓝的双眼笔直望着他。

“如果真要依照血缘的关系来算的话,你应该是我的叔叔。叔叔、父亲的弟弟,同缘血液的浓度应该很够,可是——”她刻意停顿,表现出一种陌生人的冷淡。“你看到我,有那种‘这个人是我侄女’的感觉吗?有那种必然可因血缘关系而生的感情吗?你对我,有任何理所当然的感情感觉吗?”

连串的质问,问得杜日安哑口沉默。的确是没有。

对他而言,杜夏娃充其量只是一个陌生女子罢了。纵然她和他、和杜家,于血脉上有着不可抹灭的关系,但这层因血缘而强迫形成的关系,对他的感情认知来说,并无任何意义。于情感认知上,他们彻彻底底是陌生的。面对杜夏娃这么一个同龄的“侄女”他心里的荒谬感其实比她还强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还是以血缘的强迫认同为架构?他对杜夏娃实在产生不了那种属于亲属的感觉和感情。

对他来说,真实的,不管怎么算,她都只是一个美丽、冷淡、他还不了解的陌生女子而已。尽管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心里仍然没有任何实际感。一开始,他和她之间属于亲属的感情就不存在,他甚至觉得,以后他若对她产生感情,也将是属于男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点头,像下了某种决心,“我们的确算是陌生人。不过,我还是想请求你,就算是行善,成全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的愿望,那对你并不会有任何损害。”

换个立场也许并无不可。但是……

“再说吧!让我好好想想。”杜夏娃还是觉得犹豫,表露在双眉蹙颦的不决。

“也罢。不过,希望你尽快给我回音。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我怕他撑不了多久。”说话的时候,杜日安表情一直相当平静,平静到几乎不带感情,反映出他气质的冷。

杜夏娃越发地感觉他与路的相似。气质冷的人,多半疏于群体。杜日安的冷冽、寡笑、与人群疏离感,一切的印象都如此与路重迭,只除了路的眼神时而有种她说不出所以的忧郁。

走到了门口,杜日安突似想起什么,回头说:

“对了,请你转告路先生,我父亲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没有要带走你的意思。刚才路先生大概是误会了。”

杜夏娃点头,似应允又如别语,静立着看他离开。

身后的甬道如游廊,一步一步走去,如像穿过时空隧道。路不在工作室。她推开落地窗走入后院,沿着四角绕了一圈。路竟当着杜日安的面,说她是他的天使——

“天使啊……”她喃喃低语。果真是,怕也只是个复制天使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她自己的呢喃,还是不愿成为一个复制天使。然后仰起脸,无语地不知在凝视什么。

白日如星,多少一些寂寂。

几千几百年过去,光亮下的一切,恒常由神在治理;但光亮的背后,承聚了光所带来的酷热火气,却分享不到明亮的那阴影的暗带,为那堕落的天使所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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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日落日出,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但不变的,生活。日升日落,顶上那一颗,其实还是如常的太阳。

热度依旧,依然要将人蒸腾。缺了两天课,阳光底下依旧无鲜事。只不过,才清静一个早上,她才刚从洗手间出来,脸上还残滞着冲洗烦躁的水渍,还来不及进教室探探她的便当,沈亚当早等在门口,如同在等待一朵莲花开萼,一脸苦口婆心的神情,耐性十足。她想躲,已经来不及。

“哈!杜夏娃!”沈亚当看见她,欣喜又亢奋。“你总算来了!我还在担心,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去也没人接。本来打算今天若再看不到你,就到你家拜访!”好歹他是她的导师,不能放着她不管。杜夏娃撇撇嘴,似嘲非嘲,像笑又不像笑。教了六年书,沈亚当神经居然钝得还不知麻木,对学生的事竟然还能像这样一头热,实在未免热血过了头。

“你在等我吗?”烦归烦,语气先自软下来。

事情拖着不解决,虽然不干沈亚当的事,还是会让他为难。她不想让他为难。许多事不是倔强的抬抬下巴说自己负责,别人就会没事。好比这件事,沈亚当的立场比她还麻烦,他需要两面做人。

沈亚当倾倾头,摆个“不等你等谁”的表情。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什么事。走吧。”二话不说,拉住她就往楼下走。

“你别拉拉扯扯的。”杜夏娃皱眉叫着。他虽然没有师长的架子,但无聊的人会窃窃私语。女学生和男老师架构起来恰恰就是一暧昧的横幅。

“我不拉你,你保证乖乖跟我去道歉?”沈亚当边说边回头,脚步没停,半强迫她跟着他走。

才下楼梯,远远便瞧见杨安琪那一扭一扭的。她打着一把花阳伞,走着模特儿的台步往校门口而去。

“杨老师,等一下!”沈亚当拉紧她急忙追赶上去。

杜夏娃被硬拖着不得不跟着跑动,却像悬丝的傀儡,脚步显得恁般不情愿又不由自主。

杨安琪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沈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带学生来向你道歉,她知道自己错了,希望杨老师原谅她。”沈亚当陪着笑脸,麦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中散耀出男性阳刚的美。

杨安琪蓦地心一阵悸跳,猛烈震荡。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胸膛,白衬衫裹罩下了肌肉,感觉是那么结实、不安分的鼓胀。阳光太强了,花阳伞顶不住紫外线的穿透,她偏偏穿了一件薄长袖的春衫,全身都在发烫。好热!她觊一眼沈亚当,拿出丝帕轻轻擦着汗。

沈亚当仍然陪着一脸笑。站得这么近,他只觉鼻腔充塞杨安琪混着微汗味的粉香。他推推杜夏娃,且又讨好地对杨安琪咧嘴笑了笑。有着杜夏娃在一旁做为比较,他真发觉杨安琪是那样一个充满味道、浑身风韵的女人。

“对不起,老师。那天我的态度太无礼了,请你原谅。”杜夏娃硬逼着自己开口,粉紫的一张脸,不知是被阳光晒红还是涨红。

杨安琪哼了一声,斜起脸庞,爱理不理的。“杨老师,学生年纪还小,不懂事,请你原谅她一次,别再生气。”沈亚当忙为杜夏娃说情。

阳光透过花洋伞洒下的光线,竟有一种黄昏似的诡艳感,将杨安琪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顶着阳光望过去,她胸前白皙光滑的肌肤,柔女敕得像乳酪。

他觉得不舒服,有种说不出的,嗯,冲动。他喜欢吃乳酪,喜欢闻那种味道。

“这件事,我也不是非追究不可。”杨安琪先斜睨杜夏娃,再将眼波兜向沈亚当。很多人说她的眼睛会说话,不但水汪汪,而且脉脉含情。“可是,沈老师,你看,她这像是反省道歉的态度吗?”

“小孩子嘛,难免别扭些。”沈亚当低下头,再推推杜夏娃。“杜夏娃,好好再跟杨老师道歉一次。”

杜夏娃原也是想妥协算了,不想让沈亚当为难。可是——人的扭曲度是有限的。她翻眼瞪着沈亚当,抿紧嘴不肯再开口,一脸倔强的气质。

“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杨安琪大为光火,气抖了,扭头就走。

“杨老师——”沈亚当追了一声。杨安琪理也不理,高跟鞋哒哒地直往校门出去。他拍拍杜夏娃,安慰地微笑一下,交代她说:“你先回教室,老师去向杨老师道歉。”匆匆追了出去。

看沈亚当还是那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杜夏娃眉头紧皱,太阳再晒,她倒不好先走了,顺势捡处阴凉的墙靠着,忍着阳光晒人的浮躁,老实地等着。等了一会,没等着半个人影,她往栅门外做最后一次眺望,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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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内同室外一般地令人浮躁,更多了一股昏昏欲睡睡。有个人趴在她的座位上,开窗盼着风。空气不流动,吹来的只是热。她走近看,是陈明珠。

她看她睡得很熟,没有叫醒她。早上上课时,她就看她频频打呵欠。她重新下楼,顶着太阳绕了操场一周。上课钟响,她才回教室拍醒陈明珠。

陈明珠伸个懒腰,火速冲到洗手台,胡乱冲把脸,草草用衣袖擦掉水渍。才坐定,便没头没脑地问:

“结果怎么样?”

杜夏娃会意,摇了摇头。

“怎么会?你没向她道歉吗?”

回答的还是无言的摇头。陈明珠明白杜夏娃无意多说,便不再多问。有些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她想让人知道的,不用多问,她自己就会开口;无意让人知道的,就是问破了嘴也没有用。她们隔壁座半年,她总看见杜夏娃一脸的与人无涉,颦蹙在自己的心事中。

杜夏娃支着头转向窗外。她没有对别人吐露心事的习惯,喜怒哀乐,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上课钟已响了过十分钟,气氛开始浮躁起来。下午第一堂是沈亚当的课,他却迟迟未出现。

又过了十数分钟,浮躁的气氛越来越蠢动,沈亚当总算才匆匆赶来,赶得气喘,整个人,连同衣衫揉过似的一团凌乱。杜夏娃支着头看着他,替他觉得可怜。杨安琪想必很难缠,看他那一身狼狈的模样,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挨在杨安琪身旁,好说歹说地伺候她的情绪。她突然觉得荒谬透了,忧虑的人应该是她,她却显得和这件事无所瓜葛。

下课后,她等着沈亚当或许会跟她说上什么。他只匆匆朝她方向投来一眼,头一低,就走出教室。那一低,低得那么尴尬暧昧,奇怪极了,好似有什么见不得。她才注意到,他白衬衫被汗湿得很混浊。

接下来小考、随堂考,考了一地理的山川水岭。最后一堂上课钟响,历史课,又得面对杨安琪。

杨安琪很准时的走进教室,难得的眉开眼笑。杜夏娃先就觉得意外。她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样,那种下意识流露出的饥渴感消失不见,眉目多了春风。久旱逢甘霖,差不多就是那样。她支着头静望着杨安琪,习惯性地转向窗外,底下那一大片花丛,蝇飞蝶舞,正自发情的季节。

五颜六色的人间,容易看花人的眼。

“杜夏娃!”钟响了,她没听见,陈明珠拍拍她肩膀,她才回神。“我们一起走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两座孤岛,也许底脉相连。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走着。这个世界的光太多,不管往哪个方向,都会触耀到大楼帷幕玻璃上太阳光潋滟的反射。

“唉,夏娃——”数了一会沉默的脚步,陈明珠打破沉默,直接喊她的名字,拉近一些距离。

她没有拒绝,等着。

陈明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两旁的头发无力的垂落,遮去半个脸。忽而抬头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好象都没有什么烦恼,我是说,你好象不太在意别人怎么对你。”

“在意啊。不过,那要看对方是谁。”杜夏娃目视前方,视线落得远远的。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你什么,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己一个人好象也可以过得很好,不需要朋友或同伴。”

“是吗?你不说我倒不觉得。”

“每次到学校看到你,看你独来独往,不去管别人的闲言闲语,也不担心没有朋友,我就很羡慕你。但你是不要朋友,而我是没有朋友。”

“如果你想要朋友,很简单,主动和同学打招呼来往,不就可以了?”

陈明珠苦笑摇头。“难道你不知道那些传言吗?”

杜夏娃提提书包,影子被夕阳拉得有些长,多情的共人徘徊。人们需要安慰,互相安慰,真相却常常只是一句随口的敷衍。她无法负担陈明珠的情绪。

“知道。”她没有躲,回视过去。

陈明珠又低下头,低得那样畏缩,目光都沾惹着尘土。好一会,她忽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来,下定决心坦白。

“谣言是真的,她们说的都没错。我爸被工厂解雇,找不到工作,就一直喝酒;我妈嫌我爸没出息,丢下我们跟男人跑了。现在我们连房租都付不出来,拖欠好几个月,房东成天到晚赶我们搬家。”说到最后,为解难为情,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杜夏娃没说话,仅从她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同情。反正你都知道了,与其装作若无其事,说出来我心头反而舒服一些。”陈明珠说着,尴尬又似腼腆地笑了笑。

人们害怕孤单,一个人无法负担,才需要朋友这种共生的依赖。杜夏娃沉默着,回陈明珠一抹淡色的笑。她没想过和人建立这种“共生”的依存关系,习惯自己的心事自己收拾,所以只是听,说不出是冷漠或热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一厢情愿了?告诉你这个——”

杜夏娃摇头,解释她的沉默。“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明珠愣一下,突然轻笑起来。“你真的跟别人很不一样,杜夏娃。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同情,但我还以为你会急忙安慰我,或说一大堆鼓励的话。”“那些话说了也不能改变事实。”

“是啊,没错……”陈明珠收住笑。微结的眉,怅惘的表情,泄露出一些先前有意藏抑住的烦恼,口气变得无奈而且老。“真希望赶快毕业,能早点工作赚钱。”

她不说赶快长大,而说赶快毕业。杜夏娃侧过头,陈明珠侧脸映着斜阳,远眺的视线里,写满了青春的无奈。陈明珠因为家庭经济关系,晚了一年才考进高中,过了夏天就满十九岁,那身米白色制服包裹着的曲线里,已是属于女人的胴体。

“工作?那大学呢?”杜夏娃想了想,还是这么问。

不管圣贤愚劣都这么说:黄金屋在书中。虽然她自己其实没想过那么多。她甚至觉得老念不完似的,兜身在一处迷离混沌中。对这一切,她只是觉得,它就像一个“段落”,只有走到此,让一切告个段落以后,也许才有可能探出头,看看前方交叉着什么道路。到那时,或许就有选择。

“我不会放弃的,但大概会念夜间部,白天工作。不过,现在谈这些还太早,能不能捱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搞不好……”陈明珠越说越没有信心,说到最后摇起头。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太消沉,沉重的脚步走着突然往前跑跳起来,旋了一圈,倒退着看着杜夏娃,开朗笑说:

“你不必替我担心,我绝不会气馁,一定不会——”她停下来,面对西天举起手,对着将沉的夕阳发誓:“我,陈明珠,一定会好好努力,凭着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人生。”

余晖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再给她一脸金色灿红。城市的天际,巍峨着一幢又一幢的摩天大楼,天空慢慢被遮蔽。

杜夏娃静望着她,身后的天空,一寸一寸在暗下去。她是不发誓的。想想,有多少自己曾经认定永远不变的誓言,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变得扭曲黯淡,自己都忘了曾经说过什么、发了什么愿,指天的相对,最终沦落成谎言。但这一刻,薄暮里的陈明珠仰天那神色,有一些叫她动容。

“陈明珠……”她月兑口叫她,轻咬着唇。“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啊?”陈明珠半张着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慢慢,半启的双唇绽开成一朵花,灿烂的盛放,一身都带笑。“谢谢你,夏娃。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好好努力,坚持到底。其实,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昨天就开始打工。”

“打工?”难怪她今天一整天上课不断地打呵欠。

“嗯,在便利商店打工。虽然累了一点,不过往前看,未来至少有希望。我家那个样,自己的梦想总得靠自己创造。”谈到未来,陈明珠忧愁的眼眸射出了光彩。“我希望能顺利完成高中大学的学业,成为专业人士,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栽培弟弟妹妹成人。然后,能遇见一个可靠稳重,爱我、包容我一切的人,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携手共度一生。”

好漫长的一个梦!杜夏娃闻言不禁陷入沉默。一切都寄托在飘渺的未来,有什么是此刻的她们抓得住的呢?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掌流风。陈明珠的梦让她觉得,人是活在明天的。今天的风会死,可是明天又吹明天的风。

“你呢?夏娃?”陈明珠走近一步,靠向杜夏娃,猛怔了一下。

犹残一些昏色的灰暮中,杜夏娃斜倾三分之一的脸庞,因为光影的搬弄,竟照着凄艳的异次元色调,那种很浓的血色被刷黑了色彩。

“我?”杜夏娃脸一扬,扰乱了光影的秩序,那种凄艳感不见了。她摇头。“我没想过那么多。”

陈明珠描绘的未来,就好象此刻她们正面对着的缥缈的黄昏景色,存在,却是似海市蜃楼一般投影的存在。爱情的对象,也仅是一个还描绘不出实象的憧憬。

“怎么会?你都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问得杜夏娃不确定起来,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将来”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了不确定。她真的没有想过那么多,她想的只是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路,还有眼前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难题。

“都快高三了,你还没想好将来要做什么,订定目标?这样不行的,夏娃。”

功课、学业、联考、前途——这是一般人都在走的路,典型的忧虑,她们似乎没有理由被置之例外,所以陈明珠这么说。杜夏娃含糊地点个头,表示同意或表示会努力,怎么解释都可以。

两人朝着车站方向走,在天桥中央要分手前,陈明珠拉住她:

“那件事……也许你嫌我多事,不过,你打算怎么办?真的不去管它吗?”

杜夏娃笑了,友爱地拍拍她,学她的话说:“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的。”

说完摆了摆手,往另一个方向走下天桥。

两侧霓虹蓦闪乍亮。这城市依旧有太多的光,驱赶着黑暗。

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如此形成了分歧,生命也由此从黑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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