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在秋梦天心里-滥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情感。
她开始由下课后游荡的溪边,移情到杨幸福家两层楼的小房天窗。
杨幸福是个细腻多感的人,不多话,钟情的也只是那一架架望远镜和夜夜相会的星空。每次秋梦天来了,两人总只是并肩靠着楼顶围墙,不多交谈,静默地构成黑白绢印的拓本一幅。杨幸福的父亲则在楼下画房,专注于画笔下挥洒出的那片绮丽世界。父子俩一式的沉静与执着,然而秋梦天融在其中,并不觉得有任何唐突。
那一回要离开杨家时,被杨伯伯叫住,秋梦天才发现,原来她颈中的星坠是刻有花纹,藏有玄机的。杨伯伯是被她临出门时,胸前反射出门口烛亮的银光吸引住,忍不住借了她的星坠细细观玩时发现的。星星颈坠是她从小就佩戴在身上的,她奇怪从来没发现过它刻有花纹,它一向是平滑晶亮如镜。
然而花纹却越来越明显,彷若浮水印一般,慢慢、慢慢地浮现。
中学毕业的夏天,杨佰实——杨幸福的父亲——接受北部一所美术大学的聘约,卖掉那幢有着天窗的楼房,幸福也就那样跟着杨佰实离开了小小的村庄。
从此,她再也没遇见过杨幸福。人生的际遇充满无常,所以“永远”才会被渴望。在生命与生命的相逢里,大观观之,便如浮云的聚与散。对秋梦天来说,张拓强和杨幸福虽各自激起过她生命的涟漪,但在整个记忆、命运的溪流里,他们却像天际的浮云投影了以后,就永远过去。
秋梦天顺利考入镇上的高中,森川和婉川却留级的留级,重考的重考。
秋女乃女乃很高兴,烛光下,欣喜的笑脸,映出像少女一般的红颜。大家闺秀的灵秀,从她眉目间仍隐隐可见。
这样的魔力,感染了秋梦天。在那个种种欢愉都嫌奢侈的年代,她们足足快乐了一个夏天。她们的轻声笑语,喧哗过仲夏夜每个悄悄的梦里。
可是,夏天过后,秋女乃女乃娇女敕如花的笑脸,却渐渐枯萎如风干的树皮。每当秋梦天走过屋前的回廊,总看见秋女乃女乃独自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秋日午后的斜阳懒懒地洒在她的身上,有种寂寥和古老的哀伤,让人鼻酸。
第一次,秋梦天感受到,女乃女乃也是寂寞的吧。只是,她不知道,女乃女乃是否也在等待。
那个冬天,忧伤的秋女乃女乃终于病倒了,病弱的老人,看起来像一个娇弱无助的小女孩,秋梦天心中有着很深的悔恨。她从来不曾多关心女乃女乃一点,也不曾多体谅女乃女乃一些,她只是打架又惹事,一直让女乃女乃忧心。捡来的又如何呢?她还是有着女乃女乃,为什么一直不懂?悔恨自责的泪,扭曲了秋梦天痛心模糊的脸。
秋女乃女乃没有捱过第二年的夏天。
女乃女乃死了。女乃女乃死了,她就和这里的一切毫无瓜葛了。
梅莉姬很高兴秋女乃女乃终于死了,顶着一张画得花白、糊得像面团的脸,翘着兰花指,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隔着空气,刻薄难听的字眼,便像毒箭般,一字一句地朝秋梦天射来。
她就只心疼她的钱!秋女乃女乃花了她多少医药费、葬仪费;还有,某人不要脸地死赖在秋家吃闲饭。秋元介是个没用的男人,也少了一副情义的心肠,偶尔他会同情秋梦天,为她说话,是受了潜在的良心谴责。多半时候,他总是不作声,任凭他妻子的毒箭如雹雨般地朝秋梦天落去。
没有人知道秋梦天心里怎么想。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承受她婶婶加诸她身上的一切刻薄与难堪。
其实,从秋女乃女乃走后,她就不打算再留在这个地方了。只是,即使再如何任性倔强,面对未知的将来,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有种茫然恐慌。
小村子就那么丁点大,秋元介夫妇的薄情寡义邻里皆知。可是,鲜少有人同情秋梦天,只因为过去那些日子,她对人一向冷漠与孤傲,再加上她又老是打架生事。
她也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即便再走投无路,骄傲的秋梦天也绝不会露出一丝乞怜的脸色。不会,绝对不会!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并不想证明什么,可是她却要那些人知道,她秋梦天一个人,依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是寒星哪!天边最耀眼的那一颗孤星。绝不像那呼朋引伴尽散发出些庸俗粉热的小星星。
是的!秋梦天从来不是合群的动物,她像……唔……怎么说呢……北美草原上骄傲独行的灰狼……
然而,这样的骄傲抵不住心里的痛。中秋月,看尽了她的落拓和哀恸。从今以后,真的是孤单一个人了,谁会再念她,终日凝眸?
第二天清晨,轻雾犹未散尽,她从溪边回来,漫踱着步履,打门口走进。薄雾中,伫立着一个人影,刹时间,她看花了眼,但觉人影周身一圈银光在闪耀着,晨曦的缘故吧?秋梦天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他使她无法移动眼波。他走近身,一张陌生的容颜。教她吃惊的,是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似曾相识的眉眼,猛然间,让她闪失了神。
他停住脚步,注视着秋梦天胸前泛着银光的星坠,再定定看入了她的眼。
“我来接你了。”
有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秋梦天的脑际。她一惊,是谁?声音并不像发自眼前这张脸。
他依旧看着她,那么专心。眼眸里的晶莹,闪出那光亮,相看无限。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纳西斯,请多多指教。
“累了吗?这是你的房间,先休息一下吧!其他的,等你醒了再说!”
银线号特快车将秋梦天载来纳西斯的宇宙。这个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使她对他说不出是害怕或疑惑。他不大笑,意态闲散从容,神情却很冷淡。那对黑亮的眼睛尤其教她害怕,总觉得自己要被凝进那两个深不可测的潭子里。
就连他住的地方,也让她迷惑不已。整个房子都被融化在很柔的蓝调里,四处飘着朵的白云,主卧室中天上的浮云且掩着新月一轮。屋子不大,两间房相邻着,客厅缘着落地窗,再出去,就是阳台了。
纳西斯倚着白云,两手闲适地插在裤袋,把秋梦天的迷惑不安,全收进眼底。她突然有种恐惧,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吸进墙上的黑洞里。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这样跟着他来了,就这样离开小村子,离开她唯一熟悉的世界!大概是因为寒心吧!回想女乃女乃去世后,她叔叔的懦弱寡义,梅莉姬咄咄逼人的姿态,就不由得一股寒意泛遍在她全身。
他自称是她父亲的故旧,北部一所大学讲师,却年轻得没有一点说服力。秋元介夫妇完全没有怀疑过他的身分,怀疑他如此年轻如何称得上和秋梦天父亲是“故旧”,怀疑他如何知道秋女乃女乃死的消息。
早些时日,他便打来电话!表明想收养秋梦天的意愿。秋元介或许是良心谴责使然,或许是道德仁义感作祟,觉得不该将秋梦天推托给全然陌生的人,而婉拒了他。他将箭头转向梅莉姬后,事情便急转直下。他向梅莉姬表示,暗示她可能的好处,如果他们不反对的话,他想收养秋梦天,负担她往后的生活。
事情由梅莉姬一手导演,秋元介只能无奈地垂丧着头,而秋森川和秋婉川坐在两旁相对互使眼色。纳西斯要秋元介签署一下文件,事情便就这样决定了。秋元介放弃监护权利,纳西斯则成为秋梦天新的监护人。
没有问过秋梦天,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她靠着门口而坐,心死一样,仿佛这一切正在上演的闹剧和地完全无关,木讷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生气。
当一切都成定局以后,秋梦天面无表情地看着曾是她婶婶的梅莉姬,看得那么专注,看得梅莉姬心里不由得微微发毛。
梅莉姬的场面话说得很漂亮。说秋梦天那么会念书,留在小村子这小地方可真是糟蹋;说虽然他们一家人心里都十分舍不得梦天,但为了她的将来着想,还是忍痛决定让她跟着纳西斯到北部去;更何况,秋女乃女乃一直希望秋梦天能好好的念书,她为人子媳,可不能辜负秋女乃女乃这唯一的心愿。
说完,还真的掉了几摘眼泪。
那几滴泪,真个滴脏秋家的门楣。
秋梦天愣愣地看着,像在看戏一样。突然,她轻轻笑了起来。屋子里的人全都抬头,惊愕地看着她。听着她这样笑,梅莉姬心头不舒服极了。秋梦天那笑,像是在笑她是傻瓜一样,充满了鄙夷不屑的讥诮。
依秋梦天的个性,自是不会让他们如此称心如意的。她一直笑,拼命地笑,笑得让一屋子的人手足无措起来。然而,当她接触到纳西斯投射而来的眼光时,笑,突然变得艰难起来。就这样,她迷糊软弱于他的全然作主中。
在向秋女乃女乃最后一拜后,纳西斯牵起秋梦天的手。不再回首,秋梦天紧抓着那双手,这一番天地就此永远相隔……
“怎么还不睡?不累?那好,做饭去吧!”
纳西斯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散了秋梦天的沉思。他看见秋梦天仍然坐在床沿瞪着行李发愣,极为理所当然地差遣她做活。
秋梦天闻言一愣。她结结巴巴,辞意不清地回说:
“做饭?我——这行李——菜……”
“不会?算了!”纳西斯眉头先是一皱,接着便放弃走开。
“等……等一下!我来!”
天晓得她是怎么蹦出这句话的,满脸是誓死如归的毅然决然。她实在受不了纳西斯那张脸——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你要吃我的,住我的了,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做!
轻视——对!
可是,这还真是她第一次知道厨房长得什么样。光洁的流理台,晶亮的厨具,干净整洁的橱柜,一式广告片里用来宣传某种洗碗精或者排油烟机的样版。
她就在那里模模弄弄,折腾了半天,上了一桌烂得萎黄的青菜,糊得满盘蛋黄的荷包蛋,焦得皮层发黑的赤鲳,忘了盐巴的蛤蜊汤。
“这是什么?难吃死了!”纳西斯才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一脸的难伺候。
他这举动,伤透了秋梦天的自尊和骄傲。她只觉得脑门一热,一股冲动想冲身回房,拿起行李掉头就走。
“算了!”纳西斯起身离开餐桌。“你不会做饭就算了!反正我到外面吃也一样。”
他丝毫不顾及秋梦天的感受,留下她独自在餐桌濒临哭泣的边缘。
他到底为什么要收养她?只是为了这样羞辱她?没有人会这么无聊的!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在刚刚那一转轮的时间,她的思绪千折百回。她想,偷偷地离开算了,回去小村子或者什么地方都好。她已经十七岁了,应该可以独立自主。当她这么想时,突然感到两道冷潭的波光,凌空穿越,如枷锁般地套来;不由自主地,夏热里一阵冷颤,凉透了她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秋梦天伸手按住胸口。才转念又想着离开,那股冷寒再次冰透了她的心房。她禁不住那股寒,趴在餐桌上,呜咽出声。
她感到那两道冷潭的波光仍然笼罩着。回过头——厅房一角的纳西斯,正晶目朝着她凝望。是他!这个可怕的人,正使着恶魔的力量,让她根本无力反抗。
这样想着时,冰封的痛楚便似被暖流拂过,全身轻松起来,血液又流回心房了。两人对峙凝望,末了,秋梦天起身仓促回房。
纳——西——斯——谜一样的人物啊!透露着不可思议的神秘。秋梦天仰头靠着床侧垫!半揉担忧,半合疑惑,命运三女神克萝丝欧,蕾克西丝,爱翠波丝啊——将要告诉她什么?
“梦天,楼房卖掉了,今晚你来,我们最后一次看星星。”
“嗯!你把那些海报留给我,至少,把‘银河’留给我。”
一辆捷安恃平驰滑过乡间的小径,两张年轻、明暗分明的投影,矮在小径两旁的小草上,波浪起伏地反射出夕阳的金光。
单车在一幢独立的两层楼屋前停下,秋梦天跨下后座,和杨幸福一前一后步上顶楼小房。
“今天还是看银河吗?”杨幸福问。
“不了!”秋梦天书包一丢,就往床边一靠,席地而坐。“今天找夏季大三角,顺便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流星。”
“流星?想许愿?”
“也许,真会实现的话。”
杨幸福也跟着矮身坐在地上说:
“光害大严重了,又是夏天,如果是冬天的话就好了。”
“不错了,这种夜色你还嫌不满意,以后上北部,看你到那里找这么好的观测点。”
两人的身影,又在楼墙边凝成绢印的拓本。月亮上升了,秋梦天指着上弦月说:
“应该向它祈愿的,只可惜月缺——你梦见过自己在飞翔吗?满月……有风……”
她的眼光逐渐迷蒙,双手梦游般地伸向清空……
“我常常梦见自己在天空中飞翔,满月有风的时候在天空中恣意地飞翔……”
两人并坐在床上,光在周围流窜着。她轻轻地说,深怕惊动了什么。
纳西斯沉默着。
纳西斯?
秋梦天揉了揉眼睛。奇怪,他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杨幸福呢?管他的,她对纳西斯恍恍地笑了笑。
“可是,那一晚……”她收住了微笑,皱着眉,停顿下来,起身靠向窗边。窗开处,宝蓝的天空便围兜过来。凉夜有风,缀着天星几点,明月当空正照。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月圆,这样的清风,这样的夜空——那时候我还很小!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她将身子探向清空,语无伦次地说着。
“你一定不相信!星星竟然掉了下来,掉到我脖子上,变成了这星星坠链。然后……”她回头看了纳西斯一眼,他低着头,像是睡着了。她再回转身,对着夜空呢喃自语。
“那个人,他说他是鬼,会吃人,全身里在银亮的光辉中,又美又令人恐颤。他叫我什么都不可以说,等我长大了,他便会来接我。这根本是骗小孩的把戏嘛!可是那时我怕死了!那几个晚上一直做恶梦,梦见他来接我,将我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哈,你一定觉得很好笑。慢慢长大后,我便知道,那一定只是个梦!倒是这条项链,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想来,大概是女乃女乃偷偷替我戴上的。我常吵着要去摘星星。不过,说真的,有时我真的盼望那个梦能够成真。他来接我了,那个鬼,还有女乃女乃,离开那个家——我一直在寻找。寻找……然而,女乃女乃死了,你却出现了。第一次见到你,就是那个迷漫轻雾的早晨,我还看花了眼,以为是他,那个银色头发的鬼真的来接我了——啊!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的,其实我自己也很怀疑……”
秋梦天自嘲地无声笑着。
“不!我相信。”纳西斯的声音,回荡在流晃的空气中,划破长夜的寂静。
“我就是那个鬼。”
什么?
秋梦天猛一回头,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银色泽亮,起伏着波度的头发,闪着一身银光,透生着骑士的冷峭,还有那双闪烁妖异光芒的黑眸——赫然是多年前梦里的那个鬼!
他一步一步地踏近,脸上露出残酷的微笑,欣赏着惊愕、恐慌、不相信眼前一切的秋梦天。他冰冷的手,来回地在她的脸颊摩掌着,然后缓缓移落至她的颈间,紧紧扣住喘动的脉搏。
不!他不是纳西斯……
“啊……”
秋梦天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冷汗流了一身。她伸手捂住颈子。
真夜迷浓,重重炭墨色,浓烈得化不开。深夜中醒来,时移事往,是那么容易简单——她坐在床前,突然愣愣地放开手,在黑暗里怔仲地忆起往事尘埃。
生命中美好的日子,慢慢地,可能就这样消逝了。幸福啊,为什么依然如只折翼的青鸟,迟迟不来?好像孤单久了,便没有资格说哀愁;因为悲伤与闲愁,对她来说,都是不适合的。女乃女乃死了,她更要坚强!但是,那个梦……
啊?
想到刚才梦中,纳西斯双手掐住她脖子时,那种真实得骇人的冰凉,她就忍不住抖泛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太可怕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跳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屋里黝暗一片,她模索着。意外的,发现纳西斯的房门半掩着。
她悄悄地走入。
窗台外,一轮明月窥人,却不知何时初照;窗台内,空荡的床上,垫着些许疏冷的清光。墙上的白云,在这暗夜,魅影似地游移着;中天的新月,依然如常地弯着。新月旁缀着天星一颗。
什么时候多了这颗星的?纳西斯呢?一种异样的感觉,一波波地朝秋梦天的背脊袭来。这黑夜中,谁在检视?
暗影处,月色三分,薄弱地勾勒出纳西斯冷峻的神态。
空气成冰凝结,两人各以最初的姿态相互凝视,企图穿透黑暗的网,渗入暗夜的心。月色却偷偷地沁入,汇集成河,蜿蜒过他们之间。
“这么晚了,你来我房间做什么?”纳西斯走到光影之中,一副逐客的口吻。
秋梦天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颈子,疑惑地看着他说:
“你怎么在家?”
“我不在家,要去哪里?”纳西斯往床上一躺,不再理她。
“可是……满月……”秋梦天退到了门口,依然不解地自语摇头。同住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每到月圆的日子,纳西斯通常是彻夜不归。
“什么?”
纳西斯听到了她的呢喃,立刻反射动作似地,从床上弹跳起来。
“啊!没什么!”
秋梦天迅速没入厅外的黑暗中,逃回自己的房间。
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和这个人相处,他是那样难以取悦呀!她并不是善于察言观色,并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压根儿也不想取悦他。可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之间那种紧张压迫的气氛,简直会把人给逼疯。
他好像没什么亲戚朋友,来往的都是大学里研究学问的伙伴。偶尔一、两个会登门拜访,此时,他总要秋梦天避在房里,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身分?大学讲师——这一点,她知道。她怀疑的是,工作以外呢?他的亲人,他的家属,他的旧友,甚至他的过去——关于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莫测高深,鬼才相信他真的是她父亲的故交!
秋梦天盖紧了被子,却了无睡意。上次洗衣服的时候,在他衣服口袋发现他的身分证明,他忘了拿走,竟是父母不详。她正在出神发呆,他却突然出现,不出一声,便粗鲁地将证件自她手中抽走,让她愕然了好久……
“吃饭了!”
朦胧间,传来纳西斯的呼唤。好梦正甜,她却到底浑浑噩噩地睡了又醒了。
秋梦天揉揉惺忪的双眼,起床洗脸漱口。纳西斯已在厅里等着。
“哪!”他将一张千元大钞放在秋梦天面前桌上。“今天晚上我有个小组会议要讨论,晚一点才会回来,你自己先在外面吃了再回来。”
上次失败的事件,证明秋梦天不是一个精于料理的巧妇,纳西斯管派她洗衣、整理家务,却每天亲自为她准备早餐和午间的餐盒,甚至连秋梦天放学以后,也要她回家一同用餐。不过,事情常常有像现在这样的例外,纳西斯有时晚上有研究或讨论会,或遇同事相邀,那通常是秋梦天暗自窃喜的好日子。
“好。”她面无表情地收下千元大钞,心里却高兴地狂叫。
“我会打电话回来,”他又说:“你不要在外面游晃太久。”
“知道了。”
纳西斯所到之处,总引着人们惊赞的眼光。他才停妥车,秋梦天就迫不及待打开车门离开。她讨厌别人看他们时,那种夹着暧昧、妒羡,同时还混杂着鄙夷、轻蔑的眼光。那些眼光仿佛一道道都在提醒她,她是根本配不上纳西斯的!
就是这样才气人!如果她真的黏上纳西斯,别人这样想,她还不会觉得怎么样;问题是,她根本没做过这种白日梦。他们只是监护与受监护的关系而已——她讨厌那种眼光。
“等等!”纳西斯下车追上她,拎着餐盒吊在她面前晃着:“你忘了这个。”
这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每天,他开车送她上学,她目送他的车子扬尘而去;偶尔一段插曲,他下车追她,丢给她那忘在车上的东西。
好累!她宁愿一个人在街上流浪,还来得较自由自在;被人收养,除了欠着一份恩情不说,做什么都不自由。
“秋梦天!”有人叫住她,她回头。罗彬单手转着一只篮球走过来,书包背带吊得短短的,斜搭在肩上。身后一群禁卫军拱卫着。
罗彬是秋梦天高一的学长,纨绔子弟一个,成天一群人簇拥着。又因为是体育明星,田径、篮球、水上运动样样行,受惯了大家的奉承和喝采,理所当然地以为每个人都该对他注目与倾心。
原先,秋梦天并没有注意到他,后来无意中,在一次黄昏的光颜里,看见蓝空下,他撑竿跃起时,从空中落下的那一刹那像在飞一样,深深地蛊惑了她的心。
她等放学后,利用社团活动的时间,到高年级教室找到了他,将星坠解下递给他!等待着。这家伙以为她是一般的崇拜者、罗彬迷,轻佻地笑着,说:
“送我的?那可不行!我可不能戴着这玩意儿,没事让人给拴着。”
唉,秋梦天丧气地将项链取回。不是他。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真正在找寻,或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种模糊、恍惚的预感,预感前方有团混沌在等着她;而那一切,和这星坠有着神秘的关联。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喜欢看当罗彬越过横杆,从天空落下的那一幕,像在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