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色的缟素衣,头梳望仙三鬟髻,披帛随风飞舞,那清灵如水的女孩又来到冷无尘的梦中;脸似出水芙蓉艳,腰如杨柳舞……澄澈的眼神好温柔好温柔……
只是,她绝艳的脸上为什么那么哀戚?那么悲恸?眉宇间似拢聚了沈重的哀愁……一遍又一遍地低呼:
「为什么要负我?尘,为什么要负我……」
「不!我没有!我没有——」
痛苦的吼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冷无尘倏地支起上身,他被自己的吼声所惊醒……
不……汗水一颗颗涔涔而下,无尘痛苦地抱住头猛烈地喘着气,粗嘎地一遍遍吼道:「我没有负你!我没有——」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直反反覆覆地作着这个梦,梦中的女孩有张清雅月兑俗的脸蛋和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她温柔的眼神令他眷恋;她眉间浓浓的哀愁教他心痛……女孩总是飘然而来,轻蹙秀眉,如泣如诉地问他:「为什么要负我?尘,为什么……」
不!我没有——冷无尘多想紧捉住梦中的身影,拭去她脸上的泪,郑重地告诉她:「我没有!我绝不负你!绝不!」
心力交瘁地躺在床上,无尘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为什么自己一直做这个梦,一直梦到这个女孩?他已经不想知道这答案了……他只想紧紧捉住那女孩,吻去她所有的泪,向她起誓——自己绝不会伤害她,更不会负她!他会守护她一辈子!
不可思议的……一个现实生活中未曾谋面,只是在梦中出现的女孩……竟会占据他所有的心房,牵引他心底最深处的柔情与无止境的怜惜……
他想见到她!疯狂地想见到她!见到这个只在梦中出现的女孩。
这就是为什么向来洒月兑率性的冷无尘竟会一反常态,死死地追寻楼菁枫的主因!
三个月前,大哥冷青扬刚成亲,无尘回家去道喜,在大哥的新房外撞见一青衣女郎,无尘正要开口道歉时,女郎抬起头来,在那一刹那间……冷无尘只觉全身的血液全冻结了!
眼尾往上扬的生动美眸、小巧秀鼻、薄而红艳的樱唇……是她!是她!是她!
梦中的女孩!
女郎却迅速时起掉落至地的面纱蒙上,并挑起柳眉开骂——楼菁枫!
不会错的!无尘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梦中人」,是每晚出现在他梦中的同一张脸!
所以,他开始发了狂的纠缠楼菁枫,誓死也要夺下她的面纱,看清她的容颜——他要确定,楼菁枫是否是他梦中的青衣女孩,他更要解开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
无尘的大手缓缓地移向腰侧,他的腰上也有一出生即有的胎记,殷红色的……上面还可辨别出是一个字——菁!
是她吗?无尘深邃的眸中燃起熊熊烈焰……就是菁枫吗?
他几乎可以确定菁枫就是自己要找的女孩,除了那张与梦中女子一模一样的脸蛋外;菁枫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一种神秘难懂的特殊气质,深深吸引无尘。
无尘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到窗外传出一低沈空冷的叹息:「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无尘一惊,连忙打开房门。「师傅!」
客栈走廊上站着一身着玄色单衫,外披袈裟的和尚,眉目凛凛、精光慑人,浑身透着一股超然佛性。
无尘连忙道:「师傅,你来了?」
法了和尚走入房里,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精湛犀利而了然的眸子看着无尘。
说起这法了和尚也是一奇人,无尘幼时,他突然进入冷家对冷氏夫妇说小无尘与他有缘,请冷氏夫妇让他带无尘上终南山修行吧;而且无尘在三十岁前必有一大劫,唯有遁入空门方能化解;冷氏夫妇哪里肯依?只当他是个疯和尚便打发他走。
但过了不久,小无尘突然生了场大病,群医术手无策,冷氏夫妇几乎求遍了全国的名医还是未见好转,群医们甚至要冷氏夫妇先作好心里准备……正当冷氏夫妇快绝望时,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法了和尚又出现了。
他开了服药给小无尘吃,说也奇怪,原本奄奄一息的小无尘竟马上明显地好转,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他当天下午竟可下床活蹦乱跳,与先前判若两人。
法了和尚在冷府住了数天,天天开药给无尘服用,不但根治了无尘这场奇怪的大病,也将无尘原本嬴弱的身子调养得更加健康。而经由几日的朝夕相处,小无尘真心喜欢上这看来冷漠孤傲,其实却热心温和的老和尚。
因此,当无尘身体痊愈,法了和尚欲回终南山时,小无尘竟哭闹不休,自愿要随法了和尚上山。冷氏夫妇拗不过儿子,又见这仙风道骨的法了和尚是真心对无尘好,只好强忍不舍,点头同意。
无尘随法了和尚上终南山修行,一住便是二十年,除了学得一身睥睨全武林的功夫外;还拥有一身精湛高明的医术。
法了和尚盘腿坐着,眸光炯亮,叹道:「冤孽!唉……你见到你的梦中人了?」
无尘大惊:「师傅……」
他只在数年前,大约地向师傅提过自己常做的一个梦……没想到,师傅竟会知道他遇到楼菁枫了……
法了和尚仔细审视无尘脸上最细微的变化,摇头叹息:「唉!孽缘!孽缘……牵扯了八百年的孽缘……还是逃不了吗?无尘,你可还记得,师傅带你上终南山时,说过什么话?」
「弟子记得!师傅曾说……弟子在三十岁之前必有一大劫。」无尘道。
法了和尚再度叹息:「是一大劫呀……注定了……前世未了的情债……」
「师傅?」无尘不知为什么向来处事淡然的师傅,表情竟会这么凝肃沈重。
「无尘,为师问你,」法了和尚眸光精锐地望着他。「你愿意马上随为师回终南山,永不再见你今日所遇见之女子吗?」
冷无尘整个怔住了。
「不……」还未细思,他的答案已月兑口而出:「师傅,请恕弟子无法秉承师训……如果说,这是我命中的大劫,我注定要偿还的情债……弟子愿坦然面对……」
永远不再见菁枫?不!无尘相信自己绝对做不到,他不管自己和菁枫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未了情缘……他只知道,他想接近她,疯狂地想接近她……她的身上似有一股奇异的魔力……自遇到她那一天开始,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一天比一天强烈……
法了和尚眸光更加凌厉。「如果这段未了情缘,会夺去你的性命呢?」
「弟子亦坦然无惧!」冷无尘沈稳地一笑:「生死富贵,上天早已注定!」
法了和尚脸色更加苍白,「唉……痴!痴儿尚未悟。你们这两个傻孩子就是太痴太执着了……八百年前就是因太执着而……」
惊觉泄露了天机,法了和尚噤声不语。
「师傅?」冷无尘追问:「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不是?请你告诉我,我和菁枫在前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法了和尚幽幽道:「人生本来就是来世上还债的;也罢……这是你注定要还她的情债……」
无尘听得更加一头雾水,也更心急,道:「师父是说——我的确早在前世即遇到菁枫?她也和我一样一直作相同的梦吗?为什么她对我没有相同的悸动?相同的感觉?我拚命想接近她、她却拚命地躲我?」
「相见不如不见,」法了和尚摇头道:「无尘,她不愿意回想呀……前世的记忆太痛苦了;早在她投胎之前,她便发誓要把前世痛苦的记忆完全忘掉!」
「不……」无尘闻言如遭雷殛般,一缕苦涩的、沉痛的、揪人心肺的情愫从心底深处升起……他理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菁枫在前世曾恨过自己的事实令他痛苦欲狂……
那股奇怪的声音又侵入无尘脑中……菁!菁!生生世世、永恒不渝!
生生世世,永恒不渝!
一句古老的誓言,穿越八百多年的时空,袭向冷无尘……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山峦秀丽、景色清雅的碧山自古即是骚人墨客最爱流连之处,碧山山顶上有一座造型古朴、意境优美的凉亭——「翠微亭」。
在寂静的夜色中,翠微亭内有一盏明亮微晕的灯火——琮琮的琵琶音流畅而出、宛如天籁。
而月光下,一抹高挑纤丽的人影正以迅如流星、劲似飞雁之姿,挥洒手中的剑法。
绿萼挽着薄如蝉翼的披帛,专心一致地弹着琵琶为菁枫伴奏——凉亭外,菁枫正举一把闪着银光的玉女剑,在澎湃激昂的琵琶声中,舞出一套套俐落漂亮的剑法。
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宛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电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曲终收拨当心画,绿萼停下手,满心赞叹地道:「好剑法!简直让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了。菁枫姊,我今天可真是幸运,竟能亲眼看到你舞剑。」
「献丑了。」菁枫香汗淋漓地笑道:「如果说我的剑舞得好,不如说你琵琶弹得妙!其不愧为江南第一名妓!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简单的一个乐器交到你的手里竟能弹出这么扣人心弦的仙乐,我走遍大江南北,从未听过如此婉约动人的琵琶声。」
绿萼嫣然一笑,端了杯西湖龙井给菁枫,道:「既然喜欢我的琵琶声,就留下来多住几天嘛!人家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怎么才一来,又要走了呢?」
菁枫叹气道:「我不走不行……而且下山这么久了,再不回去,师父会以为我失踪了……」
其实令她急急离开这里的主因是因逃避冷无尘……怕他又找到自己……唉!菁枫真不知是哪一辈子欠他的,他为什么要一直跟着自己?不论她躲到哪,他总有办法找到。
偏偏自己的武功又打不过他……最该死的是——自己每次面对他时……竟有股莫名其妙的悸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竟给自己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荒谬!菁枫拚命挥去这念头……不可能的!自己向来是最讨厌男生、唾弃臭男生的!怎么可能对那烦人的冷无尘有什么似曾相识之感……
「菁枫姊。」绿萼一双澄澈清亮的美眸已洞悉一切,她微笑道:「恕绿萼直言——你这么急于离开,是为逃避冷大侠吧?依我看,冷大侠不但器宇轩昂,风采不凡;谈吐及行事间更见幽默且诚恳;过人的武学造诣及其内涵更为人中之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姓冷的那小子有这么好吗?他如果知道你这江南第一名妓如此赞扬他,一定乐坏了!我怎么瞧都看不出他好在哪里;只要他少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菁枫不以为然道。
绿萼的眸光更加促狭且清亮,「菁枫,你口是心非哦!老实说……被冷大侠那么俊逸挺拔、卓绝出众的男人倾力追求……你真的半点都不动心?没有心湖激起涟漪?」
绿萼不愧为菁枫的多年好友,一句话就问得菁枫哑口无言且面红耳赤。
「我……你别乱说……」菁枫正心慌意乱地想为自己辩解时,绿萼的丫鬟小月突然冲入凉亭大叫:
「小姐!不好了!火……火,整座山全是火!」
「什么?!」
绿萼和菁枫闻言立刻冲出去一看——只见碧山山脚下全是一把把的火光,数目之多把这座山照映得分外通明,诡异的光把在暗夜中更显得怵目惊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绿萼小脸惨白,「洪启良……一定是洪启良做的……」
持火把的队伍逐渐由山脚下蔓延至山腰,领头的人果然是洪启良——一个獐头鼠日,行事猥琐的地方恶少。
洪启良是一地方官的儿子,久慕冬绿萼之仙姿玉貌,屡次到「烟霞阁」内盼能一亲佳人芳泽;但心性高洁的绿萼怎么可能理他?每次他来烟霞阁,绿萼总是推病不肯见他。
一直到……上个月,绿萼借婢女上庙烧香祈福,很不幸地在庙门外遇到洪启良;眼看朝思暮想的俏佳人就在眼前,洪启良怎么肯放过,仗着带着几名家丁,他马上就强抱住绿萼并欲强吻她……
花容失色的绿萼马上狠狠地赏了他两大巴掌,并趁隙逃走;却没想到……重下祸根!恼羞成怒的洪启良扬言:他若不收服冬绿萼,并把她押回家当妾,他誓不为人!
今天晚上,当洪启良得知绿萼独自带名婢女在碧山山上赏月的消息后,他立刻召集家丁,手持火把浩浩荡荡而来,打算胁迫冬绿萼不成,便放火烧死她!
「哈哈哈……绿萼小美人,咱们又见面了……」洪启良狰狞地大笑,「别来无恙啊?想不想我呀?嗯?」
「姓洪的!闭上你的狗嘴!」绿萼脸色苍白地怒吼。
「绿萼,他是……」菁枫锁起秀眉问。
「一个卑鄙无耻下流的恶霸……」绿萼咬牙切齿道。
洪启良得意地狂笑:「哟!我说小绿萼呀,你怎么这么形容你未来的『夫君』呢?损人不利己喔!嘿嘿!爷兄我今天真是收获丰富,除了貌美如花的江南第一名妓外;又迸出一个貌若桃李的大美人……啧啧!真是天生尤物!放心!爷会把你们姊妹俩统统带回家,一个当五姨太,一个当六姨太,姊妹一起服侍爷……唉唷——」
正大放厥词的洪启良突然惨叫一声,一枚小石子不偏不倚飞入他口中,梗在喉头上,痛得他哀哀惨叫。
当然,那枚石子正是菁枫以一成掌力弹出的。
洪启良老羞成怒地怒吼:「臭娘们!你使的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老子今天不好好地教训你就不姓洪!来人呀!把这两个臭丫头给我拿下来!」
洪家的家奴立刻举起刀剑一涌而上,菁枫迅速把脸色苍白的绿萼往后一推,纤细身子如飞雁般往上一掠,以快如闪电的剑法轻松还击。
不过眨眼间,洪启良所带来的大半家奴均已负伤躺下,遍地哀嚎。
「这……」洪启良眼看情势不对……这女的武功好的不可思议,还没看清她出什么招,对手就倒下来了……再这样下去手下全会阵亡,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于是他立刻大喊:「放火烧山!」
典型的小人作风!打不过人就乾脆放火!
刹那之间,所有的火把全扔向「翠微亭」……原本绿意盎然的小亭子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不——」绿萼和婢女惊慌尖叫。
「绿萼——」正奋力以一敌十的菁枫骇然失色,「姓洪的!你该死!」怒火攻心的她不再手下留情,以横扫千军的「菁枫绕指剑」迅速收拾余孽后;再迅速以剑挑起一熊熊燃烧的火把疾扔向洪启良!
「哇——」凄厉无比的尖叫惨起,作恶多端的洪启良自食恶果,那火把向他迎面袭来,洪启良闪避不及,当场变成一个火人!
菁枫又疾如闪电地冲向已是一片火海的翠微亭。
「绿萼?绿萼——」她狂呼。
「菁枫……我在这……咳咳……」快被浓烟呛昏的绿萼勉强发出声音。
「绿萼,手给我!」菁枫立刻捉住她,并施展轻功冲出火海。
「绿萼,振作一点,你没事吧?」
「我没事……咳咳……可是……小月!小月还在凉亭里……」
熊熊火势传来小月的哀嚎声:「小姐!救我!救我……」
小月?
菁枫立刻把绿萼放在安全的地方,匆匆道:「你待在这,我去救小月!」便转身又冲向火势骇人的凉亭。
「菁枫姊……危险!」绿萼惊呼,那「翠微亭」是数百年前的建筑了,眼看就要倒塌……
但菁枫管不了这么多!她的眼底只有救人!救人!
正当她又要飞身扑入火海中的翠微亭时,一个黑影窜上来拦住她——冷无尘,他正巧要上山来找菁枫!
「你别去!太危险了!让我去救她!」冷无尘沉喝。
「你……」菁枫错愕道:「不!你让开,我要去救小月……」
「听我的!」冷无尘不容她拒绝地把她用力推回绿萼身边,一面已飞身扑入火海中!
「小月?小月?」忍着呛人的浓烟,冷无尘拚命找小月。
「我在这……救命——」已吓得涕泪四纵的小月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怕!捉紧我!我们冲出去!」冷无尘抱住全身发抖的小月,欲提气冲出火海……小月的裙角却被倒塌的木柴绊住了!
「我被绊倒了,我走不了了……哇……」小月崩溃地大哭。
「别慌!」冷无尘立刻俯身为她拉出裙角。
翠微亭已快被大火全焚毁了,一根梁柱迅速坠下……混乱之中,无尘奋力地把小月往外一推——
火柱直直坠向冷无尘!
「不——」菁枫发出惊心动魄的尖叫,奋不顾身地飞身向无尘……
「别过来!」无尘狂呼。
但来不及了!翠微亭在烈火中轰然瓦解,着火的梁柱纷纷坠下,直压向两人……千钧一发之际,冷无尘以整个身体护住菁枫……又是轰然一声……两人随着火柱坠下万丈山崖!
一切似乎全静止了!山崖上只剩绿萼和小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不——」绿萼先回过神了,发狂地扑向断崖,「菁枫!冷大侠!菁枫!菁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