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氏企业大楼内。
重回故土,老实说,展拓凡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他是个很实在的人,很难去学人家多愁善感地咏诗伤怀,也不会特别地涌起“月是故乡圆”的感怀之情;这片土地虽然熟悉,却不会令他有眷恋的感觉。
还好他是中学毕业后才随家人一同移民英国,中文才能说得这般字正腔圆;否则回到自己的家乡还被人当成了外来客,那不是笑死人了。
立于落地窗前,他双手环胸,俯瞰着脚下的车水马龙,一样是乌烟瘴气的交通乱象,一样是烟尘满天飞的空气,一样是酷热难耐的天气。望着外头顶着大太阳挥汗如雨的人群,连他都觉得能舒服地窝在办公室吹冷气,实在是幸福得不像话。然而,那是在望见桌上堆积如山的文案资料前的想法。
叹了口气,他很认命地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前,着手处理眼前成堆“据说”刻不容缓的公务。
没办法,老爸都交代下来了,这里的分公司才刚成立,在一切未完全步入正轨、稳定运作之前,他得留守于此,这一串重大决策还等着他拿主意裁断。正因老爸对他的能力百分之百地信任,所以才会将这里的一切交给他全权负责。
他忍不住又要叹息,人就是不能太出色。看嘛,有才干的下场就是操死自己。
他,展拓凡,是自负、也是自傲的!因为他有这个条件。他十分清楚自己有几分能耐,对自己的出色也有相当程度的认知,再加上傲人的身家背景,主动缠上他的女人多不胜数。
虽然俊朗卓众、丰采逼人的他拥有了十足当公子的条件,然而,他并不热衷于爱情游戏,所以,此番会接下父亲的委任前来此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烦不胜烦,被那群八爪女缠得快受不了啦!
转眼间,小山一般可观的待阅签呈已解决得差不多于,剩下的,就是比较值得他关注投入的问题。
为了这一系列香水的推出,他投入了不少心力,他更计划利用此案为展氏分公司的成立顺利打响成功的第一炮,奠下稳定的根基,换言之,这对分公司未来的发展有着决定性的成败,其重要程度,自是不言可喻。
于是,挑选足以担任全程推广行销的广告公司,自然也必须慎重其事。经过了一番严苛的筛选,月兑颖而出的三家公司皆十分杰出。他翻着其中一家广告公司早上才刚送来的企划书,暗暗凝思着。
他不置可否地抿抿唇,合上档案夹,取过另一项构思、理念全然迥异的企划案。
像想起什么似的,他目光在桌上搜寻着,手也没闲着地在成叠的资料夹上翻找,再看看眼前两家公司提供的企划案,他微皱起眉。新扬的呢?这么大的事,他不认为他能干的女秘书会疏忽,那么,便是新扬广告公司尚未提出任何足以说服他的企划案?
修长的五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凝思着。其他两家公司皆卯足了劲地争取机会,“新扬”难道不知道对手竞争有多激烈吗?相较于这两家公司的积极态度,他们的全无动静未免显得悠闲过了火,是认为慢工出细活?还是根本就不把这次的合作机会当一回事?
不至于吧!他想,对方应该十分清楚,接下展氏的这一笔生意,至少胜过他们半年的努力,没有不在乎的道理。
他翻阅着“新扬”的资料,细细玩味着负责人的名字——莫芷柔。
这带给了他短暂的讶异,竟然是个女人,能独力撑起这么大一间公司,且拓展得规模可观,业绩蒸蒸日上,在竞争强大的广告界闯出一席之地,此人的能力自是不容小觑。
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他撇了撇唇,自然而然地将其定位于年逾五旬、一板一眼又不苟言笑的职业妇女。
算了,不想了,如果她不认为放弃可惜,他绝不介意将机会留给这两家抢生意抢得快反目成仇的公司。
揉了揉酸疼的颈项,看看时间也快中午了,他可不想真的操劳死自己,民生第一,若让肚子大唱空城计,那多对不起自己。
顺手拿起挂在架上的西装外套,他走出办公室,随便找了间看起来还算顺眼的餐厅解决他的民生大计。
才刚坐下没十分钟,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看来像是一场商业形式的午餐一由她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脸上的冰冷可研判,但是……怪了,怎么她对面的男子会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恍惚样?展拓凡怀疑她的话他到底听进了多少。
聪颖如她,他不信她完全感觉不出对方那色迷迷的眼神,真亏她还能无动于衷,处之泰然地应对。
眼尖的他,没有遗漏掉当她将一个公文夹交给对面的男子时,那男人竟借机握住她白皙细致的手——
该下地狱的下流胚,芷柔愠怒地凝起冷眸,抽回了自己的手,努力压抑几欲溃堤的怒涛。
他以为他在干什么?这种假公济私的人最讨厌了,挟公事之便,行调戏之实,一双贼眼令人看了说有多厌恶就有多厌恶,要女人不会去找妓女吗?若不是看着这桩生意是底下的员工辛劳多时的成果,她早就不客气地拂袖而去了。
“如果没问题,事情就这样定案了。”她努力保持平稳的语调,不让在胸口燃烧着的熊熊怒焰泄漏半分。
那么等这件事忙到一个段落,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邀你——”
“方经理!”芷柔不耐地打断,“我说过;除了公事,我不会与你有任何私人的接触。”
她受够他了,这段日子饱受他的骚扰已令她忍耐到不能再忍耐,要不是太过理智,一再告诉自己不能让私人情绪影响公事,她早就叫他从她眼前滚蛋了。
因为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展拓凡并不清楚他们的对谈.但自认比那个色胚子聪明一点点的他,已看出芷柔堆积了不小的怒气,随时预备发作。尤其,当那名男子不顾她的抗拒,神情急切地再一次死拉住她的手,白痴都看得出他是在一倾情衷,然后——天哪!这样就想一亲芳泽,未免太猴急了吧?
他好奇芷柔可能会有的反应,依她的严谨自律,应不至于做出失态的事,那么冷静而优雅的她,又将如何应对呢?
沉思的目光转向芷柔冷如寒霜的容颜——啊!他失算了!
瞧瞧他看到了什么?在挣月兑不了对方的纠缠后,她愤怒地起身;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端起眼前的玻璃杯往那名男子的脸上泼去,在他错愕地松手之际,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很酷地抄起账单结账;然后潇洒地离去,全然不将她此番壮举所引起的侧目放在心上。
呆愣了半秒之后,展拓凡终于失笑出声。真有个性,她又给了他一次惊奇!
他真的没想到,印象中稳重端庄的她也会做出这样冲动任性而又意气用事的举措,再看了看那名狼狈万分的“男主角”,他更觉有趣了——虽然,他很难培养起怜悯同情的情绪。
可恶,下流的臭男人
直到下了班回家的路上,芷柔胸口那把烧旺的怒焰仍平息不了。
目光瞥向操控着方向盘的右手,想起了自己在回公司后,差点将它洗掉一层皮。
当时,压抑已久的不满情绪已达到临界点;泼他一杯水算是便宜他了,她还想送他一巴掌呢!他算什么东西,还以为她有多稀罕这笔生意,他也未免太小看她莫芷柔了!
停妥车,她推开大厅的门,里头仍亮着灯。
湘柔正捧着英文课本坐在沙发上专注地无声背诵着,听到开门声本能地望去,“大姐,”她随口一叫,正想再埋回课本时,目光却绕在芷柔身上,偏着头打量她,
“咦,大姐脸色不太好看耶,谁惹着你了吗?”
有吗?她以为在回来的路上已将怒火平息得差不多了。
“一个超级贱骨头的烂男人!”她忿忿地咒骂道,又涌起了想将右手彻底消毒的冲动。
只见湘柔那两道娟细的柳眉微蹙了起来,细致无双的绝美娇容浮起了淡淡的不苟同,“大姐,身为一个淑女,是不该口出秽言的。”
低柔轻细的话语,换来芷柔地莞尔,“小丫头,你教训我啊?”
对于这个纤柔娇弱的小妹,芷柔有着满腔的怜惜,最心疼的是她,最放不下的也是她,她纯净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染纤尘的灵魂,无邪得有如一张白纸,娇怯得无法在人群中生恬,若没有一双有力安全的臂弯供她栖息依靠,为她挡风遮雨,呵疼一生,她将如何是好?
“对了,你三姐呢?”芷柔左右张望,没见着海柔的身影。
湘柔据了抿唇,娇柔的低低一笑:“和孟大哥在厨房里边做菜边你侬我侬,情话绵绵。”及时传出的莱香印证了湘柔的话;
“你没告诉你孟大哥,君子远庖厨吗?”
“有,但是他说,厨房算什么,天涯海角他都跟了。”
芷柔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目前还不想饿死,所以我去看看。”天晓得他们是在做莱还是谈情说爱,要想等他们做好晚餐,她们必得先有饿死的心理准备。
因为太了解这一点,她只好劳驾自己前去一探究竟。一接近厨房,果然没有意外地听到里头传来笑闹声,她绕过区隔的屏风,好笑地望见那对小爱侣正童心未泯地抢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虾卷。
“讨厌啦,你已经吃了一口,换人家了啦——”莫三小姐大发娇嗔地嚷着。
“好啦、好啦,一小口就好喔!”孟稼轩不放心地叮咛着,然后将手中的虾卷递到她唇边,谁晓得贼透了的海柔姑娘竟奸诈得一口就给它“蚕食鲸吞”掉。
“哎呀——小心、小心,那是我的手啦!”孟稼轩不平地哇哇叫着,“莫海柔,你好小人,快还给我——”说着、说着;孟大帅哥已心急地凑上嘴去,想夺回属于他的那一份,不让自己的亏吃得太彻底。
但是海柔动作比他更快,在他凑上嘴时已尽数人了口,孟稼轩只来得及印上她的唇,小两口就这样火辣辣地缠吻起来——在海柔口中犹有虾卷的情况下。
“你吃虾卷,而我吃你!唔,还不算太吃亏,你比虾卷好吃多了。”他气喘吁吁地离开她的唇,满足地说。听了他的话,海柔早已羞红了耳根子。
啧,这小两口真让人受不了,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表现恩爱。
芷柔清了清喉咙,开口问道:“那么孟先生和湘柔吃什么?”
“呃?”芷柔什么时候出现的?
“在那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你冒出来多久了情收取观赏费。”他不甘示弱地回了句。
这像人话吗?他在她的家、“吃”的是她的妹妹,还有脸向她收费?
“难怪婉柔会受不了你们,逃到村乡去。”她喃喃说着,下意识地嗅了嗅,困惑地望向他们,“这是什么味道?”
“好像有东西烧——”本能地答到一半,他瞪大眼,“海柔,我们的鱼!”
羞涩的小女人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了一声,跳离亲密爱人的怀抱,冲回炉火旁,见到锅内的惨状,不由泄气地垮下肩头。
孟稼轩跟了上去,先关掉炉火,然后安慰地拍拍海柔的肩,好似在说:事情都发生了,你就看开点,节哀顺变吧!
芷柔光看他们舶神情,便已得知结果,不禁叹了口气,“看吧,再亲呀,再亲到天昏地暗、物我两忘呀,功力再练深一点,搞不好下回可以创下把厨房烧掉的壮观成就。”
“大姐!”海柔忏悔地叫了声。
“少来,你对不起的是那条鱼而不是我,要反省找它去。”言下之意,是要海柔去面鱼思过。
“没关系,海柔乖,别难过,那条鱼是我们‘爱的证明’。”孟稼轩搂了搂他的小情人说道。
“你还好意思扮演宽恕者的角色,这都是你害的。”海柔不满地捶他肩头。
“你不也被‘害’得乐在其中,意犹未尽?”他暧昧地调侃。
“你们再给我打情骂俏试看看!”莫家大姐头不爽了,“二十分钟后,我要是看不到令我满意的结果,你们自己看着办,有本事的话,就再搞砸任何一道莱试看看!”
哦喔,玩得太过火了。
小两口很心虚地对望一眼,没有异议地乖乖动手各自忙各自的,孟稼轩洗菜,海柔处理那道惨不忍睹的鱼。芷柔看了下,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瞟了一眼,确定芷柔已然走远,海柔悄悄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着心上人:“稼轩,你觉不觉得大姐今天好像比较情绪化?”
“这就要问你们女人才清楚。”孟稼轩随口回道。
“问我?”小女人无邪而不解地眨了眨眼,一派纯真地反问,“为什么?”
“她上个月也是这几天吗?”
海柔愣了一下,白皙的小脸因会意而涨红。“死相!”
通常,会说出“死相”这句话,里头绝对含有不言而喻的亲呢气息,满满的甜蜜充斥着孟稼轩胸口,怎么办?他又想吻她了。
应该——没关系吧?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然后把握时机出其不意地将他的小女人拉进怀抱,封住了她的唇。
由此看来,要想寄望他们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挨到煮完这一餐——唉,希望芷柔明白“希望的幻灭,也是成长的开始”这句话的精义。
近来,芷柔全心投注于展氏这宗生意的争取之中。公司内部几名最令她看重的人员已将各人的创作呈上,但她总觉得不甚满意,当然不会期望展氏那方面看了之后会有什么令人振奋的回应。
考虑了许久,她决定自己执笔,拟出最令自己满意的企划案。
只是,忙碌的生活并不曾令她忘却存在的愁思,更不曾分毫减轻随着日子的逼近而日益深浓的凄苦。丢下手中的笔,她无力地往后仰靠椅背,让思绪逐渐飘远——
今天……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她失去了生命中的欢笑与幸福……曾经,她也拥有过人间挚情,她也柔情似水过,她也曾洋溢着无忧的欢容,拾起了全世界的美好,任心爱的人将她怜疼,可是……
为什么要有那场车祸?为什么要残忍地夺去他的生命,同时也埋葬她的快乐、她的爱情?要不然,今天的她不会是永不融化的冰霜美人,她会是全世界最满足、最幸福的女人!
君衡……弃我而去,你于心何忍呀!
泛起点点水光的眸子由遥远的天际幽幽地收了回来,芷柔隔着衣衫握紧了襟中之物。
她勉强逼回酸楚的泪意,食指就着细细的金链勾出静躺在衣内的链坠,微微一挑,开启的,心型坠子将里头甜蜜双人合照呈现分明,另一头刻着细致工整的几行小字:
赠予芷柔二十四岁生日:
伴你今生今世,年年今日,此情长在!
生日快乐,芷柔,更愿我最深爱的你永远快乐
君衡
尽管已极力克制,涌着水雾的眼仍是让颗颗清泪跌落。
生日快乐?这句话如今于她而言已成了椎痛心扉的讽刺,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呢?那一天简直是她的噩梦,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每年的今天,她只有倍感痛苦,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在这一天也绝口不提这四个宇,她的生日,再也不可能快乐了——.
若不是那个该死的日子,她不会失去岳君衡,她不会有今日的拥抱凄凉!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他们约好了下班后他过来接她,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他一直没来……
那个孤独的生日,她拥抱寂寞地等待他,没想到等到的,却是粉碎她的世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匆匆赶到医院,望着奄奄一息的他,她几乎无法承受地晕厥过去,当时他的手中,便是紧紧握住这条项链,口中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霎时,她泪如雨下,难以遏止地放声痛哭!
他不顾所有医护人员的阻止,坚持在他仍清醒时亲手替她戴上项链,除了一声声的道歉外,他气若游丝地叮嘱她:
“让自己快乐,我希望你快乐,永远、永远……不要你回到过往的落寞,我爱看你璨亮的笑颜我,一定要幸福,要快乐……”
至死,他犹挂心牵念着她,放不开她。
那一年,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生日,她永远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要快乐!
不,她办不到,她真的办不到!每一年的今天,除了泪水、除了饮恨,她什么感觉也不剩。
生日?!这个日子是她最深的痛,她恨生日,她情愿不要这个日子!说什么伴她今生今世,才刚许下承诺,他便残忍地对她食言,年年的今日,他的情在,但人不在有什么用?她要的,并不是他的灵魂来伴她今生今世啊!
月华映空,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一片清冷,相映凄凉的她。
“君衡、君衡、君衡……”她喃喃低唤;一声喊过一声,凄迷泪雾中,任心碎的滋味一遍遍将她淹没;沧桑的心,好苦、好累,她再也无力承载,凄切地喊出压抑在心头的悲怆,她起身狂奔而出。
今晚,且让她放肆一回,她已压抑好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