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从心里讨厌韩齐带回家的人,即使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披散头发、不知自理仪容犹如山村莽夫。
可,即便是山村莽夫,那玉雕似的芙容面却让她羡妒得紧。自韩齐带他进家门,有多少仆人停下工作只?看他,数都数不清了。
「大嫂,这位是我在长白山认识的朋友,烨华。」被仆人迎进门的韩齐?彼此作了介绍。「烨华,这位是我大嫂。」
「幸会。」久居山上不懂那么多富贵人家的繁文褥节的烨华,仅是微微一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夏朝?娟秀的眉微蹙,还是依礼向他福了身。
「罗安,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堡内情况如何?」坐在大厅首位的韩齐喝令管家问及家中近况。
「一切安好,但冀北一带因为旱灾四起,百姓收成欠佳,连带当地的行馆生意一落千丈,如此而已。」面无表情的管家连答话都一样没有高低起伏,感觉不出喜怒哀乐。
「修书到冀北,凡是与傲龙堡有关的各家行馆都必须开粮仓济民。」
「是。」罗安应了声,退离前又忍不住朝客座上的烨华探了一眼,才退下。
「慢着。」
「是,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派人清理竹轩院。」
竹轩院?罗安没有表情的面容垮了些许。「二爷,您说的可是竹轩院?」
「你年纪大到重听了吗?」
「不,只是──」
「照我的话做。」
「是,二爷。」罗安领令后,一双眼又斜地往主子带回的娇客探去,才恭敬退下。
忙完公事,接下来就是私事了。「大嫂,大哥呢?」
听见韩齐的声音才赶忙从窥视烨华的怔愣中拉回心神,夏朝?柔柔地望向他,语带无奈与一丝淡淡的哀怨道:「留书一封说是游山玩水去了。」口气里满满的净是对丈夫荒诞度日的无可奈何,她只是个女人,无权置喙丈夫的言行,只有默默守候等待的份。
「又离家了?」韩齐头疼地皱紧眉,没发现自己从一回到傲龙堡后,那耸起的两道眉峰就不再平复过,恁是严肃骇人。
若不是如此,捷儿早就为主子被冷落的对待挺身抗议。
倒是烨华,一反素日的淡然,唇角始终挂着笑,一双眼在叔嫂两人间来来回回的,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到后来目光落在夏朝?脚上,径自入神发起呆来。
「韩齐。」一双脚被盯得好不自在的夏朝?终于呼救。「你这位朋友他怎么这样看人?」
韩齐闻言将视线探去,无法掩饰的担忧在看见烨华的神情后松开,漾出一抹笑。「大嫂切莫见怪。」步下首座,他走到烨华跟前。
而在黑影笼罩下,烨华还是自顾自的发呆,无视旁人,更无视眼前夺走他视线的黑影。
站了会儿,韩齐好气又好笑地叹口气,弯身在烨华耳畔轻唤他的名;就连站在烨华座椅后头的捷儿也来帮忙,却也唤不回失神的主子。
「公子,公──」
「算了。」韩齐打断捷儿叫得有些急切的呼唤。「让我来吧。」话完,他一掌贴上烨华微冰的脸颊。「烨华。」
温温热热的触感抓回烨华一半心神,剩下的一半,也被韩齐的声音给拉回,他一脸迷茫望着韩齐。「你叫我?」
「嗯。」碰触他脸颊的手贪恋地滑过他的发才收回,韩齐对着尚未从迷茫中回复神智略显娇憨的烨华露出笑容,紧皱着眉峰在接近烨华之时平复而不自知。「我已经派人打理竹轩院让你住,在这之前,你暂时到我的寒松院住下好吗?」
「用不着为我大费周章。」烨华淡无表情的模样看在外人眼里是他对韩齐待客之优渥颇不以为意的表现。
至少,夏朝?是这样以为。
然而懂他、知他如韩齐,明白他不是不以为意,而是真的觉得这样太费事,不合他要求简单的性子。
「不麻烦,这是我该做的。」
为了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却因为明知韩齐不可能接受让他离开傲龙堡回长白山上而作罢,他只能幽然叹道:「我累了。」事实上,他也真的累了,从来用不着见人的,一见就是在傲龙堡外列队迎接韩齐的数十来人,那样的气势就连捷儿都缩矮了半截。
「不舒服?」才刚离开他的手又贴上他颊边端视脸色,果然苍白。「我请个大夫替你看看可好?」他心知,只要烨华不在意的事他怎么安排都成,如果是在意的事,一定要先得到他的允许才能为之。
果然,烨华连想都不想就摇头。「我只是累了,没有大碍,不用费事。」
二话不说,韩齐伸长手臂抱起他往寒松院去,把夏朝?和不久前又离家的大哥的事情?在脑后。
只有捷儿回头看她,不过也仅是一瞥就急忙跟上去。
他……从没在傲龙堡里有过那样的神情。夏朝?心惊地想,有多少次她幽幽怨怨地望着他,只看见冷如寒霜的脸色就再无其它,而那个人──却能让韩齐动容失礼,他甚至没知会她这个大嫂就离开厅堂。
夏朝?气得贝齿咬住手中白绢,好半天只是怨怒地瞪着敞开的厅堂大门。***
八月白露节已过,雾重凝结水气于晨;这样的天气对长年住在高山雪地的人来说最是适宜,不燥不热,不寒不冷,恰到好处的舒适。
夜半,烨华独坐在探索数日后发现能窥视花径前整片竹林的好方位,酒不离手,一袭纯白麻织长衬裹住他纤瘦孱弱的身子,与在长白山上相同,倚坐栏杆处,一脚搁在杆上,身子半倚梁柱,任由夜凉如水的晚风拂过一身,他以口就瓶,以夜色?
伴,自得其乐的很。
待在傲龙堡近个把月,其实他见到韩齐的机会不多,暂住寒松院的时候一天还能见上几面;搬进竹轩院后两人就真的很难再见,听捷儿向下人打探的结果是他到冀北去进行开仓赈粮之事。
对这样的冷落,捷儿是满月复的不愉快,直嚷要回去,不过最近因为同罗安走得很近,常是一张好奇的脸绕着罗安直打转,东学西学的倒也忘了冷落一回事。
至于他就简单了,对于韩齐无暇顾及他这件事一点也不觉有何不妥,看出他喜爱竹,所以让他住进竹轩院就已足够;衣食不须顾虑,最重要的是他差人送来各种佳酿美酒,至今他尚未一一品尝尽,这也是他之所以尚未离开的主因。除了等捷儿熟悉傲龙堡的环境外,他还私心地想尝尽他从各地收集的美酒,但是对于辛辛苦苦收集美酒的人倒是没啥思念。
缘起缘灭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挂于心又如何,沉于念又怎样;到头来,缘尽两离,情散两分,半点不由人强求。除了淡泊以对外,其它的强留都显多余,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该走的要赶也赶不离不是吗?
只是,偶尔的落寞是否系因他而起?
就近的一棵竹婆娑地拂过他倚坐处的屋檐,沙沙作响扰乱他静思的心神。
烨华探长手臂折下一竹枝,三四片竹叶连枝被他折下,当轻风拂过,竹叶微动,花径上的落叶残花也跟着滚动,枯黄中带淡紫的朝?花入目,他怔了下,望着那一朵落花,又发起愣径自入神。
朝?花,让他想起韩齐的大嫂夏朝?。
不知韩齐是否明白这朝?花的心思,初进傲龙堡看见韩齐与夏朝?的应对,韩齐是谨守叔嫂之礼,连眼神都没半丝逾矩,不曾落在她姣好的娇?上;可她却不同,秋水双瞳幽幽望向他,若有所求的神情脆弱得惹人怜惜。只是他不明白,韩齐为何吝于给她一个温暖的响应,她是如此渴求希冀他的照顾?
这就是他觉得有趣的地方,同一个屋檐下各人有各自的心思,如此的神离,又何苦屈居同一处?
韩齐的威严刚冷、夏朝?的若有希冀与不得不的等候夫君、韩齐那未谋面的大哥的任性出走、罗安的尽忠职守──似乎,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一份心思,构成一个如此复杂的傲龙堡,难道不能再单纯些吗?
「这样……不累吗?」视线离开枯萎的朝?花重新落在手上竹叶,依然青翠在手上挺立,竹的气节连叶也有之。
不过,口中默念一段娘亲生前要他谨记在心的言语,洁白的光芒自掌心泛起裹住竹叶;一会儿过后,竹枝上开出两三朵黄花,竹叶像是被吸走了生气似的枯黄。
青竹的花开源起于竹叶的枯黄,这是自然现象,无奈凡人总喜欢冠上吉利与不祥之名,谓竹子开花乃不祥,殊不知竹会开花只是因气候不同而有所增减罢了;许多事都由于这样的认定而无辜地变得可憎。
强劲的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打断他思绪,只手顺过黑发,一道影子早落在自己跟前挡住月光。
「韩──」话未先出口,一袭深青色外袍已罩下,裹住他仅着麻衬的身子。
烨华叹了气。「我真的不冷,这样的天候刚好。」
「你总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韩齐关切的语气依然温暖,没有因为两人近个把月没见而稍有生疏。
烨华笑笑接下他暗隐的指责口吻,他的关切责备和他的淡然处之早成了一种习惯。
「烨华,不要让我担──」
「你回来了。」烨华早一步开口阻断他的话,睁开只有在他和捷儿面前才敢完全睁开的双眼,端视脸上还带着沙尘的韩齐。「风尘仆仆归来就该好好浴洗休息一番,这才是养身之道。」
韩齐被他的话愣住,这是烨华首次对他表达关切,要他如何不惊讶,尤其是在这深更半夜。
每一次深夜自外地归来,除了应门的僮仆、管家恭敬地唤一声二爷外就再无其它;简言之,就是没有人能给他一种被等待的感觉。他是打理傲龙堡上上下下大小事端的主人,却从不觉得傲龙堡是他该待的地方,深夜归来,只有仆人跟随,只有疲累相伴。
在这里,没有人是毫无理由等待他归来的。
「韩齐。」
「我以为你睡了。」
「怎么可能?」烨华回他一笑,挪出栏杆一处让他坐下以稍作歇息。「你知道我爱深夜赏月赏竹,还有──」
「深夜饮酒。」韩齐不赞同地瞟了眼他手上的白玉酒瓶。
「这样爱饮酒?」
「浅酌以养性,豪饮以伤身,我只是浅酌罢了。」他笑,月光下的翦影纤细得如一条随风飘扬的白绫,闪动在韩齐眼前。
疲惫的他全因有他得以减轻许多,深青色袍下微露的白色衣摆如水,悄悄然入他的眼,洗涤他满是风尘的疲累身心。
月光下的烨华洁白匀净得有如传说中天山上的圣水,洗净凡人一身的尘埃。
「韩齐?」怎为他也会发起呆?
「喝酒真那么有趣?」与人生意往来他也应喝过不少酒,就从来没有觉得酒好喝过,更何况像他这般酒不离身,爱酒如痴。
想来好笑,他唯一能觉得烨华像人就是论及酒的时候。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不欲留名,只是爱李白的狂放不羁;我没有他的好酒量,却向往他笑饮酒中卧的不受拘束,不愿?任何人牵绊。」烨华执起酒壶向他。「试试?」
韩齐接过,豪气十足的一饮,咕噜就是一大口。
烨华见状,摇头直叹。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难怪你尝不出酒的甘美。」可惜了这口杨桃醅酒。「你这算是豪饮,哪叫浅酌。」
「是吗?」韩齐挑眉,颇不以为然。「阁下有何高见?」
「一小口含在嘴里,在舌间转过一回,你会知道何谓品酒、何谓浅酌。」
「是吗?」对酒向来不具好感的韩齐抱着姑且信之的念头照他话做,果然,当酒液在舌尖转过一回,自有一股芳香甘甜
味沁入口鼻。他愕然睁大眼看向他,咽下嘴里忽而变成甘泉的佳酿。
「如我所言是不?」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时至今日,韩齐才明白为何有人会酒不离身,随时想到就啜上一口。
烨华笑看他照自己所说的方法品酒的模样,才觉得眼前的韩齐彷佛又回到在长白山上时的模样,平易近人,不若在此地的疏远威严。
捷儿曾私下埋怨说他是双面人,在山上一个样,进了傲龙堡又是一个样;他为此替他辩白,告诉捷儿这并非他所愿,而是不得不。
君子不重则不威,要管理傲龙堡里里外外的人不这样恐怕也难,这一点上他很是理解,也坦然接受。
「再喝会醉的。」烨华开口,双瞳看到什么似的,伸手探向他。
「烨华?」韩齐不明所以僵身望着朝他接近的手。
「你这里都是沙。」
烨华边说边替他拂去右颊沾上的沙尘,浑然不知在他手碰触过后,韩齐的右颊灼热得似着火般。
「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劲。」他那冰凉的手探触他额心!仿佛夜凉的水涤过韩齐的脸,合该是清凉,可韩齐却觉得灼热。
「韩齐?」烨华不放心的低唤。
「我、我没事。」他是太累又喝了点酒吧,才会想──对,他一定是太累又喝酒,才会有那荒谬怪诞的念头。
然而,他竟想起汉哀帝与董贤之间的断袖情。
晃晃脑将这想法?诸脑后不愿深思,他转移话题:「你头一回关心我。」
「是吗?」烨华笑-了眼,侧首看回竹林。「也许吧,我向来处世淡然,与任何人都不亲近,不懂什么样的言词是关心,什么又是不关心,我只做我想做或愿做的事。」说完,他转回视线,带着一点韩齐从未见过的犀利。「韩齐,你呢?你是否也正做着想做或愿做的事,而无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韩齐噤口,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是,怔愣的眼只有落在他随风拂动的外袍上移转注意力。
「你不是。」烨华替他作了回答。「傲龙堡所代表的是落在你身上的担负,这里的每个人,他的生老病死都是你的责任,甚至与傲龙堡有关却不居住在这的人,也全都是你一肩该担起的使命,你得为他们的一生负责,这就是你的宿命。而挑起这数以百人、千人的生计,你可情愿?」
「烨华……」韩齐不愿道出,抿唇不应答烨华针针见血封喉的话语,生怕涨满于心的不愿一旦找到宣泄的开口就没完没了,而他会无力阻止。只有重新喝一大口酒吞进肚里。
「你不情愿却也有苦难言吗?」烨华抽回酒壶阻止他的豪饮。「不要糟蹋好酒,醉解不了千愁,只有加深愁苦。」
「烨华。」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愣了会儿,韩齐转头看他,只见出尘的绝色上有一抹苦笑。
「我醉过,除了难受外别无其它;千杯引来万斛愁,劝你还是别轻易尝试好。」
「你希望我说吗?」漆黑如子夜的眸灼灼的锁住识破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无拘无束的冀望渴求的人,虽说这是烨华首次对他表达关切,却也是他头一回向人透露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对他们俩,这都是头一遭。
「不。」心细如丝的烨华当然明白他这样问的理由。「什么都别说,否则你将抑不住?开责任重担的冲动,之后你会?这件事一生后悔,两者相较,宁可你还是做傲龙堡的二爷,别当长白山上的韩齐。」
「烨华!」韩齐无法克制地展开双臂环过烨华,将他压进自己怀里,感激莫名,全然不在乎两名男子相拥被人看见会惹来多少争议。
何其有幸,让他遇上一个知他懂他的人!
「韩齐?」
「你是我的知己,烨华。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埋首在纤瘦的肩头,韩齐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重担轻了许多。
烨华身上散发的绿竹清香让他有置身山林、毫无挂碍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