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实超近特写的大脸吓得丰仲恺把握在左手的笔抛到办公桌另一端,为自己换来上司兼好友极度不悦的怒瞪。
“你做什么?”
“帮我个忙。”忍冬实板起正经的脸提出要求。
丰仲恺双脚一蹬,推着椅子向后退开一段距离后才问:“什么忙?”
“帮我把那个神游物外、进入太虚穹苍之中优游自在的老板找回来,要不就转告他该回神了,公事一堆等着他批阅。”忍冬实调侃他难得的办公失神。
放下手边工作进来通知事情,怎么知道他老板大人失神恍惚到忘我的境界,不但手上的笔没签阅过公文,就连头也不抬一下看看他这个忠心耿耿,外加义薄云天的好友。
“不是我说你,仲恺。”忍冬实一坐上办公桌边缘。“这些天你的表现实在很失常。”
“是吗?”
“难不成是因为现在伯母回来台湾,就让你这么魂不守舍,一心想奔回家去享受天伦之乐?”什么时候他有恋母情结来着?
“如果你有自信在没有我的保证护航下安然留在台湾不被捉回日本,尽管说风道凉没关系,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呃……”中国有句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认为自己长得够俊也很杰出,所以,识时务。“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得上忙。”他想见他。丰仲恺差点就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冲动地说出来。
天晓得,池千帆离开之后,他每个夜里都失眠到天微亮,眼皮十分沉重地闭上,才能睡一、两个小时来稍微补眠,直到最近才好一点。
同样的一张床,以前也一个人睡过,还觉得它够大,能让他睡得自在,现在嫌它太大,空荡荡的让他总有少了什么的错觉。
或者,不是错觉,他的确少了什么。
那张床上,少了池千帆之后,突然大得离谱。“仲恺?”
“没什么。”他避重就轻不愿多谈,偏偏忍冬实是个好奇宝宝,还是一直追问。
“一定有事,要不然你怎么会失常?还持续这么多天。”数了数,他比出一根手指。“嘿,不含假日足足有十四天,正好凑两个礼拜。”
“回你办公室去。”拿回笔,丰仲恺左手开始振笔,埋首于公文。
“是不是一连串的相亲宴让你精力耗尽啊?”忍冬实还是不死心,他不说,他不会用猜的吗?
相亲?提起这两个字,丰仲恺就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他的母亲,丰黄美英女士,从回国第二天起就不断为他物色将来孩子的妈,天知道,老人家合该体弱气虚吧?为什么他的母亲异于常人,甚至连调整时差都不必,立刻端出一长串的相亲名单,美其名是供他挑选,实际上是她老人家一手遮天,安排他的相亲行程,逼得他毫无喘息空间,连消化池千帆已经离开这事实的时间都没有。
一天接着一天的相亲宴,比起繁杂的公事更耗费他的心力。
以前,他一进家门感觉到的就是轻松自在,池千帆是个很会动脑筋让生活富有色彩的人,在生活作息由他来负责之后,这脾性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家中有许多摆设都出自他的创意。
包括他房间里风吹过便会扬起暧昧波纹的雪纺纱帘。
现在,回到家是种沉重的压力与负担,虽然天天都有一桌等着他的饭菜,不像以前时有时无,但心境却不同,因为现在每天晚上他得付出一些时间陪自己的母亲讨论相亲事宜。
美其名是讨论,其实只是他任由母亲安排而已。
这种日子竟也持续了两个多礼拜,想起还忍得下去而没有动怒的自己,丰仲恺都忍不住想给自己掌声。
他知道母亲望孙心切,也知道身为丰家独子,自己的责任是娶妻生子,最好像种猪一样,生愈多愈好;但是现在他真的没有心情想这些。
才三十岁,用不着太早将自己丢进婚姻的束缚中苟延残喘。他想着,也试图说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母亲停止接二连三的相亲。
可惜,她老人家似乎是铁了心,打定主意要看他步人礼堂才肯回美国。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老人家打消这个馊主意呢?
又发呆了。忍冬实一记白眼送给老板,挺不忍心告诉他方才主母来电命他取消下午三点之后的行程,并请老板大人亲赴第十场相亲午茶宴。
唉,可怜的老板。
***
繁华热闹的台北街头因为是难得的三天连休,还不到周末,便已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多半是能真的顺应政府政策放三天连假的学生及公务员,至于私人企业,在竞争日炽的今天,能响应周休二日,并禁得起这政策所造成的影响的就已经不错了。
从停车场走出来,丰仲恺一脸怒气和无可奈何的沉重神情让他出色的外表覆上一层不可亲近、人畜勿犯的凛冽。
该死的忍冬,他到底是他请的人还是妈请的人,平常的行程要是他老大不爽想取消,那个日本秘书就会端出视死如归的姿态,告诉他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守信两个字,现在好了,妈一通电话打来,他这个坚持守信的日本人二话不说便取消行程,逼这个握有他生杀大权的老板赶赴相亲宴,天知道同一件事他怎么能有双重标准,而且还厚彼薄此!
叹口气,经过一群女学生、路人围堵得让人看不见他们围的是什么人事物的人墙,丰仲恺漫不经心地移动脚步往忍冬实所说的地点走去。
不远处,应该说是才一抬眼,他就看见母亲在前头向他招手要他快一点。
不悦地抿了抿唇,他依照指示加快步伐。
“妈。”
“快来快来,这次这位小姐绝对符合你的要求。”黄美英热切地说道。
啧,说起这儿子,从她回国为他安排了九次的相亲,结果呢?他就是能在事后挑出一堆毛病让她铩羽而归、失望至极,但是这次:嘿嘿,这次可不同了。
“妈照着你开出的条件,千找万找终于找到一个温柔漂亮,又能在事业上帮你忙的女孩子,人家可是‘冠伦科技’总经理的心肝宝贝女儿啊,你不是正愁没有助手推展生物科技研发计划吗?人家在硬体上绝对能提出百分之百的帮忙。”
千找万找?丰仲恺没有注意到她后来的话,他只专注在黄美英所说的千找万找。“妈,需要我提醒你吗?离上次的千找万找不过只有一天。”她老人家也太容易“千找万找”了。“再者,都九次了,妈,相亲不适合我,好像你儿子行情走贬,找不到女人似的。”
“你说这什么话!”黄美英轻拍儿子脸颊一记。“我黄美英的儿子杰出得不得了,哪家姑娘见了不爱的?”
“既然如此,就让婚事顺其自然,该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我的,相再多亲也没有用。”
“就因为这次铁定是该你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进去。”
“妈?”说不通,两个多礼拜的努力完全没用,他母亲执着的脾性一动,任谁也劝不了。
这样的执着,跟某人好像……丰仲恺的心思突地陷入恍惚。
不同的是,那人的执着会让他忍不住想出手帮他,那人的执着只针对他永远无法理解的艺术领域,完全不会涉及到让他萌生被钳制的感觉。
而母亲的执着是针对他,将他困得死紧。
黄美英并未发觉儿子的异样,殷切的口气依旧:“国父第十次革命才成功,这次是你第十次相亲,妈有预感一定成的。”说完,她便拉起儿子的手往里头走。
经她一扯才回神的丰仲恺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想起池千帆,愣了愣,再看向热切安排相亲事宜的黄美英的背影,想起她老人家刚说了什么,不禁摇头苦笑。
相亲不是革命,第十次又如何?不想结婚就是不想,就算再怎么符合他条件的女人端在他面前,他也无法点头。
没有心情结婚,母亲再怎么花费心力都是白搭。
***
林晏如,冠伦科技总经理的女儿,的确是个性温顺乖巧、小家碧玉的女人,再佐以温婉端秀、窍撕隙鹊耐獗恚适宜得像由雕刻师精雕细琢的仪态,加上她的靠山,的确会是个让男人少奋斗二十年或是让男人事业蒸蒸日上的财神婆。
而且她谈吐有料实在,没有空泛的虚言、无意义的闲聊,康乃尔大学资讯工程系的博士,这背景让她得踩上与她婉约外貌迥然不同的女强人阶梯,进入冠伦决策运作实体,而不是端坐在家里花用双亲财富的空花瓶。
这样的女人,的确,就如黄美英所说,绝对符合丰仲恺的要求。
打了照面坐在林晏如对桌,丰仲恺向服务生点杯咖啡,后来想想中午并没有吃什么,于是改点较不伤胃的热那提。
“仲恺,你什么时候喝起那提来着?”和林晏如相谈甚欢的黄美英分心问。“记得你曾说过那提跟牛女乃差不多,喝咖啡就要喝传统咖啡,何必多加花样。”
丰仲恺愣了愣,的确,以前他只喝黑咖啡。
什么时候他开始喝起那提了?
一早就喝黑咖啡很伤胃,如果真的需要咖啡因提神就喝那提,比较不伤胃,好不好?
不曾注意以为自己不会有的记忆,此刻鲜明地跳出最被疏忽的深层记忆角落,将随耳听过的话重新在脑海播放一次。
“喝黑咖啡伤胃。”
“你总算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儿子更成熟了。黄美英欣慰地漾起笑,转头又和林晏如笑谈起来。
两个女人的聊天,男人很难插进话,丰仲恺倒也乐得享受这种被忽略的滋味,看着落地窗外街道的人来人往,这才发现刚经过的人墙就在自己眼前。
他们围在那里到底在看什么?
百般无聊的他连这种毫无经济效益的问题都搬出脑袋,可见这相亲宴有多无趣了。
尽管,林晏如真的是无可挑剔的好女人。
***
他该佩服江行的未卜先知,还是感谢自己的外表出色,足以吸引这么多顾客上门?看向密得几乎不透风的人墙一巡,池千帆抿唇浅笑,他怀疑在这般壮观的人墙围堵之下,还有人能看见被围住的他不过是个摆摊现场画人物素描的街头画家。“我先的!我先啦——”
三四个高中女学生争先恐后的气势教人忘了原先她们可是感情特好,一块出来逛街的姐妹淘。
“几位小姐,稍等一下好吗?”出声介入战场,他可不想有人因此受伤或留下不好的回忆。“应该是这位太太先,请你们返几步,以方便我帮她素描好吗?”
好帅!“好……”
四人八目化成心形的陶醉眼神教池千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微微摇头,坐回椅子上动手作画。
那夜离开丰仲恺的住处,到台北车站的池千帆当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直到看见被放在地上的画作才想起江行这个人,便跟他联络。
而荷风艺廊的经理江行的确是非常期待他联络吧!电话中口气的热切兴奋是骗不了人的,而他的行动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还不到二十分钟,在十一点多的夜晚,他就从位于信义路的家中赶到台北车站。
因为他的热切和一再拍胸膛的保证,池千帆真的就点头答应与他合作,他继续创作,江行负责对外展示交易的商业行销工作,现在,池千帆算是荷风艺廊底下倍受瞩目的画家新锐。
他的画似乎得到不错的回应,才放在荷风艺廊的墙上不到三天,便被买家看上收购,让他有钱可以在外头租间小套房,不必再打扰江行和他的情人。
初试啼声得到的回响极佳,让江行更兴奋地准备再陆续展示他以前完成的画作,以先打开知名度。
其实,画怎么买怎么卖,池千帆并不在乎,他看重的,是自己的画、自己的创作能不能受人青睐,至于能赚多少、能有多少名气,他不在乎也不关心,要不他早像其他艺术家一样埋头绞尽脑汁苦心创作,不会像现在一样,到台北各个街头摆摊当街头画家。
他没有也不懂得花心力去抓什么遥不可及、肉眼看不见的灵感,他只是个单纯想把大自然的色彩留在画布上的人而已,这种想法到一幅画能卖三万以上价码的现在还是没变。
画,应该是要让人看了觉得舒服、有所感触才值得——这种想法他曾说给江行听,得来的是江行佩服又感叹的回应。
佩服他至今不变的初衷,感叹有这种想法的人实在太少了。
逐名追利的人太多,他这种不顾现实问题的理想论者反而显得突兀。
只是,池千帆也很清楚,如果没有遇见江行,他不过就是为了贯彻理想饿死在街头的众多人之一。
有了理想,具备实力,还得有运气才行。这是他两个多礼拜以来的感触。
手上的炭笔始终未停,一笔一笔勾勒出张张不同的脸,人物画之于他,其实和风景画相同,每一张脸都有他特定的色调,就算同样是悲伤,程度深浅也有所不同,就像自然中绝不会同调的色彩一样,每张脸上的表情明暗也都不会一样。
黑与白,是炭画的惟一色调,很单纯,但为了反应画中人物的表情,明暗深浅、笔线粗细则复杂缤纷得令人振奋。
不知道就这么一张接一张的脸画了多久,意识到手酸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散发出橘红的淡光,看了下表,时针指在五点左右,是收摊时间了。
画完最后一张,他向围在身边的人墙致歉,说明收摊的想法,之后还有不少人问他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在这里,其中还有不少艺廊经理人递出名片,但是在他说出荷风艺廊四个字之后都一脸失望。
人墙三三两两逐渐散去,池千帆也准备收拾画具回住处,不过身边还有些离不开脚的高中女孩,围在他身边直打转,开口想与他攀谈。
池千帆则一边收拾画具,一边笑着回应每一个发问,像是有没有女朋友、结婚了没、今年几岁……等等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其中有一名同样喜欢画画的女孩不时向他提出关于绘画的问题,让他印象较深刻。
谈着笑着也收着画具,人墙离去得让他可以看见街道景观,和方才的密不透风相比,能见度的确大有改善。
提起陈旧的帆布袋边和这些女孩交谈,池千帆回头,看见玻璃窗里的人,冷不防地大吃一惊。周围女孩们的声音,再也听不进他耳里。
***
是他!
砰的一声,丰仲恺突然站起身的动作打断了两个女人的交谈。
隔着玻璃窗四目相对,看见彼此的惊讶与错愕都在所难免,毕竟谁都没想过下一次再见面会这么快,而且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用这种方式再见。
结束与重逢,方式都在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竟然在同一条街、同一个地方隔着玻璃窗共处了一个下午而不自知?
“仲恺,你怎么了?”黄美英疑惑地问,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外头一个背着大布袋的男人正看着里头。怎么回事?“你的朋友吗?”
丰仲恺没有回答,只是难掩急切口吻地说:“我先失陪。”也不管母亲作何反应直往门口走——或者说是半跑半走较为贴切。
池千帆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移动,心中百味杂陈,心绪紊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这状况才好。
虽然那晚说会再见面,但他没想过会是用这种让人毫无心理准备的巧合再见,和结束关系的方式相同,都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突然。
而且,虽然他说会再见面,但心底早就告诉自己那绝对不可能。
两条平行线怎么可能有交集的一天?
所以,那天起就没想过将来再见面的事,任凭心中淡淡的惆怅莫名其妙地持续蔓延着,任凭一种名之为落寞的失意感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啃噬自己。
离开的几天,他很不习惯一个人睡,连续失眠了好几晚才逐渐改善,习惯身旁没有人充当他抱枕的感觉。
“池大哥?池大哥?”身边高中小女生显然早问出他的姓名,但看不出他俊逸表情下复杂难懂的百感交集。
收回视线来不及想怎么回应与丰仲恺的偶遇,小女生的手纷纷拍上他前胸后背,让他又是一阵错愕。
“再见,记得联络喔!”女孩们比出打电话的手势,又齐声嗲笑:“等你喔!”才踩着青春洋溢的步伐跑向另一端。
联络?池千帆一时会意不过来,低头看着被拍击的胸口,才发现衣服上贴了不少大头贴,让他顿时觉得自己活像被贴满小广告的公用电话。
每一张大头贴上面还有照片主人翁的手机号码。
现在的高中女生……很热情。好气又好笑地撕下一张张大头贴,至于后背,只好等回去以后再处理了。
心念乍定时,一双擦得油亮的皮鞋鞋尖落入他眼底。
他记得那双鞋,毕竟曾帮他保养了不下十几次。丰仲恺的气息取代他周身的空气,变得让人窒息,呼吸困难。
明明就有空气,为什么呼吸的时候会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明白。
丰仲恺也不明白。为什么见到他之后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哽在胸膛的闷气又是因何而起,见到他以后,原本顺畅的呼吸就不再正常,仿佛置身高山,呼吸稀薄的空气一样教人难受?
谁想先开口?没有,彼此都用眼睛观视许久不见的对方,想看看隔了两个多礼拜没见的人是不是有所改变。
发现好像彼此都瘦了一点。
谁想先走开?没有,留在原地凝视着对方,他们谁也没想过要像在路上偶遇交情平平的朋友,抬手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结束这次的偶遇。
那么,谁想先提出邀请?也没有,因为此时此刻此地,都不适合他们叙旧。
曾经太过亲密也疏远的关系,让他们再次相遇后并不能像普通朋友那般自然应对。
当初是谁说能当普通朋友的?这个疑问,两个人心中都有,也都在这一刻发现关系结束之后的彼此,其实很难凭借关系升华成朋友。
好半天,没有人开口,一直到池千帆躲避似的闪了闪眼神,瞥见玻璃窗里一直注意他们的女人。
与其中较年长的女士视线交会,池千帆看见那位女士和丰仲恺有相似的轮廓,猜测那是丰仲恺的母亲,至于另外一位……
嘴角莫名泛起微笑,总得有人打破这个诡异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