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傅雅妍失神的啃咬著自己的手指甲,只要心里感到焦虑不安,她就会无意识的这么做,甚至咬伤了自己都浑然不觉。
贤京一如往常的开门进来,按亮了灯,不意,被客厅那不发一语的身影吓了一跳。
“泽雅,怎么不开灯?我以为你出去了。”
她没有回应,满脑子想的都是毕飞宇。
她动也不动,让贤京对她的反常感到十分狐疑、纳闷,偏偏电话铃声响了,贤京只好按捺住心里的疑问,赶紧接起电话,“喂,”忽地一怔,“啊,房东太太……”
随著电话那端传来越多的讯息,贤京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错愕不解逐渐扩展成质疑不相信,双方纠缠了些许时间,贤京只得半信半疑的挂了电话。
“雅妍,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她说你决定让工作室续约?”贤京得提高音量,才能唤回傅雅妍恍惚的神智。
“续约?”她纳闷的回过头,怔愣的望著贤京。
贤京笃定的点点头,“对,而且她为了你迳自提高租金而在电话那端狂喜不休,不断的说谢谢,还说你想要如何整顿房子都随便,总之,她十二万分的感谢你的承租。雅妍,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要结束制作手工香皂了吗?”
思绪一转,“天啊,一定是毕飞宇。”懊恼之余,傅雅妍忍不住扯了下自己的头发。
“毕飞宇?这关毕飞宇什么事?他今天来这里找你了?谁告诉他工作室地址的,毕飞平吗?”贤京连番追问。
傅雅妍摇摇头,“不是飞平,是我这个大笨蛋!我早上发现自己丢了手机,因为客户用简讯传了好几笔送货的资料在手机里,我急著要拿回来,就什么也没问的叫对方赶快送回来还给我,谁知道,捡到我手机的人竟然就是毕飞宇。”
“然后呢,他对你说了什么?怎么会跟工作室续约扯上关系?”
“我们又吵架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一见到他,我的情绪就会开始失控。”傅雅妍把当时的状况叙述了一遍。“最后他还撂下威胁我的话。”
“他说什么?”贤京急著追问。
“他说……听著,傅雅妍,从现在开始,你休想要逃,别以为你还可以像在伦敦那样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天啊,他真这么说?”
傅雅妍不安的点头。
“完了,雅妍,我看你真的惹毛他了。”贤京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都要吓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霸道的对我命令什么,我今天真的被他吓到了。”那个吻,来势汹汹,要不是他及时停止,她真不敢想像他们两个人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说真的,雅妍,其实你明明心里是有他的,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跟他作对、捉弄他。”
“我哪有,他那么可恶……”
“明明有!告诉我,你们在伦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贤京用再认真不过的眼神望著傅雅妍。
傅雅妍趴在桌上申吟,眼见拗不过贤京的坚持,只得娓娓道来,“去年圣诞节假期我在宿舍跟莎士比亚打仗,他出差到伦敦顺便来看我,那是他第十三次来伦敦看我,连续漂洋过海第十三次,那天晚上跑了酒的我们就……”脸颊微微发烫,她差点就要羞得无地自容,“隔天,他开口要我嫁给他。”
“那很好啊,皆大欢喜,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心里喜欢他,而他也在乎你,竟然愿意为了你飞了十三次伦敦,可你为什么没有答应?”贤京像是在看怪物似的瞪著她。
“先声明,只是顺便,他每次到伦敦都是因为其他事情,而我只是附属品,顺便看一下而已。再说,我怎么可以嫁给他?你不知道他那天醒来的模样有多懊恼、多严肃,他认为他对我有责任,他担心一个生命不小心就来到这世界上,所以曾经拥有我的他必须要负责。”
回忆起那天,傅雅妍忍不住气得胡乱捶打著地板,“贤京,你说,一生的誓约怎么可以建构在责任上?他应该是要真心的爱我,才能向我求婚,而不是把我的清白当作他的责任。对我来说,爱情是个无道德禁区,我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可是我不希望我喜欢的男人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责任,我只要他说他心里爱的人是我。”
“所以你就因为这样拒绝了他?”她几乎昏厥。
“对,我气得当场把他赶出去,什么狗屁责任?谁希罕他的责任?”
“天啊!”贤京虚月兑的猛把双手当扇子,“傅雅妍,我发现你真是个爱情偏执狂欸!”
“贤京,你怎么这样说我?”她委屈的控诉。
“本来就是,你以为现在的男人是什么东西,有几个能像毕飞宇这样愿意负起责任?多得是把逢场做戏挂在嘴上的家伙,他们掠夺女人的身体、真心、金钱后拍拍就走了,谁还跟你谈什么责任!”
“我就是不要他把我当成累赘、负担,我不要是他的责任,这样的爱不是很累吗?而且一点都不单纯,我想要纯粹的爱。”
“可你想清楚,毕飞宇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会想对你负责?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又不是古早时代,多得是弄大人家肚子还死不承认的,你却为了毕飞宇急于负责任而把人甩了?呵呵呵……雅妍,所以我才说你是爱情偏执狂。”贤京哑然失笑。
“不然我要怎么办?我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我,如果只是因为责任就把两个人一辈子绑在一块儿,那多恐怖啊!根本是一种折磨。”
“那就问他。”简单扼要。
“问?我怎么问得出口?况且,我也不认为毕飞宇会答得出来,他简直是个超级大圣人了!”在傅雅妍的认知里,毕飞宇的道德正经,根本已经远远超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
贤京似笑非笑的说:“可是那个超级大圣人却在今天早上抱著你在工作室强吻得缠绵悱恻,活像是只野兽。”
轰的一声,傅雅妍的脸简直要著火了,“徐贤京,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了?”
哎呀,逞口舌之快结果让事情穿帮了,贤京无辜的吐吐舌头,“今天是我出门做产检的日子呀,我也不想撞见,可是我很有道德的默默走开,所以,我是不是也称得上是超级大圣人?”眨眼、讨好、示弱。
“不是,你这小人,明明知道毕飞宇来过了,却还佯装不知情。”傅雅妍作势要掐她。
“欸,手下留情,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她指著自己的肚子。
傅雅妍忿忿的别过头。
“好啦,别生气嘛,你听我说啦!”
“有什么废话快说。”她送好友一记白眼。
“其实,你把爱情想得太严肃也太浪漫了啦!”
“我本来就是个浪漫过头的人,但是我不承认我严肃,毕飞宇才是。”
“好好好,严肃的是那个大圣人,你只是浪漫过头了。我劝你,把爱情看得轻松一点、简单一点,你喜欢他,他也不讨厌你,愿意为你漂洋过海十三次,刚好他在床上的表现你也很满意,这样的话,他想要负责就快让他负责吧!”
“我要他是真的爱我,不要把我当累赘。”傅雅妍突然又别过脸,“你在什么?我才不是因为他床上的表现才喜欢他,你少胡思乱想。”
“是是是,打滚不重要,真心最重要。”贤京吐吐舌头,忍不住敲了她一记爆栗,“真是个笨蛋!这个男人如果不爱你,你即便是用两辆马车三匹马也追不到他来负责。”
“真的吗?”
“当然!”
“可为什么是两辆马车三匹马?”
“你──傅雅妍,你干么要跟我在这种小地方著墨?比喻,就是一种比喻而已啦!”她简直忍无可忍的大喊。
“可是怎么办,我已经拒绝他了。”
“你傻啦,机会不是送上门了吗?”
“什么机会?”
清清喉咙,贤京压低嗓音模彷大圣人的口吻说:“听著,傅雅妍,从现在开始,你休想要逃,别以为你还可以像在伦敦那样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是什么机会,根本是宣判我的死刑。”
“是男人就逃不过女人的温柔,相信我,要不然我肚子是怎么变大的呢?”
“要我跟他低头示好?这样多没人格。”不干,她是有自尊的傅雅妍。
“好啊,那你等著看吧,看谁以后还敢为你负责。”
“贤京──”
“温柔、温柔,他给了你机会,你就光明正大的去入侵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包括他的医院。”
“你好恐怖喔!”她做出打哆嗦的动作。
“总之,你乖乖去做就是了啦!他要娶你就快嫁,听我的准没错。现在麻烦你马上走开,不要阻挡我吃饭。”推开傅雅妍,饥肠辘辘的贤京打开便当,决定不再跟这个爱情偏执狂多费唇舌。
傅雅妍托著腮帮子望著活似难民的好友,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温柔……那根本是要人命!
***
那是记忆中最深刻的秋天,傅家大宅里的枫叶反常的火红,鲜艳得就像要淌出血来,还等不及入冬,提早转红的枫叶异常萧瑟的落了满园,没捱过那个季节,傅家就永远失去了女主人。
傅雅妍永远都记得那个深蓝色的冬天,伦敦还没来得及下雪,她的心已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沉进了太平洋。
癌症来得太突然,叫他们全家人都措手不及。
时间往回推向前一年,身体长年违和的母亲突然有精神起来,健康的模样大大的振奋了家里每个人,尤其是爱妻心切的父亲。
为了讨妈妈欢心,父亲特地推开集团内部繁忙的工作,开心的规划难得的旅行,准备陪妈妈到国外散散心。
“妍妍,我是爸爸。”某个深夜,傅嘉城突然打了电话给远在英国的傅雅妍。
“爸,怎么还没睡?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在英国求学多年的傅雅妍吓了一跳。
打她出国留学开始,爸爸从来没打过电话给她,因为她一直是那么独立。
“妍妍,下个月初有没有空?”
“下个月初?学校正要考试,怎么了?”她的人生都快被课业压榨光了。
“唔,这么不巧!是这样的,下个月初我想带妈妈到国外走走,正好哲修快过生日了,妈妈想说到义大利去看看他,这家伙大学念了一半,突然跟人家搞什么交换学生,飞机一搭就去了义大利,爸爸是想要你从英国过来一起聚聚,我们一家四口好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啊……义大利喔!怎不来伦敦?”她哀鸣。
“傻瓜,伦敦湿气重,对妈妈的身体负担大。”
“我当然会帮妈妈准备暖气呀!都这样,爸都只疼妈妈。”傅雅妍撒娇起来。
“欸,丫头,说什么话,难道老爸不疼你吗?”
“疼归疼,但是老爸还是疼老婆胜过女儿。唉,算了,谁叫我充其量只是老爸前世的小情人,比不上老婆重要,好啦、好啦,我安排一下,如果被当了,就让老爸来英国帮我跟假绅士教授讨人情吧!”
“好,只要你来,教授那边老爸帮你出面。”傅嘉城欣然允诺。
就这样,傅雅妍撇下了功课跟报告,排开了所有的琐事,不远千里的飞去义大利跟家人会合。
周末的晚上,他们全家人欢天喜地齐聚在义大利威尼斯的餐厅共进晚餐,顺便帮弟弟傅哲修庆祝生日,尽管晚餐料理不是最豪华的,却是他们傅家人心里最温馨的记忆。
席间,妈妈难得开心的说了许多话,细数著小时候谁闹脾气不去上幼稚园,还有谁冬天却还爱漂亮要穿迷你裙,结果冷得直打颤……
许许多多两姊弟童稚时候的荒谬蠢事,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温馨、甜蜜。
“原来哲修的坏脾气是打小就有的。”傅雅妍揶揄弟弟。
“少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从小就爱漂亮!”他鄙夷的瞥了姊姊一眼。
“爱漂亮是女人天生的权利,不过,可没说坏脾气是男人的专利。”
“傅雅妍,你很吵欸!”
“好了、好了,都这么大了,还吵嘴。”妈妈笑著出面调停。
甜蜜还来不及细细回味,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妈妈好不容易转好的身体却突然被检验出癌细胞,短短时间内就急速恶化几度濒死,乍闻这个消息,傅雅妍简直无法相信。
犹记当时她正忧心忡忡的准备从英国赶回台湾探视母亲,偏偏遇上该死的连续假期,她光是在机场等候补机位就整整浪费了一天。
好不容易补上机位,她握著宝贵的机票迫不及待的赶著去登机,然而母亲辞世的噩耗就这么残忍的传来。
接到电话的瞬间,傅雅妍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她用颤抖的手捂著嘴巴呜咽,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雅妍,你在听吗?雅妍?”负责通知她这个坏消息的人,正是毕飞宇。
“毕飞宇,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许久,惊骇的她只能反覆吐出这句话。
“雅妍,告诉我你会冷静下来,你一定要勇敢,好吗?告诉我回台湾的班机,我会去接你。”电话那头的他是如此的坚定。
她说不出话来,完全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跌坐在英国的机场,当场痛哭失声。
那一趟面临死别的飞行,是她这一生最痛苦的折磨。
飞机落地后,憔悴的她匆忙通关,有一瞬间,她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傅雅妍真的好慌乱。
“雅妍!”在她几乎要昏厥的刹那,是毕飞宇结实的臂膀接住了虚弱的她。
她无法言语,只能埋在他怀里哀戚的哭泣。那一刻,她恨死了连续假期的英国机场。
哀伤太过强烈,傅雅妍像是被抽去生命似的,毕飞宇劝著她进食,“吃点东西,乖,吃点。”
她摇摇头,什么都吃不下,“我好想念妈妈,我好想念。”
“我知道,我知道。”毕飞宇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陪伴让傅雅妍总算能勉强支撑下去,直到丧礼结束。
眼泪已经哭干了,她望著妈妈的相片,始终不敢相信这样的分别。
“要勇敢,你是伯父,伯母最信赖的女儿,你一定要勇敢,代替伯母把这个家撑下去。”宽厚的手掌拥上了她消瘦的肩。
傅雅妍抬起茫然的目光,怔怔的望著说话的人。
“毕飞宇,我可以吗?”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可以,你当然可以。”他深信不疑。
那一瞬间,她感激得想大哭。就冲著毕飞宇这句话,傅雅妍咬著牙回到英国,辞别了爸爸跟哲修,勇敢的继续她未完成的学业。
日子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一样的上课、赶报告、考试,空闲的时候,她一如往常的到附近的店家帮自己采买生活用品,一如往常的被沉重的生活用品和脆弱的纸袋气得想杀人。
这日,超市柜台前,她准备掏出口袋里的英镑付帐,偏偏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自己的皮夹,她焦急得几乎把背包里的东西整个倒在柜台上找寻她的皮夹。
结帐的工作人员不耐烦的望著她,落难的东方女孩并未获得同情,排在后头的男男女女莫不对她露出轻蔑厌恶的表情。
傅雅妍顿时觉得好难堪,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勇气,在那些轻视的眼神中被彻底击垮了,手足无措的她慌忙揉去眼睛里的湿润,对妈妈的思念几乎就要溃堤,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穿越排队的人群挤了过来──
“蜜雪儿,你没跟我拿钱包怎么付钱?”流利的英文对著她说。
是记忆中熟悉、宠溺的声音!
傅雅妍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毕飞宇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是他抢在那群排队等结帐的人不耐发狂之前,赶紧掏钱抱走了她采买的东西,还顺手带走怔愣发傻的她。
她的手被毕飞宇紧紧的拉著。
“你怎么会来?”走了好一段路后,她再也掩不住心中的欣喜问。
“我跟老爸来参加医学研讨会,中途溜了过来。”说著俏皮话的时候,脸部表情却依然正经八百,真叫人哭笑不得。
“坏小孩,我要跟毕叔告状。”
那是他第一次到英国来看她,傅雅妍脸上的惊喜,灿烂得就像跨年晚会上的烟火。
“东西还真多。对了,我订了餐厅,晚上请我吃饭吧!”
“才不要,我是小气鬼。”
“那我请你好了,我从我爸皮夹抽了两张钞票,应该够吧?”
“毕飞宇,你学坏了,竟然偷毕叔的钱。”她狂笑不止的捶打著他。
毕飞宇放任她对著自己肆虐,专心一意的把她和东西安全送回了宿舍。
晚餐,他们哪儿都没去,傅雅妍亲自下厨煮了丰盛的晚餐,招待这长久以来唯一的台湾访客。
吃饱跑足,傅雅妍的脆弱被故乡的温暖抚平了,睡意来得极快,她枕著毕飞宇的肩膀沉沉睡去,那是她回到英国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雅妍,从现在开始,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永远守护著你。”毕飞宇望著熟睡的脸孔,轻声低喃,专注的脸庞写满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