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的水声自东厢院落的浴房里传出。
西门祖掬起一掌心的水往脸上打,企图让自己再清醒一点。
遗憾的是,水是温的,不足以教她清醒,反倒是教她的脑袋愈发混沌。
「事情怎么会那么巧?」她喃喃自语着。
他的脚不是正受着伤?他的毒不是尚未完全痊愈?既是如此,他今儿个怎么会跑到书肆里?
更教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分毫不差的在她说出那句话时,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怎么着?
是老天要灭她?还是老天认为她应该要把所有的话说清?或者是,老天认为身怀不祥的她,和受尽诅咒的西门府不能再留住他了?
她没那么想了,打从他拉她一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打算自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她也想要使个法子让他离开,说不准他一离开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因而落幕。
她对他没有任何非份之想,打一开始,他不过是个过客,在南京稍作停留,他就该要离开了。
哼,他听到她说的话之后,应该就会立即离开了吧?
压根不需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计策赶他走,她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日子一样一成不变。
「小姐,-还没起身?」
「嗯。」听着珠儿推门而入,她只是懒懒地回应着,没打算要离开微凉的水面。
「小姐,该起身喽,要不就算是盛暑也会染上风寒的。」珠儿抱着衣裳走到屏风后头。
西门祖抬眼睇着她,随即自浴桶里起身,任由她替她包上干布巾,再套上衣裳。
「小姐,我帮-拿了晚膳过来,多少吃点吧。」
「-方才是去拿膳食?」西门祖坐到桌边,任由珠儿替她擦拭着一头湿漉漉的云瀑长发。
「是啊,顺便替三爷他们送膳食。」
「是吗?」她轻喃着,愣了一会,随即回头讶道:「三爷还在府里?!」
「是啊。」珠儿回答的理所当然。
「-确定?」
「确定得很,因为我方才才替他们送膳食过去啊!」
西门祖闻言,不禁眨了眨长睫,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他应该要走的,为何没走?
他分明听见她的话了,不是吗?尽管是因为段其秀烦得她口不择言才说出那些话,可先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一般人听见,应该都会觉得心生不悦的。
他在当下就转身离开了,她以为他会就那样走了,毕竟他若是要投宿的话,在南京城随便找个地方,压根都不难,可他竟然没走。为什么?难道是想要听她解释再作打算?
「小姐很在意三爷?」
珠儿突如其来地开口,教西门祖微诧地瞪着她,喃声道:「-在胡说什么?我哪里在意他来着?」
「若不在意的话,怎会如此在意三爷是否还在府里?」她轻笑着。
「我、我不过是因为今儿个在书肆里说了一些话,觉得有些失礼,所以以为他应该离开了才是。」任谁听了那些话都会受不住的,更遑论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慕容三爷,他岂受得了这种委屈?
「小姐想同他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横竖我打一开始就是这么想,既是如此,又何必解释?」事到如今,多说无益,随便他怎么想,她管不着。
「也好。」
「咦?」也好?好什么?
「三爷在府里也待上好一段时日了,瞧他似乎伤势已经痊愈,现下若是要走,咱们也就不会显得不够厚道。」珠儿将她一头长发拭干之后,走到她身旁。「小姐,三爷愿意走,是好事;他若是不走,往后麻烦肯定不小。」
「怎么说?」西门祖不禁疑问。
「三爷一进府,先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而后又是进机关房受了伤,这些事也不知道打哪儿流传出去的,搞得城里的人全都知道,这不是好事,只会让传言再传下去,没完没了了。」
「原本就没完没了。」她哼笑着。
打府里闹鬼谣言频传,城里没半个人给她好眼光瞧过,她若是上街,就算没落个棒打落水狗的下场,也得要接受众人毒辣的目光。
她老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这样下去,岂不是成了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珠儿微蹙起眉。「原本是想要利用慕容三爷拉抬西门府的名望,顺便能够藉他得到人脉,替书肆开源,然而如今看来,这一招是使不动了,既然如此,倒不如送他走,好歹也落个清静。」
「-说的不无道理。」她并非不明白,只是……「珠儿,依-瞧,为何三爷至今尚未离开?」
「也许他是想要小姐给一个交代吧,毕竟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些话,三爷肯定觉得难堪且恼火,大不了在书肆里摆宴道歉,稍稍安抚三爷的心,他便会觉得舒坦,不至于觉得无脸见人。」
「是这样子吗?」其实她似乎也不需要特地向他道歉,与其道歉,倒不如激他,他便会自动离开了。
珠儿说得对,他确实该走,而且愈早愈好。
说不准这宅子真是受了诅咒,他若是再待下,恐怕会引发不测,他一走,她心里便能踏实而平静,回复到原本的生活。
「好,我现下就去。」话落,她立即起身。
珠儿见状,忙拉住她。「小姐,-还没用膳。」
「无所谓,不过是几句话,说完我就回来。」趁着现下,就让她一鼓作气吧,要不到时候她肯定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是无妨,可问题是小姐-才着一件中衣啊。」珠儿不忘提醒她单薄的衣衫。「要去,好歹再搭件罩衫吧。」
「嗄?」
后院客房里,一抹挺拔的身形来回走动,一会儿走到门口,一会儿走到窗前,显得焦躁不安。
「她为什么没来?」慕容真回头问着正在用膳的掠影。
「嗄?」掠影咬了一口香酥鸡腿肉,一头雾水地抬头。
「你说,她为什么不来同我解释?」慕容真走回桌边,坐在掠影身旁,一脸光火地瞪着他。
掠影赶忙将嘴里的食物吞下月复,抹了抹唇,问:「三爷说的是祖儿姑娘?」
「废话,要不然我说的会是你吗?」他没好气地啐了声。
「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可也许她是被人激的,也或许是她一时说错,更有可能是……」
「是什么?」掠影掏了掏耳朵,好整以暇地等着。
「是……」慕容真蓦然语塞,随即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你现下是怎么着?不能替主子分忧解劳就算了,甚至还打断我?你是何居心啊!」
没瞧他正心烦着,难道他就不能说几句好听话安抚他?
「若说要分忧解劳,那咱们要谈的,应该是舒大娘,而不是祖儿姑娘。」掠影反问他。
「谈舒大娘做什么?惹我心烦的又不是她!」鸡同鸭讲不成?
「可咱们今儿个上街,不是听舒大娘说……」
「那不重要!」慕容真双手环胸,毫不掩饰的火气寸寸烧上他不怒而威的黑眸。「那些事我现下没心情管,我想知道的是,祖儿姑娘为何会在书肆里说了那些话?!」
他猜她绝对不是出自于真心,也许是段其秀在旁鼓噪,她为了杜绝众口,才会一时月兑口而出。
「不意外啊。」掠影淡声道。
「嗄?」
「她会毫无心机,纯粹热情地招呼咱们,我才觉得意外呢。」事实上,一头栽进去的人只有三爷,他可是始终清醒得很。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等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吗?
「三爷,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你自个儿想想,打一开始,她明知道西门府闹鬼,也没告知咱们一声,反倒是热络地邀咱们住下,这里头肯定有文章嘛,就算她堂妹嫁给了二爷,那又怎么着?咱们同她不熟啊,她之所以会这么做,肯定是有她的盘算和心思,毕竟她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是不会做蚀本生意的,这一点,三爷该是明白吧?」不用他再说下去了吧?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倒是有些难堪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贪图我慕容府的财势?」他挑起浓眉。「你的眼睛没事吧?你没瞧见西门书肆的门槛都快要教人给踩平了,她哪里需要我帮忙?」
「可,舒大娘也说了,一个月忙也不过就那几天,就算能够持平整个月的开销,但没人会嫌钱多的吧?」像他就压根不嫌,觉得多多益善才好咧。「再说,她要的也不见得只是钱财,说不准是人脉,她希冀三爷像二爷帮助墨宝阁一样,藉慕容府的声势拉抬西门府,好杜绝西门府的闹鬼传闻,这可是一举数得呢。」
「真是如此,为何我没察觉到?」
可,在他昏迷时,他明明听见她近乎低泣般地呢喃,那绝对骗不了人的,就算她是刻意演给他瞧,她又怎会知道他在那当头已经清醒了?
话再说回来,倘若她真是有难,只要她开口,他没道理不帮的。
「那是因为你栽进了祖儿姑娘的温柔窝里了。」说着,不忘再啃一口腿肉。
慕容真闻言,缓缓抬眼,深沉黑眸不悦地瞪着他。「谁栽进了祖儿姑娘的温柔窝了?」
他真栽进去了吗?为何他压根没发觉?
「……」掠影垂下眼,无言地嚼着肉,思忖着到底该不该说。
就说了,旁观者清嘛,他确实是瞧得很清楚,可三爷的肚量不挺大,就怕自己一说出口,便会惹祸上身。
「说呀。」
确定把肉吞下口,确定自己离门的距离很近之后,掠影才缓声道:「三爷若是压根不在意祖儿姑娘,也就不会任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听了她那一席话还待在这儿不走。」这些话出口,会不会就此惹来杀身之祸?
「你在胡说什么?谁教谁玩弄于股掌之中?」慕容真一起身,掠影随即退后一步,跃到门边。
「我说的是真的啊!若不是三爷在意祖儿姑娘,又怎会直盼着她到客房解释?若是他人,三爷老早就拂袖而去,一点情面都不给的。如今,瞧瞧时候都已经不早了,三爷非但还没用膳,甚至还引颈期盼着祖儿姑娘的到来。」
「你还说?!」他-起黑眸,杀气横窜。
「我说的是真的嘛,三爷若不是在意祖儿姑娘,怎么会老嚷着她为何不来探你,甚至脚伤未痊便要上书肆探他。三爷,你自个儿想清楚,你是不是一想她,便觉得心头发闷;若是见不着她,便觉得脾气浮躁;可若是见着她,嘴角又止不住地上扬起来,甚至满心满脑子地想着她,她的身影就在眼前飘啊、荡的,怎么也挥拂不去?」掠影拔尖喊着,见慕容真逼到面前,索性把眼一闭,等着他毫不留情地在他胸口上落下一拳。
来吧,反正他早巳觉悟,也习惯了,打小时候起,三爷要是有火无处发泄,他就是受气包,就是准备遭殃的那一个。
牙一咬,很快就过去了,顶多吐几口血而已。
只是,等了好像有点久,拳头迟迟未落下,他不禁狐疑地微张眼,瞧见他家三爷单手抚在胸口,好似在思考什么。
「三爷?」他试探性地喊着。
慕容真拢紧眉头,一脸不解地睇向他,「你怎么会知道?」
「嗄?」
「我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微微盖恼地咆哮着。
「呃,我猜的,甚至我还猜着,三爷盼祖儿姑娘来,不是气她不解释,而是气她为何有困难却不直说,对不?」分忧解劳,里头应该没有包括替主子解惑这一项吧?但既然他不懂,身为随侍的他,自然是得要开导开导他喽。
「你何时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他-眼阴沉问道。
「一直都是。」好歹跟在他身旁二十年,怎会不了解。
「是吗?」他冷哼了声,踅回桌边,近乎喃喃自语地道:「原来这种感觉就是代表我在意她啊,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是了,这就是在意、就是喜欢,是不?
他怎么会蠢得压根没发觉,甚至还让掠影揣度出他的心思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还真是五味杂陈呢,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瞧见段其秀便觉得恼,就觉得那家伙怎么瞧怎么碍眼。
掠影瞧着他蓦地勾笑,又突地露出阴冷狠笑的神情,不禁暗叫不妙。他肯定是说错话了,不该多嘴教三爷发觉自己的心意,如此一来,三爷岂不是更走不开了?
江南还有不少分行等着要巡视,若是卡在这里动弹不得……糟糕!还有寻宝的事呢。唉呀,怎么会一大堆麻烦事啊?
掠影抱头低叫着,突地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随后传来一声轻唤,「三爷,你睡了吗?」
祖儿姑娘?
两人不约而同地睇向门口,慕容真随即快步上前,开了门,笑出一脸喜悦道:「-来了?」
西门祖闻言,不禁有些疑惑。来了?他在等她吗?
「来来来,进来吧。」慕容真热情地招呼她入内。「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等等,这是什么反应?她以为他应该是大为光火,甚至横眉竖眼等着兴师问罪,可他为什么会是这等反应?
「那就一道用吧。」他将尚未用过的筷子递给她,笑得一脸满足地睇着她。
西门祖一头雾水地睐着他,随即又赶忙敛下眼。他是气疯了不成?怎会笑得如此暧昧且吊诡?
怎么办?她还要不要开口?要怎么开口?
「-有话想对我说?」慕容真笑-了眼,为她开头。
「是啊。」
「那就说吧。」他等着呢。
真能说?把她方才所想的事全都一字不漏地说?
在书肆里,他分明听得很清楚了,压根不需要她再重复一回。可他的反应不太对劲啊!她原本是打算来挖苦他、讥笑他,届时他便会因为挂不住颜面而掉头就走,然而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反应和她原本预设的全然不同,如今要她如何激他?
「我想,你该知道,我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罢了。」她咬了咬牙,终究一鼓作气地道。
她敛下眼,不敢瞧他的反应。
「嗯哼。」她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岂会不懂?「利用我什么?」
「利用你什么?」这就是他的反应?「我原本是想要利用你的关系,将我书肆里的商品能够带到群花阁里摆卖着,可天晓得竟碰着你受伤一事,便把这事儿给耽搁了下来。」
「嗯哼,就这样?」他不甚在意地道。
「你……」她抬眼对上他的眼,发觉他的目光好柔好暖,像是要包容她所有似的,彷佛他也早巳猜到她要说什么,可既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为何他压根不恼?「你为什么不气我?」
「气,谁说我不气?」嘴上说气,可他的神情却和话语背道而驰。
事实上,他笑得很乐。
「但是你的反应不像。」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气得是-有困难为何不直言告诉我?-认为我慕容真帮不了-吗?」瞧她难以开口,他索性抢白。「咱们好歹也是有些姻亲关系,-有困难,或者有什么事要我帮-,尽管开口,不需要拐弯抹角,更不需要耍弄心机城府,尽管把话说白就可以,懂吗?」
西门祖听得一愣一愣,眨了眨长睫,随即又敛眼沉思。为什么会是这种状况?她都还未开口,他便说了一大堆。而他的意思是说,她不需要花费心思,只需要开口,他就愿意无条件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他这么好?
她付着,然而一旁的掠影却似乎已猜到慕容真下一步会说什么,已经先行退到门外。
「因为我喜欢-啊!」他月兑口道。
「嗄?」她瞪大眼,张口结舌。
「而且,我要定-了。」他支手托腮,态度悠闲、口吻轻松,但字言却是相当强烈,语气丝毫不容质疑,像是一旦经由他决定的事,谁也别想要改变。
先前不知道那就算了,如今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就没道理再置身事外,再者,还有不少谜团待厘清呢。
西门祖怔愣地望着他,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心头怦怦难息。冷静一点、冷静一点,说不准她听错了,她不需要因为他的一席话而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没听错,我真的看上-而且爱上-了,所以只要是-的麻烦,我慕容真全数担下了。」这是他给的承诺,至于她收不收……会的,她一定会收的,到最后,她一定会被他的真心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