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般的霜雪席卷金雀皇城,举目所见,皆是刺骨冻筋的白色飞雪疾飞,划开了如夜的天空,尽管如此,穆纳岳依旧差人在皇宫东侧的兽园外围端来两张宝座,架起油伞,点起火炉,只为了欣赏李彧炎如何惨死在兽园中的熊嘴之下。
宫中兽园里头豢养的是来自泰漠的棕熊,高约莫六尺长,重一千斤,身形敏捷,兽性野烈。由于李彧炎在位时,嫌棕熊野性难驯,很少喂食,所以如今里头的数只棕熊早已饥肠辘辘。
只见穆纳岳带着明小满坐在宝座上,上官凌则随侍在她身后。
不一会,李彧炎随即被押出地牢。
他浑身被雪浸得湿透,长发披散,身形狼狈,面色憔悴,然而那双深邃的眸却仍是直勾勾的望着明小满。
“来人,将他丢进兽园!”穆纳岳迫不及待想要看好戏。
明小满闻言震了下,低声说:“皇上,人之将死,必有许多话想说,皇上自然要让他把话说完,再送他上路,才合乎人情。”
她无法确定事情是否顺利进行,如今只能尽量多拖延一点时间。
他身上的黑影未褪,教她将玄石摩挲得更快,快到指缝裂开也不在乎。
一句皇上将穆纳岳哄得极为开心,他好心情的开口问:“李彧炎,在你临死之前,还有没有话想说?”
李彧炎不语地瞅着明小满,好一会才哑声道:“小满儿,褚善死了。”
“我知道。”她喉口紧缩。
“褚善就像我的兄弟,在你未出生之前,他就在我身边,他是我亲自挑选的侍从,是我唯一认定的大哥。”他说着,眸色转红。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就算为了我,也不该牺牲他。”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选择相信她,他是相信她的,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因为她是被他抱在怀里,一口糕饼一口茶,软声细哄呵护长大的挚爱,更因为她曾经欺骗过他。
他很清楚,当她认定目标之后,为了达成,她可以多么无情。
明小满闻言,嘲讽的轻笑,“你怎么会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为了你?”
“不是吗?”风雪太大,两人相隔数十步远,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他的心却是全心全意的相信她。
“不,我是为了自己。”
“我不信。”
“由不得你!”明小满狠着心,一如当年她决定舍弃两人关系的时候,便残忍的不理会内心的哭泣。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她摇头失笑。“也许这些日子你忙于朝政,所以根本不知道民间流传着多么伤人的流言,更不知道一个前朝冷宫娘娘受尽百姓唾弃。”
“我可以改变!”他知道,他在砂河附近的村落听过流言,以往他曾经忽略,往后他会彻底查清楚流言来处。
“我给过你时间,但你不能。”她冷漠地看着他。“更可恶的是,我发现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
他紧锁喉头,不自觉的瑟缩了下。
“你告知几位官员我的玄人身份,就让我在进宫的路上差点死在某位将军刀下……你说!一个前朝冷宫娘娘的头衔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是一个玄人皇后?”
他看着她扯下斗篷,看着那依旧没处理的伤口,好像故意要让他看清楚,那道伤口伤的并非是她的皮肉,而是她的心。
“我会保护你——”
“你从来就不能保护我!今天这一切,全都是因你而起,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离开衔月城,不会受尽众人侮辱,将我的尊严踩碎,更不会因为你,而受尽无辜牵累!”明小满顿了顿,眯起水眸,大声指控,“是你,你连累我!”
李彧炎高大的身形踉跄了下,突觉飘落在他颊面的雪水竟炽烫不已。
“说什么要当我的凤凰,事实上,在你登基时就赶走了凤凰,那个动作注定了金雀得在此刻灭朝,全都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李彧炎模糊了眼,再也无法将她看清楚。
先是赶走凤凰,后是布错了局,小觑了情势……如果是商事,他可以潇洒认赔,但是一份爱情,要他怎么服输?
唯独她,是他输不起的。
“好了。”穆纳岳摆了摆手。“来人,将他丢入兽圈。”
李彧炎却仿佛在原地生了根,任众人拉扯不动。
“我不信!小满儿,你曾经欺骗我一次,我绝对不会再上当!”也许他真的错过,也许他真的被她骗过,但是这一切,他愿意赌上一切相信她!
明小满紧握着玄石,气恼地大吼,“皇上,把他的孩子丢进兽圈!”
话一出口,就连穆纳岳都怔住。
“把孩子丢进兽圈,就不信他不进去。”
看着她怒不可遏的神情,穆纳岳愉快地点点头。“来人,将玄人之子抱来,直接丢进兽圈里。”侍卫随即领命而去。
“小满儿!”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她声嘶力竭地斥责。
“那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他难以相信,不能相信!“虎毒不食子,你怎能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为什么不能?”她吼,清丽面容狰狞扭曲。“你以为真是爱你的吗?是你强占我!你无视我的意愿强占了我,我只是逼不得已才跟你走!那孩子……我不要!不是因为他身上流着玄人的血,而是他身上有你李家的血!”
她的一字一句一刀一刀又一刀的挫筋碎骨,使李彧炎再也强撑不住意志力,浑身虚乏地跌坐在地。
不爱他吗?她真的不爱他吗……
“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丧失记忆,打一开始便在配合皇上行动。因为我已经受不了这种生活!”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流泪痛骂,“因为你,我生不如死,因为你,我必须在死亡边缘挣扎……”
快!她已经把时间拖延得差不多了,如果他再不赶紧进兽圈,只怕就没机会可以逃了!
逃!快逃!该死的黑影,退散、消失,要不然就转嫁给她!
“不,你的手腕上烙印着凤衔月环的烫痕,那就代表你为了掩藏才会烫着自己,如果你打一开始就有心背叛,便不会藏起它!”
明小满一怔,豆大泪水挂在眸底。“那又如何?就算不爱你,好歹你也照顾过我,我岂是不懂感恩的人?但我得到的是什么回报?是过街老鼠,众人皆可杀……为了自保,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皇朝容不下一个玄人皇后,她已经没有回头路。
她的决定只有一个,拿她的命保住他!
“……你已经见过手环的秘密,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真心?”他面色哀伤。
泪水滚滚落下。“……你可以爱我,但不能勉强我爱你。”
“不爱吗?”李彧炎突地失笑,笑得空茫。
“……不爱。”她哑声回答,双手交握在袖中,不断地摩挲玄石,就算皮绽肉开,血水在掌心滑腻着,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种痛,可以痛过恶意的欺瞒。而正因为她爱他爱到入骨,爱到愿意以己命保全他,所以必须替他着想,将他的爱情化为恨,那么从此以后,就算她不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傻得想殉情了。
李彧炎笑落热泪。“其实……只要你开口,我就愿意为你去死,你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要儿子陪葬。”
穆纳岳听见这话,状似感兴趣地扬眉。“多痴情的李彧炎,你何不试试?让朕瞧瞧,他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言?”
明小满怔仲了下,余光瞥见侍卫已经将孩子抱来,只能声泪俱下地吼,“把孩子丢进去!”
一个孩子换来哥哥的命,她一点都不后悔。
孩子先走,晚一些……她会记得赶上黄泉路,向他赔罪。
侍卫见穆纳岳摆手,随即将襁褓中的孩子丢进谷地般地形的兽圈里。
李彧炎见状,毫不犹豫的推开侍卫,几个箭步跃入兽圈里,在孩子落地之前,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霎时,四周响起教人浑身发颤的兽狺。
穆纳岳兴奋地站起身,依在兽圈栏杆边,明小满和上官凌也急步而去,只见兽圈里怪石嶙峋,林木耸立,却没有遮掩之地,此刻,李彧炎抱着孩子站在巨石上头,四周有三只棕熊正虎视眈眈地围上。
明小满猛地回头看向上官凌。哪里有路?
他直盯着兽圈最东方的位置,那里有林木遮掩,然而彧炎离那里太远,恐怕就算外头有人接近,也难逃三只棕熊袭击。
“凌?”她低喊,用双手紧挲玄石。
上官凌双拳紧握,难以作出决定。
如果他跃入兽圈救人,那么单独留在这里的小满必是死路一条……在彧炎和小满之间,该救的是哪个,他毫不迟疑,但就怕彧炎死了,小满也活不了!
如今,他该怎么做?眼见棕熊流下口水,猛地站起身,过四尺的高度形成巨大阴影,同一时刻,暴雪的天候中竟无端响起闷雷,大地也为之震动。
霎时,暗黑的天空流动着赭红闪电,横布整面天空,照亮了黑暗,地面甚至泛起诡橘红光。
“这是怎么回事?从未见过霜雪之间还有雷电大作。”穆纳岳纳闷的抬头看着天空,突见一道闪电凌厉打下,落在兽圈里,引发轰然巨响,刹那间燃起大火,树木倒塌,教人一时看不清兽圈的状况,众人错愕之余,又见闪电落下——
“殿下,退避!”沙达吼道,拉着穆纳岳往金雀宫的方向跑。
“小满,走!”上官凌见此古怪异象,唯一能做的,便是拉着她躲避。
然而,就在他拉动她的瞬间,啪的一声,两人皆是愕然。
明小满缓缓从袖子中摊开手,只见她的掌心早已是血肉模糊,指甲也已翻落,而碎裂的玄石更是扎进她的肉里。
她怔愣地看着瘦,再看向兽圈,里头被烟雾飞雪遮蔽,只听得见野兽哀鸣,再不见李彧炎的身影。
“皇上……皇上……”
听闻褚善的声音在耳边哀切呼唤,李彧炎猛地张开眼,竟见褚善就在面前。
他是如此真实,还是那张老实脸,漾着憨厚的笑,教他双眼立即痛得发热。
“……褚善……我真对不起你……”一开口,他的嗓音粗哑模糊。
终究,他下了黄泉,与褚善相遇了?
“没有没有,皇上没有对不起我!”褚善激动地掉下泪。
李彧炎不禁凄惨一笑,却发现褚善落在他颊上的泪好烫,正疑惑时,便听乌灵的嗓音响起。
“皇上可醒了。”
他一愣,横眼探去,竟见乌灵就在身旁,再见四周是熟悉的房间摆设……这根本就是国师府的客房,是他以往的寝房,是凌特地为他留下,随时欢迎他和小满回来过一宿,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再这里住下……
“乌灵,我没死?”
她直瞅着他,眸露笑意。“皇上除了衣袍被烧伤,身体因为冻意而微恙之外,并没有大碍。”
他蓦地坐起,双手紧抓褚善的肩头,。“褚善,你不是已经——”
“我没死!我被大人和娘娘给骗了!”褚善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以为他们真的背叛皇上,只是为了骗取我身上的凤凰门信物,甚至还狠心逼我吃下毒药——”
“凌将褚善丢出永雀门时,我真的吓到了,然而隔着宫门,我直盯着他看,看见他坚定地回视我,因为我相信他,赶紧将褚善带回府。在他身上果真找到了凌写的信,要我赶紧找出解药让褚善服下,还要我找到东宫墙的暗道入口,那入口正是通往兽圈,是百年前为了输送奇珍异兽的暗道。”乌灵平静地解释。
李彧炎垂敛长睫。“所以……你从暗道里,将我救出?”
“是,就连皇子也安然无恙。”
他缓缓闭上眼。“我以为死定了,却突然天落闪电,吓得棕熊四窜,逼得我往东边退,突然,树木倒下……”接着,他醒来便在国师府里。
“幸好我们及时挖开了东宫墙的暗道,否则就来不及了。”想起那千钧一发的情况,乌灵也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我一直以为凌老是呆在宫里不过是借口不回国师府,不想见我罢了,如今想来,他是真的没骗我,他一直在研究宫中的详细地图和暗道。”
“凌……”李彧炎一时五味杂陈。
“接应的时间必须恰得极准,否则说不定棕熊就跑进逃到外头,所以凌给了我时辰,而他们则必须想办法撑住。”
李彧炎怔了一下,恍然大悟。“小满儿是故意的!”
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先是拖延,而后又怕时间拖过头,为了逼他进兽圈,甚至不惜连儿子都想牺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皇上,现在是午后三刻。”褚善抹去泪,哑声回答。
“出兵!”他随即下了床,随手束起发。
“皇上?凌和娘娘都还在宫里。”乌灵一震。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更是为了取信穆纳岳,那就代表他们两人已经私议,要暗自解决穆纳岳。”李彧炎神色冷凛。“但,就算他们杀得了穆纳岳,也逃不出宫!”
这两个傻瓜,到底在趟什么浑水?虽然还在他眼前演出这么伤他的戏码。
凌明明知道,宫粮大半早已移往中州,就算穆纳岳霸占着皇宫又如何?他绝对料不到宫中无粮,更不会携粮前来,不消一段时日,他也只能开城投降!
乌灵微愕,随即点头。“臣立即点将,由臣带兵!”
“不成,你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不能骑马。”
“放心,我的孩子一定会和我一样强壮,为了救他爹,他会配合我。”
乌灵起身,李彧炎才发现她早已换上戎装,银白铁甲显得威风凛凛。
“我要让穆纳岳知道,敢抓我的相公,他就要有死的觉悟!”
永雀殿上,正大肆庆祝着。
虽没有悦耳丝竹,更没有舞伶助兴,但宫中依旧热闹欢腾,只因为在大略查过兽圈之后,已不见李彧炎身影,那就代表他已经不在世间,说不定早被火给吞噬。
“酒!再拿酒上来!多准备一些膳食!”
“……已经没有酒,也没有食材了。”宫中仅存的宫人细声回答。
“你说什么?”穆纳岳的手下大将不满地在殿上大吵,“这么富庶的皇朝,宫中怎么可能无粮无酒?”
坐在首位上,已喝得几分醉的穆纳岳也微眯起眼,感觉古怪,就连身旁的明小满都一脸错愕。
“皇上,先前中州水患,为了赈灾,前皇已经将宫粮移往中州。”上官凌淡声解释,“不过皇上无需担忧,李彧炎已死的消息一传出,想必金雀兵便群龙无首,将成散沙,届时皇上登高一呼,取出凤凰门信物,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极了!”穆纳岳看向上官凌,愈发觉他生得异常俊魅,不由得探指轻挲他的颊。“朕现在真是瞧你愈来愈对眼……”
明小满见状,立即起身,挡住他调戏的动作,朝他福了福身。
“皇上,这么欢乐的时候,没有丝竹舞伶多可惜?”她朝他嫣然一笑。“虽说我不懂音律,但我懂舞,可否让我在皇上面前献跳一首山海祭?”
“山海祭?”
“那是向山海神祈求国运昌隆、风调雨顺的舞,尤其在皇朝初开之时,必备的祭舞。”
“喔?既然如此,那就让朕瞧瞧。”穆纳岳不甚在意的摆手,便勾着婬笑,一把将上官凌扯到身旁坐下。
“遵旨。”
明小满咬牙走下阶,旋身面向他欠身后,褪去罩住自己的斗篷,底下穿的是镶金边红马甲,外头搭了件金色曳地绫袍,腰间悬着东带,缀着金锁片,还挂了一把小金扇。
这把小金扇搁在寝殿暗格里,是哥哥特地替她收好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
深吸口气,她随即拿起小金扇,刷的一声,扬开半遮面。
坐在宝座上被上下其手的上官凌,随即一手打着拍子,只见她扇面平持,款步轻移,缓缓绕圈。
这一支舞,她爱极,所以爹娘跳过一回,她便过目不忘。
她身如柳絮,回身似雪飘零,柔软中带着刚硬,纤美中暗藏刚强,水眸漾出妖妩光痕。
这一支舞,在行宫时哥哥曾为她跳过,代表他的臣服,教她眷恋不已,如今她不禁遗憾那时没收下他的扇。
然而玄石碎裂,代表她的心愿已达成,哥哥必定会认为她背叛,被救出之后,会立刻举兵攻入。
那么,她只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只见她的舞姿渐幻,又轻巧转为沉凝,由巧笑倩兮转为冷凛威慑,空间中凝聚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哥哥以为共舞中,只代表山海神的臣服,却不知道当神不愿臣服时,唯一会做的便是——
“殿下!金雀兵攻进宫了!”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殿上诸位大将酒顿时醒了几分,就连穆纳岳也不解地站起身。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明小满霍得旋身而上,一个侧翻上了宝座,献出金扇,直抵他脖颈,迅疾刺入!
穆纳岳错愕的瞪大眼,她清楚感觉到锐利扇面深入骨脉的震动,毫不留情地朝旁划开。
他软倒在宝座上,紧捂着脖子,却抑不住不断喷出的血水。
“……你懂武……”他只能发出虚弱气音。
明小满脸上沾满血迹,笑得冷酷。“可惜,没人知道。”话落,她阖起扇面,又朝他心间一刺。
这把金扇,是她要徐磊依她所望雕制,扇缘锐利如剑,是她要送给哥哥防身用的,没想到当初哥哥带着扇,亦是为了防身所用,难怪他不愿给她。
“殿下!”沙达见状,悲恸的抽出腰间佩刀,可上官凌动作比他更快,取出藏在靴中的短匕,一个反身先刺入他的胸口。
霎时,外头轰声……隆隆,地面隐隐震动。
“将军,攻进来了!”外头有人惊报,大殿底下惊呆的泰漠大将顿时吓醒,一个个站起,有的持剑蜂拥而上,有的奔至殿口往外一看,果真瞧见黑压压一片的金雀兵马从永雀门杀入。
霎时之间,他们全乱了头绪,只得先放过明小满,急急到外头调兵遣将。
“小满,快走。”上官凌签她的手就要往外走。“皇上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真不愧是我兄弟。”他喜声说,却发现她停下脚步,不禁疑惑回头。“小满?”
“不……我不能见他。”
“为何?”
“我已经对他撂尽无情话……再者,皇城百姓必然无法忍受一个曾经是前朝冷宫娘娘,如今又曾是泰漠太子侍妃的玄人皇后。”她笑得无奈。“留下我,只会让哥哥为难。”
“你——我们当初讲的不是这样!”
“那是缓兵之计啊。”她笑得淘气。“我必须离开金雀,我不能留下。”
上官凌无奈蹙眉,正忖着该要怎么留下她时,突听马蹄声逼近,伴随着沙哑吼声。
“小满儿!”
“他来了。”上官凌看向外头。
“我要走了!”不能见,再见更思念。
然而,上官凌却不由分说的拖着她,直往殿口走,朝外喊,“在这里!”
李彧炎和乌灵兵分两路,与另外两位大将军由四大宫门攻入。此刻,他直冲而来,瞥见她和凌,策马如电的上了丹墀后,随即下马将她拥入怀里。
他紧抱住她,就怕下一刻,她又要从他身边逃开。
“咱们的儿子没事,乌灵保护得好极,你别担心。”他低哑道,唯有抱着她,他才拥有真实感。
“……真的吗?”明小满想要狠心,然而此刻祸事已除,她无法强硬,更眷恋他的体温和宠爱。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敢见他,就怕自己走不开。
“你这丫头,真不听话,总要蹚浑水……为何就不相信我?”
明小满可怜兮兮地扁嘴湿眼,却突然发现,他身上的黑影依旧存在,教她错愕的将他推开一些。
怎么会这样?
玄石不是顺应她的愿望而碎裂了?她祈求的是他的福寿绵绵,为何黑影还是缠着他?
“小满儿,你怎么了?”李彧炎不解。
“等一下。”她往后退,无法理解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蓦地余光瞥见侧廊上有动静,横眼望去,竟是浑身染血的穆纳岳!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明小满看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包油纸朝李彧炎丢去,赶忙使尽全力冲扑进李彧炎怀里,承受了大半粉末。
“去死吧!朕活不了,也要你们一起陪葬!”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狰狞咆哮。
“穆纳岳!”上官凌见状,抽出李彧炎腰间佩剑,朝他胸口刺入。
“小满儿!”
听见恐惧的呼喊,上官凌心一惊,回头只见明小满无力软倒在李彧炎怀里,他赶紧奔上前,以衣袖拨开她身上的粉末,惊见她脸颊上竟满布深紫色如淤痕的块状痕迹。
“凌,这是怎么回事?”李彧炎急问。
“这……泰漠之毒!”
“怎么解?”
“……不知道。”他擅长的是炼强身医药,并非毒药。更不知道该从哪里解起。“小满颈边有伤,毒会入侵得更快!”
“现在要怎么办?”李彧炎只能赶紧将她身上的毒末拂开。
上官凌抿了抿唇。“我先找找看穆纳岳身上有没有解药。”话落,他立即跑到几步外,搜着穆纳岳的身。
李彧炎则是直盯着软进怀里的女人,紧张的注意她的状况。“小满儿……”
“哥哥……”明小满颤了颤蝶翼般的长睫。
“小满儿,没事,你会没事的。”
她张开眼,只问:“你身上有没有毒末?”
“没有。”他随口答道,根本不想管到底有没有。
闭了闭眼,明小满才想起了事实的真相。
她想起了……黑影其实一直在她身上。
哥哥曾在黄上下救出她,救出当时该死而未死的她,然而黑影仍持续缠在她身上,像是嘲讽她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会拖过五更。
尽管她该绝的命又延续了数月,但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
从哥哥登基之后,她便不爱照镜子,是因为她总会在镜子里看见身上的黑影,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假装没发现,佯装不知道,只是开始准备可以自保的金扇。
原本她打定主意待在平安的宫中迎接孩子出世,等待哥哥归来,却因为禁不起段询的再三邀约,忘却了黑影,赴了死亡之约。
所以最终,可能会害死哥哥的……是她。
“皇上!”乌灵的声响逼近,伴随着褚善的呼唤。
明小满怔了下,缓缓抬眼看去,瞧见乌灵和褚善从殿门外奔入,不禁滑下泪。
“娘娘!”褚善震鄂地看着她,再看向主子。“皇上,发生什么事了?”
“褚善……”她虚弱地喊。
“娘娘。”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虽说她明知道他中毒是假,但看他呕出许多血,她还是愧疚又不舍。
“不苦,一点也不苦,只要娘娘能好起来,褚善再吐个几百次血都没问题!”
明小满不禁笑眯眼,见乌灵探手要模她,赶忙制止,“别、别碰,就算大嫂不替自己想,也要替肚子里的孩子想。”
乌灵不禁拧起浓眉,看向不远处几乎将穆纳岳扒光的丈夫。
“能再见到你们真好……”明小满笑着,泪水滑落,眼前开始模糊,变得黑暗不清。“哥哥……你在哪……我好冷……”
她想再看看他,然而眨了好几次眼,却依旧看不清。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狠狠地将她搂进怀里,用体温熨烫她逐渐失温的纤弱躯体。“小满儿,再撑一下,等春天一到,哥哥带你回衔月城,回我们真正的家……这里太冷了。”
明小满闭上眼,想起衔月城人们的朴实和热情,虚弱地笑了。“哥哥,让我冷的,不是雪,是人心……不是北方的人,是贪婪的人心……哥哥,我的家……不在衔月城,不在皇城,就在哥哥的心里头……”
“小满儿……”他不舍的吻去她的泪。“别说了、别说了……”
“终于……我可以不用再假装,可以不再担心……”她笑偎在他胸膛上,张着空乏大眼,含笑交代,“哥哥,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照顾皇朝百姓……”
“向来我想照顾的只有你,一直以来只有你!”他泣吼。这是他打从心底渴望守护的人,强烈而不容更改的信念,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明小满笑嘻嘻的,用尽最后气力贴在他颈间,气若游丝地道:“哥哥,答应我,别太早来找我……血为誓、魂为契,等到来世……我不再当玄人,换我当哥哥的凤凰,守护你……照顾你……”
说着,她笑勾起唇,滑下最后一滴泪。
正对着她的乌灵蓦地瞪大眼,褚善更是震惊的滑下泪。
怀里的人儿不再出声,仿佛失去了生命,身子在他怀里失去力量,缓缓软下,不再赖着他、偎着他,不再像儿时那般缠着他要糖吃、腻着他要茶喝,不在搂着他叫哥哥,不再攀着他的颈边撒娇……
一股酸意从喉头冲上眼,李彧炎眸底发烫,心遽跳不休,他张口却说不出话。
心跳得太急,急得完全失控,让他浑身发颤,不能呼吸,眼前一片黑暗。
她说,要当他的凤凰……
紧抽的下颚不断抽搐,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已追逐她而去。
“凌!”乌灵急吼。
上官凌一回头,瞥见明小满脸上的死气,快步冲上前探向她的鼻息,随即拨声说:“快!还有一口气,皇上,快讲小满抱进双连棺里!快,小满还活着、还活着!你给我醒来!”
李彧炎眸色空洞地望着他,直到他恼火的揍下一拳,才猛地清醒。
“……小满儿还活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闻言,李彧炎才欣喜若狂的将怀中人抱起,直朝内务府而去。
传闻金玉同矿所制的棺,可以镇住人的魂魄。
也许这只是传说,然而当明小满被搁进金玉同矿的双连棺时,确实还有浅浅的呼吸,支撑她最后的生命。
此刻,金雀兵已确实镇压住所有泰漠兵,甚至拿下泰漠皇室,就等待李彧炎下令。而上官凌则火速派人前往泰漠寻求解药,并广招民间大夫入宫,为找出解毒之法。李彧炎更是下令,由宫中释出大量烛火,请求皇城百姓日夜点上,祈求她的福寿不休,亦祭出高额赏金,寻找凤凰。
然而两天过去,没有大夫愿意入宫,也没有百姓点上烛火,更没有凤凰的下落。
李彧炎气得愤怒诅咒皇朝百姓,更是发下毒誓,一旦明小满死去,便要全城百姓陪葬。
结果毒誓方落,他便病倒了。
上官凌为他诊治之后才惊觉,原来他亦中了毒,只是毒末较少,发作得较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李彧炎反倒开心的笑了。“朕可以跟小满儿一道走,绝不让她独自走过黄泉。”
看着他脸上青紫的毒斑,上官凌恨恨的握起拳头,气恼自己的没用,只能转身离去,告知百宫此事,要百宫尽己所能去找民间大夫进宫协助。
如今中毒的是李彧炎,消息一传出,光是一个上午宫中便涌进不少大夫,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总算与上官凌一同制出解药,然而效果如何,却无人能保证。
就在此刻,宫中传来噩耗。
“小满死了?”待上官凌赶到寝殿时,便见李彧炎坐在双连棺旁。
“嗯。”他异常平静的点头。
上官凌心一痛,踉跄地走近双连棺,轻采她的鼻息之后,无力的跪坐在地。
李彧炎拾眼,笑得沉静。“凌,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你不怪我?”上官凌脸上布满胡须,大眼布满血丝阴影,衣衫发皱,已经几日不休不眠,疲惫到了极限。
“不,你是我的好弟弟,已经尽力了。”李彧炎还是笑着,爱怜的看向已无生息的明小满。“小满儿,别走太快,哥哥马上就来。”
闻言,上官凌不禁落下泪,把解药递给他。“解药已经制好,却不知道药效如何,还是请你吃下吧。”
“不用了。”
“吃!”他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哽声吼道:“吃!你给我吃!这是我耗了好久才制出的解药,你吃……我求你吃……”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对他的好,他从没忘过,也永远不会忘。
李彧炎看着他,好半晌才点头。“好。”
上官凌端来热茶,盯着他吃下解药,再见他吻上明小满,将一半解药分给她。
起身,李彧炎轻拭她嘴角的药渍,低哺道:“我给她的,总是太少太少,来世……我定要找到她,加倍爱她。”
上官凌用力地闭了闭眼,又听他说:“要是能再见到凤凰,这一次,我不会想抓,更不会赶,可惜的是……凤凰已经不会再降临。凌,等我死后,将我放进双连棺,我答应过小满儿,生同寝,死同穴,我说出的承诺,从不食言。”
“……小满和你身上皆有毒,依法死后必须火葬。”上官凌忍遏着悲伤,强自镇定地说。因为根本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毒,不知道会不会祸延他人,唯一的方法便是焚烧。
“是吗……也好。”李彧炎点点头。“等我死了,一起烧吧。”
“不,必须立刻执行,由皇上请火。”
请火,指的是在尸体淋上油之后,由执行的人放火。
“因为你是小满最亲近的人。”上官凌闭上眼。“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差池,让后世的人说任何灾厄都是因为玄人皇后而起,所以我要求立刻焚尸。”
小满受尽众人鄙视欺凌,同样的苦,他受过,然而她遭受的痛却是在他之上,为此,他能做的就是从今往后,让尘归尘、土归土,使所有沸扬流言,到此结束。
李彧炎深吸口气,哑声道:“……报丧。”
“遵旨。”
不久后,宫中传出了丧钟,在年节将近的雪夜里听来分外凄凉。随着回荡不绝的钟声,送葬队伍由北宫门出发,直往天坛。
褚善、兵从戎和另两位侍卫负责抬棺,上官凌则搀着李彧炎,一步步踏上天坛顶端,偌大的平台上,双连棺就搁在中间。
上官凌在明小满身上淋了油,再将火把交到李彧炎手中。
“皇上,请火。”
眸色木然地瞪着火把,李彧炎好一会才接过手,看着面色安详的棺中人,他久久无法把火把丢到她身上。
想放,又收,想放,再收,最终,他无声地滑下泪。
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用火焚烧她……他真的做不到。
“皇上要是做不到,就交给臣吧。”上官凌欲接过火把。
“……不。”他握紧火把,不让任何人抢走属于他的权利。
小满儿是他的妻,就算要送她走,也该由他,而不该是他之外的人。可是……这举动却万般艰难。
“小满儿……”他眷恋低喊,瞅着她勾弯的唇角,仿佛走得无牵无挂,可实际上,在她活着的短暂岁月里,有大半人生皆受欺凌,而他自以为可以保护她,反倒让她被彻底污蔑,就连死前都没有人愿意助她,没有人愿意救她……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把她带到皇城,害她卷入叛变之中,最终更死于斗争之下,这就是他要给她的美好未来?
喉头滚动,李彧炎胸口一阵灼热翻搅,握住火把的手不断颤动。
无能!他恨自己。
其实小满儿并非死在穆纳岳手中,亦不是因皇朝百姓的冷漠而死,而是死在他的自以为是!
蓦地,血水从他泯紧的唇角滴落。
“皇上!”众人见状,赶紧向前。
他却不动如山,泪眼直看着自己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手垂了下来,将火把丢在地上,咬紧牙,用尽最后气力翻入棺中,躺在她身侧。
“皇上!”兵从戎和褚善冲向前想要将他拉出,却见他已经昏厥过去。“国师,现在要怎么办?”
上官凌上前查探李彧炎的气息,发现他已气绝,不禁痛缩眼,看着两人同睡的双连棺,过往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大哥……”撑在棺边,他止不住身上的颤意,哽咽哭喊。
他是他的哥哥,在人前保护他,在人后教导他,这天地之间,可还有第二个无私宽大的李彧炎?这天底下,可还有一个人会在他受到欺负时,挡在他的面前大喝:“不准欺负我弟弟”?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当年,彧炎决定北上,他占卜出他的帝命,心想他定可以改变玄人的命运,小满也有机会成为第一个玄人皇后,所以明知有危险,仍旧愿用自己的命去赌一次。
然而从天陵事件之后,他就再也看不清卦意,再也难测未来,正因为他的无能,才会让他至亲的两人落到今天的地步。
多没用啊,他救不了她们,更是更改不了玄人臭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突地放声大笑,笑得凄怆悲凉,褚善和从戎皆不解地看向他,余光却瞥见南边的皇城竟绽放出如昼光亮,远处而去,像是一片的倾落的星辰,教人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大人,你看!”
上官凌缓缓横眼探去,止不住一股酸意冲上眼。
“小满,你看见了吗?这些视玄人为毒的皇城百姓,为你点灯了……虽然迟了,但他们愿意为你点灯了。”他垂眼瞅着两人似乎连死去都勾笑的容颜,心里有了打算。
往旁一步,他跟兵从戎借了短匕。
“大人,你要做什么?”虽疑惑,仍将短匕交给他。
上官凌笑而不答,走到棺前,抬眼望着墨黑的天。
“如果连顽劣的人性都能够转变,那么老天……你就不能给点慈悲,给这人间多一点希望吗?”他泪眼问天,募地持短匕刺入额间。
“大人!”兵从戎和褚善惊诧地冲上前想阻止。
他却将短匕一丢,不顾巨痛的动手挖着额间的玄石,狠狠将嵌在皮肉中的黑石挖出,紧握在手,抬起淌满血的脸,以指抵在额间,念着玄人的古老文字,接着用尽力气重喝,“官家世世代代子孙孤老之命,换取血咒缚身,开启血咒,要两人魂魄返回!”
只要这些人有那么一丝丝地怜悯小满,那么他就愿意用世代子孙的孤绝之命,为他们换来太平盛世!
霎时,上方天空开破一道红光,打下阴雷,天坛为之动摇,再下一刻,只见两道腥红带金的影子如电流般从远方扬至。
褚善怔愣地看着红影逐渐逼近,惊讶的扯开喉咙喊,“凤凰!”
上官凌动也不动地看着一凤一凰降至他面前,他伸出手,让凤凰衔去玄石,凤凰随即振翅飞起。
他错愕的看向双连棺,只见明小满身上死气未褪,正愤恨之际,突地一阵山摇地动,整座天坛为之摆荡,发出噼啪崩坏声。
“快走!”上官凌推着棺,和众人一道要带着棺走,天坛却在这时崩解,众人顿从天台南侧滚落,双连棺则掉往北侧。
才刚落地,顾不得一身伤,众人直朝北侧跑,可大地再次狠厉震动,霎时爆出阵阵气裂声,突地,一道水柱从地底往上喷发,散发出浓浓怪味。
众人瞧见水柱落下的水全都灌入双连棺里,一行人拼命推着棺,然而双连棺却像是深陷泥淖,怎么也拖不动,直到——“好冷……”
细微的虚弱女音,让众人瞬间顿住。
“好冷,哥哥……”
“不冷,有哥哥在。”
大伙缓缓看向棺中,惊见明小满竟张开了眼,而李彧炎更是清醒的将她搂住不放。
上官凌见状,不禁放声大笑,也用力哭着。“快!用力的推!”
值得!太值得了!用他的子孙换他最亲的两个人,他一点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