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是谁把这两只闯错地盘的东西拎来他家门口的?
藏冬撇着嘴角,不满地瞪着眼前这匹贴了某人专用咒符的马儿,先是像阵狂风般地飘来家前,接着止蹄将马背上的一人一鬼给甩落在他家门前,然后……潇洒地摇摇尾巴走人……不,走马。
他想,这八成又是燕吹笛那个爱管闲事,又不负责任的臭小子所干的好事。
“真是的……”藏冬头疼地按着两际,对这两颗烫手山芋,是既不想搭理又不能置之不理。
被马儿甩落地的殒星,在落地之前,仍是护住了怀中的震玉,让她在着地时没再多增损伤,但他却在一放开她后,自口中不断呕出缕缕黑血。
藏冬沉默地看着他的惨状。他在心底估算着,以这情形来看,这只鬼似乎是中了高人的法术,再这样下去,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再过不久,这只擅闯阳间的鬼就将无法继续留在人间,并且,魂飞魄散。
“你怎么样?”醒过来的震玉,紧张万分地推摇着倒地不起的殒星,“要不要紧?伤得重不重?”
“我……”殒星甚至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完,就又自口中呕出一阵血水。
黑色的血水,凝成一缕黑川,弯弯蜓蜒地流向震玉,她慌忙转首四顾,在见着了眼前身穿一身黑色长袍,面容非凡的男子后,她忙不迭地挣扎想站起,奈何浑身乏力的她却无力起身,只好一路奋力爬向他。
她伏首长跪,“若你能救他,请你救救他。”
“啧。”就怕会遭人拜托的藏冬,不甘之余皱紧了一双剑眉。
“请你救他。”无人可求、无人可救之下,震玉只好祈盼眼前之人是位能够救救殒星的能人。
藏冬没有扶起她,只是蹲在她的身前淡淡地问。
“你与他,一是人一是鬼,根本就不同一道,为何你要为他担心?”分明就是阴阳陌路,她需要捞过界来帮这只鬼吗?
震玉怔愣了一会,没想到他会一眼看出需要的真实身份,因为拥有人貌鬼身的殒星,外表在众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只个普通人罢了,因此在讶异之余,她更是认定眼前之人并非寻常之辈。
她的双眼写满恻然,“他会死的。”看殒星伤得那么重,她直担心,她就快失去他这名一直以来,就伴在她身伴与她相依的男子了。
藏冬翻翻白眼,“他早死过了。”都已经是只鬼了,再死一回有差别吗?
“他救过我一命。”
“那又如何?”干他屁事啊?
“求求你……”实在是别无他法了,跪倒在地的震玉,不住地向他叩首。
他叹了口气,伸手止住她的叩首后,站起身将两手放进袖里。
“我救不了他。”就算他想救,可是也得弄对对象啊。
她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是鬼类的死对头。”唉,问题就是出在这一点上,燕吹笛那小子在把这两个东西扔来他家前,难道都没想过这点吗?
鬼类的死对头?
“你……你是什么人?”震玉的心中泛过一阵颤抖,不安地看向他那一身不太属于尘世也不像是道人,倒有点像是……仙人的模样。
“我?”他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笑意可鞠地自我介绍,“我叫藏冬,乃此山之山鬼。”
“山鬼?”鬼?那和殒星不就是同类吗?
“别过来……”然而在一旁的殒星听见了后,却是抗拒地不断想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并在脸上写满了恐惧之情。
“你怎么了?”震玉连忙回到他的身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逐渐由青变白的惨淡脸色。
“很难受是吧?”藏冬理解地点点头,再无奈地朝他们摊着两掌,“这也难怪,我可是未受天帝正式册封在正神之列的山神。”
“神?”她呆住了,“你不说你是山鬼吗?”在这座不起眼的山里,有神存在?
“山鬼即是山神啊。”他好笑地扯开了笑容,“小姑娘,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她的脑海一片模糊,“那你究竟是鬼是神?”
“神。”
话甫出口,受不住他强大神力影响的殒星,已不能自持地晕了过去,静静伏卧在如茵的草地上,自口中不断呕出黑血。
“喂,别晕啊……”还想再多说一些的藏冬忙着呼唤他醒来,不一会,又急急转过头来,“你也别忙着晕,好歹也等我满足完了我的虚荣心再晕呀!”
这一人一鬼都太不给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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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做什么?”
在不醒人事下,被藏冬给弄进宅子里的震玉,不知晕了多久后,方扬睫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藏冬手里拿着一打湿的绫巾正步人房里内,她扬首四下寻找着殒星,发现他正躺在另一张床榻上,而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跳下自己的床榻,爬至殒星的身边,以自己的身子横挡在殒星的面前,阻止藏冬再往前更进一步。
“做什么……”藏冬张大了嘴,觉得自己被问得莫名奇妙,“我还能做什么?”收留了他们之后,除了救助他们外,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她戒慎恐惧地盯着他,“你想害他?”他说过了,他是神,是鬼类的天敌,因此除了他想伤害殒星外,她实在是想不出他还能做什么。
冤枉至极的藏冬无奈地朝天翻了翻白眼。
拜托……他哪会无聊得去收那只鬼啊?她也不去打听打听,他这个专收垃圾……不,专收烂摊子……啊,也不是……唉,反正他这个专门收容遇难众生的山神,最是倡导阴阳和平了。
自艾自怜完毕后,藏冬以伸手以指点点她的俏鼻。
“我虽不能救他,但我能治你。”她也不想想她自个儿都受了伤,就只在乎他会对那只鬼不利。
“我不需要帮忙。”震玉不领情地挥开他的手,依旧是坐在殒星的身边不肯离开。
“但你总需要照顾他吧?”他扬高了手中的绫巾看着他,“若是连你都倒下了,谁来看顾他?”
说得……好像没错。
震玉犹豫不决地看着他手中的那条绫布,低首再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是一身的血汗交织,她的惨状,也比殒星好不到哪儿去。
“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藏冬殷勤地将她拉下床榻,回到她自己的榻上后,先帮她将一张小脸给拭净,再伸出一手拨开她额际沾粘的发,露出她额上的伤口来。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
“替你疗伤。”他轻轻将掌心置覆在她的额上,立刻让她觉得额际有阵暖融的感觉,带着点刺痛,但很快的,额上自受伤以来的痛感缓缓地消失了。
震玉讶然地望进他那双平静的眼里,“你……真的是神?”
他咧齿一笑,“如假包换。”
“那你为何不能救他?”既是拥有神力的神,他连人都能救了,为何不能救区区一只鬼?
“你没听说过,神鬼是天敌,也是宿仇之别?”藏冬在向她解释时,忙碌地转过她的身子,替在背后挨了数棍的她,隔着衣裳再度疗起伤来。
“你与他是敌?”感觉一身痛感较为消失后,她的神智也清醒了点。
“不,我跟他无怨无仇,只是碍于身分,我的神力帮不了他,反而只会害了他而已。”要不是碍着他的神格神命,不然他这只真山神、假山鬼,老早就收留一大堆孤魂野鬼了。
“那……”震玉越想越是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为何要将我们带来这?”这个男人又不能救殒星,那个穿青鞋的男子,命那匹马儿将他们载来这有何用?
“那个人?”他歪着眉想了想,“燕吹笛?”
“我不知他是谁。”那时她连对方的长相都看不清楚,只知道殒星似是与他熟识。
“就是那小子没错……”掐指一算,已经猜到凶手的藏冬,越想越是不平,越想越是不甘愿,“真是,那小子老爱把烂摊子扔来给我收……”以往那小子把妖啊、兽啦那类的东西,全都往他这丢那倒也罢了,这回居然还扔来了一人一鬼?给他找麻烦啊?
感觉身子舒坦多了,背后的伤口也较不疼了,她忍不住回头问。
“可以了吗?”虽说他这是治伤之为,并不是有意要轻薄她,但她还是不习惯与殒星以外的男人接触。
“差不多了,不过你要还多歇息几日……”他连话都还没说完,就见她又下了榻窝回殒星的身旁,“你在做什么?”
“陪他。”她打湿了绫巾,在殒星状似痛苦的脸庞上,轻柔地拭去颗颗汗珠。
藏冬挂下了一张大大的苦瓜脸,以为她还是防他防得紧。
“我不都说我不会刻意害他吗?还是我就长得一副让人难以相信的脸?”为什么燕家小子长得一副小人脸就有人信,而他这一副仙貌飘飘的模样,却是让人信不得?
震玉轻摇螓首,“我只是想待在他的身边。”
此刻在她的心房里,里里外外,全是塞满了殒星,他的所作所为,他救她、护她之恩,她不知该何以为报,也明白她拿什么也偿还不了这份恩情,因此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待在他的身旁,哪怕是不能减轻他的苦痛,只要能待在他的身畔看着他也好,她也不想离开他一步,她不想,再度失去一个亲人。
是的,自他将她从丞相府后门拉走后,她就一直把他当成世上惟一会关心她的亲人来看待了,自他不得已地把他的唇,亲腻地贴上她的唇上后,她就将他视为此生再也没有像他能够这般亲近自己的人了,她舍不得离开他。
“好吧。”藏冬的眼中藏着一份复杂的神色,末了,朝她摆摆手,“你就看着他,晚点,我再把你们该喝的汤药端进来。”
她诚恳地向他颔首,“谢谢。”
门扇一合,房内又只剩他们俩,外头黄昏的夕照,将满屋映染得红艳似金,屋内简单的摆设,也都染上了层淡淡均亮的霞光,震玉将身子紧挨着浑身冰冷的殒星,低首看着他紧闭的眼帘。
他好不好?身子还受得住吗?穿透窗棂的夕照不能照出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蜷缩地挨在他的身畔躺下,拉来他的一手,与他掌指紧密交握,企图把自己的温暖,透过密密贴合的掌心渡继给一身寒意的他,并用以借此掩饰自己此时的害怕。
她怕,他再不会睁开眼了,如果今日她有照他的话,乖乖留在庙内等他,而不是想趁着祭天之日前去行刺翟庆,那么他也不会为了护她而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或许他的伤并不是全因她所致,但她忘不了,他在人群中紧紧搂着她,奋力拼搏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是想救她逃出追杀而已,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奋不顾身地救她。
这份恩,这份情,怎么还?
她多么想贴进他的心坎里,问问他想要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以及他的爱又是什么?只要她能办到,她都愿去为他做、为他实现的,可是,他却只是和她一样,都把心事都掩藏在心底,让它在无声中,成为了一个秘密。
“原谅我……”微弱的低吟,忽地自殒星的唇畔轻轻流曳而出。
“你想说什么?”震玉忙不迭地倾耳探向他,生怕漏听了他的一字一句。
然而,昏迷中的殒星,却只是一味喃喃在嘴边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原谅我,原谅我……”
震玉紧锁着黛眉,不舍地再次握紧了他的手。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原谅的事?为何他要如此自责?
他究竟,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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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魅化为厉鬼,凄切狰狞的面孔,对他伸出一双双枯槁尖锐的手,争先恐后地朝他探来,抓住他的衣角,扯住他的发,狠狠地啃噬着他的血肉、撕扯着他的发肤……
他只是,不语不动,静静任他们宰割。
若是能让他们消仇弥恨,他愿意,他愿意就这么让他们愤恶地处置或是吞噬下月复,只要他能够,哪怕是火里来水里去、爬刀山落剑海,他也愿为他们走一遭,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他只能就这么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含恨带仇的双眼有如淬毒的箭一一射来,令他憾恨地垂下眼帘,而遭挖空的心房,也因此隐隐作痛。
血光处处、幽魂摇摇的黄泉路上,众人的仇恨铺成了一地针毡,令他一脚一印都是痛,而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
又渴又累,他这名一身罪孽、飘渺无归处的阴魂,没资格至孟婆亭喝下忘魂汤去投胎,他只能拖着沉痛的步伐,站在这由针山箭坡织城的鬼道上徘徊,悔恨地看着那些被他所害了的人们,一一离间阴间投胎重返人世去,身系重罪的他,则被孤留在原地。
直至有三日,鬼后暗缈将他招至忘魂殿去,让他自前孽镜中看看他在阳间时所犯下的每一椿罪。
他所犯的第一罪,就是误信朋友。
翟庆,这名在南阳国中的新锐大将,他的同乡旧友,与他一起求得功名的同僚,同时,也心机勃勃的投机者,是他廿多年来一直深深相信的好友,也是他推心置月复,愿在沙场上把生命交付给对方的战友。
记得那一年,翟庆刚被南阳王拔擢至右仆射,而他则是名将军,那时,他们南阳国不过是大漠里的一个小国,中土自喻为中原之主的天朝,不时派兵攻打南阳国边防,连年下来的烽火连天,南阳国已是元气大伤。
就在那年春日,天朝派人前来大漠里谈和,说是欲与南阳国永结秦晋之好,天朝的圣上愿纳南阳国的呼兰公主为嫔妃,自此之后,两国结为兄弟之邦,永不互犯。
消息由天朝的使者带来后,国内立即兴起了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是主和,一是不愿牺牲呼兰公主,也不愿相信天朝之言。万一天朝只是虚张声势,想趁南阳国不防之余再度掀战呢?可不求和,眼看着,南阳国百姓的苦日子,又不知得过到何时才能结束。
在众朝臣的商议下,最后,迫于连年的征战,国力大衰与百姓生计凋零的窘况下,主张和亲的声浪在朝中大涨,击败坚持再战的声调,最终派遣出使者去回复天朝此意。
他与翟庆,就是那两名被派出的国使。
其实,他也是主战的一派,他并不愿听南阳王之命前来的,因为,他和翟庆一样,在心底偷偷爱慕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呼兰公主已是多年。但翟庆并没有像他一样因私情而左右为难,在领了王命之后,翟庆很快地面见天朝派来的特使威武将军,并代南阳王传达了南阳国愿意和亲之意。
待在天朝特使营中等待天朝响应的那些日子,时间很难挨。
在心中,他舍不下呼兰公主,但为家国大计着想,他又不得不舍下。其实他也明白,凭他一介武夫的身分,根本就无法高攀呼兰公主,但,他总是做着梦,梦想着有朝一日,皇上会因他的战功彪炳而愿将呼兰公主许配予他,可他还没等到那一日的来临,机会却早已逝去了。
于是,他夜夜饮酒借醉浇愁,想用苦酒一杯杯,告别他那还未开始就将结束的恋情,而与他一道来的翟庆,则代他处理许许多多身为特使该有事务,也因此,他一直不知道,翟庆在公事之外,还另做了些什么事。
直至有天夜里,翟庆拿来了天朝颇富盛名的美酒,让他喝得微醺之余,悄声在他耳边道出了一件他做梦也没想过的事,一件,他渴望已久的机会。
天朝的圣上,实际上并无意与南阳国联姻,和亲,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天朝的确是如南阳国中的反对派所言,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消灭南阳国。而会找上他,是因他是南阳国出战天朝的主力战将,只要能够收服他,那就等于是收服了半个南阳国的军力。
大惊之下,他的酒醒了大半,就在他又惊且怒想拔刀杀了翟庆这名叛国贼之余,翟庆却接下来又续道,只要他愿做天朝的内应,到时南阳国兵败弃降之日,也就是呼兰公主下嫁他之日,天朝不但愿赐封他为一品大将军,还愿将呼兰公主作为他背叛南阳国的赏赐。
赏赐?
殒星原本清醒的神智,又因这二字而蒙蒙涌上了一层醺醺然的醉意,他的面颊酡红,胸膛里的那颗心极度摇摆、剧烈震荡,即使他奋力按住胸口,仍是止不住那被诱动得飞快的心音。
一品大将军,这是身为武人的他要经过多少年的努力,才能高高站上的地位?而呼兰公主,这是多么甜美诱人的诱惑啊,或许终其他一生,他都只能对她远观而不能靠近,可是现在,只要他点点头,只要他开口应允,那么,素如天上之星摘之不得的呼兰公主就会是他的?而他,也不必心痛地看她披着大红的嫁裳嫁予他人,此后完全属于他一人?
这时他的心,就像是一处贪婪贫瘠的荒土,在这一日,有人提着滋润的利诱泉水来到他的面前,问他,渴不渴?想不想要?
但,前提是,他得先当个叛国徒、卖国贼。
难以抉择。
忘魂殿中,幽暗不明的鬼火飘摇着,在鬼后暗缈的指引下,殒星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第二罪。
背叛。
因心生欲、因欲生贪,因贪而求利。他不过只是人间一名平凡的男子,他有欲,更有贪婪之心。
那夜酒醉微醺之际,一时心不设防,就为迷幻诱人的心魔所惑,为庞大的贪念所奴役,然而在酒醒之后,他并没有办法甩月兑这份扣锁住他意志的贪念,于是,他背叛了长久以来一直效忠的南阳王,接受了翟庆的勾引,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背叛了南阳国。
可是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象。
他原以为,按照他们的计划,这将会是场平和的、无流血的卖国,在他们的计划中,只要他引走国中的军力,翟庆再领着天朝的大军兵临城下,劝服南阳王弃降,届时这场国变很快便会结束。
当时的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完成国使的使命归国后,照着翟庆的指示,殒星特意带走了国中大部份的军力外出至大漠里操练,翟庆则与天朝大军趁机一举进攻南阳国王城,血战南阳王城。
殒星万万想不到,事态竟会是这样的,消息传来后,大惊失色的他一改前态,命全军回城,他想挽回、想弥补这无可饶恕的弥天大错,可却不知,他也遭到出卖。
当他带着一干骑兵回城救驾之时,却中计遭伏,手下骑兵在突如其来的强袭下,几乎全军覆没,唯有数支军伍,和挨了数刀的他勉强月兑困,好不容易撑着快垮的身子来到南阳城外,就见不愿弃降的皇上,派出了座下其余的将军与天朝大军交战正炽,而军弱兵寡的南阳军,一一遭到天朝大军的宰杀屠灭,汹涌的鲜血不断滴落在黄沙上,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们是因他这个叛徒而死的,是他背叛了他们,望着眼前血染的景况,他脑中一昏,痛苦地明白他的这双手造成了什么。
金戎交锋声与哀嚎声中,这是个饮血的世界,杀戳与血光主宰了一切,他忙命残余的军伍紧急救援遭围剿的同袍,殊不知,那些军伍们也早已遭翟庆所收买,全军无人一动,也无人愿前去救国救人,他这个将军,早在翟庆的手中成了个名不符实的空架子。
浑身的血液,如同鼎中被煮沸的汤水,汹汹翻滚,炽人烙肤的热意直上咽喉,在那一刻,他只觉得,他被背叛了,欺他骗他的翟庆,背叛了他多年来的信任,先是诓他入局,再陷他于大不义,使他不但成了个道道地地的卖国贼,他还是个令全国百姓军民遭到诛杀的刽子手。
马月复一挟,殒星猛然策马冲向战事已将结束的战场,杀一敌是一敌,救一人是一人,企图将所犯的错误全都挽回,但势单力孤的他,很快的就被围困捕获,就在他自觉无颜再见父老想朝天横刀自尽时,天朝的大将拦下了他自刎的举动,并朝南阳王城的城墙努了努下巴,要他看看远处令他心碎的情景。
自始至终,都与南阳王的同心不变的城民们,不分男女老幼,在南阳国战败后,全都换上了一袭素白的衣裳,登上了王城城墙,高高站在可以俯瞰大漠的城墙边缘,而后,无言的依序一一往下跃,全都以身自尽殉国。
殒星的黑眸无止尽地瞪大,眼前的这一幕很缓慢,像是有人操控了时间般,他仰首目无焦距地看着全城的人像是长了白色羽翅,乘着风儿,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白色的流光,缓缓地、缓缓地下坠,坠至漠地里,鲜血四散。
惨剧如烧红的烙铁般,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版,那是种扯裂心肺的痛楚,痛得他失去理智,就在他想冲上前想一一接住他们时,他看见了呼兰,风儿将她墨玉般的长发打散了,她似乎也瞧见了站在城下的他,她低首看了他许久,目光中,似是有着恨意、背叛、遗憾,还有,她迎风飘逝的叹息。
随后呼兰调开了目光,极目看向一望无际、令她心恋不舍的黄沙大漠,半晌,她一无所惧地往下一纵。
在她的目光下,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殒星,自惭得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如失了翅的鸟儿跌坠至地,血光映成他眼中看过最烂漫的红花。
漠地远处,一轮鲜血染成般的红日在漠缘低垂,夕照焕散出凄霞,诡异而又妖艳,四处流漫的红光化为血海,染红了大漠。
撕心裂肺的痛,令他苦恨得发不出声。他比任何人都怪自己,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一切都是欲、都是贪所害,就只是因为一时的贪念,错信一人,便令全国人民皆亡,频频捶胸顿足之余,他恨不能横刀自刎陪着他们一块死。
他的愿望很快就成真。
翟庆站在他的身后,伸手轻点他的肩膀,脸上痛泪交织的他茫然地转过身,翟庆出手极快,一手按着他的肩,一刀直剖他的心房,探手进去使劲一扯,将他犹在跳动的心给掏了出来。
他怔愣着,僵直着身躯并没有倒下,再发不出声地凝视着面无表情的翟庆,双眼里,静盛着后悔与怒恨。
“我不能留你。”在他断气前,他听见翟庆以冷淡的声音这么说。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后,翟庆执刀的手势一转,动作快速地割下他的首级,准备将它带至天朝面呈圣上,只要有了南阳国最强武将的人头,便可做为投诚的最大盛礼,尔后,圣上对他的恩赐和功名,自然也是因此而少不了。
黄沙啸啸而又孤寂地吹拂而过,前孽镜中人影顿失,晦暗如墨,青冥色的鬼灯再次照亮了忘魂殿。
在镜中再次看见自己无奈有悔的前生,他紧紧将双手握捏成拳,在恸泪中,他向鬼后暗缈提出请求,恳求鬼后将他打入千年孤牢赎罪,并且再也不要让他想起这一切来。
鬼后暗暗思索了半晌,随后,应允了他。此后,被打落千年孤牢的他失去了记忆。偶尔,虽会有些如浮云般的踪影飘过他的脑海,他却再无法完整地忆起前世之事,只依稀零落地记得一些对于翟庆的恨。
此时此刻,躺在榻上的殒星,在梦中想起所有的依恋和悔恨,不自觉地挪动一掌,抚按着揪痛的心房,恨透了自己的自欺。
这些罪孽,明明就有他的份,可是他却假造记忆企图让自己月兑身事外,全盘将罪过都推却至翟庆身上,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心安点、才能不恨自己点,而他在孤牢里的日子,也才能好过些。因为一腔满满的悲愤太过令他无法承受,叛徒这个枷锁,太沉重了,好歹他也曾是个英雄,他也曾是个镇守一国的大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沦为叛徒之名。
于是在下意识里,他轻轻悄悄地将捏造的记忆带人脑海中,好让他去相信,他为自己所编织的谎言全都是不会让他自责的事实,纵然鬼后已让他忘了往事大半,但今日在天坛下恍然全盘忆起后,使得他再不能自欺,难以承负的愧疚,又再度携着他以往残留在人间的遗憾和歉意,来到了他的梦中要他面对现实。
若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存在,若它真只是个梦那就好了,他也不必再醒来面对清醒的血淋淋人世。
身体忽地觉得极度寒冷,他抖瑟地颤了颤,却感觉掌心遭人一握,手心渡来了阵阵温暖得令他眉心不自觉舒散的暖意,他费力地睁开眼,瞧见累垮的震玉静睡在他的身侧,一手拥着他的腰际,一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
某种感激的泪意在他的眼眶中泛滥,但他太过疲倦、太过无力,于是他只能用所有的力气回握她给予的温暖,并闭上眼,让那积蓄在眼中的泪,无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