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降临 第五章 作者 : 绿痕

秋意渐淡,清晨的风里寒意令人冷得不禁有些瑟缩。

大清早就出现在艮泽宫前的孔雀,独自在偌大的宫院里来回踱步,不时回头看向殿门处,是否有夜色的身影,但等了好些时候,仍是未见她出殿。

啾啾鸟语声中,一日复始,但今日天际悬著重重密云,见不著一丝阳光,灰蒙蒙的晨雾也徘徊在四下不肯消散,站在宫门处的宫卫,都被繁唱如歌的鸟声给催得声声入眠了,唯独心事沉重的孔雀,仍在继续一步踱过一步。

半个月前,六器不知在私底下对日月二相说了些什么,二相竟去说服皇帝让六器代替紫荆王出兵海道,让六器派遣大批战船前往东域里的迷海千岛,准备赶在三道找齐天孙、女娲之前,先行夺下海道三岛,再进一步将海皇给寻获。

虽然紫荆王大力反对,但皇帝仍是应允了日月二相所奏,但因为六器不想直接得罪紫荆王,故青圭与玄璜,就改派手下玉笄与玉珩前去东域。

为了这事,压根就不愿他人踏上自己东域地盘的紫荆王,已经恼火地随著玉笄他们赶去东域多时,而不放心此事,更担心紫荆王会不问情面地与玉笄、玉珩杠上的夜色,在紫荆王到了东域后,也随即赶派石中玉借口巡逻迷陀域,在暗地里跟著去探探东域的情况。

当夜色的身影出现在逐渐散去的晨雾中时,孔雀忙不迭地迎上去。

“如何?”

夜色紧敛著黛眉,“他们两人谁都没说实话。”

孔雀没好气地哼了哼,“我就同破浪说日月二相未必会是站在咱们这边。”这下可好,很显然日月二相打算帮著六器来牵制他们了。

但夜色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方才在殿上,与一味滔滔不绝找借词推托的日行者相比,犹带一脸睡意的月渡者的脸上,那抹饶有深意的笑容就显得很诡异,仿佛正在暗地里计画些什么,又似想刻意误导他们四域或六器。

这件事愈想愈觉古怪,素来只掌管朝中大事的日月二相,立场一直都算是中立的,从不介入四域与六器之争中,也不会在表面上偏袒哪一方,只是这回,日月二相怎会为了海道而打破素来坚持的原则?

“夜色。”孔雀在她仍在发呆时,伸手推著她提醒。

夜色定眼一看,被她派去探消息的石中玉,正骑著快马,无视宫卫的阻拦策过宫门,她先是以眼向石中玉示意,再与孔雀往艮泽宫的宫墙一跃,决定先返回离火宫再说。

骑著马的石中玉见了,也将手中的缰绳往旁一扯,令马儿跳过庭中的小灌木,穿过小门离开艮泽宫。

站在宫柱旁冷眼看著这一切的日月二相,只是相互交视了一眼,而后各自伸著懒腰再次进殿。

当晚一步赶来的石中玉一踏进离火宫内,等不及想知道情况的孔雀就忙著凑上前问。

“东域有什么消息?”

“慢慢慢……”累得口干舌燥的石中玉,将性急的他给推到一边去,并将宫内正端出三碗香茗的下人拦截下来,一口气扫光了三碗茶后,还嫌不够解渴地到处找著还有什么

夜色在他顶著一头大汗到处喊渴时,直接命下人去外头涌泉池打了桶水,再将那桶水放在石中玉的面前。

“这叫牛饮吧?”站在夜色身旁的孔雀,翻著白眼指著那个提起水桶咕噜猛灌的某人问。

夜色耸耸肩,“他觉得痛快就行。”

“呼——”灌完满满一桶水,觉得重新复活的石中玉,扔开手中的水桶,心满意足地拍拍灌得饱饱的肚子。

夜色走至他的面前,“探到什么了?”

石中玉咧出一口白牙,“嘿嘿,海道三岛岛主都没有出兵。”

“什么?”他俩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心。

他点点头,“就是这样,海道一兵未动。”

“他们是想任玉笄和玉珩将他们打垮吗?”

石中玉啧啧有声地摇首,“不,被打垮的可能会是玉笄他们。”现在脸色难看的可不只是玉笄和玉珩,相信留在京里的青圭和玄璜,他们的脸色定会更好玩。

夜色不解地抚著额,“为何?”海道三岛既未出兵,又怎能打败兴兵去犯的玉笄他们?

“三道除了有三位神人外,还有三个神女。”石中玉朝他们亮出三根手指头,“这事你们知道吧?”

“天宫有个云神云笈。”夜色挑了挑眉。

“地藏有个雨神雨师。”孔雀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两掌大大一拍,“海道那个叫飞帘的风神可本事了!”本来他是不甘不愿照夜色的命令去追紫荆王的,结果去了海道后他反而觉得,他要是没去错过了好戏他才会后悔。

“说来听听。”夜色与孔雀相视一眼,动作一致地两手环著胸,捺著性子听他把重点说完。

“那个叫飞帘的女人,布法在海上掀起巨浪,其风势之大,让玉笄和玉珩到现在连半艘战船都没法离开岸边,别说是想攻打海道了,就算海道想继续对他们来个不理不睬,我看玉笄和玉珩也拿他们没辙!”

“有这回事?”孔雀愈想愈觉得有趣,“这下岂不便宜破浪了?”爱抢地盘嘛,那破浪就让六器他们去抢好了,等海道的那个风神对付够了他们之后,破浪再来出手也不迟。

听了石中玉的话后,疑心四起的夜色,不禁转首看向邻宫艮泽宫的方向。

原本,她还想叫破浪趁玉笄他们攻陷三岛时,再接著去把战功抢过来,但现下海道的状况,根本就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但,方才在殿上直要她别多管闲事的日相,以及不多置一词的月相,他两人却可能早就料到海道的风神定会出手,所以先前他们才愿接受六器的请求,在朝上说服皇帝,将进攻海道之事交给六器?

难道真如破浪所说,日月二相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头头?”两张不知已悬在她面前多久的男人脸,在她仍在发呆时,同时在她面前出声。

回过神的夜色,二话不说便探出两掌,而早料到她会这么做的两人,则是赶紧闪避那会让人歪嘴斜脖子的掌劲。

“石中玉,照你所说,破浪现下是否按兵不动?”

“嗯。”他鼓著腮帮子,看她眯著眼似乎在心底计较些什么,“破浪正等著捡现成。”

“很好。”她露出一笑,“你暗地里再派些人去东域。”

“干啥?”他的地盘又不在那里,派了人去,若让六器或破浪知道他都要倒霉。

“破浪若需要帮助就代他出手,只不过……”她说了一半,刻意把下文悬著。

石中玉有自知之明地问:“别被六器逮到把柄?”

“对。”两个六器再加上玉笄和玉珩,敌众我寡,这对破浪来说太不公平了,她当然也得派个人手在破浪身边。

“包在我身上。”虽然很不想帮那个死对头,但看在都是四域将军的份上,石中玉僵硬地拍著胸坎。

她再转身指示孔雀,“你派人暗地里监视著青圭与玄璜。”

“慢著。”孔雀在夜色交代完就想走时,一把按住她的肩,“以破浪那个小人脾气来看,现下海道那边咱们是可以不必太担心,但你呢?”她是忘了她的北域里也有黄琮和苍璧吗?

“天宫三山为免我军将袭,已筑好三道山门。”夜色挪开他放在肩上的手,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目前情况,“我爹和苍璧,在收到这消息后,暂且还没有任何举动。”

“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严防,一个屯兵,那她咧?

她气定神闲地一笑,“我等著看他们和天宫的风破晓慢慢玩。”

“天宫向来都是这么请人的吗?”

一脸不痛快的药王,自清醒后,他月复里的火气就如同黄泉国地底流动的熔岩般,一刻都没停息过。

海角转身看了看他,发现这个被他五花大绑在椅上的名医,此刻正青筋直跳地瞪著他。

他微微颔首,“得罪了。”

“你已经得罪很久了……”药王恨恨地瞪著这个作风强硬到令人咬牙切齿的绑架犯。

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大老远的从天宫跑去地藏,站在宫门前托人告诉他,某个叫海角的人想请他到天宫替人治病,那时正为过冬而忙得分身无暇的他,哪管什么海不海角、是打哪来、又想做什么的?当时他随口通知下人赏记闭门羹就算了,可他没想到,当天夜半,他的房里就爬进了个自称是海角的不速之客。

他是不知道这个海角到底想叫他替谁治病,他更不想在这节骨眼离开地藏,所以听完了海角的请求后,他将下巴一-、臭脸一扬,当场就叫不速之客滚出房内,偏偏耐性十足的海角不肯,还是赖在他房内继续游说他离开地藏出诊一趟天宫,累了整整一日,只想趴在床上安息至天明的他,火气也被海角的耐心给磨上来了,于是他就朝海角撂下一句——

跪下来求我我就去!

结果这个自称是海角的人说了什么?

小姐说过不可以求人。

接下来,他就遭人击昏,并被下了药直接绑至天宫天垒城。

求人不行,绑人就可以?这个野蛮人他家的小姐到底是怎么教育自家的家奴的?

“他是谁?”

思人人到,被药王在心底恨得牙痒痒的霓裳,在听说海角回城的消息后,立即赶到海角的房里,可她一进门,就见个陌生客正在与海角大眼瞪小眼。

海角慢条斯理地介绍,“黄泉国的宰相,药王。”

霓裳狐疑地扬超眉,“你找他来这敞什么?”

“什么找来?你没看到我是被绑来——”愈听愈火大的药王忙不迭地想澄清绑架的事实,但海角立即一掌掩住他的嘴,并弯子拉过他的衣领,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看见她的左眼了吗?”

“那只眼已经瞎了差不多了。”第一眼就看出异状的药王,余火未消地臭著一张脸冷哼。

“你能治她的眼吗?”海角期待地问。

“叫她过来。”在人屋檐下,看人脸色的药王不甘不愿地点了个头后,不忘争取自己的权益,“先松绑啦!”

“小姐。”放开他后,海角走至霓裳的身旁,轻推著她走向药王。

对这两个男人举止一头雾水的霓裳,在走王药王面前时,药王即起身抬高了她的下颔,就著外头的光线仔细审视著她的左眼,在觉得光线不够时,他又叫海角多掌一盏灯来。

“你会看病?”她马上明白海角特地把他绑来这做啥了。

“对。”药王边说边小心地以指撑开她的上下眼睑,“这只眼受伤多久了?”

“十年。”

“你能治吗?”早就已经看开的霓裳,不抱期待地问。

“能。”大致了解她左眼的状况后,药王甚有把握地扬起了唇角,并一改前态,大剌剌地走至一旁坐下跷起脚。

“你开个条件。”海角光看他的态度,也知道他正在等什么。

药王得意地笑问:“什么条件都行?”

这些年来,已攒下不少积蓄的海角,在心底想,只要药王别狮子大开口,他应该都拿得出来,若是不够的话,他也可去向天涯借,只是,看药王这副表情,他怕光是金钱并不能令药王获得满足。

暗地里观察著他反应的药王,定定看著他沉默的表情,并回想著他方才掌灯时脸上担心的模样,当药王想起那夜海角是如何低声下气请他帮忙的样子后,他顿时坏坏地露出一笑,而后起身走至霓裳的身边执起她的手,低首印上一吻。

“条件是,我要娶她为妻。”他刻意看向面色铁青的海角,“你答不答应?”

在海角开口前,抽回手的霓裳,火大地拉大了嗓门在他耳边回答。

“不、答、应!”这家伙以为他是哪根葱哪颗蒜啊?

“姑娘,你也不必拒绝得这么直接吧?”差点被吼聋一耳的药王,忙捂著耳跳到一旁。

霓裳用力哼了口气,不屑地指著他的鼻尖,“治只眼就得嫁给你?天底下哪有这种不划算的买卖?”

“若不让我治,你那只眼就瞎定了。”对她病况胸有成竹的药王,再次凑至她的面前,刻意对她笑得很亲切和蔼。

不受恐吓的霓裳两手环著胸,“瞎就瞎,反正我还有一眼可用。”

“再这样下去,日后你的另一只眼也会瞎的。”他继续说著事实,“虽不会是一时,但再过些年,另一只眼会因负担太重而慢慢变瞎。”

“多谢关心,但这是我的眼,我自有决定。”怕自己再留在这会想揍人的霓裳,转头就走之余不忘对身后撂下话,“海角,送客!”

在霓裳气呼呼地走后,药王朝留在原地没走的海角摊摊两掌,“我无所谓,你们考虑考虑。”

自听了他的条件后,即一直站在原地没出声的海角,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踱至他的面前,音调低哑地问。

“你真有把握?”

药王自信地回他一眼,“没把握的话,我就不会被封为药王了。”

“先前得罪之处,请多包涵。”海角朝他拱了拱手,“我会差人过来服侍你的,告辞。”

他挥挥手,一脸的幸灾乐祸,“你就去劝劝你的主子吧。”

海角无言地转身步出门外,在他把门合上后,药王这才卸去了一脸的伪笑,把没对海角说完的话接续完。

“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是先劝劝你自己,顺道,也骗骗你自己。”

那是报复或是玩笑?

在走往霓裳房间的路上,海角在心底反覆地回想著药王当时的神情。他承认霓裳很美,也听说过黄泉国很缺女人,但药王所开的条件,似乎并不是冲著霓裳来的,药王是问他答不答应,药王明知他是奴霓裳才是主,但药王问的是他。

这话听在他耳里,仿佛就像直接在问,日后若有这种情形,若有另一个高明的大夫见著了霓裳,并倾心于霓裳,到时,他愿不愿舍?

伸手推开霓裳的房门,还未关上,在房里气得走来走去的霓裳,赶在他开口前,连头也没回地立即把话说在前头。

“不用劝我。”

“小姐。”他走至她的面前将她拦下。

“你会答应他对不对?”气岔的霓裳揪著他的衣领问,在他什么都不回答时,她忿忿地放开手,“谁都无权替我决定什么,我表哥不能,你也不能!”

“小姐不怕日后会成盲人?”他望著她那曰后恐将深陷在黑暗迷宫找不到出路的身彭。

“那也是日后的事!”今天的日子都过不完了,谁有空去想明天以后的事?

“但它总会来临,无论小姐再如何逃避。”海角心如止水地淡淡对已气炸的她说明,“就连天孙凤凰也说了,药王的医术相当高明。”

她恼怒地瞥向他,“那又怎么样?”

“小姐不妨一试。”与其它请不动,或是请得动却又没把握的人相比,药王这个机会大多了。

“下一句呢?”她气抖地握著拳,直接代他说出他没说出口的说词,“药王贵为黄泉国宰相,小姐也不妨嫁给他是不是?”是那夜她醉得不够,没把话向他说清楚,还是他的反应都是假的?或者表哥根本是说来哄她开心的?不然海角应该明白她的心上人是谁,而他也根本就不会考虑药王的提议。

海角并没有回答她,因他看得出药王并不是真心要娶她为妻,那只是种试探,试探他的底限在哪,并要他用她那只眼所剩不多的时间,作出他的决定。

得不到他半点反应,霓裳一掌重拍著桌面兀自发泄,“一只眼看不见是会造成他人的不便吗?这些年来我曾因此而麻烦过城里的人吗?”

海角拉起她那只拍红了掌心的手,以指轻轻为她推揉。

她没有造成他人的不便,也没麻烦过任何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她已一眼快瞎,每个人都只知道她给人看的一面,却没人知道她不给人知道的另一面。但他知道,更明白她为了不让他人因她而困扰或是同情,这些年来她是多么的努力,所以他才更心疼。

“小姐的眼是我伤的。”

这些年来,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责备自己,也总在担心著,她是否真会如当年大夫听说的会瞎,这种被恐惧紧紧抓住不放的感觉她不会懂的,而他更怕她在瞎了后,她将会失去笑容,她那高傲的自尊,定会让她将自己关在黑暗的世界里不再接触任何人,他怕她的天地将会因此变色,而他,则永无法挽回当年的错。

她忍不住要问:“我曾怨过你吗?”

“小姐没有。”他遗憾地摇首,“但我怨,我怨我自己。我倒情愿小姐因此而怨我恨我,这样的话,我或许会好受些。”

若她怨他的话,或许他就能正大光明的用一生来还她了,可她没有,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拿捏著主仆之间的界线,再提供他所能给予的,可是她太善良,从不责怪他,因此在她身边,他欠了个借口,一个可以自私自利永远留住她的借口。

“就像药王所说,小姐再不治,日后另一只眼也会慢慢变瞎。”他迎上她的眼眸,强迫自己必须逼她一块面对现实。

“瞎了倒好。”她不以为意地笑了,“我若瞎了,就不必被嫁出去了,看到时谁还敢娶我?”

“小姐……”他叹了口气,才想放开她的手,不料她却一把将它拉回,并将它握得更紧。

霓裳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况且,我若瞎了,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此刻在灵魂深处震荡著的,是她眼中的固执与情意,海角像是著了魔的双眼,在遭她缠住之后,就无法月兑身走开。

“你可以说我卑鄙,也可以说我这种作法很小人,但若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的话,我愿用一双眼做代价。”怕他将会把她让出去的霓裳,索性捡在今日把话坦白与他摊开了明说。“我不求你能抛开那食古不化的主奴成见,也不求你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希望你别推开我,不要让我离开你,只要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手心遭她握得那么紧,仿佛心房也同样遭她握紧了般,心房隐隐颤抖的海角,看著她诚挚的眼眸,瞧见了在那里头与他同样藏而不发的感情,正绵绵密密地朝他的天地洒了下来,在这之中,在这片刻,他不想逃出生天,只想就此沉溺。

可她说,只要能让他留在她身边,她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难道她不知道,为了她,为了她的眼,他也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哪怕是这一生,或是这个已遭她困住的灵魂。

海角缓缓拉开她紧握的手,“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小姐变瞎。”

倘若为了他的自私,他当然不愿她嫁给药王,若他真依了她的话、也顺应著自己的心意得到她,或许他俩将会有一段美好短暂的幸福,而在那过后,她将付出双眼作为代价,一辈子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不要她变瞎,也不要再看她多痛苦一分。

但若是失去她,那么她的双眼将会好好的,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而他再也不必见她因看不见而打翻东西后,脸上所浮现的那份落寞模样。

他愿不愿舍?

他情愿她有个看得见的未来。

就算,日后他还是只能走在她的身后,不能牵著她的手……

“这是你的真心话?”看著被他推拒的掌心,霓裳不愿相信地问。

那夜喝醉了倚在他怀中的霓裳,她的真心,她的无限美丽,至今都还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若是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祈求一个奇迹的话,那么,那夜奇迹曾在他俩之间降临,那倾其一生所释放的热情,或许将会从此成了他心中永志的回忆,可在那夜她必须相信,有个人,有一颗心,对她再真不过。

“只要小姐好,我再无怨,也不敢多求。”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的心痛,并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俩间的距离。

她茫然地开口,“出去。”

海角抬首看著她,但她却偏过头,不让他看此刻的模样,因此他只能握紧带著她体温的掌心,带著最后一丝的依恋走出她的房门。

她的泪,是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落下的,就在他跨出第一步时。

躲在门外偷听的天涯,看著海角远去的背影,直摇首地转身走进霓裳的房里,并在见了霓裳的泪眼时大大叹了口气。

他一掌将她按在胸前,“为什么哪个不挑,偏偏挑那颗闷骚的闷葫芦呢?”

原本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的霓裳,在他体温的包围下,陆陆续续被勾曳出更多总是压抑著而没流的眼泪,她不甘心地揪紧了他,埋在他怀里的哭声,因哽咽而显得破破碎碎。

天涯不语地抚著她的发,打小到大,他唯一见过霓裳掉泪,是在姨娘死的时候,在那之后,和他一样好强的霓裳,无论发生何事,总不轻易掉泪。低首看著这个跟他亲妹妹没两样的霓裳,天涯沉沉吐了口气。

万般责任皆可抛,国事天下事也都可置之不理,不过家务事……

这就得好好插手管一下了。

摇曳的灯焰,像著艳裙的舞娘,在风中摆荡著身躯翩翩起舞,独坐在房中的海角凝望著它,仿佛看到了总是喜欢穿著彩衣,跃上枝头迎风而笑的霓裳。

小时候,听朝露夫人说,霓裳是生在清晨的,那时初醒的天际很美,就像是上天披了件多彩的羽衣,在澄艳的朝阳射向那一朵朵飘流在天际上的云儿时,就像一件件上天的霓裳高挂在天顶上,所以她就叫霓裳。

她同时也是他心中的一件上天的彩衣。

他记不起对她付出的关怀与爱,是在何时混淆的,或许是在她十三岁之后,她愈变愈美的那个时候,也或许就在她七岁那年,紧紧抱住了他的颈项,让他在大雪夜里背去找大夫的时候。在他的生命里,霓裳出现的时间已占了他人生的一大半,而她也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一直以来,他就是将他的上天彩衣给悬在心中的,他从无意要放,也难以割舍。

因为要放开她,等于是要他放开全部的自己。

而在今夜真这么做了后,除了那份痛不欲生,却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痛外,现下的他,脑际空洞一片,仿佛心底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遭人连根拔起,而他将再也不会完整。

一柄飞箭划过空气的啸音,令失神的他瞬时清醒过来,他偏身一闪,看著那柄自窗外射来的箭,而后他走至窗边,看著站在下头朝他招手的天涯。

“我家表妹是哪点不合你的意?”在跳下楼的海角走至他面前时,不喜欢-唆拐弯的天涯,开门见山地就问。

“药王能治小姐的眼。”

天涯一脸的不屑,“就算能治我也不会把霓裳许配给他。”谁要把自家妹子嫁到那么远,还只能住在地底下的鬼国家?就算对方是个宰相也不行。

“那么就请城主去说眼药王为小姐医治。”海角也很希望他能亲自出马去说服那个有点古怪的药王,请药王另开条件。

“行。”他爽快地扬起下巴,“但我也讲条件。”

海角不悦地皱著眉,“什么条件?”

“你。”天涯直指著他的眉心,“娶我表妹为妻。”

海角怔了怔,登时面色一换,匆匆撇过脸。

“小姐是主我是奴。”

“又来了……”天涯大叹受不了地用力拍著额,接著火气大地对他握紧了拳,“你可不可以别老把自己当成奴看?”他是天生就爱自虐,还是当奴当上瘾了?

“我的身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海角冷冷地陈述著事实,“此事就算城主同意,天宫的长老们也不会同意,毕竟,我的确是个海道出身的奴。”霓裳算来也是天宫的王家人,而他除开是个奴外,他还来自于与天宫不和的海道,在海道里,他的先祖更是个祸延世代子孙,永不得翻身的罪奴。

“说得真好听。”天涯翻了个白眼,把他的推托之词全当没听见。“其实说来说去,追根究柢,还不就是你那自卑的心结在作祟?”

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海角,不想把心事挖出来摊在他面前,也不想与身分相差一大截的人讨论这事,于是他转过身,才想回房图个清静时,立即移步至他面前的天涯以一掌拦下他。

“什么云泥之别啦、天涯海角之距啦,或是什么做人要知命认命等等等……”不屈不挠的天涯开始向他洗脑,“那些玩意你听过就算了嘛,何必事事都往心里去?”

他冷峻地板起了脸,“城主不是我。”

天涯冷哼一声,“我当然不是你,你以为苦的就只你一个吗?”

“城主有苦?”他不是高高在上,责任推左推右,推到谁的身上都可以,只图自己自私和快乐就行吗?

“当然有!像我,明明就不是块当城主的料,可却硬被推上去当城主,当我看到霓裳将城务发落得井井有条,远比我这个正牌的城主还更能胜任城主这一职时,你觉得我有什么感想?我是个男人,我也会自卑啊!”天涯愈说愈像在诉苦,更像在和他互比苦水谁较多。“出身是奴就了不起,就可以自卑得比较理直气壮是不是?你去试试当个城主却被人批评到一无是处,连个女人都还不如,我看你会不会比我还自卑!”

海角不吃他这套,“城主与我是两回事。”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身分更不同,怎能一概而论?

“什么两回事?还不都是同样的一回事!”天涯不客气地浇了他一盆冷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藏有些不欲人知的自卑,你有,我也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可一旦自卑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那就成了过度妄自菲薄,这不但会伤害你自己,也会让关心你的人束手无策。”

海角瞥他一眼,很难否认,这个从不负责的流浪汉,某些话的确是说中了他的心中事。

“总结一句。”说到口干舌燥的天涯朝他抬起一指,“身分或许是不能改变的,但心是可以变的,何必太过看轻自己而因此错过最重要的人?”

他有错过吗?

海角抬首看著远处霓裳房里未熄的灯火,他只是在愿舍与不舍间,选择了对霓裳较有利的一点而已,虽然那对霓裳来说,并不是她所要的。

“臭小子,你就不能应我一声吗?”总觉得自己像在自言自语的天涯,在他又摆出个沉默样时,忍不住出手推了他一把。

“告辞。”他撇开天涯的手,不想继续搭理他。

就在他转身欲走时,一记硬拳登时揍歪了他的脸庞,他自口中吐出一丝血水,目光不善地盯著突然动手的天涯。

“这拳是替霓裳打的。”天涯皮笑肉不笑地扬著拳头对他解释。

海角倏地将寒眸一眯,在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时,飞快地欺身上前,出手如闪电地连轰他三拳。

“这三拳是替小姐打的。”打完人后,海角慢条斯理地整理著衣袖,冷酷的脸庞上丝毫无半点悔意。

“咳咳……”差点被揍趴在地的天涯,捧著月复部不住地咳嗽,“为什么……是三拳?”他也才揍了一拳而已,就算是有来有往,这家伙会不会多算了两拳?

“这些年来,城主不该将身为城主的责任都推至小姐身上。”老早就想找他算帐的海角,开始与他算起这些年来,一直累积在他月复里令他郁闷的东西。

好吧,他知道他是不负责任了点,也害霓裳太累了些,所以这拳他认。

“另两拳呢?”天涯扬扬指请他继续。

海角接著数落,“城主不该不择人选、不顾小姐意愿逼小姐成亲。”

这题……直接跳过!因为希望霓裳成亲本来就没有错!她都已二十了哪,再摆下去,是想让她当个老姑娘吗?

“第三拳呢?”天涯晾著白眼,等著看他还有什么借口。

“城主时常令小姐生恼动怒。”

听到这点,这口气天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险些气昏,“连我惹她生气也要打?”这是他们表兄妹间的个性问题好吗?

“对。”心思全都绕著霓裳转的海角,在他眼里,错的永远都是天涯。

觉得这三拳挨得实在很闷的天涯,转了转眼眸,坏心眼地走至他的面前问:“你不问问,我为何要揍你那一拳?”

“城主请说。”

他愉快地当著海角的面劈下一记响雷,“你害她哭了。”

被响雷劈得结结实实的海角,登时错愕地愣住,逮著机会的天涯,立即还以颜色地也赏他三拳。

“你害她不只掉了三滴眼泪。”出完气一身爽快的天涯,一点也不同情地看著被打了还呆呆的他,“只给你三拳,算是便宜你了。”

“小姐……哭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法想的海角,愣愣地重复。

“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天涯甩甩手,“你也知道她从不哭的,现下,你明白你的罪过有多大……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啊,你急著上哪去?”

一骨碌冲去找霓裳的海角,直接跳上城楼,也不管已是静夜,快步地在廊上奔跑著,当他伸手推开霓裳的房门时,空荡荡的房里,已是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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