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宫家
「儿子,你要知道,一旦这件事做了,就……永无翻身之日。」
「孩儿明白。」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孩儿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可是……说不定你以后会后悔,到时想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孩儿绝对不会后悔!」
「——」
「呃,爹啊!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不过外婆已经把剑拔出来了,您的性命有危险了……啊!小心!」
伴随着利刃划过空气及惊叫声,宫家大厅上立时起了一阵混乱。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无能混蛋,还有脸在我的地盘上大放厥词,若不是你,今天哪会有这番局面?」一个满头白发的佝偻妇人,持着一把雪亮逼人的利剑,正满厅追着一个年约五旬、相貌堂堂威武的大男人边追边骂道。
若是有外人见到了这番景象及知道这两者的身分,只怕会口吐白沫、眼冒金星巴!
这位老妇乃是江南宫家绣坊的「前」坊主宫羽娘,她的绣功曾是天下第一,绣品一出,众人莫不争相收集,在她的外孙女宫荻兰出道后,这「天下第一绣」的名号也随之奉出,即使如此,她毫无怨言,甚至欢喜后继有人。
而那个被追得满堂到处流窜的男人,「曾」是朝廷最倚重的威镇大将军威慕翔,也是大宋江山的「铁壁」,只要有他在,外虏便无法轻易动到大宋江山,如今外虏在满朝的议和声中顺利的签定「互不侵犯」条约,用了大笔的金钱和丧权条约下,暂无用武之地,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谁知——
这位「过去」的「铁壁」竟被「过去」的「天下第一绣」追着满厅跑,一代大将军的尊严荡然无存何。
说来也是无奈,谁叫这「过去的天下第一绣」是这「过去的威镇大将军」的岳母大人,而在当初是他拐着人家闺女,背弃家门、丢下祖业与之私奔的情况下,注定了这辈子只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分,更甭提,好不容易生出了一个女儿,可以还给他们宫家一个继承人,谁知好死不死,这个能干的继承人却被皇帝征召入宫当了太子妃,而他这个大将军也无能阻止,从此女儿一去兮不复返,下落不明。
令他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他没了女儿,宫家绣坊也没了继承人,气得宫羽娘将所有的帐都记到他头上,戚慕翔如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你当那个劳什子大将军,我的宝贝荻兰怎么会被皇帝选进宫当太子妃,去做对抗卢右相的政治筹码。」羽娘边气边骂边追。
「娘,这不能全怪慕翔,情势非我们所能掌控……」宫霓裳飞身挡在母亲和丈夫之间,欲阻止母亲犯下弑婿的大错,乖乖!若她没老公,以后谁陪她作伴?
宫羽娘刹地止步——是累了也是气昏头,人,毕竟老了,体力也已不支。「对!是不能只怪他,说来说去都要怪你,若不是你倒贴了这个混蛋,也不会有今天的是是非非……」
「娘啊……」做女儿的完全没有反驳的馀地,本想劝解,结果和事佬做不成,反成了箭靶,何苦来哉?
「别叫我,把我的荻兰还我啦!」羽娘一想起那个宝贝外孙女,又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她这个大外孙女是多么与众不同,既懂事又聪明,本指望她能将官家绣坊发扬光大,名垂青史,谁知,却被……皇帝给利用了,给利用了也不打紧,至少她聪明,懂得在复杂的宫闱战争中保有一席之地,还不忘兼顾在宫中将宫家绣发扬光大,在冷宫成立了宫家绣坊的分号,巧妙地化解了大宋后宫内政的危机,本以为一切都可否极泰来,哪知,在所有优秀遗传因子中,竟也不小心传到了她那两个笨爹娘的多情,爱上了个不该爱的男人,为情所困,甚至不惜欺君诈死去寻情郎……
为了保全宫、戚两家,宫荻兰已是「死人」,这辈子注定回不了家,更无法待在大宋这块土地上,如今流落关外,生死末卜……本以为她宫家坊百年基业会毁于一旦——在她拖着衰老身体强撑不了后,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转机,谁知这个碍事的女婿竟胆敢出来捣蛋……
威慕翔惊魂未定地站到一个面若冠玉,黑瞳深邃如星的俊美少男面前。
「你这死小子,为了你,我这个做爹的,差点没命,你竟然一副隔岸观虎斗,看好戏的模样?」大将军气呼呼地大吼道。
少男露出无辜受委屈的表情。「怎么可以怪我?论轻功、剑法,我还比不上您俩,我除了在旁边看以外,还能怎么办嘛?」
「你……你可以说你不要啊!」戚慕翔差点没被儿子给气死。
「可是……我真的想要啊!」戚荻柏露出更加无辜的表情。
「你……你真是气死我也,我问你!从古至今,有哪一个男人会去当绣坊的坊主?成天待在闺房内绣花绣草的?男儿志在四方,应该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岂可——」
「嗯哼!」两声毫不客气的冷哼如箭般从背后直直射进了他的胸膛,令大将军止住了长篇大论,额冒冷汗向后瞥了一眼,深怕那把可断千钢的傲龙剑,又会满室追着他晃,而他老婆这回可不会再那么好心帮他挡着——因为她现在最忌讳的就是「报效国家」这四个字,毕竟……大女儿就是这样弄丢的。
他吞口口水,赶忙回眸瞪向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
唉!前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让他为了子女急白了头发……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个个都承袭了他和妻子的好容貌及聪明才智。
老大荻兰绝色无双,天下第一美人当之无愧,除了拥有一流的轻功和绣功,更如寒梅般,有着不流凡俗的孤傲气质和才智,轻易地将皇帝、太子及全天下的人弄得团团转。
老二荻莲,娇美可人,活泼又听话,虽无老大的才华和孤傲,但在历经被大女儿惊世作为吓破胆之后,深深觉得平凡就是福,只要她能嫁给一个如意即君,这辈子大概就不用为她发愁了,何况当今天子有意为她主婚,替这个妻妹从天下才子中觅一佳婿呢!
老三荻柏,唯一的儿子,也正是期许能继承家业,将戚家发扬光大的继承人,不料,打从这个儿子懂事以来,就不爱舞刀弄枪,反而天天跟在其长姊、外婆后面,学习挑针染线绣花,饶是其真有天分,年方八岁,虽与其姊还差了一截,但已经绣得比年纪大他许多的闺女好多了,如今十四岁,绣功更不可同日而语,已可与宫羽娘一较长短,再过些时日,其绣功……必可超越其长姊宫荻兰,继承「天下第一绣」的名号。
也正因其有天分,宫羽娘毅然决定为荻柏打破宫家数百年来传女不传男,且不传异姓的传统,决将官家坊交给荻柏继承,条件是他出生的第一个女儿该姓宫,对此,荻柏自然毫无意见。
一想到唯一的儿子居然是继承官家的绣坊,而不是他那扬名天下、威赫异族的威镇军,怎能不叫戚慕翔槌胸顿足,偏偏为了怜惜爱妻生子之苦,又不忍叫其再生。
想到他戚家的男人将来不再驰骋沙场,而是坐在绣抬前,微翘莲花指,一针一线在绣布上舞弄着,他的头不禁开始抽痛起来。
「儿子,这事关你的未来……」他不死心做最后的劝阻。今天是荻柏继承绣坊的大日子,所有绣界的名人都已被邀至宫家的绣坊外,等着观看这场前无仅有的继承大典,一旦完成了继承仪式,威荻柏就是宫家坊的坊主,再无月兑身之日,至死方休。
戚荻柏神情坚定地望着灰头土脸的父亲,虽然明白父亲的心意,但这是他的选择,所以——
「爹!能继承绣坊,一直是我的梦想,荻兰姊虽不在,但我有把握,我做的绝对不会比姊姊差。」
看到儿子那充满自信和坚定的表情,戚慕翔哑然无语了,早该明白的,一旦戚家人做了决定后,是不会更改,他是这样,他三个孩子更是这样。
良久,他重重叹口气。「罢了,随你了,只是日后……将遭受到世人的非议和批判,你有自信挡得过?!」
荻柏俊美的脸上露出超乎同龄孩子的世故和稳重。「凡事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心。」
「既然你有此觉悟,为父也不再多说,往后……好自为之。」
「多谢爹亲成全。」
☆☆☆
关外敦煌莫高窟
烈焰高炽,整个沙地像要燃烧,空气彷被融成液体,将所有的事物淹没,缓缓流动着。
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在每道石窟前的栈道上,敏捷地穿过重重正在跪拜吟唱祝祷的信众,慕容映雪熟练地钻进石道中,几个拐弯,已经来到石窟中的第二层,正和大佛的肚子面面相觑。
她双手合什,态度非常恭敬地朝大佛像拜了拜,嘴一张,开始同下面的信众吟唱。
梵歌的吟唱,在石壁中不断地回响,那规律的低吟,无论是唱者或听者,都可以感受到一股宁静和安详。
若非外面不时传来钉槌,劈砍在石头上的声音,真会使人觉得有若置身在西方极乐世界中。
叮!咚!咚!叮!
南无观世音菩萨……
叮!叮!咚!咚!
南无大势至菩萨……
叮!叮!咚!咚!
佛号和那似有若无的节奏,交织成另一种音籁,提醒了人——心在天,肉身仍在地。
叮,叮!咚!咚!
这声音从小就听惯了,不会觉得吵,反成了催眠曲,一天没听到,全身就不对劲。
这儿从没停止过凿窟,据老一辈的人说,这些窟从数百年前就开始开,凿完一个又开了一个,每个窟总坐个佛或数个佛,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弥勒佛、四大菩萨、众天王、金刚、力士等,每个窟的壁上都画满了他们的故事。
对诸佛众神及其弟子们,她熟悉得就像自个家人似,他们成佛、成神、感召人心的故事和传奇,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
念完佛号,她并未同在第一层的人们继续朗唱下一段经书,恭敬地朝大佛拜了拜,便起身,顺着窟道朝另一窟行去。
慕容映雪向来不爱跟人凑热闹,近来人们多半喜欢到新凿的佛窟中膜拜顶礼,对于以前所开的佛窟,反而疏于照料、眷顾,不过她就是爱到那些老佛窟晃晃,愈是没有人,她愈爱。
弯了几个拐,来到最里处的一个窟——这儿除了熟人外,甚少有人会到此处。
在短暂适应了内部的黑暗后,慕容映雪从怀中掏出数样事物,先在灯里添了油,用石头敲出火星子,将之燃起,让洞室亮了起来。
一尊卧佛顿时生动呈现在她面前,而周遭壁画上的飞天和羽人,也因为光线的闪动,彷佛动了起来,飞出墙壁,在她四周仙女散花一般。
她露出微笑,在所有的老佛窟中,她最爱的就是这一窟,也不知为什么?虽然比起其它窟室,格局小了些,也不特别光彩夺目,但或许是这儿的壁画比起其它窟来显得更生动,也有可能是这窟的佛像,造得跟人大小一般,令她觉得佛不是那样遥不可及、巨大,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将坛上的瓶中水浇洒于地,拿出水袋,将取自月牙泉的甘甜清水注入,恭恭敬敬拜了拜,愿佛祖能保佑她全家安康、和乐,并发愿——若久沉病疴的母亲能好转,摆月兑轮回之罪,她必重修此窟,以谢佛恩。
当她再度站到窟外,日已近中,此时朝拜的人群多聚在窟内,以躲避烈阳的炙晒。
在关外生活的人都知道,绝不要在日正当头时出门干活。
从一大早,太阳未露脸,她只喝了些许的羊女乃和硬饼,走了一个早上的路,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不过,她并不担心,此处有的是提供斋饭的寺庙,顺着檐道走,朝钉槌落下的声音方向行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鲁大叔!」她朗声唤道。
鲁刚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停下凿窟的动作,扭过头。「小映雪,你今儿个又来为母亲祈祷啦?」豪爽的声音在石壁间回响着,引来其它人的好奇观望。
「是呀!」慕容映雪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望向鲁刚正在开凿的石窟,鲁刚就住在她家隔壁,从小看她长大的,而且他也是敦煌城内首屈一指的石匠之一,有关对诸佛的故事,都是从他那听来的。
「看到你就知道吃午饭的时间到了!」鲁刚小心地爬下梯子,并朗声召唤其它正在工作的人。
「鲁大叔!」映雪满面通红,不依地跺脚,她知道鲁刚并无恶意,因为他很清楚她家的情形。
捧着供养人为他们提供的斋饭,两人躲到石壁凹处吃着,在那儿晒不到日头。
吃吃、笑笑一阵后。「怎样,你娘身体好些了没?」鲁刚满嘴含着饭说道。
一提到她娘,映雪脸上的光彩黯淡了。「还不是一样,眼睛愈来愈差,到了晚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天一寒,就会不断咳嗽……」
「这些都是老症状了,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仍未见改善……」
「嗯!」既然药石罔顾,只有求借神佛之力。
「你爹有消息了没?」
「没,一点消息都没,娘一想起爹便会哭,怕她伤着眼睛,所以尽量不在她面前提他了……」映雪咬着下唇,语带颤音地说道。
她爹慕容齐是敦煌曹家归军中的一员,近来因西夏人屡犯敦煌,她爹随归义军四处奔波御敌,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音讯断绝,连带家中所有的生计,全落在弱妻稚女的身上,军饷虽照发,但数量不多,要喂饱一家四口根本就不可能。
鲁刚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女娃,才不过十四岁,正是芳华正盛,享受青春的豆蔻少女,却已经担起了所有的责任,照顾病母,呵护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妹,着实委屈了。
应该洋溢着青春欢笑的俏丽脸庞,有的只是一份事故的早熟和稳重,瘦弱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不远处传来一些小孩子的嬉闹声,那是来佛窟帮忙将石屑弄走的孩童,正利用午饭休息时玩耍,唯有在这个时刻,他们才能恢复成孩童,而不需佝偻那小小的身躯,抗着那担担的石屑到前方数百尺的沙漠倾倒。
敦煌城中,除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外,其它小孩都跟慕容映雪一样,童年早就结束,小小的肩膀开始负担家计。
在这个属于佛之国度的地方,还有这样的情形,除了感叹造化弄人,前世的业障造成了今世的不幸外,又能说什么?
他粗糙的大手轻抚上小女孩的头。「我说丫头啊,待会儿就将大伙儿吃剩的饭带回去,我那还藏了几串从吐蕃运来的甜葡萄、香瓜,也一并带回去,给家人补一补。」凡事听天命外,也应尽人事,何况这样也是积德。
映雪咽下喉头的硬块。「多谢鲁大叔。」那饭足以让家里吃个两、三天,不无小补。
「鲁大叔!」
「嗳!」
「这回您要凿窟给哪一个佛住?」
「是千佛。」
「哇!」映雪露出惊叹的眼神。
所谓的千佛即按照佛经所载的过去、现在、未来历劫出世的三千佛之塑像,多数人深信,塑千佛像、抄、念千佛名号,可积较大的功德。
相对的凿千佛窟的工程浩大、费时,可得花上数十年的光景,此等大工程,绝非寻常人家做得起,尤其在此多事的年冬。
「谁是供养者?」
鲁刚微扯嘴角。「还不是曹家人。」
曹家是敦煌城的统治者,也是首富,五代时期,中原局势混乱,归义军政权在进入五代之初,便从张家进入曹家手中,世守敦煌一百四十年,奉中原为正统,于后唐时被封为节度使,统管瓜、沙二洲。
为了稳定自己的政权,曹氏首先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建立良好的关系,东结回鹘、西联于阗,用联姻通婚的方式与之修好。
目前的节度使曹贤顺和其弟曹延惠分治瓜、沙二洲,对抗着西夏的觊觎。
慕容映雪家和曹家有着远房姻亲的关系,但由于曹家旁支家族复杂,因此慕容家并未如曹家那样富有。
「我说丫头,你有没有打算学画佛像呀?」
「我想跟大叔一样,凿窟琢石雕佛。」慕容映雪露出一脸神往。
鲁刚结了她一记爆栗。「傻丫头,这种活是男人做的,女孩子家做不来的,不过……倒是可以学学画壁画。」
映雪面露黯淡。「那……颜料费钱呢!」
佛窟四壁都需用到色彩绘图,这一带的颜料土在大量使用了数百年,材料早枯竭了,现今用的颜料大多从中土或从西域那一带运来,所费不赀。
鲁刚露出慈蔼的笑容。「无妨,我帮你留一些剩下的,和些水,学着画,咱们穷人没法出钱凿窟,画画佛渡众生的故事,也是积些功德,盼来世没那么苦了。」
映雪的泪水在眼眶中开始打转。「多谢鲁大叔。」
「快吃吧!别饿着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