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暴风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可今天这场雨却足足了好几个时辰还不停,船夫只好将画舫靠岸,等待河水稍退再回航。
画舫不算小,船尾另有间小船屋可供船夫们休息,慕容原野要他们去取些食物食用,吃完就休息,养足了精神好等待回航。
此刻船屋外风雨潇潇,船屋内则另有一番风情。
慕容原野和倪羽裳先是弹琴听曲,后来又改玩下棋,下输的人得喂对方吃东西;现下,慕容原野取出了文房四宝,试着要将倪羽裳的容貌画出来。
“你在画谁啊?”倪羽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我在画你。”慕容原野勾唇一笑。
“要画我简单,只要画上眼睛,再画条面纱就好了。”她抢过他手中的毛笔,挥洒个几笔,勾勒出自己蒙着面纱的样貌。
“你真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啊!”一个卖唱女能有此能耐实不简单,他对她的兴趣更浓了。
慕容原野取回她手中的毛笔,在面纱里修饰出瓜子脸的轮廓,再画上一个小巧挺直的鼻子,以及一张樱桃小口。
倪羽裳一见他的画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心里一惊,连忙抢过他手中的毛笔,把脸的轮廓改成正方形,鼻翼加宽、嘴巴加大、嘴唇加厚,顺便在唇边点上一颗又圆又大的黑痣,把整张画变得奇丑无比。
“我不相信你长成这样!”慕容原野皱起眉头。
“就是长这样才不敢见人。”倪羽裳冷冷的回道。
“我不信,我模到的不是这样,拿掉面纱我看看。”越跟她相处,想看她模样的益加强烈。
“不行,不行!”顿了下,倪羽裳一改紧张的口吻说道:“谁看了我的脸就得娶我,我非他不嫁。”
慕容原野一听,忍不住瞅着她思忖着。
倪羽裳明眸眨了眨,面纱下漾着明显的笑意,“慕容公子,你要考虑清楚哦,如果想看我的容貌,就……啊!”
听她突地惊喊一声,慕容原野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有东西咬了我的腿!”她低头一看,一抹黑影从她的裙摆下爬了过去,她再度惊喊:“蛇!”
慕容原野一看到蛇,立刻眼明手快地拿起竹筷一射,将蛇飞插在木板上,接着连忙扶住差点倒下的倪羽裳。
“霓裳,撑着点,那是条毒蛇,我得将毒吸出来,冒犯了。”
他掀开倪羽裳的裙摆,露出她一双纤白长腿。
在她的小腿处、罗袜上方约一寸的位置,明显有两个蛇牙的红点,慕容原野立刻就口吸出毒血,接着掏出他随身携带的解毒药敷在伤口上。
“没事了,我的药绝对可以解去你身上的毒,你躺着歇息一下,我去叫船夫们起来看看周围还有没有蛇出没。”
这蛇一定是因为秦淮河河水暴涨,蛇洞进水才爬出洞外,而画舫恰巧停靠在岸边,所以就这么爬上船来了。
倪羽裳一听,连忙拉住慕容原野的袖摆,“慕容公子,求你不要走,我最怕蛇了,我好怕还有蛇,别走。”她的语气颤抖,让人好生爱怜。
慕容原野反握住她颤抖的小手,抚慰道:“我去一下马上回来陪你,我不会让蛇接近你的。”
倪羽裳微微点头,明眸开始在四周梭巡着,唯恐有整窝的蛇爬上画舫来了。
慕容原野出了船屋跟船夫们交代一声,便连忙赶回来。
倪羽裳一见他进来,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指着被筷子插在地板上的蛇说道:“它、它好像还在动!”
慕容原野搂紧怀的可人儿,“它死了,它会动是因为船在摇晃的关系。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头晕?还痢疼吗?”
他知道解毒药擦下去后,药性会促使血液流窜,只要药发挥了功效,她应该会觉得头晕。
倪羽裳在他怀里乖乖的点点头,推着他的胸膛要撑起身子,“我的头越来越晕,好想睡觉……”
“那是药效发作的关系,睡一觉之后毒就解了。”慕容原野将柔弱无力的她搂紧,“在我怀里睡,我保护你不让蛇咬。”
倪羽裳无力的窝在他怀里,“你、你不能趁我睡着时偷看我的容貌,你答应我……不然……”
为了让她能安心休息,慕容原野允诺道:“你睡吧,我不会偷看你的容貌的,除非我想娶你。”
倪羽裳一听安了心,缓缓地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慕容原野低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伸手抚上她的脸。
四方脸?他怎么模都是瓜子脸。
宽扁鼻?他怎么模都是巧挺细致的鼻子。
还有这张嘴,哪有她自己画得那么大、那么厚,这明明是张樱桃小口。
还有这光滑柔细的肌肤,若真有那么一颗大痣,也该会凹凸不平。
若非已经答应了她,他真想扯下面纱一窥究竟。
慕容原野搂紧她,头倚着她的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陷入了深思……
从雨开始下时,朱凤娘的一颗心就一直揪着,生怕倪羽裳会出了差错。
后来雨都停了好一阵子,却还是没见倪羽裳回来,让朱凤娘更加担心。
“二娘!”
倪羽裳的声音突地在她身后响起,朱凤娘连忙回头,却见倪羽裳匆匆忙忙、神色慌张的奔进怡香院大门。
见她神色不对,朱凤娘连忙跟在她身后回到竹屋,担心的问着:“羽裳,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急啊?还有,雨早就停了好几个时辰,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害我担心得半死。”
倪羽裳紧张的拉住朱凤娘说道:“二娘,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待会儿再告诉你,你现在快帮我想办法,千万不可以让慕容原野找到我。”
“不可以让慕容原野找到你?”朱凤娘一听,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发现什么了是不是?你露出马脚了是不是?”
“就是怕露出马脚我才逃回来的。”倪羽裳哭丧着脸。
“逃?”朱凤娘讶然。
倪羽裳解释道:“画舫回到岸边后,慕容原野一直追问我家住哪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做些什么,最后还说要和我回家一趟,要帮我安顿家里,让我从此月兑离卖唱的日子。”
“他真这么说?那你怎么回答?我的好羽裳,你可别把家里的情况全告诉他才好。”
“我当然没说,一说就露了馅呀。”
“谢天谢地。”朱凤娘吁了口气。
“二娘,我当时心想,能月兑离卖唱的日子当然是好,可其他的问题会让他知晓我的真实身分,所以我只好利用他和他的贴身侍从讲话时逃出来,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朝外头望了望。
“你逃是对的,否则你必定无法拒绝他的逼问。”朱凤娘顿了下,续道:“如果他追来,就让我来应付,你不要担心。”
“可我这一逃,我们就没银子还给胡天霸了。”倪羽裳扁了扁嘴,“他要帮我就直接拿银子给我就好嘛,为什么还要帮我安顿家里啊?我还以为可以还钱给胡天霸,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等着他上门提亲了。”
“傻姑娘,以我应付男人的经验,我认为慕容原野对你有意思,才会想要帮你安顿家里。”
“二娘,你是说他喜欢我?”倪羽裳的脸颊飞上一片嫣红,娇羞的模样好不迷人。
“不喜欢你,人家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帮助你?”朱凤娘戏谑地反问。
“那我和他以后会很幸福罗?”倪羽裳掩嘴轻笑,嗓音甜蜜得腻人。
她的脑海中浮现两人相依相偎的景象,不禁脸红心跳。
“那还用说,日后慕容原野宠你,我这丈母娘肯定也跟着吃香,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我现在还是得去迎客。”语罢,朱凤娘认命的转身举步,回到怡香院的门口迎客去了。
倪羽裳欢喜得以为一年半后就可以嫁进慕容府,和慕容原野厮守在一起,可却在一年后的某个下午,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大事——
此刻,竹屋里的木桌上摆满了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地上则摆着一只木箱,里头全是布匹。
倪羽裳白着一张脸,眼眶含泪,朱唇颤抖的看着这些东西。
一旁的朱凤娘也是一脸苍白的样子,可不同于倪羽裳的是,她不是哀伤而是生气!
“这、这慕容府简直太太太……过分,简直是欺人太甚嘛!”朱凤娘气得连话都讲不顺。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桌上的胭脂水粉,“他们送这些大红大绿的胭脂是什么意思?把你当妓女啊?想用这些东西打发我们?”
倪羽裳一听,委屈的泪水又扑籁籁的掉了下来。
朱凤娘接着伸手捞起珠宝盒内的首饰,继续气愤地道:“还有这些俗不可耐,一点都不值钱的珠宝首饰,他们当你是什么?妓女啊?”
倪羽裳这下泪水愈淌愈多,只能嗫嚅地哭泣,“呜……”
将首饰丢回珠宝盒内,朱凤娘又将注意力移向地上的木箱。“看看这些薄如蝉翼的劣等薄纱,他们分明当你是妓女!”
“哇……”倪羽裳闻言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老夫人会送这些东西过来,分明是为了退婚而陪罪,但她实际上又是在侮辱倪羽裳是个妓女,要她知难而退。
朱凤娘大声地道:“住在妓院一定是妓女吗?卖唱一定是妓女吗?再说,呛们应该不会知道你在卖唱对啊!”顿了下,她的口气转为无奈,“我不否认我朱凤娘曾经是个妓女,但还不至于让我的继女也当啊;会让你去卖唱是迫不得已的,就是知道他们大户人家介意名声,你也才会蒙面、改名,熟料……”
倪羽裳以泪眼望着她,语带哽咽地道:“二娘,他们一定是知道了,所以才会来退婚,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还以为自己的命运将会从嫁入慕容府开始转变,还以为自己会和慕容原野幸福过一生,可现下慕容府竟来退亲?
“不可能。”朱凤娘肯定的说道:“他们不可能会知道,他们一定是认为你住在妓院里就是妓女。”
“二娘,那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还有我们欠胡天霸的钱又怎么办?我替他赚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不够还,利上滚利永远是那么多,连这竹屋的房租都比客栈贵。”倪羽裳绝望地道。
本以为等慕容府来迎亲时有聘金可以一次偿还这笔债务,岂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她们意料之外。
倪羽裳的话提醒了朱凤娘,她们还欠胡天霸几百两银子,而胡天霸也是愈来愈觊觎倪羽裳的身价,因为她将会再度夺下今年的花魁宝座,替他赚进大把银子。
想到这儿,朱凤娘连忙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包巾和倪羽裳的衣服,她边整理边说道:“羽裳,你快走。”
“走?为什么要我走?”倪羽裳不解地看着她。
“怡香院你是待不下去了,刚刚慕容府派来的人就在门口当场退亲,听到的人可不少,所以这事很快会传到胡天霸耳里,他一定会来逼你签下卖身契,你得快走。”
倪羽裳一听,连忙拉住朱凤娘的手,“二娘,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先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朱凤娘反抓住她的手腕。“羽裳,你必须走,我不能让你沦落风尘,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
“二娘,你重情重义把我拉拔长大,我岂能无情无义的丢下你自己走?要走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好吧,我们一起走,去长安跟慕容家的人解释,说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住在妓院的后院里,跟妓院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朱风娘不再坚持。
“那万一他们真知道我在卖唱呢?”倪羽裳忧愁地道。
“若真知道了,我们也要据理力争。卖唱不等于是妓女,会卖唱是情势所逼,为了顾虑他们慕容府的颜面,你面纱蒙了,名字也改了,而且确确实实还是清白的。”
朱风娘的话让倪羽裳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那我们赶紧收拾行李,马上离开这里。”
“羽裳,先收拾行李,但不能马上走,胡天霸不会放过我们的,得等天要亮的时候才安全。”朱凤娘赶紧提醒她。
倪羽裳一听点点头,她知道录凤娘为什么会选在天要亮的时候走,因为那时是怡香院打烊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
突地,一阵脚步声朝竹屋而来,朱凤娘仔细一听便知是胡天霸,她连忙拉开床上的棉被,盖住包巾和衣服。
“胡爷,你怎么来啦?”藏好包巾和衣服之后,朱凤娘连忙转身走到门口,笑脸盈盈的迎接胡天霸的造访。
胡天霸很快的扫过屋里一眼,看到没有什么异样后,扯着笑容说道:“凤娘,我听说刚刚有人自长安来退亲,我担心你们欠我的银两从此没着落,所以过来关心关心。”
“胡爷您放心,不会没着落的,这堆东西我待会儿就拿到大厅卖给姐妹们,少说也有一、二十两银子。”朱凤娘胸有成竹的回首。
而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只是这一、二十两银子不是要还胡天霸,而是要当作去长安的盘缠。
胡天霸模了模珠宝,“这些东西是有一、二十两银子,那其余的钱呢?你们打算用什么还?哼!”
“胡爷,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没想那么多,再说,你给我的期限还有半年呢,我会想办法还清的。”
“凤娘,我不认为你会有办法。”胡天霸从怀里拿出一张卖身契放到桌上,“干脆一点,让倪裳把卖身契签了。”
“我不签!”倪羽裳连忙说道。
“胡爷,这卖身契就先摆着吧,半年后我若还不出钱,我跟你保证,我一定劝倪裳签。”朱凤娘虚与委蛇。
胡天霸虽然吃人不吐骨头,可说话还算数。“这话可是你说的,卖身契就先摆在这儿吧,谅你也没胆逃走。”
“凤娘谢谢胡爷。”朱凤娘顿了下,接着说道:“胡爷若没其他事,我就要去卖这些东西了。”
胡天霸一听转身举步,到走门口又停下脚步,丢下一句话——
“今天让倪裳上画舫,慕容公子再度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