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传来『我会去接你』的回答。
「你不是还要上课?我买了地图,也有了备分钥匙,要是迷路的话就搭出租车过去。」
然而对方还是止不住担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整理好的行李比想象中少呢!」
门胁改变了一下坐姿,拿着手机噗哧一笑。
「你干嘛这么担心?我一定会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工作都辞掉了。我已经说了那么多次你还不相信我?」
他重新握紧手机。
「我巴不得立刻见到你。」
如果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就好。就算在通电话,就算明天就能够见到面,自己现在仍然觉得寂寞的心情。
「我喜欢你。」
他对着话筒另一端担心的声音说。
「我喜欢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再聊了几句之后门胁挂断电话。当挂断的那一剎那他又想听松下的声音,一个人品尝着无法再打的落寞。在杀风景的房间里,门胁极度寂寥、却又幸福地闭上眼睛。
之后
窗外传来唧唧的蝉鸣声,断续却又不停地在耳边掠过。感觉着拂过脸颊上的微风,松下佳正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在这个河堤沿岸的公寓里,在如此舒服的午后,他期待着门口会不会传来电铃的声音,一心只想着他会不会来。
他像是罩了一层薄网的视线捕捉到随风舞动的窗帘,好象有什么东西掠过光影之中。由于逆光而无法看清楚的那个人走过窗帘前,在松下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听到一声细细的『老师』。影子再叫了一次之后彷佛就要隐去。他慌忙伸出右手,立刻就在空气中被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人影又回到自己身边。
「老师?」
松下喜欢他叫自己『老师』的声音。虽然自己曾经说过『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但是他沉思片刻后回答『你希望我叫你的名字吗?』。『叫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怕你太拘束……』听了回答之后,他绽开一朵如花般的微笑『那我还是叫你老师好了』。
直到现在,两人成了一对恋人并且同居之后,他称呼自己『老师』的习惯仍旧没有改变。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跪在沙发前。松下把他沁凉的掌心拉过来贴在自己颊上。
「我只是有点昏昏欲睡而已,还以为自己身在以前那间公寓……然后一直等着你会不会来按门铃。」
明明已经不用再等待了,为什么还有那样的感觉呢……他不禁疑惑地问。然而,连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的心思,他又怎么能推敲得出来呢?果然对方也回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是不是太累了?」
他担心地凝视着自己。
「你最近不是都在忙学会的事?看你那么辛苦,我真的好担心你会撑不下去。」
上个月,也就是七月底刚结束了一场在宫城举办的学会。原本要发表的论文无法照进度完成,在期限逼迫之下,松下那一段时间几乎整日埋首书堆。论文完成之后还得打印出来,光是在电脑上作设定就让他忙得晕头转向。
自己在忙碌之余也殃及了身边的他。从私事到大学研究室里的杂务,全都是由他代为完成。
「那时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啊,真对不起。」
「我不觉得麻烦。」
他笑着说。
「只是每天烦恼着该怎么让你吃饭。你在忙的时候又不好打扰你,但是不吃东西的话,又怕你把身体搞坏。」
松下知道自己是个一旦投入,就会什么都看不到的人,不管是吃饭或睡觉,都一样照忘不误。
思考这种事有时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相反的也是一个无底的地狱,因为绝大部分都想不出答案。寻找答案、导出公式的行为,就如同在沙漠中找出特定的一颗砂同样困难,但是却无法不去寻找。他知道自己不是所谓的天才,却无法不投身在这个需要高度想象力的世界之中。
「不过幸好已经顺利结束了。」
他拨开松下黏在额头上汗湿的头发,那动作就像母亲的感触般舒服。他喜欢对方触模自己时那充满关怀的指尖,那会让自己的爱意在剎那间涌出。自从与他相遇,松下知道了什么是被人优先考虑的感觉。
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小孩,但在一家都是医生的状况下,对从小就家教甚严的松下来说,最想要的还是那种不求回报的温柔爱情。
而自从知道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之后,早已对这种感情死心的他,在迎接四十岁前夕所得到渴望已久的恋人,当然显得分外可爱。
他在的驱使之下把他拉过来,攫住他沁凉的嘴唇。在甜蜜的长吻后,他像暗示似地把手环在恋人的腰上,对方却往后退了一步。的残迹还留在他的嘴唇上。
「尚史。」
他轻唤对方的名字不解他的拒绝。他微带困惑地轻敲了松下的胸口。
「现在还是大白天啊,从早上到现在又什么都没吃。你先起来吃饭吧!」
「之后再吃也可以啊!」
「但是……」
「比起食物,我比较想吃你。」
对松下而言虽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但对方却像意外似地充满惊讶的表情,反而让松下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不过下一瞬间惊讶转为绯红,连带松下也跟着尴尬起来。他这才想到,自己一把年纪怎么还那么情色。
「你还是先吃饭吧!」
对方坚持。
「之后再……」
听到恋人隐晦地承诺,松下反射性地低头道歉。
住在这个高台公寓五楼房间里,从外面被看到室内的机会不多,再加上经常有清爽的凉风吹拂,只要没有下雨的话,基本上都是维持把窗户打开的状况。
从寝室外的阳台看出去是一片蔚蓝大海。除了夏冬这种温差极端的季节之外,在好天气的时候,能整天坐在阳台上看书是松下的乐趣。到了看不见文字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就会变成像宝石点点散落的美丽夜景。
决定搬到神户来住之时,松下就是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而选择此处居住,因为他觉得对方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而且自己一样喜欢住在高处。高处有风,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好象可以带走所有的烦恼。
他凝视着睡在自己身边恋人的脸。露出棉被外的果肩在夕阳的照射下映出淡橘色的光晕。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七岁的恋人,为了他自己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自从他到神户来之后就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夸张却是事实。他感谢神明能让自己在贫乏的人生中遇到这样的恋人。虽然明知神只是人所幻想的存在,他还是无法不去感恩。
在东京市内当大学讲师的时候,松下就爱上了研习会的学生门胁尚史。他发现自己对学生的爱意,却不知如何排遣,并且觉得一生都无法与他为偶。以前自己所交往的对象,不外乎是在同嗜好的店里所认识的人,就算来往也无法持久。
或许是选择了这个不需要与人有太多接触,只要一径思考的学术专职的关系吧,他有点追不上一般人的脚步,觉得与人开心交谈甚至比还难。他记得有一次没发现交往的对象只是在敷衍,上了床之后还像对学生上课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起关于数学的理论,而遭对方白眼的失态。
除了在特定场所认识的对象外,他也在日常生活中喜欢上别人,但是都以无疾而终收场。如果不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是无法让对方知道的,既然明知是没有结果的恋情,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抱期待。对门胁的爱意应该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才对。
在像猫似地蜷缩在棉被里沉睡的恋人发上轻吻了一下。分手之后再见面的半年之间,他的想法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在并非同性恋的他对自己告白之前,他经过了怎么样的心理转折呢?他好想偷窥他复杂的思考回路。如果可以的话,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更了解他,更不会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处在暧昧不明的情况下。他到神户来已经一年了,松下到现在还是想不透他怎么会改变心意。
「嗯……」
他摇晃了一下肩膀,轻颤睫毛后像羽化蝴蝶般地睁开眼睛。望向他那漆黑而只映出自己的瞳孔,松下像被吸引似地把脸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
他细声喘息后伸手环住松下的后背。在换了几次角度的热吻后两人紧拥在一起。一直到这把年纪松下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在大白天就会对情人产生,没有节操的男人。
「已经黄昏了。」
情人在自己怀中低语。
松下又忘情地把嘴唇贴在他的颈上。对方怕痒地在他臂弯中挣扎一下后,忽然把目光移向阳台。反正知道不会有人看到,不用为了特地把窗帘拉上。
「是纺织娘在叫。」
恋人的低语让他竖起耳朵。那声音的确跟白天的叫声不同,静谧而悦耳多了。
「纺织娘和蝉是不同种类的昆虫吗?」
除了数学之外,知道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无知之人的松下坦率发问。只要是恋人知道的事他都想知道。
「纺织娘也是蝉的一种,跟蝉不同的是,只会在黄昏或早上鸣叫。」
「你知道好多事。」
松下感叹她说。恋人把手重叠在他放在自己小月复上的手背。
「暑假回乡下老家玩时曾经抓过纺织娘。我从小学就很喜欢昆虫,也经常去采集……」
无法忍受手指交缠那种官能的感觉,松下又开始抚模恋人的性器。感觉着怀中的身体轻颤,在紧握了他的右手一下后,原本柔软的分身渐渐硬挺起来。即使在昏暗之中,也看得到恋人红着脸把头埋在床单之中。
在的驱使之下,松下开始认真起恋人的身体。握紧他的性器,轻吻他胸前的红点,听着他在自己耳际喘息的诱人声响。……窗外的纺织娘、床单的摩擦声。这是一个身心都极为幸福的时刻。
所以当枕边的电话响起之时,松下扫兴得几乎晕眩起来。想说不理应该就会挂断,但是在超过五声之后,松下也只有放弃地起身接听。
「喂?我是松下。」
「哥吗?好久不见了,我是芳子。」
没想到妹妹会忽然打电话来的松下吃惊地握紧话筒。还住在东京时,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经常打电话来,偶尔还会到住所来玩。但随着松下搬迁到神户,她也为了孩子的学业问题和自己的工作而忙碌起来,自从搬过来之后电话已屈指可数。
上次见到她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不想一见到母亲就被追问有没有对象或是要安排相亲的松下,以工作忙碌为由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刚好跟因为自己所负责的患者忽然病况有变,赶不及回来吃团圆饭的妹妹在门口擦肩而过,连话也没讲上几句。
『怎么响了这么久你都没出来接?是在忙工作吗?』
看不到枕边时钟的松下戴上眼镜。现在才晚上七点……妹妹不太可能会联想到自己的哥哥在这种时间是跟谁在一起。
「没有,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那就早点出来接嘛,要是有急事的话怎么办?』
「不好意思……」
本来不想接电话的松下老实道歉。
『如果妈刚好病危的话看你怎么办?』
「妈身体不好吗?」
『我是说如果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到妹妹不耐烦的口气,松下觉得自己好象越来越萎缩了。已经年过六十的母亲虽然没什么大病,但是身体偶尔会不舒服。年纪大的人是难免,不过因为去年动了子宫颈肿瘤的手术,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卧病在床。
母亲一向坚强惯了,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不会在孩子面前抱怨,但是看到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时,松下还是不免难过。之后,母亲打电话来要求自己相亲的次数越来越多,松下不禁心想母亲也是寂寞的啊!就因为不是没有病危的可能性才不能以玩笑带过,妹妹却无法体会。
在短暂的沉默后,妹妹在话筒另一端叹了口气。
『以后有电话的话麻烦你早点出来接。我知道你本来就温吞,不过,你应该知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吧?当初你考上医师执照后,我还想说你可以趁着与病人多接触的机会,增进一点人际关系,没想到你却立刻回到大学教数学。成天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思想是不会有进步的。』
「芳子,我很满足自己现在的状况。」
他不是不知道妹妹话中的含意,他也明白自己本来就与世无争。但是,他现在也的确对现况非常满足。
『在喜欢的世界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当然满足啊!但是,你不能永远一个人活下去吧?要是数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怎么办?』
「基本上,数学是不可能消失的,去做无谓的揣测也无济于事吧?」
他是老实回答,但是妹妹的沉默却给他不好的预感。
『我以前就觉得你是一个没神经的人。』
妹妹的话好象一箭射中松下心坎。
『不管家人怎么担心,你都觉得不干已事对不对?』
「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抖着声音说。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轻抚自己的膝盖,一低头就迎上恋人担心的神情。
松下盖住话筒轻声说『是我妹妹打来的』。他点点头,然后把头移动到松下伸长在床上的膝头上。从膝盖上传来的温暖缓缓治愈了自己受伤的心。松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梳着恋人的头发。
在长长的沉默后,妹妹叹了口气。
『我不是专程为了讽刺你打电话来的。你到神户也有一年多了,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喜欢的对象……就在自己的膝盖上。但是,如果对妹妹明说的话,一定会被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女性,打算何时结婚。恋人既然不是女人,松下自然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在不知道妹妹对同性恋的看法之前,松下不敢莽撞地把门胁的事说出来。但是,他又不想在妹妹面前撒谎,踌躇之下只好沉默。
『我今天找你的目的是想帮你介绍对象。对方是我的朋友,也刚好住在神户。年纪跟我一样,我告诉她关于你的事后,她也很有兴趣。你要不要考虑跟她见个面?』
听到这里,松下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沉默被妹妹解读为『目前没有喜欢的人』。
「对方是女性吗?」
对于松下的疑问,妹妹愤慨地表示『废话嘛』。
『我跟妈商量过后才打电话给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去安排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再沉默下去的话真的就得去见面了,松下不觉冷汗涔涔。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
『这次见面不用像相亲那么拘束,就当作是跟妹妹的朋友吃饭感觉比较轻松吧!总之你们先见一次面再说,她是个不错的对象呢!』
「那种场面我应付不来。」
『不用想得太难啊,只是见面吃饭而已。』
「但是……」
从话筒传来『妈妈』的叫声。应该是侄女海加的声音吧!
『我女儿从补习班回来了。我联络好对方后再打电话给你。拜拜。』
也不等松下回答,芳子就挂断了电话。松下呆视着只传来嘟嘟声的话筒不知所措。
「说完了吗?」
他在膝盖上问。
「是啊……」
等松下把话筒放回主机上,门胁从膝盖上起身后凝视着他。面对那清澄的眸子,松下不由得一阵心虚。
他在到神户来之前就已经辞掉工作。虽然没有问他跟家人怎么交代,但是门胁过年却没有回家。从他诚实的性格来看,实话实说的可能性很大。
比起恋人的坦诚,自己却惧于家人的责难和批判而什么都不敢说。甚至连为自己介绍对象都无法干脆拒绝。
「听你们好象在争执,没什么事吧?」
松下心虚的心跳加速鼓动。在这么近的距离,或许自己和妹妹说话的内容都被他听到了也不一定。然后他一定会对这个连相亲都不敢拒绝的男人心生轻蔑。
一份柔软的触感贴上松下不安的嘴唇。松下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恋人对自己发出的诱惑,之后才想起刚才的行为才只进行到一半。
「你不问我跟妹妹说了些什么?」
松下忍不住先问。
「我是在意啊,不过那是你和家人的事,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吧!你不主动说的话我也不会问。」
「那你为什么要模我?」
恋人的手指停下动作,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做什么都要有理由吗?」
「也不是……」
松下把嘴唇贴近他的耳边时听到他的回答。那几个字连松下都听得面红耳赤。他明知道恋人不是那种会随便去怀疑的人啊,但是自己却怀疑了他。他把恋人压在床上后渴切地吻他。脑海里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心情又变得甜蜜起来。
『我觉得你困扰的表情很可爱……』
从黄昏就坐在阳台上的松下不小心睡着了,直到恋人打工回来才慌忙把自己带进屋内。或许是着了凉吧?松下已经连续两天喷嚏、鼻水不止。虽然他极端厌恶自己容易感冒的体质,不过能被恋人照顾的感觉还是很愉快。
比起自己所给予的援助,松下觉得受他的照顾还比较多。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不会做饭,但是这一年下来他的手艺进步得惊人,现在几乎是每天做饭。
起因是门胁才刚来松下就得了重感冒,听医生说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后,原本的外食也改成了由恋人每天做饭。起初当然味道不好。他的手艺也跟松下一样,只会把水烧开后将食材放下去煮的程度而已。
但是,天生努力的他买来食谱参考,开始会做一些简单的菜肴。当时他还兼顾着研究所的考试,松下也叫他别太勉强自己,不过他却笑着说:做饭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方式啊!
不知何时开始……客厅不再有灰尘,脏衣服也早早洗好之后收到衣柜里。随便乱丢的书曾几何时,已经被整齐并分类地摆放在书架上。以前像无垠大海般的书库,现在已经不用浪费太多寻找的时间了。
考上研究所后,他为了学费和生活费开始外出打工。松下虽然不知提过几次要资助他的事,他就,是不肯点头。那不想依赖自己的模样,显示了他性格上的坚强之处。
对松下来说除了受他照顾之外,如果自己也能用金钱援助他的生活,起码可以获得安心。他之于自己的意义让松下不惜付出。
研究所放暑假之后,他打工的时数又增加了,是当一个高中生的家教。虽然事先说好只有暑假期间,但对方学生和家长似乎都很满意他,所以决定做到暑假结束的九月。当他不在家的时候,松下每天都打电话给妹妹,为的是婉拒上次介绍对象之事。但是,妹妹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时间非常难抓,天天打电话也找不到人。等好不容易打通之后,才开口没说两句话就被她一句『我现在很忙,明天再打给你。』打了回票。到了明天她也绝不会打来。对于迟迟无法解决的事,松下只有干著急的份。他又是那种一烦恼起来就无边无际的人,在压力的累积之下,他的胃又痛了起来。
胃一不舒服,相对地就没有食欲。每天一起吃饭的恋人不可能没发现,在被问了几次『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后,松下也只能用『没什么事』来搪塞。恋人虽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是担心的眼神依然没变。
大学的暑假在这周结束,也就是说恋人的家教打工将告一段落。最后,学生家长说要请他吃饭,在赴约之前恋人表示要帮自己先准备食物,不想让他多忙的松下拒绝之后,自行到外面用餐。
但是,一个人坐在咖啡厅的柜台前也实在无聊,他早早就踏上归途。在开门的同时听到电话铃响,想说是不是恋人打来的,就月兑了鞋子慌忙冲进室内。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虽然这是自己等待已久的电话,但一想到不是期待的恋人打来的,松下还是不免失望。妹妹问说『明天是周日,你有没有什么预定?』。松下回答『没什么事。』,然后接着说『我一直有事要找妳……』时,话尾就被连珠炮般的妹妹抢走。
『没事就好。你拿纸笔过来把我待会儿讲的话记起来。好了吗?中午十二点在JR三之宫站前的HYPERLAND
HOTEL一楼大厅等,同时间我已经预约好十五楼的午餐。对方叫做三越真由美,当天她会穿水蓝色的套装过去。』
松下有不好的预感。
「她是谁啊?」
『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要介绍对象给你吗?就是她啊!』
妹妹意料中的回答让松下皱起眉头。
「实在非常抱歉,我不能接受妳的好意。前几天我打电话给妳,就是要说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起劲。』
妹妹直接地说。
『虽然我知道自己太强硬了也不好,但是等你主动找对象的话,可能十年都不会有结果。我上次不是也说过了,事情不用想得太严重,只是吃饭见面而已,如果你们都对彼此没有意思的话,拒绝就好。』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去见她。」
『吃个饭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那么排斥?』
的确就如妹妹所言,不过是吃个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一年前的话,或许寂寞的自己就会顺从妹妹的好意吧?但是现在的状况不同。他加重了语气说:
「真的非常抱歉,请你去拒绝对方。」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妹妹的退步还来不及让松下安心的时候。
『要拒绝的话请你自己去跟对方说。就在饭店大厅对她说「我不想跟妳吃饭」就好。你可别让人家在大厅空等啊!』
妹妹带刺的话让松下也不禁恼火。
「我怎么可能在本人面前这么说?请你直接把电话告诉我。」
『我预约用的是你的名字,要取消的话也请你自行处理。拜拜。』
妹妹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松下慌忙再拨过去却无人接听,响到一半还变成通话中。他转而拨打手机,也直接被转到语音信箱。
生气的妹妹采取的报复是直接不理不睬。想到知道这么做自己就无法拒绝的妹妹,松下更是生气。如果无法与妹妹取得联系,无法取消周日之约的话,他就必须去见对方。自己能对一个不认识的人说『很抱歉,能不能请你回去』吗?
想到这里,松下的胃又开始抽痛起来,他抱着肚子缩在地上。想说安静一下就会好,没想到却越来越痛。他想起以前得胃溃疡时吃的药还有剩,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的架子上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之后狼吞虎咽吃下,剧痛却无法立即得到抒解。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无法消除的痛楚让他的额头冒出冷汗。躺了片刻,他听到门口传来声音。知道是恋人回来的松下只有闭起眼睛装睡。
脚步声渐渐接近。从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吃了一惊。松下睁开眼睛,看见恋人因为自己过度反应而困惑的神情。
「对不起,吵醒你了。」
「不会……」
松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擦掉额头的汗渍。胃部残留的痛感让他很不舒服。恋人*近自己的脸前凝视着。
「你的脸色很差。」
「是因为晚上光线不好的关系吧!」
松下敷衍地说完后想逃出客厅时,被他抓住手腕后拉回沙发。
「你是不是又胃痛了?」
就算否认他也不会相信吧?
「我看到厨房桌上有一包胃药,而且你最近也没什么食欲……。或许我不该问这么多,但是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恋人的神情严肃。因为心虚而眼光闪烁的松下被他握住手腕。
「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两人沉默下来。尴尬的气氛和恋人所给予的压力,让松下吃的药徒然无功,胃又慢慢抽痛起来。
「我不想告诉你。」
话才说完,就看到恋人悲伤的眼神。松下慌忙补了一句。
「不是,是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又不想说出来让你讨厌。」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松下无法率直接受恋人的话。此刻的他只想自虐。
「你如何这么肯定?比起我这样的男人,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可以留住年轻的你。所以我必须排除掉一切的负面因素……」
看到恋人的表情变得深沉而愤怒起来时,松下觉得掌心好象已经开始渗出冷汗。难以言喻的焦急在全身扩散开来……。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跟年龄和职业没有关系。」
他毅然地说。
「但是……」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被追问的松下低头不语。他不是不相信。他知道恋人对自己有多好,他不是没有感觉到爱。但是……缺乏自信的自己却无法去相信永恒或确定。
即使恋人辞掉了工作到神户来,同居在一起过着蜜月般的日子,心中却仍拭不掉潜藏的不安。自己所感觉到的被爱是不是想太多的关系?比如说有一天恋人忽然消失了,迟钝的自己或许连他离开的理由都不得而知。
「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跟谁一起睡、一起生活过。」
松下也一样。
「我为了你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
「我说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必做。」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什么都想做。」
感觉恋人的手在自己的发里窜动,松下苦闷地抬起头来。那从指尖传来的关切,崩溃了他绝对不说的决心。
「前一阵子,我妹妹打电话来说要帮我介绍对象。」
无法直视恋人眼睛的松下移开视线。
「因为我无法说出你的事,所以当妹妹说要介绍对象给我的时候,也不能直接拒绝。之后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都找不到她。」
松下越说越是空虚。
「今天好不容易妹妹主动打电话来,却告诉我已经安排好跟对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管我怎么拜托她去拒绝也没用。」
说完之后,松下惶恐地抬起头来。但是恋人的眼神却没有松下以为的轻蔑,只有不解。
「就这样?」
恋人平淡的声音听在松下耳里只觉得心在绞痛。让自己如此烦恼的事对他来说只是『就这样』而已。
「你的意思是要去相亲吗?」
恋人四平八稳地问。
「没那么严重,只是一起吃饭而已。」
他呼出一口气。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啊……」
「明知道你听了会不高兴,我怎么可能说出来?」
「但是,你也没有必要烦恼到胃痛的地步啊!」
松下心有不甘地咬住下唇。
恋人轻抚着他的耳后,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喜欢才会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吧?一想到自己是被安抚,忧郁的松下更是不耐地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以为是更严重的事,像是生了什么重病,还是你喜欢上别人等等,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又伸手过来抚弄松下的脸颊,并想抬起他的脸。看松下拒绝后,干脆直接把面颊贴过来。他虽然没有亲吻,但那肤触却异常温柔。
「你不会觉得可笑吗?」
被松下一问,恋人苦笑着回答:
「我是不觉得可笑,只是你太纤细了反而辛苦。……你们约什么时候?」
『明天…』听松下这么回答,恋人吃惊地睁大眼睛说『怎么这么急?』。然后用手撑着下巴作沉思状。
「如果无法拒绝的话就去见她吧!」
松下意外于恋人的结论。
「反正也只是吃饭而已吧?」
「但是……」
他恶作剧似地瞇起眼睛。
「如果对方是个美女的话,你要不要干脆直接换人?」
「怎么可能!?」
看到松下立即否定,恋人噗哧一笑。
「那你就去吃顿大餐吧,不过要记得回来哦!」
恋人宽容的允许让松下原本堆积在胸口的郁闷一扫而空。
「就算你不要我回来我也会回来。」
闻言,恋人微笑地把脸埋在他的颈边。
……半夜,松下因口渴而醒来。不似平常而非常积极的恋人此刻正躺在自己身边酣睡。他轻手轻脚地不吵醒他起身,走到厨房喝水。回到寝室之后床上的人儿还未醒。睡得沉是健康的证据。
尽量不吵醒恋人地轻抚他的发际时松下不禁心想,如果同样的状况发生在恋人身上的话,自己是否能允许他赴约呢?就算知道他不会变心,松下觉得自己也不会愿意。自己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男人。
能够笑着答应自己,松下心想恋人的心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隔天,松下在跟妹妹约好的女性用过餐后从饭店出来。一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时,从挡风玻璃上投射进车内的阳光让松下一阵晕眩。虽说现在是九月中旬,但是白天的气温仍旧相当高,即使开了冷气车里也不太凉。
没有绕路而直接回到公寓的松下,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停好后,拿出手机打给应该在房里的恋人。
「我现在回到停车场了。」
电话的另一端是沉稳的『欢迎回来』,接着没有再说什么。虽然被追问不是太愉快的事,但是完全不问的话,是不是表示他对自己完全不关心呢?自己对他到底抱着什么期待?冷嘲有时也是爱情的证明……难道自己想看到恋人嫉妒的表情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
恋人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正在打扫。」
「那你弄完之后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出来,我在停车场等你。」
松下放倒座位,正想睡个午觉,电话挂完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在敲车玻璃的声音。大概是挂断电话就立刻换衣准备吧?呼吸有点急促的恋人滑进自己身边,身上还散发着沐浴精的味道。
「你可以慢慢来啊……」
「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且我也不是做什么大扫除。」
恋人微笑地说。
「下次我也来帮忙,你尽管开口别客气。」
他耸耸肩。
「没关系,我还满喜欢打扫的。可以转换情绪,不必想太多事。」
调整好呼吸后,他松了松襟口的领带。细条纹衬衫和领带。自从学会以来,这还是松下第一次看到他穿得这么正式。一想到难得一见,恋人那因为服装而增添几分禁欲色彩的表情,摇晃着松下心底的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