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夫人进香,闲人闪避。”
呼喝声由远而近,惊得金光寺前轰然大乱,寺外的摊贩们飞快收拾走避,来往民众慌得手忙脚乱,直往路边躲。
金光寺内的僧人,也急急赔笑,请众香客暂避。
金光寺是京城大寺,时常有官家贵妇前来参拜,官家规矩大,女眷更不可轻易让旁的男子冲撞了,所以每每派家人驱散闲人。
这种事,常在寺里寺外营生的,无一不知,不过,一般的香客信徒或过往行人则不甚明了,见得这等阵仗,不知是什么大事,个个如没头苍蝇般乱窜一番。
有那年纪小、身体弱的,则不免在人群的冲撞之下,跌个灰头土脸。
便是那常在寺外营生的一帮算命先生、解签老人、专卖香烛灯油的老板们,见多了高官家行仗的气派,今见远处烟尘高扬,如此阵仗,也是惊奇,不免低声询问起来。
“傅夫人,哪个傅夫人?”
“还用问吗?这样的阵仗气派,天下还有第二个吗?”
“自然是当朝宰相国舅爷傅中堂的夫人。傅中堂又是皇亲国戚,又是国家重臣,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所到之处,谁敢不避。”
正说话间,远处的仪仗队已然渐近,前头的十几人急驱快马呼喝众人回避,后头几十人护拥着一顶翠盖朱缨的大轿,大轿前更有一匹白马,通体不见一丝杂色,神骏无比。马上坐一华服锦袍的少年,英武非凡,远远望去,已令人恍疑是神仙人物。轿旁跟着一众杂役丫头,有捧香的,有执拂的,甚至连四时鲜果、金银玉玩,都摔在手上,随轿而行。
这一片锦绣香烟,浩浩荡荡,遮天压地而来,早把驱到路旁的人看得直了眼,只闻一片惊叹之声。
前头几匹开路的马已驰近庙门,大多数人都已远远地避开,不至于冲撞夫人,独庙门前有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不曾起来,正好阻住去路。
马上豪奴骂了一声:“哪来的小丫头,快起来,别拦着夫人的路。”
小女孩骇叫一声,越发慌乱,想要起来,才一站起,却又跌倒。
宰相家的豪奴,见地方官员都一般的趾高气扬,哪有耐心等这小女孩自己站起来,又看她衣饰平常,想是普通百姓人家,想也不想,一鞭子虚打下去,“快闪开,耽误了我家夫人,你吃罪得起吗?”
虽说是一鞭虚打,女孩已吓得尖叫出声。
后方那白马公子远远一望,已皱了眉头,急驱快马,飞速赶了过来。
前方豪奴看不到后头动静,见这女孩不听话,越发不耐烦,扬鞭又想吓她一吓。忽听一个稚女敕的声音大叫:“坏人,住手!”
家奴微微一愣,却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冲了过来,张开双手拦在这女孩身前。仔细注目一看,是个一身绫罗、配玉戴金、清秀可爱的小女孩。
豪门家奴最是眼光伶俐,立刻看出这女孩不是普通百姓的女儿,一时间手上的鞭子倒不便打下来了。
反是那跌在地上的小女孩惊得连叫:“小姐!”一边叫,一边手忙脚乱地挣扎着站起来。
锦衣女孩望着两个坐在马上的大男人,毫无惧色,小小的脸上满是愤怒,大声叫:“你们是哪里的坏人,不许欺负韵柔。”
两个家奴都皱了眉头,虽说看这女子出身并不低贱,但他们权相之府,根本不在乎普通的富户薄宦,哪有空闲陪这小孩说话。
虽然不便一鞭子打下来,却也毫不客气地下了马,伸出手,就要抓住两个女孩子拖走,以兔拦路。
“闪开,不许胡来!”一声低喝令得两个手才碰到女孩肩头的豪奴同时收手,弯着腰退往两旁,露出他们身后高踞在马上的白袍少年。
☆☆☆
崔咏荷初遇福康安,是在一个阳光异常灿烂的日子。
年仅十二岁的她,看着那高坐在马上的少年。银鞍白马,彩辔朱缨,马上的人,威武如天神。满天灿烂至极的阳光,都似只为衬托他的光辉而存在。
年仅十二岁的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说书人说起那些少年英雄,都用剑眉星目来形容,原来真正的剑眉星目如此漂亮好看,漂亮得像一首诗、一幅画,好看得不似人间所有。
却又见他在马上弯腰,微微一笑,“你是哪来的小姑娘,这样大的胆子。”
当他弯腰微笑时,远处的阳光在他身后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崔咏荷睁大了眼睛,一时有些怀疑,这样威武漂亮的人,其实,就是真正的天神。
☆☆☆
福康安初见崔咏荷,也不过十八岁,十八岁的他,身为天之骄子,见过无数珍宝、美女、新奇趣事,但见到这样大胆的女孩儿,也不免有些惊奇。这么小的女孩子,应该也是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曾受人呵斥过的小姐才对,现在被两个男子如此逼近无札,她的脸都已吓得白了,双脚也在打颤,可奇怪的是,她竟仍然张开手臂,拦阻在别人身前,颤抖的双腿没有后退一步。
富家小姐,宦门闺秀,竟能教出这样的女孩儿来。
福康安饶有兴致地微微一笑,在马上弯下腰问:“你是哪来的小姑娘,这样大的胆子。”
崔咏荷努力地抬起小小的头颅,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尊贵公子,从小小的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是坏人,欺负韵柔,我才不理你。”
这时她身后的女孩已站了起来,悄悄地拉了拉她。“小姐。’
“韵柔,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崔咏荷移动小小的身子,努力要遮挡住身后纤柔的身体,可爱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福康安,好像他是一只恶狼,随时会扑上来咬人一口似的。
福康安啼笑皆非,看看崔咏荷,再看看她身后的韵柔,眼神微动,“你是小姐,却为一个丫头拦在两匹马前?”
崔咏荷小脸一板,气呼呼说:“你胡说,韵柔是我乳娘的女儿,是我的姐姐,她才不是丫头呢,你不许说她是丫头,不许欺负她。”
福康安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又凶又大胆的小丫头,“我就是要欺负她,你又怎么样呢?”
“你……”崔咏荷拿手指着福康安,小小年纪的她,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降伏这个长得好看的坏人,又是急,又是恼,羞怒到了极处,小脸儿涨得通红。
崔咏荷拦在身后的韵柔却站了上前,有模有样地对福康安敛衽为礼,“公子,我家老爷是侍读学士,夫人带着小姐今日来参佛,方才夫人在庙内上香,我与小姐出来玩耍,我不小心跌倒,小姐为我着急,请公子不要生气。”
福康安略显惊奇地望向韵柔,聪明伶俐的丫头他府中也有不少,但这样小的年纪就这样聪慧,说起话来礼仪周到,又刻意表明了官家的身份,真是难得,这个小丫头,身子虽纤柔,论到脑子,怕是比她这胆大莽撞的小姐聪明十倍以上。
他心中惊奇,身后的两个家奴却大不以为然。朝中的一品大员对他们家公子也一向是客客气气的,区区坐冷板凳的侍读学士算得了什么。其中一个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什么侍读学士,不过是为了安慰汉人中的读书人而给的虚衔,还有胆子在我家公子面前卖弄。我家公子是天子外侄,镶黄旗旗主傅中堂的谪子,你们还不闪开!”
韵柔赔着笑,要拉崔咏荷问到一旁去。
谁知崔咏荷听这家奴辱及父亲,立时发起怒来,“我爹是清河崔家之后,名门之子。我爹从小就教我,崔氏一族,百代书香,出的都是有骨气的读书人。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是坏人,我就不怕你。我爹爹在毓庆宫教书,连皇帝的儿子也要受他教导,不听话,他都要打板子,我是爹爹的女儿,我不会丢崔家的脸。”
“啊,原来你爹就是毓庆宫的崔……”福康安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刚想叫出崔名亭三字,看这小女孩眼睛瞠得溜圆,随时准备扑上来拼命的样子,忙又改了口,
“原来你爹是崔老师,我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福康安是天子外侄,傅相谪子,深受乾隆皇帝的喜爱,自幼被接人宫中,在毓庆宫和皇族公子们一起读书。这是外臣从不曾有过的殊荣。
毓庆宫的师父们,因为负责教导王族子弟,所以大多是博学鸿懦,当朝名臣。而且,负责协助他们教导空子的学士们,也有许多。不过这些学士,大多都只能帮着找找书、抄抄文,根本连讲学的资格也没有,皇子们平日也根本不会记得分辩他们谁是谁。
若不是崔咏荷自己讲出来,福康安也绝不会记得一个叫崔名亭的侍读学士,曾在毓庆宫协助过教导皇族子弟。
只是看崔咏荷无比坚定的眼神和散发着光彩的小脸,就知道,这个所谓名门之后文人风骨的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这个崔名亭,平日里在女儿面前,怕也是只会胡吹如何当老师教导皇子的,若真要打破这女孩心中完美的父亲印象,实在颇为残忍。心念转动之间,他已微笑着说出“崔老师”三个字。
崔咏荷听他管爹爹叫老师,立刻得意起来,骄傲地挺起胸膛,“原来你也是爹爹的学生,我回去告诉爹爹,让他打你手心,还罚你抄书,还要……”
“咏荷,咏荷!”
崔咏荷急忙回身,对着一边呼唤一边领着两个丫头往庙门外走来的华服妇人高喊:“娘,我在这里。”
☆☆☆
崔夫人领了女儿同来上香,上过香后,到了厢房休息,由着女儿出去游玩,直到听僧人来报,说是傅相夫人来进香,自己的爱女竟在庙门前冲撞了福康安,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连官家的风范都忘光了,只管心急如焚地一个劲呼唤女儿。
福康安看崔夫人自庙内冲出,脸上有无限的惊惶与畏惧,索幸好人做到底,翻身下了马,抢上前几步,对着崔夫人深施一礼,“师母在上,弟子有礼了。”
崔夫人见这锦袍玉带、风仪如神的贵公子竟然口称师母,吓得当场愣住,怔怔地望着福康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咏荷年幼,不知福康安是什么人,崔夫人自然知道这少年公子的身份是何等高贵。纵然崔家世代名门,而今又在朝中为官,和他比起来,也无异于云泥之别,这样的人,竟然叫自己师母,怎么可能?
崔咏荷与世间一切的小女儿一般相信自己的父母无所不能,是世间最伟大的人,见到了母亲,便是得到了最可靠的依赖,站在崔夫人身前,得意洋洋地冲着福康安做了个鬼脸,“害怕了吧,哼,不管你怎么求我娘,我也要向爹告状的。”
福康安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好笑,神色却越发恭敬,再施一礼,“师母,在下福康安,曾在毓庆宫读书,也受过崔老师教导呢。”
崔夫人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仍然觉得受宠若惊,看福康安又在施札,忙伸手去扶,又忽然意识到男女有别,但无论如何不敢受福康安的礼,又急忙往旁边闪开。
站在她身旁的崔咏荷一个不防,被撞得跌倒。
崔夫人一颗心怦怦乱跳,根本没注意到女儿跌倒,只在脸上拼命挤满笑容,连声说:“公子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咏荷睁大眼睛,脸上极度受伤的表情,他的眉锋也不为人所查觉地微微一皱,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崔咏荷跌得并不重,也不痛,或许痛,但她也查觉不到,她只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不能相信她的娘亲竟然完完全全视她如无物。
娘亲,是最疼爱她的人,是大家闺秀,是最有仪态风度的人,是所有女人的典范。一直教她温柔和顺,一直教她闺门风范的娘亲,为什么会这样奇怪地满脸都是这么让人不舒服的笑?为什么以往说出话来最有条理、最好听的娘亲,现在结结巴巴,像极了那些没有读过书,不曾识过字,也不肯做事,只靠着三天两头厚着脸皮上门借钱来度日的穷亲戚?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娘亲会这样?
韵柔无声无息地上前,扶起方才还勇敢地拦在她面前,现在却脆弱到了极点的小姐,悄无声息地用小小的双手支持住她无力的身体。
崔夫人一直在耳边结结巴巴说些什么福康安并没有注意,也没有听到,就着施礼的姿式,低垂的视线不为旁人所查觉地悄悄跟随着崔咏荷,直到韵柔将她扶起,方才抬起头来,笑说:“师母言重了。以前在毓庆宫时,多承崔老师教导,他日有空,我还要登门拜访。”
“康安。”温和安详的声音自后传来,是傅夫人的大轿已经到了。此刻傅夫人刚被四五个丫头扶出轿子,而庙门前早已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傅府的家人,个个站得墨线般笔直,却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杂声,所有人都在静候女主人的命令。
如此阵仗,早把崔夫人看得眼都直了。往日里老听丈夫谈起崔家往事,崔门风范,比起眼前的王侯气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额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师的夫人与小姐同来上香呢。”
“崔老师?”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扫而过。当朝硕儒名臣她尽皆知道,倒不记得哪一个姓崔。
福康安微笑着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师,额娘不记得了吗?”
傅夫人全不知什么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静地说:“原来是崔先生,怎么会不记得。”说着冲崔夫人点点头,“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步两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脚乱地福了一福,“给夫人请安……”
“我儿多得崔先生教导,还不曾道谢过,今日与夫人相遇也是有缘,不如我们一同进香,然后请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让我尽一尽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怎么好打扰呢?”口里这样说,人却更加靠近了过来,神色恭敬至极。
傅夫人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福康安也神色淡定,对于崔夫人过分巴结的样子并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连傅府的丫头下人,都已见多了同样的嘴脸,竟全都神色不动,一概笑得温和从容,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态。
她们不在意,崔咏荷却比谁都在意,纵然是小小年纪,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为之骄傲的娘亲在人前出乖露丑,却不觉其辱。忍无可忍之下叫了出来:“娘,我们拜完菩萨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骂:“别这么不懂事,快来给傅夫人行礼。”
崔咏荷走上前,看着傅夫人,然后大声地清楚地问:“你是不是大恶霸、大坏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脸露惊色,看向崔咏荷。
傅府家人个个满面怒色。已经有人开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吓得差点没晕倒,想也没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咏荷的脸上,“你胡说什么!”随即转身,原本满布怒色的脸,在片刻间堆满了笑容,“夫人千万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
崔咏荷用手抚着被打得发红的脸,眼睛里闪着泪花,委屈而愤怒地望望娘亲,看看福康安,再看着傅夫人,神色却依旧倔犟,毫无认错、害怕或后悔的表示。
傅夫人惊奇地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儿,柔声地问:“为什么这样说?”
崔咏荷伸手一指最先两个豪奴,“你们这样凶,到处赶人。不管是戏文里,还有说书的讲的,好官都不会这样的,所有的故事里,都只有奸臣恶霸才会让手下骑马乱走、随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拦,眼睛望着母亲,低唤一声:“额娘。”
傅夫人看到儿子眼中哀恳之色,微微一笑,“他们是因为我要上香,所以来帮我驱散闲人,并不是故意要欺压百姓的。”
崔咏荷抬高了头,大声说:“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赶别人走,为什么你要上香就要赶别人走?为什么你上香时,别人就不能上香,不能卖东西,也不能买东西?你就是欺压百姓,你就是恶霸、坏人、奸臣。”
福康安又气又急,而崔夫人已经面如死灰,汗下如雨,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着崔咏荷,眼神异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媛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强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万别当真。”
傅夫人含笑摇头,“最难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对我说过真话了。她说得对,欺压百姓就是欺压百姓,并没任何别的理由可以推搪。”
“夫人!”一旁有家奴略有按捺不住,叫了一声。
傅夫人目光一扫众人,语气平淡,却暗含威严:“你们都听到了,她一个小女孩,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欺压百姓。纵然你们没有这样的心思,但久处相府,心性渐高,不知不觉就会看轻百姓,肆意妄为,于是,在百姓眼中,你们就成了豪奴恶犬。戏文里的故事虽假,道理虽浅,但的确很真,百姓对是非善恶的看法,也多是从戏文故事中代代传承下来的。百姓是不管什么朝政大事的,他们只知道,对他们好的人,就是清官,欺压他们的,就是奸臣。你们是相府门人,更要谨慎行事,宽容为怀,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败坏了中堂的清誉,就算国法容了你们,我的家法也不容你们。”
一众下人,齐声应是。
傅夫人这才回了头,目含深意地望着小小的崔咏荷,微微一笑,再对崔夫人说:“崔夫人,令媛聪明伶俐,又童真无忌,还长得这般清秀可喜,我实在是越看越爱。难得投缘,你又是我儿的长辈师母,咱们不妨也攀个亲戚,就将你这爱女许与我儿为妻,将来你我两家也好常有来往。”
崔夫人只觉得一脚踩进了云端里,全身轻飘飘地无处着力,浑如做梦一般呆呆地望着傅夫人。
福康安失声叫了出来:“额娘!”
傅夫人似是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般,平淡从容地微笑着对崔夫人再问了一句:“夫人以为如何呢?”
崔夫人张张嘴,困难地说:“我女儿蒙夫人抬爱,无比荣宠,我……”这样大的惊喜临头,竟令她连说话都不够通畅了。
这等小船不堪重载的样子,福康安看得多了,原也不在意,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岳母就太可怕了,崔夫人越是殷勤,他越是吓出一身冷汗。“额娘,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满汉不通婚了吗?”
“这也没什么,让老爷对皇上说说肥崔家举家抬旗不就是了。”傅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经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了,抬旗实在是至大的荣宠,一般只有国家功臣,或与皇室联姻才能得到这样的恩赏。一旦抬旗,家中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远远高于一般汉人,恩荫子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这是不是做梦的问题了,只知道紧紧抓住自天上掉下来的幸运。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爱,能够侍奉公子,是咏荷至大的福气,一切都依夫人的。”一边造声地说着是,一边已笑得似是一万朵花开在了脸上。
福康安又气又急,什么贵公子的风范全都保持不住了,一伸手指着崔咏荷,“额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这个小孩子吧。”
十二岁的崔咏荷已经到了勉强明白什么是婚嫁、什么是定亲的年纪了。大人的对话,令她更加愤怒。为什么要她嫁给这个人?虽然他长得好看,可还是个坏人。极度的委屈让她深深地厌恶,厌恶娘亲此刻脸上的笑容,厌恶娘亲在傅夫人面前手足无措、巴结奉承的样子。
为什么娘亲突然变了?变得这样陌生,变得这样让人不喜欢。
而这时,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于是满腔的怨气终于有了出口,就是这个坏蛋,是他惹出来的事,是他最先让娘亲莫名其妙变成这般可怕的样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我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你——
越想越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张口,对着福康安指到面前的手指狠狠地咬下去。
福康安自幼习武,力能伏虎,却万万不曾防备一个小女孩,被她咬个正着,十指连心,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打在半空中,又猛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小女孩,断然受不起这一拳,拳头顿在半空中,看着崔咏荷含恨不屈的眼神,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无奈,简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吓得大叫一声,忙伸手把咏荷拉开,一边扬手要打,一边弯腰躬身,对着福康安一个劲儿地赔礼。
崔咏荷看着娘亲这等卑躬屈膝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气和痛,任凭娘亲怎么抓着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委屈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博夫人全不动怒,反而失声而笑,“果然是个大胆的丫头,我就是喜欢她这份胆气,可以帮我管教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觉得天地间最委屈最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额娘,不论你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娶这个小丫头的。”
不等傅夫人答话,崔咏荷已大声地叫了出来:“娘,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嫁给这个大坏蛋的。”
福康安望望这个立场忽然变得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傅夫人似是更觉得有趣,轻轻伸手,从自己的发饰上摘下一颗明珠,“一时之间,也并无旁的凭证,这颗极品东珠是皇后娘娘所赐,就以此为文定之礼。”
崔夫人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福康安眼看着东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着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一般惨叫一声:“额娘,你到底是开什么玩笑!看到个略顺眼的小孩,就随便拿颗珠子替我定亲了?”
傅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以前你阿玛常给我讲古人的故事,记得汉人中像是有一位有名的诗人,有一日也是见着个小女孩,虽未成年,却非常可爱,所以就立刻拿明珠向女孩的母亲下定,约定将来这女孩长大就娶为妻子。如此风雅的典故,在你身上重现,你该高兴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也不看福康安惨无人色的脸,伸手一拉崔夫人,“来,我们一起去敬香。”
“额娘!”福康安简直是在哀嚎了。
傅夫人听如未闻,只管往前走。
“娘!”崔咏荷拼命想挣月兑母亲的手。
崔夫人一只手牢牢抓紧这个让自己一步登天的女儿,满脸的笑容,满眼的热切,却只管望着傅夫人亦步亦趋。
两个母亲就这样,全不理会儿女的意见,轻易定下了一桩亲事,只留两个受害的当事人,不断地发出全无用处的抗议之声——
“我不要娶她!”
“我不会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