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衮走了一趟拱月楼,回府正坐下稍作歇息时,服侍映庭的丫鬟立刻慌急的跑来告诉他,她不见了,带着简单的细软离开了!
「映庭!」
她的卧房,没人;会客的厅堂,没人;雪花纷飞的庭园,没人;女眷的住处、府里其他院落的每个角落,没有,都没有她的气息,她人不在那里。
夙衮急了,拉开喉咙不停喊着:「容善映庭,妳在哪?马上给我出来!」
犹不相信她离开自己的事实,他愤怒的叫喊,坐在结冰的池边等待,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畏惧他的怒气,柔怯的出来迎合。
可是,依然没有,回应他的是一个个慌忙走避的下人。
「该死!」她居然这么对他!
他已经查清楚真相,打算还她清白了,她怎能这么离开?
那日她誓死如归的表情令他觉得事有蹊跷,于是静心将事情想了仔细。
红院的二楼是夙府下人的禁地,陶陶的玉镯就放在里面,除了他,几年来没人获准上去,换句话说,若说东西遗失,也该只有他知晓,为什么在他尚未返回之前,府内就已有遭窃的消息传开?
这么说来,就是有人违命上去,并且事先放出风声!
而那个放出消息的人嫌疑最大!
于是,他扩大调查,终于查到一名近来行踪诡异的长工,发现他与芊芊往来密切,镇定目标,他立刻到拱月楼。
禁不住他的盘问,芊芊终于招出她歹毒的计画,原来她利用男人垂涎她身体的贪欲,买通了夙府的长工与杭州身手一流的窃贼,以内神通外鬼的方式为她办事,只因为她想报复映庭!
自长工口中,她明白了他与映庭目前的关系,知道陶陶对他的重要,竟善用她的遗物,以他的名义请人代送,栽赃给什么也不知道的映庭……
他能猜到映庭收到镯子时的心情,肯定是雀跃、无法置信的,毫无心机的她一定以为那是他示好的表示……可他却伤害了她!
她一定是对他死心了,因为从那天以后,每当见到他,她只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让他看到心碎的真正模样。
望着湖心,他的心陡地动荡起来,倘若有一天,再也没有人叫唤他的名字,他是不是会跟这池冰封的湖水一样孤寂?
过去的日子,他一直以为他能遗忘映庭,以为不去想起就不会有遗憾,直到今天她的离去,他才发现他已经开始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想念她的娇弱丰姿,心疼她因执着爱他而流下的泪水……
这件事让他正视了不少不愿承认的盲点,其实他早已渐渐淡忘陶陶之死带给自己的心疚了,不愿承认,终是害怕再次失去……
然现在他却告诉自己,往者已矣,他只想在她身上找回真正的夙衮!
他想保护她,想将她搂在怀里细声道歉、好好安慰,陶陶死后,他首次如此确定自己想要照顾一个人的心意!
爱一个人是付出,而被爱则是收获,他害怕付出,只想收获,很可恶,他知道……但,她知不知道,爱人对他来说太过艰巨困难,可是被爱,却能长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入侵他的心房,最后扎根,教他忘不了她……
他会找到她的,即便穷尽心力,他也会寻到她的。
因为他要道歉,要让她知道,早在她前来杭州找他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想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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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这阵子,杭州城一直不得安宁,已有不少人听见城郊那处废屋传出的婴儿哭声了,大家绘声绘影的传着,搞得人心惶惶,最后竟有人提议找道士来作法驱魂。
本该将这个讹言斥为无稽的夙衮,却主动提议由他先去探路,此举更是引起了夙家老爷与夫人的关心,可夙衮仍不改初衷,执意前往。
有种预感,他要找的人儿就在那里!
无法原谅自己竟疏忽了那么久,最不可能的地方其实是最安全的藏匿之处,已经举目无亲的映庭,可能就住在传言的鬼屋里头!
他还记得去年她曾自己一人进入废屋,那个屋子不若外观的破旧,她若有心躲藏不让他寻到,大家视为忌讳的鬼屋,自是最好的地方。
意识到就要找到她了,这一晚,亢奋的夙衮,睁眼到天明。
快些,再过快一点,他一直这么想着。
原来等待是这么磨人肺腑,这么焦虑难捱,短短一晚,他便已无法忍受这种摧心折肝的煎熬,他无法想象,一直等待着他的映庭,又是哪来的耐性等待他十多个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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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自林间散去,金橙色的朝阳穿过树枝,斜斜地照进林里,浓雾烟锁的景象,顿时成了一地金色流光,透明的闪闪发亮。
老旧的木门吱吱地响了几声,宁静的早晨,连绣鞋踏在泥地上的轻柔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咳!咳……」杭州人民传言的鬼屋,此刻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咳嗽。
「你怎么又一早出门了?你要我说几次,你的身子骨吃不消你再三的折腾!」藜藜跟在进门的映庭身边飘来绕去,担忧不已。
「我出去采菜了。」一年的相处,映庭已隐约可以看见藜藜的长相轮廓,再也没有虚幻、不切实际的感觉了。
「这事儿等李大娘过来再忙也不迟!」
「我不想事事麻烦人家。」
「怎么会是麻烦,我们可是条件交换,谁都没有损失!」藜藜可不认为自己占了对方便宜。
「藜藜,李大娘已经帮我太多太多了。」映庭感激的说。
一年前,她离开夙府后立刻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时她慌乱得茫然无依,是藜藜替她找到了照顾生活起居的人。
李大娘,两年前痛失爱子,她的儿子死于跋扈官家子弟的座骑之下,藜藜因为听多了往来百姓的闲谈,掌握官家子弟犯罪的证据,帮她替儿子报了仇,唯一的条件是她必须照料映庭的生活。
一年来,李大娘无怨尤的倾力帮忙,因藜藜完成了她替含冤惨死的儿子申冤的希望。她不但帮忙接生、哺乳,还设法送食物过来,令人感动不已。
映庭猛地又剧咳起来。
藜藜忧心得眉头都纠皱,「映庭,我看你还是回去找夙衮吧,你的病再不看大夫是不行的。」
「我不回去……」
「你还逞强什么,你眶眶自己瘦成什么样子,难道你想象我一样当惨死的冤魂吗?」
苍白的脸蛋,瘦小的身形,终年不见阳光的孱弱,仿佛太阳一升起,随时会蒸发一样……她的身子柔弱得像是纸扎的。
映庭不答腔,坐在矮凳上,略略倾身专心地移动绣针,那是一幅清水莲花图,她手巧心细,一针针刺得绵密,几缕秀彩摆荡在布面上,和丝线透出同样的光泽。
藜藜不放弃的继续游说着,意图扭正她已然偏差的认知,「夙衮其实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从往来的商旅百姓口中,可以知道他没有忘记你、一直在寻找你……」
「藜藜,不要再谈他了好不好?我知道自己亏欠于你,是我害你不能投胎,你不但没有怪我,还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你的恩惠我没齿难忘……但请你不要逼我回去他身边,他的心里没有我,他好会骗人的……」
说着,她落泪了,说好忘了他,可每回一提起他,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有人来了,我先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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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看到背对自己的身影,夙衮喉头泛酸,眼眶热了起来。
这是她的幻听吧?映庭不相信的回首,看到那个背光而立的男子,眼泪直直掉落。
夙衮立刻迎了过来,「哭什么,见到我不好吗?」望着掌心中的泪水,他的眼神变得难以言喻。
轻轻柔柔地,将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搂进怀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凹陷的脸颊,来回摩挲着,仔细品尝这段时光以来,岁月以及相思之苦刻划下的痕迹。
他的庭庭瘦了,原先就不怎么丰腴的体形变得枯瘦干扁,但她眼底的光彩依然清澄,看来似乎不为分离而神伤。
「不好!不好!你还来做什么?我不想再见到你了。」静静靠着他的胸膛一阵子后,映庭挣月兑他的怀抱,哭喊着驱逐他。
「映庭,别这样,我向你道歉,为我以前的所作所为道歉,但我不后悔使强得到你。」夙衮仍是搂着她,这回他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了。好不容易找到她,他要带她一起回去。
她肯定是听错了,夙衮向来是自信又自负的,这脆弱得足以打动每个痴心女子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他脸上,印象里,他永远无情,将她的感情玩弄于股掌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谁敢违背他的命令?
他怎么可能流露出这种令她心疼的软弱。
是梦呵,映庭自嘲的笑了起来,她自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夙衮没有可能说出如此动听的话语。
梦境与现实交错,她渐渐已能分辨真假,会说甜言蜜语的夙衮就是梦中幻影,真实的他冷漠、难以靠近,这其实很好区分,只是她一直欺骗自己。
「你是假的。」她悲哀地揭穿自己的梦境,「你是假的夙衮,休想再折腾我了!我知道他不会来的,他不相信我,怎可能还记得我?都一年了,要出现老早就出现……不要再欺骗我了,纵使你是真的,都无法唤回我的灵魂,更何况,你不过是由我的思念衍生出来的假象……」
「我一直让你这么难受吗?」她的凄诉间接道出了他的残忍,夙衮抚着她瘦削的小脸,好愧疚的问。
「不是你……」黯淡的瞳眸渐行渐远,飘荡到远方,想捕捉住一抹永远也见不到的影像,「是夙衮,他才是我消沉的原因。」
「映庭!看清楚,我是真的!」她眼中的哀戚令人心慌。
杂乱的思绪像浓云,纷乱地在他脑海里卷起,他感觉身体好像被抽掉了力气,从来不曾这么没有自信过。
映庭淡然一笑,「是真是假,再没有人能分辨得比我清楚,我好累,你是幻影也罢,借我靠一下吧,我好久好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似是等到一个最渴望的怀抱,也似找到了她需要的温暖,心神一松懈,她只想宣泄所有的压力,好好大睡一场……
人在届死之前,是不是都会出现幻影?倘若眼前的夙衮是来迎接她的死亡,她也心满意足了。
「我想睡……」意识浑沌,沉重压迫着眼皮,再不寻求解月兑,她不是崩溃就是自尽……这样也好,夙衮的幻影总算有个用处,能够陪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别睡!映庭,我还没说完!」夙衮惊恐地想摇出她的意识,又害怕伤了她,整个人紧绷着。
「别吵我,让我睡,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她低语着,「帮我照顾女儿,她是唯一教我放心不下的人,请你好好养育她长大……」
当一个女人将感情、身体全给了一个男人,她还剩下什么?他不能老是反复上演这种分合的戏,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无法承受每次的波折。
「老天!你帮我生了一个女儿!」夙衮这才发现躺在一旁安稳睡着的女婴,白白胖胖的样子回异于母亲的瘦弱,看来她将所有的营养全给了女儿。「你怎能瞒我一年的时间?」
原来,大家听见的声音不是鬼号,那是他女儿的哭声。
发现她的眼皮渐渐阖上,他不禁咆哮:「映庭!醒醒!不准睡!我什么都还没解释,你怎么能够就这么睡去!映庭!」
他从不曾将她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楚,那笑容,悬在唇边内美丽弧形,心满意足得令人嫉妒。
「映庭,醒来!」不知为何,他有某种预感,这回失去她,就再也救不回了!「我要你解释清楚,为什么你只放心不下女儿,我呢?你将我搁到哪去了?」
从前她想听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肯说,现在他想说了,她却闭上眼睛,似是不给他机会。
僵滞的身体,失去意识地从夙衮的手臂中滑落,倒在地上。
「映庭!」夙衮不死心的又拍拍她的面颊,发觉她还是同样没反应,「不准,我不让你离开我!」
他抱起她,飞快的步伐开始狂奔,轻快一跃,跳过许多草丛和石堆,迅捷的身手奇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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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衮抱着映庭离开后,藜藜才现身。
「夙衮呀夙衮,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再不来,本姑娘的幸福都要因为你而耽误了!」
第一次看到让映庭着迷狂恋的男人,藜藜发现她的眼光确实不错,夙衮的长相真的不凡。
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绝不会出错,一旦教她看上的男女一定可以成为一对。
月下老人的位置,根本可以换人担任了!
「哇……哇……」
当藜藜正无法无天的作着白日梦时,女娃突然扯开喉咙哭了起来,像在讥嘲她的厚颜无耻。
「喂,怎么你们两个自己走了,却将小孩留在这边?」对着门外大喊,如果情况允许,藜藜恨不得追出去。
两个多月了,她还是拿小婴孩没辄,面对那张天真无邪的哭脸,眼一眯嘴一瘪,她也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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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儿一有动作,夙衮马上握住她的小手,关切地问:「映庭,醒来了吗?」
映庭睁开双眼,看到不可能的影像,于是又闭上眼睛。「我又作梦了吗?」
「映庭,看着我,我是真的,这不是你的梦!」
他……有声音!?
映庭怯怯的再次张眼,那五官依然没有消失,望着,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抚触。
她怕,这是自己的幻觉。梦里太多次,出神凝思时也太多次,过度的想念化成好几个夙衮,来到她面前,恣意宠幸她。
「我的人是真的,心意也是最真诚的!」夙衮坐在床沿,将她揽进怀里,下颚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
映庭的心有些失序,怎么也无法排出个章轨来。「你是真的,那我呢?」隐约,她察觉碰触的真实感,心竟变得惶惑不确定。
为了不让自己总是受伤,所以她背道而行,以为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他,就不会因此而伤心,她做错了吗?为何逃得愈远,却思念得愈深?
此刻,光是贴着他胸膛,倾听着他的心跳,就能感到此生已了无憾恨,变得如此依赖他的她,该如何是好?
「妳是我的!你和女儿都是我的!」夙衮的眼神更加专注,抬起手,触了触丝般的玉颊,所有意绪,全藏在那双黑眸里,而那双眼,像海又像湖,巨大澎湃,却也看不见底。
映庭又再度听见他温柔的语调,也看见那双沉黑却火炽的眼瞳,不再冷冰骇人,她所有的委屈都因他的温柔而爆裂开来。
「你……真的是夙衮?」
「我是!我是五岁庭庭的衮哥哥,也是十四岁时候映庭的衮大哥,更是那个误会你的混帐夙衮!」
「你要还我清白了?」迟来的清白……他可知那时她心中的感受,那种心如死灰的冷寒心绪是如何噬咬着她?
「对不起,映庭,请你原谅我!你要怎么打我骂我都无妨,就是不要剥夺我补偿你、爱你的资格!」
甜蜜蜜的滋味,在映庭的心口化了开来,像是度过了漫漫严冬之后,终于见着了雪融时分的朝阳般感动。
她强烈地点着头,豆大的泪珠滑然滚落,模样让人又爱又怜。
「你说……你爱我?」她惊喜万分,眼泪如溃堤的江水,滔滔不绝。
「我记得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害你留下这道伤疤,记得你要嫁我为妻的约定……我什么也没忘!」
终于让她等到了,她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有话要告诉你。」映庭伸手紧握住他的大掌。
「什么话?」夙衮低下头来靠近她,拉开她过于紧握的小手,不解地看着她眼眉间紧张的神色。
「以后我可以……再像这样靠着你吗?」花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将这句话吐出口。
他伸手拭去她睫上的泪,「当然可以。」知道她一直爱得如履薄冰,他心疼。
「我可以再多在乎你一些吗?」
「我呢,我可以吗?可以像你在乎我一样的在乎你吗?」他忍不住敞开心扉,请这个等待他多年的女子给他一个机会。
「我一直都很希望。」这原本就是她所冀求的。
「当我变得很老很老的时候,你还会不会一样爱我?」
「会。」
「你呢?可不可以……一辈子只爱我一个?」
夙衮含笑地吻住她的唇瓣,「就等你这句话。」他音调沉沉的,像是在允诺誓言一般。
这是他对她的第二个誓言,他发誓,再也不对她食言……
编注:别忘了《禁屋系列》还有「藏艳禁屋」、「藏欢禁屋」和「藏心禁屋」。
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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