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一部) 第八章 作者 : 诺诺

“靖阳,回京月余,你此次是首次进宫来见朕罢?”烈阳静默地为自个儿面前空了的杯里注入清冽的美酒,酒是上等的波斯葡萄美酒,泛着艳红的色泽。

靖阳的眸轻敛,低低道了声:“臣知罪,请陛下恕罪!”

端了杯的指轻轻地紧了紧,指尖已是泛了白,自打三年前,御书房内,因他一言而起的争执,延续至今。往日,总是对他信任有余的靖阳,竟在不觉间形同路人。

轻咳了一声,烈阳注视着那人阳刚的面容,几年的戌边生涯,磨却了靖阳被子他娇惯出来的脂粉味,多了男儿的英武气概,心底还是有些欣喜的,纵然知晓靖阳这三年守卫边疆,是气恼自个儿赐死了他心上仙般的人儿。将浅酌了几口的杯儿放在了石桌上,烈阳的眸转望着亭外御花园内满园子的热闹春景。心头转的,却是那深切的抑郁,已是三年有余,靖阳终是未曾忘却那人。

幽幽地开了口:“昨儿个听御医言道,你这几日里身子有些不适。今儿个可是好些了?”

“陛下不必牵挂,靖阳健壮得紧!小小风寒罢了,不妨事!”淡淡地推拒了那骨肉至亲的牵挂,连一句皇兄也吝于开口。搁在膝头的掌,捏成了拳,终不得解开兄弟间的结罢?一个阿暖,便毁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比往日任何一刻,都晓得,靖阳为了那一个美人儿,恨了他这几年。心是苦的,他虽为人间极致的尊贵之人,却比不得那一个弱小人儿。

自打那谎言出了口,他兄弟二人之间,便已然隔了千重山,万重水,不复亲密。靖阳啊靖阳,为何不待朕好些?便是你待那人的十万分之一,也是甘愿。却为何,你只对那人好?难道只为了那人的倾国颜色?

靖阳,你可知,红颜终有老去时,至那那时,你可还会执着于那人?

靖阳啊靖阳,你难道也是个参不透皮相之人?心微苦,轻抬起眸,又往那只是浅了薄薄一层的杯中注满了清冽的美酒,此时却是猛灌入喉头,任那火灼般的刺痛,灼遍他的全身。灼得他一阵晕、眩,一张略显瘦削的面容,便因这灼烫,浮了两朵浅浅的红云来。他本也不是个擅酒之人,这酒落了肚,却是使得心头更是苦恼,纵然靖阳是浅薄之人,恋了便是恋了,这也怨不得他人。

“无妨便好,无妨便好!”低喃地笑出声来,烈阳的眸泛起了薄薄的水雾,那白皙的面容上明亮的双眸便显出一份艳丽的柔媚来。

靖阳望着那张白皙容颜上因那薄醉而显出的媚态,心忽地一颤,他望见的不是那份薄醉,望见的是那永远深不可测的眸子里显出的一份哀怨。哀怨?为何心头会泛出这一个字眼,是他眼花了么?待仔细地瞧,却见那双凤眸已是转向了他处。心道,应是自个眼花罢了,一国之君,何等尊贵权势之人,于这人世间要死要生,想要甚么,便得甚么?怎还会有哀怨之态?

这般想着,靖阳便不再作深处想了,可怜烈阳一份痴心,竟如此见不得天日,亭中两人俱是缄默,一时之间,竟只听得园子里的清脆鸟鸣,便再无他音。靖阳皱了眉,却又不知该如何解了这闷局。恰在此时,一只斑澜的彩蝶舞进了亭内。翩翩多姿的艳丽颜色,上下翻舞间,竟落在了手持酒杯儿的白细指尖上。

烈阳微眯了眸,轻笑道:“玲珑怎地还不来?她可是最喜扑蝶了!”

玲珑,便是吕玲,先皇亲封的玲珑公主,烈皇的发妻,烈阳与靖阳的表姐儿。打小,这兄弟二人便喜欢唤那娇俏的女子作玲珑,便是如今也是改不过来。

听了这一国之君提及了那素来便让他敬重的人物,靖阳刚硬的嘴角边始泛得一抹真切的笑颜来。他因那姐姐一路自腥风血雨中呵护他兄弟二人而敬重他的姐姐——玲珑公主,当今皇上的玲妃,浅浅的笑便漾满了整张面容,软了那满脸的刚硬:“已有些年未曾见玲珑了,她还是那般模样么?”

烈阳有些痴得望着那抹笑,心下甚是酸涩,脸上却未现半分,早惯了掩藏自个的真心实意了。轻张手指,那栖在那指尖的艳丽翩蝶便受惊地飞起,袅袅地消失在亭外的百花众中。

眸盯着那一团团开得极艳的花儿,烈轻柔地道:“玲珑说是带个人儿来见你,应到了罢!”

靖阳,你不知那人是谁,朕却晓得。朕一向便晓得玲珑与那人儿要好。

却是不曾阻挠。

一是不忍见玲珑失却了那真心的笑颜,玲珑自幼长于深宫,深宫中的险恶早磨却了那俏姐姐的笑,那人的到来,却使是玲珑的笑,一日比一日炫目,终是不忍阻挠。

二是那人生得静,悄悄地,无风无澜在这宫中度了三年有余,镇日里便枯坐于浮华宫中绣些花花草草,也不见得任何怨言,竟挑不出些微个毛病来使坏,对付那仙般的人物。

三是怕有些许的动静,便惊了靖阳,使得靖阳生了疑,那仙般的人物终是在三年前,他的口中逝去了得。

三年。三年,朕这心中竟是一点也不得好过,忧心靖阳你在边疆的安危,忧心这仙般的人物终会让你寻得,忧心……

今儿个,鬼使神差地应了玲珑的点子,在这御花园中,邀了靖阳,也请了那在靖阳心中故去了三年的人物,一同赏那奇花斗研。

是试探罢,探那人在靖阳心中的份量罢!

靖阳,莫舍了朕,可好?若是把那人给了你,你可会疼朕一些?可会对朕好些?

靖阳……

万般心思,却在转眸间顿见那人时,化作了飞烟。

好美!那一袭染了春色的衣裳,自春风间泛起些微的涟漪,犹如平静湖面起得微波,那乌发堆云间的一抹深以,竟衬得那人如此娴静端庄。不曾瞧见那面容,便自被那份出尘的气息压了魂魄。一步一步间,只见那渐近的人儿,绿柳,红花,彩蝶,统统地消失了在眼前。心心所念的,只有那倾国颜色:

眉,似柳叶,似新眉,更似那远山的一抹笼翠。眼若秋水,如寒星,却在流转之间有了水的柔媚,星的清冽。鼻如玉雕,像雪砌,是鬼斧神工也雕砌不出的无瑕。涂丹染霞的红唇,犹如人间不曾见的一抹朱红。

褪却了三年前那孩童稚气,长成的身量轻盈如柳,衬了那颜色,果真是个仙人。

烈阳望了,心也醉了,这般美丽,怪不得靖阳痴迷,便是连他,瞧上这一眼,也是心折了。只是,这心,终已是给了这浊世间的人了,烈阳这一刻,却不敢看靖阳,怕见靖阳此刻的神态。

只听得,心如鼓擂。

“阿暖——”

身边的靖阳,喃喃得,道了两个字,听起来甚是吃力,似是用尽了气力一般。只刻的心情,怕是只有靖阳自个明了。心头绕得,是惊喜,是诧异,是想念,也是苦涩。

惊喜的是这人儿竟尚活着,虽改了妆扮,俏了颜色,却仍是一眼之间便认了出来。诧异得也是,这人儿竟还活着,更是改了妆扮,虽是柔弱,却终是男儿身,这一身衣裙,却是女儿家独有。

想念,这三年有余,这只在梦中出现的绝色,活月兑月兑现在了面前,想念便如潮涌。苦涩,却是此刻有方有的,靖阳竟突觉,他已离了这人儿千万里之遥。这人,在这宫中三年有余,这般打扮,应已是皇兄之人了。

皇兄二字,终是压在了心头。

“阿暖站定,一双眸儿静静地望了亭内把眼望他的两位男子。一位是人间帝王,一位是尊贵皇胄,俱是人间富贵,他心间竟无一丝惊惧。

烈阳抬了头,转了眸,瞟了靖阳一眼,却见靖阳的面色平静,望不出一丝心思,心下却有些怕了起来,瞧不出靖阳心思,瞧不出靖阳意欲何为,这沉静面庞间,有的却是满山满楼的风雨。

“靖,你竟这好几年也不来瞧我!”玲妃,见场面不大得劲,便忙上前来打了圆场,一手拉了阿暖在亭内坐定。

“玲珑,是靖不对!”靖阳抬了眼,望那柔媚颜色,心间也是波涛汹涌,三年有余,这人儿已是少了眉间那浓浓的抑郁。应是皇兄之功劳罢?他怎知这三年,阿暖满心的愁苦虽未曾减,却已是懂得了收敛,只因不忍伤了玲姐姐对他的满心呵护。

“那便是该罚,罚酒三杯!”斟满了酒,放至靖阳面前,吕玲刻意掩了心头那份疑惑,靖阳却似识得阿暖!

却不料,一只手儿抢了那酒杯儿。

“不必罚他,合该是罚朕!若不是朕夺了他心头所爱,他又何必恼朕恼了三年!”烈阳已是微醉,平日的沉稳皆退了去只留了那份孩儿任性,夺了酒便猛灌了三杯。

吕玲是何等聪明人物,只一眼便知晓了这兄弟二人这几年的僵局却是因了这绝代颜色。转眸间,只见那阿暖只是坐着,沉静的秀颜那般自在,不为烈阳的醉语所惊。

终是晓得了阿暖为何不喜见烈阳了,却原来他喜的是靖阳!只是烈又喜欢着阿暖,这又该如何是好?

吕玲虽是聪明,却终不是局中人物,又怎料得其中缘由,所猜想的,却与事实差了千里之遥。

正待想些法儿,却见烈阳饮了酒,便拂了衣袖,起身离了御花园。那步履间已是踉跄,心下担忧,虽是明了放阿暖与靖阳独处不妥,却仍是追了烈阳的脚步而去,她终是担忧烈阳多些。

这亭内,只留了靖阳与阿暖。

“随我走!”靖阳心头千言,出了口,却只化了这一句。

淡淡地笑了,阿暖凝视着那王爷,这王爷也是一个人物,却为何总是参不透?这几年,不难晓得,这王爷竟为了他,与当今的皇上呕了三年。可笑,可笑:“王爷,阿暖心间已是有了人了。”

三年前,未曾告知,是阿暖的错。

靖阳变了颜色,猛地攫了那如玉腕儿,厉声道:“你定是要负我么?”

负他?阿暖有些怪道地望着那靖阳王爷,从不曾给过,何来负他之言?心下已是生了厌恶,腕上虽是剧痛,却至不了心间。浅笑着直视靖阳:“阿暖何曾负过王爷?”

靖阳心虚,气势一泄,便松了手,低眸见那如玉的腕上已是青肿,淤痕一片,虽是气恼,却终是不舍,便执了那素腕,小心地揉搓散淤。

阿暖垂了眼,轻声道:“王爷喜得只是阿暖这身皮囊,若是王爷执意想要,问陛下讨要,阿暖给便是了!”

靖阳一愣,压了心头欣喜,捧了那沉静面庞,却见了那水瞳中万般哀戚,心便疼了起来。

“只是,阿暖这心,却是万万给不得王爷!”泪落了眸,阿暖却是笑着,世人何苦执着这易老的颜色?也罢,守不得身,便守这颗心罢,这颗心,只是给了楚家哥哥的。

手一颤,无力地滑落了。

楚书行,楚子敏!

靖阳心头的恨意便涌了上来,那文弱书生,哪一处也比不得他,为何让阿暖倾心相许?冷冷得笑了:“你若是执意如此,那么,我便如你所愿,向皇兄讨了你!”

言罢,靖阳恼怒地起身拂袖而去,只留得阿暖独坐亭间。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只是却甘愿被伤,奈何,奈何!

端了桌上的酒壶儿,倾入口间,何妨一醉,便是片刻忘却,也是安生……

月上柳梢,已是深夜。

阿暖半醉半醉,由着几位宫女与内侍半扶半拉地将他送回了浮华宫。

“娘娘怎生醉了?”粉黛扶了那晕沉沉的主子,拿眼问了那些个宫女内侍。

宫女内侍似是与粉黛相识:“主子吩咐奴婢们将月妃娘娘送回宫。”

“那粉黛代我家娘娘谢过玲妃娘娘!”粉黛果然与那些个宫女内侍们识得。

阿暖虽是半醉,神智却是清醒,心道:却原来是玲姐姐宫中之人。果然还是玲姐姐待他好些,今儿个若不是玲姐姐,他便是醉死在了御花园,世间也只是多了一抹名唤阿暖的孤魂野鬼罢了。

心下不禁有些怅然,这宫中,却非久留之地。恍惚间,又怀念起锦绣山庄来。山庄里那些花儿,正是开得艳的光景罢?

“娘娘?”低柔地轻唤,粉黛出声轻唤那月光下的俏丽人儿。

却唤得了阿暖晕陶陶地抬了手儿轻摇:“莫吵,莫吵!”

粉黛皱了眉儿,望着那抱了廊柱立着憨笑的俏主子,这主子平日里安静得紧,何曾见过这般娇憨面容,伴着醉后染霞艳色,叫人看得失了魂,强自定了心神,上前扶了那人:“娘娘怎得醉成这般光景?”

阿暖听了,立时便瞠了一双美目,笑道:“不曾醉,不曾醉!”

粉黛好不容易将那俏主子与廊柱分了开来,听得主子回话,想笑却又笑不得,心道,果真是醉了。嘴角便浮了笑,顺了主子的意,柔声慰道:“是,是,娘娘不曾醉,是粉黛醉了。”

“对,是粉黛醉了!”阿暖将身子倚了那玲珑身段,嘴里喃喃地胡言,脑间真得有些个糊涂了。

小心地将那醉态憨然的主子哄进了寝宫,安置在榻上,转身去取了一套宫装,想予那醉了的人替换,一回身,却见主子已是和衣抱了锦被正自好眠。不由地浅笑了摇头,贪杯了的主子此时望却,恰是一个娇憨的孩童,可爱得紧。不忍惊了主子,便点了主子最爱的檀香,由着那袅袅青雾迷了整个浮华宫,粉黛缓缓地伏在了主子腿边,朦胧入了梦乡。

梦中,隐约见了那绝艳的主子,浅浅地倚了宫门,露得一脸幸福笑颜,而她,则是伴着主子,一身的欢愉。

是主子得了宠罢……

阿暖张了眼,只觉头痛欲裂,轻轻动了身子,却觉腿间沉沉,压得他动弹不得,拿眼看了,却是宫女粉黛正伏在腿上好眠。一回想,便忆起了昨儿的情景,心知是自个儿醉了,是这宫女在一旁侍候照料着。

低首细望,见那宫女俏丽的脸儿漾着甜笑,心想怕是好梦正浓罢?便不忍惊扰了那好梦,这些年在宫中,他也不曾有一个好梦……

把身子倚在了床头,抬了眼望着窗,一缕光亮,自窗格的雕花镂空缝隙间穿了进来,阿暖心道:时辰已是不早了,怕是已退了早朝罢?果不其然,耳边隐约听得了散朝的牙板之声。

靖阳王爷昨日的话,犹在耳边,问皇上讨了他去,阿暖便轻轻地叹了一声。此刻的靖阳王爷怕是已候在了御书房内,等着那下了早朝的君王。

问那人讨了他去,这不是存着心激那人么?阿暖苦笑,不知靖阳王爷终究是聪敏还是愚钝,竟瞧不出那人的一片心思。许是那人藏得太深了,令世人都迷了眼。

为何自个却是一望便知了那人心思?

却因是怀了那人一般心思。只是那人更苦一些,恋的是自个儿的骨血至亲。

腿有些不适,阿暖俏眉微颦,却无唤醒那宫女之意。他晓得这宫女叫粉黛,粉黛,三千粉黛无颜色,深宫丽人,哪一个不是艳色逼人?只是,当红颜老是,落得的是冷宫凄凄……

侧自细看粉黛模样,心下不由好奇:不知粉黛缘何入了宫。听人说道,这深宫之中,便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若是在平常人家,如粉黛这般模样,这般年纪,应早是许了人家的。可惜,终是入了宫。更可怜的是,不若凡人所想得,侍得君王,为妃为嫔,终是做了一个服侍人的宫女。

不知,粉黛可曾后悔入了宫?

正自出神,眸子却对上了一双惺松睡眸,不觉间粉黛已是醒了。柔声问询:“醒了?可是还要再睡会?”

粉黛愣了片刻,一会儿便醒了神,不由地大为慌乱。这宫中,虽不比得他处,只有她一个宫女,这主子也比不得他处的主子,平日里待她极她。只是,终是不该枕了主子入了眠,这是乱了规矩的。

“粉黛失礼了,请娘娘恕罪。”粉黛慌乱地磕了头。

望了那一脸的不安与惊惶,阿暖心知粉黛怕他恼怒,便暗自叹息,这深宫之中,诸多礼节,便生生地把人弄得失了坦诚。

“无妨,你去打水,予我梳洗罢!”柔声吩咐,解了那宫女的慌乱。

“是!”粉黛起身,出了寝宫。

阿暖依旧倚着床头,未改姿态。实因一双腿,早已失了知觉,闭了眸,心思又转了开来,不知靖阳王爷与那人之间,究竟如何。

是靖阳如愿得了他?抑惑是那人拒了靖阳?

正自出神,却听得“哐啷”一声,是盆子打翻在地了。应是粉黛错手罢?只是,粉黛素来稳重,如此惊惶举动,实是少见。心下喟叹,终是来了,却不知是那二者中的哪一位。

一张眸,对了一艳丽面容。

眉是浓眉,眸是凤眸,鼻微挺,唇朱红,乍一望是平常不过,配得了那王冠龙袍,衬了那抬手举足间的尊贵霸气,竟也显得艳丽无双。

轻揉了双腿,解了少许的酸涩,阿暖有些不稳地下了床榻,在那人面前稳稳地跪了:“臣妾参见陛下!”

烈阳愣神地望了那跪在面前的绝艳丽人,依旧是昨日所见的妆扮,只是,发微乱,衣微皱,比昨日所见少一份端庄,却多一份娇媚慵懒。来时的万般愤恨,却在见了这人的瞬间,发作不得。

愣愣地立了,良久方才回得神,抬了手扶了那人:“爱妃平身。”

阿暖闻言,不由莞尔,这人世间,处处犹如做戏,而自身更是其中一角。低眸柔声道:“谢陛下。”一转眸,却见了那人明黄龙袍下摆湿了一片,想必是撞了粉黛手边了。不知粉黛现今如何了,湿了帝王的龙袍,想必也是一个死罪。

有些担忧,却不曾开口,因是知晓,即便是开了口,也作不得甚么。

兀自起了身,开了衣柜,自柜间取了一袭衣衫,替那人换下。

“你这宫中,怎会有男子服饰?”烈皇好奇,这穿在身上的衣衫,质地柔滑,做工精细,那绣在衣上的松、竹等淡雅气节之物,甚得他喜爱。不由得出声询问,言语之间却忘了阿暖也是男儿之身。

“臣妾自个儿穿,不成么?”阿暖浅笑地拂了那衣上皱摺,眉间显了几分惆长,每一季,便便凭着脑中的影儿,为楚哥哥做一身衣裳。几年下来,也做了好一些了,堆了一柜子,平日里,粉黛也好奇,只是,她何尝晓得自个的心事。不过,这衣裳穿在了这帝王身上,竟凭般合适,仿佛是为了帝王而做。

瞧了那精致眉间的惆怅,烈阳讷讷地在椅上坐定了。这衣裳,不是眼前这人所能穿的,眼前这人,虽是男子之身,却是婀娜身段,艳丽逼人,穿不得这衣裳。隐约间,忆起了这人曾言,心中似有一人。这衣裳,应是为那人所制。

心下不觉有些苦涩,靖阳,你为何非他不可?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对着这面前之人。

一人,原是怀了万分恼火而来,来了却不知缘何,星点怒火也不见了踪迹,现今,引得一份伤心情事,半晌默不作声。

一人,是打定了主意,见招拆招,绝不主动开口,免得恼了那人生气,也是静不作声。

这偌大浮华宫,静得没了声,只剩了两个人,你瞧着我,我望着你。

良久,烈阳才轻咳了一声,开了场面,终是帝王,聪敏些:“朕来了这些许时候,怎得连盏茶也不见?这宫里的奴才,真是该死。”

唇畔浮了浅笑。起身在柜间翻找前些日子玲姐姐放在他处的上等碧螺春,不知粉黛怎样了。冲了茶,小心奉上:“陛下,你怎生忘了,我这浮华宫中,里里外外便只有一个奴才。这奴才适才泼了陛下一身,想必早被陛边的侍卫拉出午门斩首了罢?”

啜了一口茶,茶一入口,便吐了出来。这水竟是冷的,皱眉望了那沉在杯底的绿叶,可惜了上等的碧螺春。皱了眉,凤眸睨了那丽人一眼,却见那人不慌不乱地取了一方白帕,伏在他的腿边,擦拭着那摊水渍。细一思量,他入宫这些时刻,除了适才那奴才,竟真的未再见一个宫女或是内侍。

一回想,却原来是自个冷落了这人。是因了靖阳之缘故罢,他一封了这人为妃,便未曾再问及此人。这宫中,除了玲珑,又有谁知晓这人所在?冷落也是难免。便是冷宫,也比这浮华宫多些人服侍。这宫中,竟比不得冷宫。

轻轻地掩了尴尬:“你唤那奴才进来罢,朕此得只身前来,未带侍卫。”

此行,不应带侍卫,他不愿见宫中人,见了他失却礼数的模样。

松了些微口气,那宫女应还是无恙。举步出门,却见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宫中青石砖上,一身湿冷,满脸惊惶。

怕是吓坏了。

轻轻地唤了粉黛,进去收拾。见粉黛白了容颜,收拾妥贴,又端了那壶冷茶出去。

“你为何不怕朕?”向来,宫中人便惧他,那宫女的模样,也是怕他之人。泰半是因为当年,他夺位之事。当年的凶残,保得了他的平安,顺当地称了帝,却也使得宫中,朝中,俱是惧他之人。

便是自幼伴他长成的玲珑,虽是见不得惧色,实也是有些惧他得罢?悻悻思索,心下虽是不甘,却未曾显露。

“不,”阿暖抬了头,淡然回道,“臣妾怕陛下。”

微怔,烈阳对上了那清澄如水双眸:“为何?”

“陛下乃一国之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民。民之生,之死,皆于皇上一念之间。故而,臣妾应怕皇上!”阿暖转了眸,那些人却是一个纯净之人,不若坊间流传那般英武高大,望去还有些许文弱之态。虽是如此,那人仍是自争权夺位之战中雄霸天下之帝王,举眉之间,自有其尊贵姿态。

烈阳怔然,苦笑出声:“天下人,都怕朕么?”

“本也该惧怕皇上才是!”阿暖悄然起身,立于那人面前,抬了手儿轻抚那面容,那人,也是寂寞之人。

闭了眸,感受颊上那抹微冷,生平,第一人未经他准许便敢抚模于他,想恼,却恼不得。只有满怀寂寥。

“莫哭,王爷不懂你,那是他愚笨!”阿暖柔声劝慰。世间,惟有情字最是伤人,便是人间帝王也难月兑逃。

张了眼,烈阳微恼:“朕何曾哭了,你再胡说,朕便赐你三尺白绫——”

兀自逞强的话音,却在望见那白皙指尖的一抹水痕后崩然失却,禁不住喟然轻叹。抬眼与那丽颜对望:“朕来此,原本是要——”

“皇上来此,原来要做甚,与阿暖何干?”虽是与他相干,此时也是提不得。浅笑地揽了那强作笑颜之人入怀,人间至尊,不会让人见了他狼狈时的模样。耳边闻着那浅浅啜泣,阿暖只觉酸楚,何时,自个儿也懂得慰藉他人了?

粉黛悄然捧着那沏好的碧螺春退了开来,离去时,尚不望掩了宫门。在她眼中,适才那幕,却似皇上揽了绝色的主子,亲近。

心下难掩欢喜,这一宫的寂寥,终是该换了热闹罢?

吕玲急急闯了浮华宫。适才听闻靖阳与烈于御书房内大吵了一番,而后便有奴才见烈一脸暴怒地往浮华宫而去,心下便担忧起那宫中的阿暖来。

一脸的忧色,却在望见了寝宫内蜷了身子,伏在阿暖怀中好眠的容颜后,化作了满脸的诧愕。烈竟在人怀中睡得凭般沉。

自打宫中巨变,烈便无从好眠,便是与她一起,也是浅睡即醒。星点动静,便惊了他。

而今,自个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凭大动静愣是没吵醒烈。

阿暖抬眼望了玲姐姐,朱唇边现了一抹笑。

吕玲望了,也回以笑颜,心下却是有了定数。

阿暖在这宫中,果真是个异数。

悄然退却,吕玲站在宫外,望了头顶一片青天,轻轻摇了头,靖阳,靖阳,莫怪姐姐不帮你。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阿暖,却也只有一个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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