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暖张眸,只觉心惊肉跳,满怀不安,心下是又惶惑又惊怕,怎生无端端地梦见了那千年未曾谋面的玲姐姐来着?
依稀记得,当年玲姐姐出家修行,自烈阳与靖阳大婚便自出了宫,此后音信杳无,一晃眼,人间已是千载岁月悠悠而过,梦中一见,玲姐姐红颜依旧,只是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瞧去倒真地似修成了正果一般,只是,无端地,玲姐姐入了梦,劝他离了楚哥哥做甚么修行去,还道他是颇有慧根……这莫不是他将与楚哥哥即将分离之先兆?
这般想着,更是惊了一身冷汗出来,凉风吹过,只觉背上发冷,不觉拥紧了暖被,这一拥,忽地觉出几分不妥当来,自个儿这是在哪一处呢?
抬起了眸,四下张望,只见顶悬硕大明珠,华光灿灿,照得帐内莹莹生辉。低眸又见自个睡得是黄梨木雕花大床,拥得是金丝华被,枕得是汉玉暖枕,又有鲛纱织就帐帘,将个帐外风景掩得朦朦胧胧,却是把个阿暖瞧得迷迷糊糊,这是何处?
阿暖惊慌之中,又隐约见帐顶似有突起之物,不由微微坐起身,就着珠光一瞧,这一瞧,却是把个俏阿暖瞧得面泛桃花,羞不自禁,你可知为的是哪般?却原来,这帐顶之上的黄花梨木精工雕刻,刻就了无数小人,有男有女,抑或是一男一女,或是二男交缠,或是二女依偎,也有一人自处,却俱是赤身,作了羞人姿态。阿暖轻啐了一声道:“啐,哪一个人,羞也不羞,把这些羞人之事,雕了出来予人看,也不怕人笑话!”
阿暖语音正落,却听得冷笑一声:“姨夫人,此处是廉王府,又仍是王爷卧房,既便是现行做了房中事,也无人来看,既便是有人来看了,也不敢笑话予王爷与姨夫人的。”
阿暖突听得有人说话,不由吃了一吓,急撩了鲛纱帐,往外一瞧,却见鲛纱帐外,触目所见之处,名画古玩,珍奇异宝,即便是普通家什也是镶金裹银,华光灿灿,极尽奢华之能事,四下张望,却是不见说话之人,不由心下犯疑,奇道:“怎生不见人哉?”
“姨夫人,小人在此。”阿暖语音正落,已是有人回了,再一望,却见床榻之旁,立了一个五旬有余之老翁,阴着面容,拢着袖,作了恭敬姿态,一双眸子半眯,却分明是鄙夷神情。
这人阿暖是识得的,分明是这王府里的大管事,王爷身边的红人,姓简,人称大管事的便是。
只是,他分明记得自个儿入睡之前,尚与楚哥哥在那似水楼上,极尽缠绵之事,怎地无端地来了这一处陌生所在?
那简管事施施然,不紧不慢地靠近了阿暖身边:“啊,姨夫人可是醒了,小人在此候了多时了,姨夫人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阿暖犹犹疑疑,却是不知该如何问出心中疑惑,一双艳艳红唇张了又合,一张玉面显了忧心神态,显出几分楚楚可怜姿态。
简管事看在眼中,心中暗自冷哼一声,此子果然是个狐媚之人,王爷便是被这一付狐媚姿态迷得丧失了心魂,进而才会遭遇残身之苦,可恨可恨。只不知大贝勒与这狐媚子之间究竟是何等关系,这几日他屡番查探,得知大贝勒夜夜宿于落柳居之似水楼,明里面是大贝勒爷孝顺了王爷,悉心照料了新女乃女乃,暗里做些甚么,却是天知地知了……他几次前往似水楼,却屡番被棋官与画官那两个奴才所拦,瞧不得究竟,只是,看这姨夫人一次比一次娇艳的模样,便可知大贝勒与这狐媚子之间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原欲在王爷面前将此番事情抖落出来,可又苦于无甚确凿证据,只得暗藏了心思在月复中。这几日王爷身子日见好转,便吩咐他将这狐媚子接出落柳居,他心中暗喜王爷终究是要处置这人了,今日一早,便候着大贝勒出了王府,他便赶忙上了落柳居,将这狐媚子接出来,哪晓得王爷却是吩咐,将姨夫人好生安置在这珍宝阁内。
这珍宝阁原是王爷起居之所在,后因王爷新纳了这狐媚子为妾,便另置了一处新居,怎料得洞房花烛之夜忽生变故,真真可谓是乐极生悲。这珍宝阁因珍藏了廉王府数代珍藏之宝贝故而得名,王爷未曾迁出之时,是守卫极为严秘,便是他也须跟随在王爷身边方得进入此处,却是料不得王爷竟会将这个残了自身的狐媚子安轩了在这一处,难不成,王爷真个是喜欢这狐媚子到了骨子里,舍不得动他一根毫毛不成?
便是以他侍候了王爷几十年,也猜不透王爷将这狐媚子安置了在这一处,究竟是何用意。简管事心绪百转,不过是一瞬之间,他是个玲珑之人,若不然怎生在这王府之中混得这般地位,虽是不喜这孟家小爷,面上却是挂了万般讨好笑颜,假意道:“姨夫人可是疑惑怎地来了这一处么?姨夫人可听好了,自那一日变故之后,王爷一直昏昏不醒,昨日方才好了,虽是姨夫人对王爷不仁,奈何王爷对姨夫人却是不能忘情,听得姨夫人这些时日皆在那落柳居中调养,并无奴才照料,大为震怒,即命小人将姨夫人安置了在此好生照料。此处原是王爷起居所在,而今虽是闲置了,起居应用之物倒是一应俱全,奴卑丫环也在门外候着,姨夫人只要叫唤一声,便可进来侍候,姨夫人,你可是喜欢这里?”
阿暖在这王府里几年,别人是好是坏是不晓得,独对这简管事却是如雷贯耳,简管事可是个笑皮虎,明里笑呵呵待人极好的模样,暗地里却是仗着王爷信任,作尽了恶事,且不说远的,近的便有一桩,楚哥哥房里的那个琴官便是一件。琴官人长得有些标致,性子又有些浮夸,这简管事便看中了这一处,把个琴官药了,送了予王爷讨好,使得琴官最终是不得好死。眼下,瞧见这简管事满面堆笑,阿暖不由浑身起了寒颤,心下暗自呼救:楚哥哥,眼下你是在何处?你可晓得阿暖正身陷险境,需你前来救的。
简管事见床榻之上,娇滴滴俏生生的一个美人儿面色青白,一付惊怕模样,心中不帖暗自得意,你个狐媚子也晓得惊怕么?眼下虽不晓得王爷打得是何等主意,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是我却是容不得你这狐媚子在王府里作威作福的,眼下且将你安置在此,大贝勒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明里问了王爷要人的,且容我抓住尔等把柄,一并交予了王爷,那时,再看王爷如何处置。
简管事虽然不知自个主子是作何打算,却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个狐媚子不得善终,这般想着,嘴上更是涂了蜜一般对阿暖言道:“姨夫人可有何吩?若是无事吩咐,王爷那边还等着小人前去侍候,且容小人告退。”
阿暖眼见简管事施了礼便要退了出去,心下不由有些着急,他于这珍宝阁内,便如鸟入鸟笼,好似被囚禁一般。此处名为珍宝阁,又珍藏甚多珍宝,防守必然严密,甚至可谓固然金汤。且他此时借用孟家熙云的身子与身份,名为王府新进的姨夫人,此处又有众多家丁把守,楚哥哥又名为王府贝勒,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应如何与楚哥哥相会,寻求解救之法?
这般想着,阿暖不由一急,急忙唤道:“简管事……”
简管事听得阿暖唤他,急忙转首低身施礼道:“姨夫人有何吩咐?”
阿暖犹豫半晌,面上浅浅地泛开了一朵羞羞的笑颜,柔声唤道:“简管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简管事可否帮忙?”
简管事眼瞧这俏人儿那一张如花面上泛开的一朵羞羞笑颜,一双浅浅梨涡将那一个人儿衬得粉女敕女敕,娇滴滴,真真个是美人儿,心下冷笑道果然是个狐媚子:“啊,姨夫人可有何吩咐?”
“简管事,我在王府内人生地不熟,甚么人也不熟,只有先前照料于我的棋官还有些熟络,可否……”
简管事何等聪明,自然是晓得阿暖言下之意,哼,棋官乃是大贝勒身边贴身亲信,若是让他来照料这位新姨夫人,岂不是大贝勒借机勾搭这位姨夫人么?双唇一张,正待拒绝,忽地脑中灵光一现,转念一想,正愁手中无大贝勒与这位新姨夫人通奸罪证,眼前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么?虽是棋官是贝勒爷亲信,只要他予贝勒爷牵桥搭线,自然有纰漏之时,做不得完美无缺的,至了那时,何愁无机会将这新姨夫人好生惩治了!这般一想,便低首道:“啊,姨夫人可是要将棋官要了来侍候么?这个倒是不难的,只需贝勒爷首肯了,便可了。姨夫人可稍待一些时候,且容我去禀明贝勒爷,再回了姨夫人,这般可好?”
阿暖想也无他法,只得颔首赞同,眼瞧着这简管事出了门去,那一双门合了,整个房内便空荡荡地,无了一丝人气,虽是珠光宝气,华贵富丽,却是比不得那似水楼上柔情蜜意让他觉着舒心暖和,万般愁绪不由化作了一声悠悠长叹,楚哥哥,阿暖如何才能再次与你相聚?
寒楚轻啜了一口茶,将手上茶盖了,置了一侧案上,面上堆了笑,看着坐于上首的那一个白发老者:“查大人,许久未见,身子近来可好啊?”
“亏得大贝勒惦记了,老朽已是风烛残年,苟活于世,好与不好皆不过如是罢了。”老者抚须笑回道,“倒是大贝勒久未曾见,近来可好?”
“寒楚身强体壮,自是好的。”寒楚笑回了,又端了杯盏轻啜了一口茶水,“只是……”
老者见寒楚面上有些忧愁神情,颇为苦闷的模样,不由小心问道:“贝勒爷可是有甚么心事?你我并非外人,只管讲来便是。”
那老者姓查名泽润,乃是现任九门提督,统管京中大小事宜。且看他今日权高势威,前些年还不过是个升斗小民,科举三十年也不得高中,实在无法,便花了些银子,捐了个候补知县,官同七品。因他为人善于钻营,托了不少关系,入了前任九门提督门下,又因他颇懂歧黄之术,将九门提督多年顽疾治愈,颇得前任提督信任,一路提拨,做至了直隶两省的巡抚。前些年,前任提督获病,辞官归故调养之际于圣上面前大力举荐,查泽润才官至九门提督,自此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查泽润话中并非外人之语,也是不假,寒楚之母乃是前任提督察克尔之独女,他又是察喀尔门生,一路官运,全拜察克尔所赐,自然是对其后人百般亲近。且寒楚又乃廉王之长孙,这世袭王爷之位,少不得由他来袭承,多些亲近自然是好处多多,瞧见寒楚面色沉郁,自是少不得关爱一番。
寒楚长叹一声道:“提督大人近日可曾办过这样一件案子?”
“哪一件案?”提督衙门管的是全京城地界上的事体,且寒楚又未曾言明,查泽润自然是不晓得的。
“前几日,顺亲王府可有人来报人口走失之案?”寒楚起身,凑近查泽润,压低了嗓音,问道。
查泽润轻咦了一声,这人口走失原也不是甚么大案子,这廉王府的贝勒爷是如何晓得的?这案子也不过是才交上来几日,因又有些奇异之处,他倒还是记得,那走失的人口乃是顺亲王府上新近买近的一个伶人。这京城里达官显贵们狎玩伶人之事,早已不是甚么隐秘之事,这顺亲王府新买的伶人自然也是月兑不得这等用途。那伶人名为走失,想必是禁不得玩弄,逃将了出去。此等事体也是常见的,一般买家虽也会挂了名报了走失,却是少有仔细追究的,这回子却是颇有些奇异。
第一处叫人奇怪的便是这报案之人,却是顺亲王府的贝勒亲自上了门挂了案的,第二处奇怪,却是这顺亲王府拿不出甚么买卖契约,也对那伶人来处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有一处奇怪的是,那顺亲王府的贝勒爷说那伶人之时,一会子是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子又是柔情款款,一付子牵挂模样,显是动了情的模样。这一处,倒是让他奇了一番,顺亲王府的贝勒爷平素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却多是逢场作戏了的,少有动情的,这走失的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得顺亲王府贝勒垂青,还不足逃了的呢?
眼前这会子,又有这廉王府的大贝勒问起,更是添了一处奇的,这伶人走失,怎又扯了上廉王府呢?
寒楚见查泽润一双昏黄老眼咕碌碌直转,显是晓得此事的,抬首使了个眼色,画官会意,自袖中取了一个精致匣子来,递了予寒楚。寒楚接过,将匣子塞了至查泽润手中,轻笑道:“提督大人,这是晚辈一点心意,你且收下,那件案子你且多担待点。若是顺亲王府来人问起,你便说那走失之人寻不得了,你看可好?”
查泽润接过匣子,开匣之时,便有流光四溢,照的人两眼昏花,定晴一瞧,只见匣内装有一双玉雕的女圭女圭。这玉通体透亮,中有流光飘动,那一双女圭女圭应是观音座前的一双金单玉女,神情可爱,娇憨至极,端得是个好宝贝。查泽润素来信佛,这一双金童玉女正适供奉观音座前,他一瞧便喜欢万分,心中自然是乐得开怀,盖了匣子,查泽润面上堆了笑道:“贝勒爷客气了。我着人在京内寻了好几日也寻不得甚么走失的伶人,我看那顺亲王府上的贝勒多半是弄错了。来来,贝勒爷,再喝杯茶,解解渴。”
寒楚垂眸,低笑自回了位上坐了,心下冷笑道,这世道个,有钱可真个是好。有钱能得鬼推磨,凤卿之事虽是烦恼多多,至此也是算是解决了一半,那顺亲王府上的贝勒在提督府上是得不着凤卿去处了,只防他再另寻法子便好。
查泽润瞧了瞧天色道:“贝勒,这会子天色还早,你且陪我说会子话,呆会在我这府中用了午饭再走,可好?”
寒楚伸手拂了拂袍子,轻咳了一声,立于他身后的画官便赶紧俯于他耳畔,作咬耳之状,低语片刻,话毕,画官退后。寒楚沉吟片刻,立起弓身施了一礼,浅笑道:“提督大人,晚辈还有些事情待办,就不多留了。这就告退了。唠叨大人了。”
“哪里哪里。”查泽润起身,还礼,命人相送寒楚出府,目送寒楚主仆远去,面上方显了怪异神情,心道,这伶人如今莫不是在这廉王府不成?只可惜,双方俱是皇亲贵胄,得罪不起,不然倒是有一场好戏可瞧。罢罢,此事还是不要插手为妙,既是收了这廉王府之礼,顺亲王府若是来人问起,便如廉王府贝勒之话照做便是。
寒楚出了九门提督衙门,也不急着回转王府,又命轿夫抬了轿,于这京城之中热闹之处四处兜转了一圈,又于茶楼中寻了一处好角落,泡了一壶上等龙井,叫了几番精致小点,慢条斯理,细斟慢饮,耗了好一阵子,眼瞧着天色将暗了,方才唤了画官,付了银子,上了轿回转王府。
甫一入王府,寒楚两脚还未站稳,便有仆人急急而来,于寒楚身前跪了,言道:“贝勒爷可回来了,王爷一早便寻贝勒爷来着,寻了一日还未曾见,正怒着呢。适才还有一个婢女因侍候不当,被王爷命人拖出去一阵好打呢。贝勒爷,你且速去,好救救奴才们。”
寒楚心头一凛,瞧起来,终究还是须在祖父面前做些模样的,正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这回子能否替他与阿暖挣得一个好下场罢!
这般想着,便摆手呵退了下人,拎了袍子下摆正待前行,忽地忆起甚么,回首对身后一官言道:“你先回房去歇着罢,若是棋官也在,也一同歇了,不用候着我回了。”
画官晓得贝勒爷是命他与棋官言明事情原由,点首称是,行了礼退了去。
寒楚瞧画官渐渐行得远了,方才转身往祖父居处行去。心里面万般盘算,却于踏进房门那一时,俱化作了丝丝惊惧。回府之时,天已大暗,府里的灯笼也皆点了,唯有这一处房里却是只燃了一点烛火,豆大烛光,摇摇曳曳,欲明欲暗,将房里凭添了几分阴沉。这房原是作新房之用的,故而一应器物俱还覆着朱红绸缎,只是此时衬了这等烛火瞧起来却是不见一丝喜气,反有了几分死气,让瞧见之人皆觉心寒。寒楚一路上虽作了镇定神态,实则心下毫无办法,这般一瞧,如何能不惊惧。
寒楚一踏入房内,便听得一阵咳,一尖细的嗓音儿便自暗处响了起来:“寒楚啊,你这一日可是去了何处啊,可真个叫我好找啊。”
寒楚听这声音尖细,听起来似男似女,实是陌生得紧,先是一愣,半日忽省起这人应是自个祖父,此般音儿,实是受孟熙云那一剪之害,忙冲那音儿响起之处跪了,低声道:“孙儿知错了。孙儿今日也不曾去何处,只是去了一次九门提督府,替凤卿善后,办完了事体,也不晓得祖爷寻孙儿有事,便带了小厮在京里绕了一处,再饮了一会茶,至了这会子才回来。若是孙儿晓得祖父寻孙儿有事,便是给孙儿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至此时方转回府上的,请祖父责罚孙儿。”
那音冷哼一声,半日不曾有动静。寒楚惴惴半日,眼前忽大亮,寒楚抬眼一瞧却是简管事点亮了房内所有的烛火。就着眼前光亮,寒楚瞧见榻上半躺着的老者,忽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大喜之日,他这几日皆不曾见过祖父,才几日不见,祖父竟枯瘦至全身无肉,先前所蓄长须也因蒙遭一剪之灾而全悉月兑落,素来红润之面容也带上了七分枯黄病色,气息奄奄的,活似个活死人一般,虽是若斯,但那一双眼眸之中,却是更显阴觉冷厉,那眼神恍似会地狱而来的勾魂使者一般,让被瞧之人犹若置身于冰窟之中,浑身发寒。饶是寒楚素来胆大,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祖父受了孟熙云一剪之后,倒是显得益发可怕起来了,怕不是好事呢。
“寒楚啊,我今日命简管事将孟熙云迁至了珍宝阁调养,你照顾了这些个日子,也不曾同你知会一声便迁了去,你不会觉着不妥罢?”那枯瘦的廉王爷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咬地对着寒楚说话,显得话里有话的模样。
寒楚面上显了笑道:“祖父此话怎讲,新女乃女乃是孙儿长辈,孙儿自当是好生照料侍奉,祖父想念新女乃女乃自是人之常理,迁了去自是应该,且那落柳居里实在荒僻得紧,新女乃女乃在那一处调养,对他身子也是不宜,孙儿也正欲禀明祖父另换个居处,倒是祖父思虑得及时一些,先迁了出来了。”
廉王一双眼冷冷地瞧了那跪在地上的俊秀少年良久,这一个孙儿,俊秀聪颖,极似他早逝的那一个孩儿,性子又是极宜这官场的,只是不知为何,总是喜他不起,更是觉着厌烦,只怕是自小不在一处的缘故。更因了这般缘故,总不欲将这若大的王府交了这个孙儿,故而处处刁难了,可这孙儿倒是处处显得泰然,这倒更是使他觉着这孙儿深藏不露,也应是个角色。
他性子素来多疑,此番又受此变故,思来想去,他总觉这孙儿在此件事上,颇有些可疑,这些日子又总有简管事在他耳边唠叨孙儿与孟熙云如何如何,心下更是犯了忌,可又捉不得把柄,且放他一回,既已将孟熙云放了身边,就不愁把不得把柄,至那时且莫怪祖父不念祖孙亲情。
寒楚被祖父一双眸子瞧得心下直发寒,额际已是微微见湿,他晓得祖父生性多疑,他虽是祖父亲生孙儿,却比不得他身边一个管事来得亲近,原本就生疏,而今又有孟熙云一事,且这些日子他与阿暖只顾得柔情蜜意,竟忘了阿暖是借了孟家小云之躯,行事也未曾顾及旁人,怕是祖父早已生了疑,自个眼下该是如何行事才能保得住自个与阿暖这一段情缘?
这一双祖孙,一个躺着,一个跪着,竟是自怀心思,再无言语。一旁服侍的管事见状,忙装了烟枪,点了烟泡,送至自个主子面前,候着主子抽了两口,估模着缓了心绪,便俯首低语:“王爷,您今儿个找大贝勒前来,不是与贝勒商量姨夫人之事么?眼下贝勒爷已然来了,大可直语了。”
廉王嗯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方缓声道:“我此番寻你前来,原是为了孟熙云之事,我原本娶他入门,用的是三媒六聘,着实是想待他好的。可他竟不知好歹,洞房花烛之时,竟敢大现血光伤我肢体,我原应该将他送了至衙门里处置的,可此事又见不得天日。我虽还待他有几分情意,但是就此作罢,我又受不得这番气,你且给祖父出个点子,该如何处置。”
寒楚闭眸片刻,他晓得祖父这是试探予他,且他与阿暖之事,简管事大体应是知了个七八,只拿不得罪证,不好办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心乱如麻。
“寒楚——”廉王候了半日,不见寒楚回答,不由阴了嗓子,出声相唤。
寒楚应了一声,恨恨瞪了廉王榻边的简管事一会子,方才低声道:“孙儿心想,新女乃女乃伤了祖父一事,原是该严处的,可家丑不可外扬,不便外人插手,大清律,府下又不得擅用私刑,孙儿心想,眼前唯应先将新女乃女乃身子调养妥当了,让府中人瞧不出甚么究竟,做了表面功夫。而后,而后……”
“而后该当如何啊?”廉王看着寒楚而后了半日,却是说不得话,不由出声讥讽。
寒楚闻言,不由面色煞白,心如火焚,怕是今日逃不了这一劫了。
寒楚犹犹疑疑,答不得话,正是为难之际,那立于榻边的一个简管事,却是小心地替廉王换了烟枪,凑于廉王耳边低声细语,声虽小,却恰使得寒楚听个清楚,却是:“王爷,你且莫动怒,大贝勒素来温文敦厚,是个善心之人,您若是要他做些安抚人心之事倒是做得,若是需他做这等处置人之事,怕是做不得,还扫了王爷您的面子。况且,这需处置之人乃是贝勒爷的新女乃女乃,稍有不好,这尺寸便拿捏不得,做得轻了,怕是解不了您的闷气,做得过了,又担心您心疼姨夫人,这一时半会的,贝勒爷也自是想不出甚么法子来的,王爷,这姨夫人之事您且放一边,大贝勒孝顺于你,自是会寻个法子好生处置这件事体,你且宽心调养身子便是。”
简管事这一番言语听在寒楚耳中,却把个聪明绝顶的寒楚听了个糊里糊涂,这简管事素来与自个不和,平素里巴不得将自个往死里整了,这会子正是落井下石的绝佳机会,这简管事却似平白换了个人似的,竟在祖父面前帮着自个解围,可是他听糊涂了罢?恨恨地瞪了一眼那满面谦恭的简管事,寒楚心里暗道:该死的老泼才,这突兀地帮他解围,定是打了甚么鬼盘算,自个儿且要小心些才是。
寒楚心里正自打鼓,廉王却是慢条斯理,示意简管事拿过铜盆,重重咳了一声,吐了一口浓痰,方细声道:“罢了,我也不难为你,孟熙云之事,你也无须再多操心,你这趟子九门提督府之行,查泽润那糟老头子不曾问甚么罢!”
“查提督不曾问甚么。”寒楚这会子只能是祖父问甚么自个答甚么,不敢多言,所谓言多必失,言语多了少不得要出岔子。
廉王桀桀冷笑数声:“那个滑头的老泼才,我料他也无甚么胆子过问我廉王府之事。罢了,今日我也有些累了,你退了罢!”
“是,祖父您要小心些身子,孙儿不打扰您了,孙儿告退。”寒楚放了心头巨石,恭敬地行了礼,自行告退,出了门,深吸气息,却觉脊背发寒,原来已是冷汗淋漓。举步正欲离去,却听得声音一声轻唤:“贝勒爷且慢行一步。”
寒楚回首,却见出声呼唤之人正是简管事,心下暗暗吃了一惊,平日里他二人素有嫌隙,故二人除却为府里办事之外也无甚往来,适才他出言相助已是令他惊奇,这会子竟无故出声唤他,不知是为了何事。只是心里虽是有甚疑惑也是不能现了面上的,寒楚回身,笑道:“原来是简管事,适才多谢简管事解围了,不知这会子相唤有何事?”
“贝勒爷客气了,您是主子,小人是奴才,为主子解围,本便是奴才的本份,贝勒爷这般客气,倒是折煞奴才了。”简管事笑面更甚,只是瞧在寒楚眼里,却更是添了几分不耐,这老泼才,不知究竟是为何事,需防着些才好。
“哪里哪里,简管事可是祖父身边的红人,在这王府里,便是我与凤卿也需敬你三分,你自称奴才,可是太过谦逊了些罢!”寒楚言不由心,暗笑自个儿这表面文章可是做得愈来愈流畅了呢。
“贝勒爷过奖过奖。奴才这会子唤住您,可是有事相求哦!”简管事悄然退开几步,往一边行去,“贝勒爷借一步说话。”
寒楚打趣道:“简管事可是府里的能人,本事可能大得很,能通天呢,怎得还有事需寒楚帮忙?这可真真是少见了,即是简管事也办不得的事体,寒楚兴许也是办不得呢。”
“贝勒爷说笑了,这事情在奴才办来,可是难上加难,在贝勒爷那里,只需贝勒爷允一声,便可办得,贝勒爷,不知您可否帮奴才这个忙呢?”简管事拖长了尾音,一付意味深长的模样。
寒楚一怔,不晓得这简管事葫芦里卖得甚么药,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犹疑了半晌方讷讷道:“简管事有话但讲无妨,寒楚允了便是。”
“其实说来也不过是芝麻绿豆丁点大的事,今儿个奴才不是奉了王爷之命,将姨夫人接过了珍宝阁去侍候么?可是这姨夫人到低是新进府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胆子又不是挺大,一直惊怕的紧,不愿奴才们侍候着。奴才好半天劝,方劝得了姨夫人,这才听姨夫人说,不惯这些下人们侍候,原是由贝勒爷身边的棋官陪着,惯了,一时之间少了还是觉得不适,贝勒爷,您看……”简管事一双老眼咕碌碌转得贼溜,一付奸滑模样。
寒楚自然是明白这简管事话中之意,不由愣了一会子神,阿暖竟是问简管事讨要棋官,想必是欲将棋官安插了身边,好予他二人以后事体作个回应,可这事竟是通了这老泼才来办,怕是有些不妥。这老泼才是晓得的,棋官是他身边贴身小厮,自然是他的亲信心月复,怎会帮了阿暖问他讨要棋官?这岂不是自打了嘴巴么?心里正盘算,耳中已是听得简管事轻声笑道:“啊,贝勒爷这半日不回奴才,可是舍不得棋官呀?奴才是晓得的,贝勒爷身边的几位小厮是自打你回王府便侍候着的,平日里贝勒爷一应事体皆由他们办的,原又少了琴官未曾添补上的,这会子若是又问贝勒爷讨要了棋官,怕是贝勒爷身边没有人侍候着,不甚方便了,贝勒爷,奴才这话可是说得对也不对?”
寒楚摇首,这简管事一张嘴,可真个是能话会道,怪不得祖父素来宠信于他,原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且周旋于他:“简管事可真个是说对了,我素来是不喜身边人多喧哗的,故而身边只置了四个小厮,前阵子琴官被祖父纳了去,还未曾补上,人手已是有些吃紧了,又因了凤卿性顽,又派了书官去侍候着,这会子只留了棋官与画官二人,若是讨了棋官去,我这身边……”
“贝勒爷您不必担心,府上这偌多的丫环仆役,不愁找不着一二个琴棋书画这般的人才,贝勒爷自是不必烦心以后身边无人侍候着。贝勒爷,您也晓得那一日姨夫人是如何伤了王爷的,王爷嘴面上是将姨夫人恨了去的,可心底里却还是舍不得那如花的一个的人,你且看王爷将姨夫人安置的去处是那珍宝阁,便可晓得王爷还是极喜欢这姨夫人的,您若是讨好了姨夫人,便是讨好的王爷,往后这王府里还不是您继了大权的……贝勒爷,您看呢?”简管事的面上显了嬉笑神情,一付滑溜模样,看得寒楚几乎忍俊不禁,笑将出来。
寒楚勉强收拾了心绪,轻笑道:“简管事可真个是能说会道,其实简管事统管府里大小事务,要个奴才还不容易,又何必来问我呢。你自拿去便是。”
“那可是谢贝勒爷了。”简管事作出了大喜模样,连连冲了寒楚作揖,寒楚回了礼,转了身去面上已是化作了冰霜,心里暗自焦急:阿暖啊阿暖,你且要按奈住性子,莫露了痕迹才好。
简管事目送着寒楚离去,不由冷哼了一声,嗤笑道:“果然是王爷的血脉,心思倒也是阴沉,竟然不露丝毫声色,倒也是个对手。只可惜,却是不与王爷一条心的,要不然,我倒是要为王爷喝一声彩,竟然得了个如此后人呢!”
言罢,忽地一阵急风呼啸而过,风声呜咽,简管事侧耳细听了片刻,拢了拢衣襟,似有几分冷,便急闪身回转房内。
适时,几列巡夜护院正穿梭于府内各处,这忽来急风,吹得他们四处摇晃,手上灯笼飞舞,眼光所及之处更是风沙迷蒙,瞧不得事物,只这风,又刮不多时,只一眨眼皮子功夫,便歇了,护院们不由各自啧啧称奇:好端端的,怎来了这一阵子怪风?莫不是要出甚么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