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楚昏昏沉沉,只觉自个身处无际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瞧不得分毫光明,正自疑惑之间,眼前忽尔大亮,便有一缕白影儿缓缓飘至面前,寒楚瞧得分明,那白影儿正是阿暖那一缕无体的精魂儿。寒楚瞧得欢喜,正欲迎了上前,阿暖忽面现痛苦神情,一身白衣包裹的纤弱身影也渐淡了不见踪影:“楚哥哥,救我,快些救我!”
寒楚听得分明,心下不由心疼如刀绞,整个人欲往前抓住那渐淡身形,只是却是不知何故,身子动也动弹不得,似有千斤坠子拉住了他似的,寒楚甚么事也做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瞧着阿暖自他面前消逝了。如此情境,寒楚自是心惊,忽地一声大叫,双眸大开,眼前却是月淡星稀,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寒楚只觉心跳急剧,汗流颊背,心神不定,却已是回得神来,却原来只是恶梦一场。好端端的,怎生做了这般梦境?怕不是有甚么事儿要发生罢?
百思不得解,寒楚又忽觉有些口干舌躁,便开口高唤:“画官,予我端杯茶水来润润嗓子。我有些渴了。”
寒楚话语停得许久,却听不得回应,方是抬了眸子,望了四周,却是微微一愣,这并非是他之居处,处处只见蛛网纠结,尘土厚实,家私物什也是有些残破,瞧起来甚是破旧,显是荒废已久了。自个儿这是身在何处?寒楚惊起而坐,一袭薄布衣衫自他身上滑落,寒楚瞧得分明,这是他今日所农作物团花绸布衫子,是他与阿暖成了亲之后在书斋案上随手取得换了的,适才分明是给了孟家小云儿盖了取暖来着,怎的又覆了在他身上?
孟家小云!
寒楚忽地想起来前面事体,今日原本是祖父大喜,怎料得,洞房花烛大喜之际,变故陡生。小云儿残了祖父,自个儿也是受伤不轻,被简大管事送至了落柳居诊治疗伤。寒楚陡得一惊,不由四下张望,却见原应躺在榻上的孟熙云却是失了踪影,寒楚不由蹙眉,那小云儿受伤颇重,怎地好端端的不见了?难不成是醒了?若是醒了倒也是好事,照那医者所述,若是醒了,便能活得性命。
小云儿能活了下来,阿暖应是开心得紧,寒楚忆起阿暖担忧模样,心下不觉安慰,只是,又忆及后面情境,忽地面色大便,一个身子便似软绵无力,跌坐于榻上。却原来,那终非是梦境,那是真个在他面前发生的一场事体,阿暖,生生地自他面前没了踪影。
“不,不,寒楚定还是在梦中,那定是做不得数的。”寒楚将一个头摇得犹如波浪鼓似的,又往自个面上打了几个响亮的耳括子,面上又红又肿,神情却是镇定了许多,“这才是醒了。阿暖,阿暖,你在何处?快些个出来,我与你讲个笑话儿听,你晓得么,适才我做了一个荒唐至极的梦儿,梦见你在我面前没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觉着,那可真个是好笑透顶,哈哈哈……阿暖……”
寒楚四下张望,欲寻那一个俏生生的魂儿,只是,却是只有他一个喃喃自语,听不得丝毫其他声响,寒楚面上笑颜不由渐冷。往常时候,他一唤阿暖,那俏人儿便会以着软媚柔顺的动听音儿回了他声声楚哥哥,如今任何如何呼唤,那声音儿却是再也听不得。寒楚心惊胆寒,却是兀自不信阿暖离了他而去。
阿暖定是不会舍了他的,阿暖恋他前生数千载,他这一生又对阿暖极尽疼爱,温柔呵护,阿暖怎会舍得这份情,离了他而去?
这般想着,人却已是奔了至窗前,往外探了身子,身处高楼,就着淡银月光,这落柳居的情境便尽入眼底。阿暖定是喜欢这处景致,一时兴起,趁了月色玩耍去了,只是,清冷月辉之下,哪里瞧得那一缕轻盈魂儿?
只见得水光粼粼,杨柳飘摇,耳中只闻虫鸣阵阵,阿暖竟是不见。
阿暖,阿暖,你究竟是往了何处去了?快些个出来,菲让我忧心,可好?
心下声声呼唤,却是听不得丝毫回应,寒楚跌坐在地,倚墙枯坐,阿暖,阿暖,快些应了我。心中虽仍是强撑,面上却已是一片冰冷,寒楚抬手抚触,却是晶莹泪滴。原来,自个已是落泪了。
寒楚咬牙,怒斥自个:“哭甚么,有甚么好哭的?阿暖又不曾有事,作甚么哭得这般伤心,若是让阿暖瞧见了,少不得要好一阵子笑话了!”
只是,这般言语,那泪却是止不得,寒楚心里实是明白,阿暖真个是不见了。只是,若是承认了,又让他情何以堪?他与阿暖相识数载,自打相识,便将一颗心交付了那缕绝艳精魂,平素里,与那缕精魂相知相交,同住,同寝,同起,同嬉,早已认定了此生伴侣非那缕精魂不可。平日里,虽是抚触不得,也有稍许懊恼,欲忘了那缕精魂,却终是舍不得那娇俏容颜,柔顺性子的一个体贴魂儿。
阿暖,阿暖,今日你方与我结就良缘,却为何,一瞬间却又舍了我而去?便是你无意舍我,却也是不在我身边,早知如何,你当初又是何必在我面前现了身形,让我恋你至斯,我这一生,已是除了你,再也喜不得他人。阿暖,阿暖,你竟忍心舍我!
寒楚这一瞬,便觉心如死灰。
正自伤心,忽听得咚咚一阵轻悄足音缓缓自楼下行了上来,寒楚一惊,眸中猛地显了亮光,月兑口唤道:“阿暖!”
只是语音刚落,已自觉不妥,阿暖只是一缕精魂,平日里行走如飞,留不得丝毫声响与印痕,如何来得这咚咚足音?
这夜半而来之人,断断不会是阿暖来哉。
寒楚如此念想,心又复冷寂。一双眸已是泪眼模糊,望不得任何事体。
那足音轻柔行来,渐近寒楚。寒楚朦胧之间,便望得一双艳红的绣花鞋儿,缓缓向自个行了来。只见一双金龙盘游于鞋面之上,随着那主人行走,一步步之间,游动其间,鞋尖上两团大红流苏结的两朵红缨也随着那步伐轻轻颤动,犹如两朵精致梅花,娇艳至极,单是瞧那一双鞋儿便已是动人心魂。只是寒楚心已枯死,却是不曾抬眼。
“楚哥哥,你怎生坐了在地上?夜深之际,这地儿冰凉,小心病着了。”那声儿娇娇媚媚地唤了楚哥哥,听得寒楚猛地一震。
这声儿,有些哑,有些干,却仍是娇娇媚媚熟悉至极的声儿,分明,便是阿暖的声响,寒楚猛地抬首,一张如花笑靥便入了眸底,一双弯月眉,一对秋水美目笑意盈然,瑶鼻微皱,红唇轻启,一张似雪瓜子面容,好一个绝世的美人儿。
寒楚惊起,呆呆伸了指,指着那俏面儿:“阿,阿,阿暖……”
他适才心痛欲绝,此时阿暖真个现了他面前,却惊得他不能相信,结结巴巴起来。
阿暖美目流转,巧笑嫣然:“楚哥哥,怎生不识得阿暖了?阿暖今儿个是否美得让楚哥哥你识不得了?”
寒楚适才震惊过度,不及察看阿暖装扮,适时方瞧见了阿暖上着一件对襟盘扣大红喜衫,下着一条百褶大红裙,一个俏生生的身子,被裹得是喜气洋洋。寒楚微怔,这喜衫分明是新人所穿,阿暖怎地又穿了这身喜服,他与阿暖不是已成了亲么?且为何,这身喜衫竟是似曾相识,在何处见过的。
瞧出寒楚惊异,阿暖便蹑起足尖,伸了一双轻揽了寒楚颈子,吐气如兰:“楚哥哥,你喜欢阿暖这身装扮么?”
寒楚被那一双臂儿一揽,整个人竟是呆了一般,这,这,这,阿暖可是揽了他的颈子?他不是在作梦罢?阿暖不是一缕精魂么,怎的,怎的有了实体了?他,他真个是在作梦!
瞧了寒楚怔忡模样,阿暖不由起了坏心,红艳艳的唇儿轻启,轻轻地含了寒楚耳垂子,轻轻舌忝舐。
寒楚一颤,整个身子便有如酥了一般,一张俊俏的面容便涨得通红,心下却是一凛,猛地伸臂推了那一身红衣的俏人儿:“你,你,你是哪个娇精鬼怪,冒了阿暖面容来害我?”
阿暖冷不丁被推了开来,显是有怔忡,忽地一双水盈盈的眸儿轻眨,面上显了好奇神情:“楚哥哥,你怎地说阿暖是妖精鬼怪假冒来着?阿暖怎会害了楚哥哥?再说了,楚哥哥,你自哪一处瞧得出阿暖欲害了你的?”
寒楚红了俊俏面容,一手惊惊地指了阿暖,一手捂了适才被舌忝之耳,结舌道:“你,你怎会是阿暖!阿暖原本是精魂来着,没有实体。即便是阿暖有甚么实体,他也断断不会若你这般轻佻,行此孟浪此举……你,你,你定不是阿暖……”
那红衣的俏人儿听得张口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只晓得寒楚性子冷魅,竟是不曾见过寒楚这般可爱的模样。
寒楚瞧着那一个红衣的俏生生人儿,心下总觉有些不妥,这人莫不是真个是精怪之类吧?阿暖此时下落尚是不明,若是沾惹上了这等精怪,这可怎生是好?心下戒备既生,不觉便有些惊怕。不晓得这精怪化作了阿暖模样,有何用意。
阿暖瞧着寒楚一脸防备的模样,显是不信他真个是阿暖,心下欲笑,却是有些笑不得,心下也渐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急切地往前踏了一步,伸手欲抚寒楚。
寒楚瞧得分明,眼疾手快地将那一只白生生的玉手,啪的一声打了开来。整个人便往旁移了几分。
阿暖吃疼,一双俏眉微颦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便渐渐莹光闪现。
寒楚瞧着那红衣俏人儿一双美目微微含怨垂泪的模样,心,不觉一疼,他总是舍不得那一张面容含了委屈的模样,不由期期艾艾地道:“你,你莫哭了,是我打得重了。你,你定是疼了罢……对,对不住了。只是,你也有错在先,你不该化了阿暖的模样来诓我,你是哪路精怪,自哪处来得,便回自哪处去,莫要在此作怪。阿暖是个良善魂魄,你万不可冒了他的模样,予他沾了恶名。”
阿暖心下烦恼,先前不曾有真身,总盼着有个实体,而今真个有了实体了,楚哥哥却是不信他真个是阿暖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适才与寒楚前来探望,瞧了那孟家小云儿,正觉那孟家小云儿与他有几分相似,觉着几分怪异,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近不得那小云儿的身子,寒楚与他招手相唤,方才壮了几分胆子过去,正靠近了,便有一股子强力,拉了予他往那小云儿靠去,不觉惊怕,唤了楚哥哥救他,却是救助不得。
眼瞧着楚哥哥伤心欲绝的昏厥了过去,阿暖心神俱裂,不觉间也是神智恍惚。不知过了几何,方自醒转了来。
张了双眸,便瞧见了楚哥哥厥了在地上,不由地大喜,喜得是自个竟是不曾有甚么事儿,还自在楚哥哥身边。不过,只是喜了一会子,便又忧心了起来,夜色浓重,凉气甚寒,楚哥哥在那地上躺着,定是会大伤了身子,担心之余,便欲往了楚哥哥在处飘了过去。只是心念一动,身子却是不如往常爽利地听命自若。
阿暖低眸,便瞧见自个儿一身喜服,躺了榻上,身上还覆着楚哥哥的一袭团花衫子。这衣衫,他分明记得清楚,是楚哥哥予了小云儿盖上的。这是怎生一回子事儿?阿暖正自不解,却是不及深思,便下了榻,往了楚哥哥行去。
一下榻,阿暖便觉眼前昏花,身子虚软,似是受了重伤一般,额头更是隐隐作疼,阿暖抬手抚得,却是触得一阵濡湿,放了手前细看,却是一点腥红,放得鼻尖轻嗅,隐约有一股子血腥味儿。
阿暖心下一惊,他何时受了伤了?
他是一缕精魂,素来是他碰不得人与物,人与物触不得他,又怎生会伤着了?况且,他记得这额上受伤的人儿,是小云儿来着,怎得成了他了?
难不成……
心中已是有了底子,他素来晓得世间事体,稀奇古怪不在少数,魂游世间几千载,也是曾听得过借体还魂之说,难不成,他是借了小云儿的身体?
心下忐忑,却是应只有此一解。只是,小云儿怕是不成了吧?正这般想着,这个身子忽得一阵颤栗,一阵寒意自心底泛了全身,阿暖惊怕地缩了身子,隐约觉得有一股子力欲往外推了他去。正被推得疼痛,又有一股子力欲往了里将他拉扯,一推一扯,阿暖不觉昏沉,迷糊之中,瞧得一缕绿影儿往他飘了来。
“你,你是牡丹?”阿暖模糊辩得那模样,乃是寒楚窗下一朵成精的绿牡丹,七百余年的道行,说起来还是一个小妖,只是这小妖素来却是交游广阔,上自仙界,下达鬼府,通通是有些要好的朋友的,“牡丹,救我!”
楚哥哥救他不得,这牡丹想必是有甚么法子的。
却听得一阵银铃般的脆笑:“我眼下子,便是来帮了你的。我适才瞧见一缕生魂在这府里游荡,那面容竟是与你有些相仿的,便不由好奇,又察觉他仍是一缕生魂,不似死灵,只是误出了窍,在外游晃,正欲将他收了找回躯壳,又发觉他往了这处来,便跟了过来。瞧你这模样,也不知你与这孟家娃儿也不知有些甚么渊缘,竟是将你的魂儿扯了进他的身子。也是他命不该绝,他命里阳寿未尽,不应是短命之人,你这一入体,救了他的躯壳,使他不至气息继绝,生魂成了死灵,只是,这二魂同居一处,这身子却是受不得的。阿暖,我瞧你疼得厉害,想必是那生魂拒你,我将你扯了出来可好?”
阿暖闻言,忍了剧痛,大摇其首:“不,不,阿暖宁可疼死了,也不欲离了这身子的。阿暖等了这几千载,终是有了实体,你叫我如何舍得。”
那绿衣的妖精,面上泛了古怪:“你真个是这般喜欢那人么?”
阿暖强忍着疼痛,顺着那妖精的手指望了地上躺着的一个人,那人正是寒楚,便点头轻泛了笑:“若是能让我与楚哥哥在了一处,便是疼死了,阿暖也是甘愿的。”
“情究竟是何物?是空?是色?是甘?是苦?我总瞧着像是一杯毒酒,却为何你们总是甘之若饴?”妖精怪异,只是他与阿暖这几年来相处甚好,甚是交心,总是舍不得拒了阿暖要求,“你真个要留了这躯壳里?你要晓得,你终不是这躯壳的真个主人。此时那缕生魂折了不小元气,还自昏沉迷糊,不晓事体,却已是不愿你居住,方有这般痛楚,若是他完全醒得,你怕是要被赶了出来,到那时,怕是会有些变故。”
阿暖轻咬了下唇,额上已是冷汗涔涔,那股子剧痛却是渐渐轻了。
那妖精瞧了忽地惊咦了一声:“阿暖,那生魂竟是被你压住了。”
“是,是么?”阿暖举手乏力地拭了额上汗滴,只觉眼前一阵子昏沉。
“正是,我适才瞧着你与那生魂面貌不住互换,这会子,竟全是你的面貌了。”那牡丹花精瞧得分明,心下也是惊奇,心中暗道,这世间事果真个古怪,借体还魂已是让人惊异,更何况这躯壳还会随了那魂魄转换面貌,这便让他这个妖精也觉着稀奇了,“只是,你之面貌,我瞧着泛着几分鬼气,想必是人瞧不得,应只有妖精与鬼怪瞧得。”
“那,楚哥哥可是能瞧得?”阿暖急切问道,好不容易方才有得一个身子,若是楚哥哥不能瞧他,要了又有何用?
“我也不知,不过,这人原本便能瞧得你,想必也应是能瞧见。我先将这人放了榻上,省得你忧心他病着了。”那妖精瞧出阿暖心底关切,便使了妖力将地上的寒楚吹至了榻上,又将阿暖手上的团花外衫覆了其上,方转了面庞对着阿暖,“你万事须小心,这身子定是受不住同居着二魂的,更要防着那生魂何时清醒了,将你赶了出去。记着,有你时,他不能醒着,有他时,你也不能呆着。你们这二缕魂魄,是断断不能同时聚了的。”
那妖精说完,便如来时一般,诡异去了。
阿暖跌坐地上,一番折腾,已是满身湿汗,不觉难受,四下瞧着又无处可换洗,便出了这楼,至了院中溪边,洗了面庞,小心擦拭了身子,因是那一处地方遮了在阴暗之处,寒楚醒时,竟是未曾瞧见过阿暖的身影。
阿暖弄罢,便小心上楼,便瞧见了楚哥哥已是醒了,整个人蜷了在墙角,满面痛楚的模样。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却不料楚哥哥竟将他认做了精怪之辈,不禁啼笑皆非。不知该如何自辩。
心下不由暗自烦恼,此时若是有一管洞箫在手,便好了。一曲吹罢,楚哥哥定是会认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