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着凛然的寒意,即使才过中秋,山区的气候已然寒冷,左烈感受到睡袋上早已被露水湿成一片,却贪恋睡眠,不肯多动一下,昨夜的一阵厮杀扰得他没好眠,于是决定要睡到高兴才动身,反正信物也跑不掉。
“起身,吃完早餐就走。”商恋欢冷不防踢着左烈的睡袋,害他一声闷哼。
“喂,你踢小狗啊,这么狠!”
“六点了还睡,你以为出来郊游。”商恋欢不理他,走向前面的山涧,掬着水洗脸。左烈懊恼地起身,心里十遍八遍地骂眼前的疯女人,嘴上更是不住嘟囔:“搞到三、四点才睡觉,这么早就吵醒我的好梦,难道你是神力女超人?”
睡眠对商恋欢来说不甚重要,自小的训练就是断欲,断口欲是师父交代的第一项修行,所以她可以吃得很少,却充分运用食物的每一点能量。此外,“嗜睡”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理解,每天四个小时的睡眠足以恢复她所有的体力,并得到完整的休息,师父说过,清心寡欲是修行之人最高乘的境界,这辈子他有太多的爱恨嗔痴,所以要商恋欢自小断欲,人就是有才会有欲求不满的事,如果不了解,终身将没有负累。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商恋欢厉声道:“站住,别过来。”
“又怎么了,我也要洗脸!”左烈实在生气,这个阴晴不定的女人快把他搞疯了。
“站在原地,等我洗完了自然让你。”商恋欢小心翼翼地戴上人皮面具,虽然每次洗脸很麻烦,但师父叫她戴着,她就不会有第二句话。
当她转过身时,已是一张无表情的痘斑脸。
左烈不明白商恋欢在做什么,也许磨蹭半天是搽什么保养品之类的,说得也是,爱美是人的天性,对女人尤其严重,她一定是希望自己的痘痘赶快消掉才偷偷擦药吧,又怕被他看到会取笑她,所以才不准他过去。
左烈边洗边想着自以为是的解释,也就不把商恋欢奇怪的行为放在心上。
“伤口还痛吗?”商恋欢开口问起。
左烈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原来这个女人还是关心他的。“嗯,还好,走路是没问题了,谢谢你。”
商恋欢微扬唇角。“如果不能走就回去吧,省得碍我的事。”
“你……”左烈的笑容僵在嘴角,这个女人!
商恋观不再理会他,径自收拾行李,动作俐落到仿佛不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
左烈真是被她打败了,气闷地拿出地图和面包,好男不与女斗,他不可以恼羞成怒。
“我们已经在支脉下了,走到这儿会见到我们家第一个驻站。”左烈优雅地撕着面包,一边指着地图,这是一张写在特殊处理过的皮革,避免水害与火害,不同于一般的地图,它有详细的山岳标记与棱线位置,上面几个红色三角形记号显然是后来加上的,与高高低低的线条相映,朱墨斓然。
商恋欢疑惑地看着地图,比一般的市街图都复杂,她是个看简图都会迷路的人,别说眼前这张像天书的皮革了。
“这里是我们的所在位置,到这里约莫半天路程,不过到这个点要六个小时,所以即使我们赶路也到不了,会在夜色中迷途。”
左烈仍自顾自的在地图上指来指去,爬山是他的乐趣,从高中起就开始寻访世界名山,以征服百岳为目标;两年前,他顺利加入英国皇家百岳会,不是他自夸,这个协会可是所有登山人梦寐以求的荣誉,它代表一种肯定,全世界的会员人数不超过百人,而成员中的黄色面孔更是寥寥可数。
这次为了寻回早在百年前就失落的两家信物,他才会远从珠穆玛朗峰被召回,玉山他早就攀登顶峰了,原不是什么问题,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直到管家左伯把这张地图寄给他,图上居然有着一脉不为人知的支峰,这个发现令他精神一振,以台湾现代这么高的科技,居然在空中照相时遗落了这个部分,更加深这支峰的神秘性,如果能改项,信物自然可寻回,怪的是一百年来经历了第六代,居然没有人成功过,实在诡异。
“我看不懂,你解释清楚!”
左烈一时不能会意。“什么?”
“我说我看不懂地图,你话说清楚。”商恋欢诚实地说道,那密密麻麻的线条只会令她眼花缭乱。
左烈明显地在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终于有她不会的东西了,这几天她表现得像个金钢女战土,他还真以为她无所不能呢!想不到败在薄薄的一张地图。
讽刺不是他的本性,但是商恋欢这丫头欺压他好几次,找到机会当然要狠狠刮她一顿。
“看不懂啊?那不知道是谁说她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任务,还嫌我碍事。”
“是我错,左少爷你不碍事,你还会看地图。”
“你……”
“是啊,终于发现你的功用了,这样让我不致觉得你碍眼。”
“商恋欢!”左烈长这么大,从没被这么贬低过。
倒是商恋欢好整以暇,生气也是欲念之一。凡七情六欲都是师父要她断去的,面对左烈她已经失常了好几次,让她以为自己修为很差。
“我怎样?快解释完出发了。”
左烈不知为什么,碰到商恋欢就没辙,为什么在别的女人面前他总能如鱼得水,应付起来轻松自如,独独商恋欢总让他吃瘪?
一咬牙,认了,别跟一介女子计较,他详细地说明。“这些红色三角形是左家几年来修建的驻站,方便每代寻找信物的传人有休息的地方。”
“师兄说这座山应该没有人迹。”
“没错,这里还没有被发现,甚至所有的地图都不曾标示过,几十年来,只有动物和我们两家人出现过吧!”
“你说中午才到第一个驻站,如果我们不继续往上爬,就浪费半天了。”商恋欢沈吟道。
“小姐,距下一个驻站要六个小时,还没走到天就黑了。”左烈不厌其烦地重述。
“没关系,在野地过夜就行,不一定要到你家的驻站。”商恋欢说得轻松。
山林中动物出没无常,这女人居然不放在眼底。
“我坚持。要是像昨儿夜里又遇到歹徒怎么办,又或者被动物撕吃入月复怎么办?你商大女侠有功夫不怕,我只是一介凡人,怕得要死。”左烈语气淡然,却有股不容改变的力量。想到小腿还隐然作痛,他就决定要坚持。
“胆小鬼,少了你我可以更快达成任务的。”商恋欢有点遗憾。
左烈牵动嘴角:“没错,少了我你的动作也许快些,可是不会看地图的人,十天半个月也出不了群山。”
“总会走到的。”商恋欢不信有多难。
“是,地球是圆的,你总会走到,如果到时候我还活着,麻烦通知我一声。”左烈不忘挪揄。
商恋欢挥手就是一掌,还好左烈已习惯她的动手动脚,急忙跃开,不忘在俊美的脸上扮扮鬼脸。
“好男不与女斗,上路吧!”左烈卷好地图,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 ☆ ☆
沿着地图往上爬,信道愈来愈窄,到最后居然连路都没有了,两人必须在树木茂密的情况下冲锋陷阵。
“我看估计错误,原以为好走的路能持续到驻站,看样子得花点时间了。”
商恋欢向左烈拿回匕首,俐落地挥动,斩绝眼前的障碍,左烈此时又感到自己窝囊,刚刚他自告奋勇地开路,才没几下手就被割伤,这片丛林中,连树叶都很强悍。他看着商恋欢好象没出什么力气,眼前挡路的杂草树木应声而落,匕首跟她的手腕仿佛已成一体,他打心底佩服这个女孩。
“这路倒像没人走过,你确定往这儿?”商恋欢有些怀疑。
“绝对正确,这是西北方,与地图上无异。”左烈摇头。“据左伯说,第一驻站点有两个人,每个月下山补给一次,至于再上去的另两个驻站都是空城,只待传人上山之前才派人整理。”
“这么说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你怕了?”
商恋欢轻笑。“是谁怕呢?”
“我们都不怕,行吧!”左烈耸肩道。“反正五代以来也没人拿回信物,失败了也没人敢笑话。”嘴里虽如此说,其实想要追回信物的决心是相当强烈的,这些年来凭着显赫的家世、优渥的生活,使他致力于研究世上稀奇古怪的新鲜事,他正式的职业是隶属美国地质探勘协会的研究员,陆地是极其美妙的领域,举凡沙漠、丛林、山脉、火山等等,没有一样不是大自然的杰作,左烈觉得穷自己毕生精力也无法完全了解造物者的奥秘。
“这次任务只准成功,不许失败。”商恋欢有最强韧的决心。
“我的父母联手已经是天下少见的坚强阵容了,他们也无法完成任务。”左烈有些忧虑。
左棣仁──左烈的父亲拥有财界智多星的封号,头脑灵活而冷静。“悲恋之仇”的几个驻站是他的主意,使得左烈这一代直接受惠。
而他温柔甜美的母亲右承欢则是身手不凡的奇女子,在嫁入左家前是日本警视厅特任高级督察。可惜父母在他五岁时相继辞世,只能由左伯的口中听听父母的光荣事迹。
“他们是他们,我绝对要成功。”商恋欢的语气没有一丝疑惑。
“为什么?”左烈想了解她的动机。
“师父说我可以完成的。”仿佛在覆述一次命令般,话就从口中流泄而出。
“所以你要做给他看?”
“可以这么说。”
就为着师父的一句话,她竟然赴汤蹈火! ☆ ☆ ☆
往前走向一个平坦的草地,他们稍作休息,太阳已高高升起,两人没有例外的都是汗流浃背。
左烈看着商恋欢,问出了他困惑已久的问题。
“寻找信物是左、右两家人的传统,你是旁姓之人,怎么由你来执行任务?”
从左烈的祖先以降,虽不成文地以一男一女为任务执行者,但他这一代石家只有弘驹表哥,照理说由他出马才对,商恋欢是第一个外姓女子。
“我打败了师兄,所以出任务。”商愿欢简单地说。
“啧啧啧,不简单,表哥这么不凡的人物也败在你手上,不愧为女中豪杰。”
商恋欢撇撇嘴。“我使诈才侥幸赢他,师兄岂是泛泛之辈,他怕我受伤才输的。”
“你也愿意为我们两家破除毒咒?”
商恋观点点头。
左烈黯然,自从被下诅咒后,百年前的祖先果然横死,后来几代由于没有通婚,所以平安无事,一直到自己的父亲娶了右家的母亲,本以为时间这么久,当事人早已作古,不会再有不幸,想不到母亲无病暴毙于二十七岁,父亲因丧妻的椎心之痛也相继倒下,缠绵病榻一年后而死。玄的是舅舅右承歆与其妻梅芝芝十年前在美国坠机而亡,左、右两家凋零殆尽,才不得不正视这个百年前的阴狠诅咒。
“左、右两家现下也不能再联姻了,你们这一代只剩师兄与你,诅咒无效。”
左烈点头,神情严肃。“但是信物若能拿回,也免除后代的心头恐惧。”
商恋观不在乎信物的本身,但在乎的是师父的命令,只要能讨师父欢心,一切万死莫辞。
“你的名字真特别,与我母亲一样,有个欢字。”左烈轻声自语,也许是这层缘故,他对恋欢有种特别的感觉。
商恋欢平板的语气中听不出一点温暖。“原来你不晓得,我的名字是因你母亲右承欢而来,恋欢,是强烈爱恋右承欢的意思。”
左烈感到惊讶,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渊源。“你是说,商师伯他……”
“是,我师父爱恋着你的母亲,明显到在我的名字中寄托情爱,要不是你父亲夺走右承欢,师父不至于性格大变。”商恋欢的语气像是毫无怀疑的在叙述一件事实。
“你少妄自臆测,我父母感情深厚,别把罪过推到死去的人身上。”左烈正色道。
商恋欢瞧了他一眼。“师父与他师妹两小无猜,就是因为这个任务才结识你父亲,凡事都该有次序,先来后到,你父亲的确夺人所爱。”
左烈从鼻孔哼气。“你对爱情的观念真是肤浅,男女爱恋中没有先来后到的规定,一切都凭两情相悦。”
商恋欢不懂,她的世界简单而规条化,虽然与师兄命定是夫妻,也不曾领受爱情的洗礼,那是一桩任务,师父说那是她一生的职志。
“我不需要懂爱情,看师父那么折磨,这东西还是不碰的好。”
她永远记得师父得知右承欢死讯时凄厉的笑声,大骂“死得好”的语句中有强烈的悲痛,继而又悲啸大哭,怨恨右承欢宁愿冒两家的诅咒与左棣仁结合,果真造成早夭的悲剧。
左烈听着商恋欢天真的语气,忍不住轻揉她的发,温柔地笑道:“你总是要嫁人的,一旦碰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爱情就会自然的发生。”
商恋观不讨厌左烈的触模,揉揉她的头发是师兄常做的举动,从小时候起,这个动作就代表友善。
“我不需要遇到什么白马王子,任务完成后,就要与师兄成婚。”
左烈的手突然停住,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底慢慢扩散,商恋欢将是他未来的表嫂?
“那我要叫你声表嫂了?”
“好说。”
“表哥也同意吗?”就这么简单?
“是啊,没听他反悔。”像是这种问题不值得思考似的,商恋欢从没想过。
左烈忍不住又问:“你爱他?!”
商恋欢很自然的点头。“我爱师父和师兄,很习惯爱他们。”
“真要命!”左烈觉得一点都不浪漫,爱情跟习惯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他绝对相信当爱神的箭将两男女穿心而过时,双方都可感到悸动。左烈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所以即使恋爱无数,仍不肯放下一颗求真爱的心。
“还有多远?”商恋欢不想再谈这个无用的话题,她的心里,只关心这么一件师父交代的事。
“应该快到了。”左烈看着眼前的小径。“这里明显有人走动,前方该是驻站了。”
商恋欢将“锐犀”插回左烈的靴中,等一下最好能找到镰刀,免得双手受皮肉之苦,她持匕首的右手已血迹斑斑,搔痒不已。
左烈检视商恋欢的手,皱眉道:“待会儿得先消毒一下,刚刚一路上的草样树木也不知有没有毒。”
商恋欢并不在意,受伤是家常便饭,反而觉得左烈大惊小怪。不过左烈的手真大,细致的触感模起来很舒服,她反握左烈的手不想放开。
左烈感到商恋观的手掌内有着厚茧,不像大部分女孩子那么细致柔若无骨,这该是双常劳动的手。
“你的手历尽沧桑啊!”左烈心疼地说。
商恋欢笑道:“不算什么!”她历数每个厚茧。“这是扣扳机造成的,这个是因为夹流星镖,镖重所以使力要大,这个又是……”
左烈一一抚过厚茧,恋欢的师父是出了名的残酷,可是她母亲怎么没有阻止呢?女孩子不该这么辛苦的。
“你的母亲呢?”
商恋欢倏地抽出手,背转过头去。“在我三岁那年死了。”
“我很抱歉,这件事我不知道。”原来商恋欢跟他一样,小时候就失去母亲的照顾。
“我不介意。”
左烈突发奇想,难道与两家的诅咒也有关,他开口问道:“令堂为何去世?”
商恋欢回头瞪他,细长的眼中燃烧火焰。“我不想说,你也别多管闲事!”
好不容易融洽了半天的气氛又开始凝结成冰,商恋欢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速度愈来愈快,身影飘动中让左烈有孤独的错觉,他小跑步追去,可怜的恋欢那么小就失去母亲,又碰上严厉的师父,她一定很寂寞。
左烈自己虽然也早年失怙,可是记忆中仍有温馨的画面,父母给了他最多的爱,够他一辈子回味了。但是恋欢,她缺乏爱啊,行事孤僻绝不是天性,是后天造成的,有了这样的结论,左烈疼惜之心大大地泛滥,他决定在这段旅程中好好替弘驹表哥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