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三月,气温开始回暖,雪也渐渐下得少了,元菟郡的百姓都说,今年的气候全照着节令转换,利于农耕畜牧、狩猎捕鱼,必定会是一个大丰年。
而这些,大半都拜他们的新太守,也就是他们平常私下统称的“姑爷”——
夏侯猛所赐。
与桑迎桐成亲两个月以来,夏侯猛投注最大心力的,便是让大家都吃得饱、又吃得好的基本建设。本来元菟郡地处偏远,又有公孙氏一族所把持的辽东等郡做屏障,向来无惧于会遭受豪强者左争右夺的命运。
可是这并不代表元菟郡便能高枕无忧,完全不需要战备的过其太平日子,相反的,在桑忠担任太守期间,因其一贯秉持“毋仗无敌、仗吾有备”的观念,所以军力向来充沛,反倒是粮食每年都仅在够用边缘而已。
夏侯猛一接任太守职位,立即下令振兴水利、修筑河堤、引导川流、建构桥梁、挖掘沟渠,力求全面恢复经济民生的安定力量。
他同时倡导“人才为先”的理念,大量拔擢优秀的人士担任,或取代原不适任者充当元菟郡各县的县令、县尉、乡侯、亭侯、内侯或列侯,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元菟郡呈现出最新的气象。
到后来别说是元菟郡的一般百姓了,就连原本对他并无特别好感的王明,也不得不承认他委实是个文治武功兼备的优秀人才。
换句话说,全元菟郡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们的小姐这次真是选对了人。
选对了人?真的吗?
唯一不敢肯定这个答案的,反倒是亲手挑选了他的那个人,也就是桑迎桐。
现在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成为她最害怕也最期待、最狂喜也最悲伤、最开怀也最沮丧的时刻。
无论再怎么忙、怎么累,每晚夏侯猛总会到她所住的“一池三山”园来。
而无论再多迟、多晚,夜夜迎桐也总会等到夏侯猛来时,才与他一起用晚膳。
随侍在旁的小厮或侍女,光看得见姑爷为小姐夹菜的体贴,或小姐帮姑爷挑掉鱼刺的温柔,何尝得知当晚膳撤走,姑爷偕小姐回到遥殿寝宫时,小姐那惊疑交加、悲喜兼具的矛盾和复杂心情。
夏侯猛显然并非每晚都需要她为他“开胃”,但他哪里知道现在对迎桐而言,即便只是灯下闲聊,他那炙人的凝视也都能令她浑身发烫、不知所措。碰上他“温柔相待”的时刻,迎桐便一日胜于一日,更加难以自持了。
最可怕的是近半个月来,迎桐发现有好几次当他及时打住,并且抽身时,她几乎都想要开口求他……。
求他什么?
很简单,只不过想要求他留下来。
但是老天爷啊!她怎么能够做那种寡廉鲜耻的事呢?更何况暂缓同房的条件是她设定的,由着他找别的女人陪他的条件是她同意的,如今教她有何立场,又有何颜面去推翻所有的原议?
所以即便他的拥抱是那么的温暖、他的亲吻是那么的醉人、他的是那么的甜蜜,每次想到“开胃”之后,自己将独撑什么样的冷清,而他又将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什么样的慰藉,迎桐就恨不得他不要起头,甚至恨不得他连晚膳都另外开在他自己现今所住的“飞阁”中。
但是就算他真的不来,鸡道自己也就真的能够跟着不想了吗?
元菟郡城占地百亩,前方是宫殿式的建筑群,也就是太守平常处理公事的地方,从前谢氏及其三个儿子的居所,均分布在阁道四周,另成一格。
而迎桐因是家中唯一的掌珠,所以从十二岁起,便独自居住在桑忠特地为她所增辟的“一池三山”园中。
一池三山园位于郡城的北边,几占全城的四分之一大,池名为“太液”,是一座天然的水池,外通护城河;池中因原本即有三神山——蓬莱、方壶、瀛洲而著称,池西沿岸筑起护城墙,池东约有池面一半大的岸地则遍-松、柏及枫、桐各种树木,春夏时摇绿滴翠,秋冬时艳红似火,真可谓美景如画。
桑忠晚年为了图清静、享天伦,便在松荫铺径的林幽深处,盖了共有三层的“飞阁”,闲时就搭小船到最近岸边的“瀛洲山”,再从瀛洲山过桥到女儿住的“遥殿”去。
因为遥殿与瀛洲山之间的临仙桥乃是池中唯一的一座桥,所以若想要到西南边的方壶山或南边的蓬莱山去,他们便都得搭乘小船,慢慢的划过去。
每回见女儿屋前桥后来来回回的跑,舟船岛山上上下下的忙,桑忠就会舍不得她辛苦,提议要手下在另外两山与遥殿和东岸之间,再分别搭上几座桥;不过这个提议也每次都遭到迎桐的婉拒。
“父亲,您的要求高,给女儿的东西又样样都要求好,说是说‘几座桥’而已,届时材质要要求,作工要要求,色泽要要求……”她摇头笑道:“累积下来,便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不,父亲,我不要您为了我花钱,毕竟我们所用的每一分钱,都来自百姓的赋税。”
“傻丫头,我们桑家自己也有林有田呢,哪里就全靠百姓供养了。”
“就算有林有田,我也没有伐到、耕到,所以非必要的花费,我看还是能省则省吧,更何况只有一桥悬接,其余交通皆得靠一叶扁舟的感觉,不也挺美的吗?”
现在回想起来,迎桐还真是庆幸自己当时曾说服了父亲,不然现今若各山与池岸间皆有桥相通,别说她至少还能藉由夜幕一降,就让仆役把所有船只都拉至船坞系牢的命令,强迫自己留在太液池中好了,便连会不会穿过瀛洲山,想要一探夫婿夜来是否真有留在飞阁内,还是都到其它地方“风流”去了,迎桐都已没了绝对的把握。
“小姐,姑爷要贾仁过来跟你通报事——”已经照顾她十年的詹嬷嬷为呼:
“咦,都已经酉时,天全黑了,怎么你连盏灯都还没点?淑娃和小玉她们也太会偷懒了,我这就去叫她们过来看——”
“嬷嬷,”迎桐立刻起身拉住她说:“她们全在绣房里忙呢,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到出神,才会连过了掌灯时候都不晓得,你就别错怪她们了。”
“原来如此,”詹嬷嬷一边俐落的点起室内的各盏灯,一边笑道:“我知道了,是在为姑爷赶制春夏的袍服吧。”
“嗯。”
“那我待会儿更得过去看看了,给姑爷穿的衣服,一针一线可都马虎不得,幸好姑爷长得一表人才,用什么颜色来衬,想必都好看,你说是不是?小姐?”“呃,是,”迎桐眼见他如此受欢迎与爱戴,忽然有些感触:早知他会真心为我元菟郡民谋-利,我又何必设下那些条件,现在看来,等半年后再同房的条件不像束缚住他,倒似我在作茧自缚了。“的确是,所以我才特地为他裁制了这件紫貂披风。”迎桐指向置于炕前的衣架说。
“哇,好漂亮的一件紫貂!”詹嬷嬷赞道:“是啦,姑爷这两个月来马不停蹄的忙,有好几次我看他为了督导工程,连衣服已被雨雪打湿了,都还浑然未觉,以后有了这件紫貂,就再也不怕风雪、无畏寒霜了。”
如果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作茧自缚,那是否也可以由自己来解缚挣月兑掉它呢?
这样一想,郁结多日的心蓦然豁然开朗,迎桐即刻灿笑如花说:“对了,嬷嬷,你刚刚进来的时候说姑爷什么?他来了吗?”
“瞧你们小夫妻恩爱的,一听到‘姑爷’两字,你便双眼发光、满面绯红,我看一颗心一定更是早已飞到他身上去了吧。”
“嬷嬷!”迎桐既喜且羞的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要他来试试这件紫貂披肩,看合不合身嘛。”
“是吗?那怎么我刚才说的一整句话中,你就只听见‘姑爷’两字,而没听到其它的呢?”
“因为姑爷两字最重要嘛,是不是?夫人。”
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立刻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但最快反应的人,却又并非迎桐,而是也跟着进来的小霜。
“少爷!您不是要我过来跟少夫人通报一声,说您今晚有诸多公事要忙,不能过来了吗?”
“夫君。”迎桐的这一声呼唤迥异于以往,饱含缠绵的情意,叫得夏侯猛顿感回肠荡气起来。
于是他立刻抢上前来,握住了迎桐在不自觉中朝他伸出的纤纤玉手,俯视她的娇靥丽容,唯有口中不忘回答小霜说:“事情可以待会儿再忙,我却不能老是让你们少夫人饿着肚子等我,我更怕若自己今晚不来,她便会不吃,那嬷嬷岂不是要怪死我了?”
“姑爷真爱说笑,”詹嬷嬷意外亲眼得见他们夫妻恩爱的景况,正为自己果然没有料错,想到待会儿即可舌战那些说什么他们夫妻好似貌合神离,甚至没有同房的三姑六婆,脸上的皱纹可就被笑容刻画得更深了。“我谢您这么爱护我们小姐都来不及了,哪里还会怪您?”
一旁的贾仁还待说什么,却已被詹嬷嬷拉开。“走、走、走,我说贾仁,这詹嬷嬷呀,早就想帮你补一补了,瞧瞧你瘦的,难怪这遥殿里的俏姊儿们,个个都为你感到心疼,不过没关系,只是……”
小霜虽敌不过人高马大的詹嬷嬷,硬是被她给拖走,却仍不死心的回过头来,想向夏侯猛求助,不料这回夏侯猛的注意力已经全在妻子的身上。
反倒是迎桐目送丈夫的贴身侍童被自己的嬷嬷硬生生拖走的模样好玩,不禁笑了出来,还仰首问丈夫说:“沉潭,我们留贾仁下来用餐可好?”
他们根本已经走远了,但夏侯猛仍然立刻一口回绝:“不好,今晚我连侍女都不想留,只想与你单独用餐。”
“为什么?”迎桐有些诧异,又难掩娇羞的问道。
为什么?
夏侯猛揽紧了她,在心底说:为什么?我能够告诉你是因为我越来越受你吸引吗?
当然不行。
然而实情确是如此,在相处的两个多月当中,迎桐的确已如滴水穿石般的“渗”进他的心中,要不想她、不念她、不来看她,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每次听王明提起“森议郎”又对迎桐做了关于军防方面的什么提议,夏侯猛便发现自己妒火中烧,简直……恐怖!
不,事情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他必须尽快“得到”桑迎桐,尽快为母亲平冤反正,尽快结束掉这一切,尽快回到他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只要自己略施小计,想赢得桑迎桐的芳心,应非难事:当年母亲所付出的真情、所掏出的诚心,今日都要桑迎桐一一代她父亲还回来!
“因为我饿坏了,怕吃相不好看,传出去让人笑话。”他嘴里说的是一回事,炽热的凝视说的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又胡闹了,”迎桐抽出身道:“还是先过来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件紫貂吧。”
夏侯猛微笑着跟上,接过她递来的披肩,甫一触及便赞道:“绒手细软轻灵,毛峰柔润光泽,针毛长短适宜,而且皮板结实,穿来一定温暖。”
“不只如此,往后你披上它,就算下雪落雨,也都不会打湿,我也不必再……”迎桐并没有尽吐心意,反而转个话题说:“啊,刚好。”
夏侯猛却显然并不关心长短宽窄是否合宜,反而急着再将她拥回怀中。“你也不必再怎么样?”
迎桐顺势倚上他宽阔的胸膛,温驯的应道:“我也不必再挂心了。”
“只有挂心?”他温热的双唇悄悄落至她的发际。
“还会心疼呢。”既然有心经营这段婚姻,迎桐便不再畏怯,更不觉得让他得意有什么不对,他们是夫妻嘛,不是吗?况且夏侯猛这些日子来的表现,已够让她明白他其实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虽然对于身世,对于背景,他愿意谈的皆不多,然而身处乱世之中,谁没有一些不愿重提的恸心往事呢?或许连他先前所表现的粗俗模样,也都是为了保护自身,才架构出来的心防。
有了这番体认以后,迎桐发现自己现在最想做、也最需要做的,便是提供他一个最温暖安全的所在,一个最细腻温存的怀抱,他已帮了自己这么多,她又何必吝惜于回报等量的关怀?毕竟到头来他努力半天所能拥有的,或许也仅是自己这个小妻子而已。
“沉潭?”她刚想开口再对他多说些体己的话,忽然觉得他的身子有些沉重。“噢,抱歉,”夏侯猛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温柔相待,人一怔仲,身子竟然就往她倚了过去。“今日在灌溉渠道的源头站太久了,双脚竟有些不听使唤。”
“哎呀,那你还不快坐下,”迎桐说着已扶他到自己温软的床炕上坐下,再挨到他腿边,捏起拳头,轻轻为他-打起来。“会不会太轻?还是太重?要不要我让他们打盆热水进来?还是先喝杯参茶?”
“不,”夏侯猛彷佛怕惊扰这首度弥漫的一室旖旎般,连声音都变得异常低沉。“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沉潭——”迎桐-来不及说些什么,人已被他拉上炕去,再迅速将她罩在身下,双唇更是已迫不及待的吻上她娇艳甜蜜的红唇。
在他们忙着以交缠的唇舌诉说着言语无法表达,或不愿讲明的眷恋心情时,那件珍贵的紫貂披肩已然轻轻滑落,不过正沉浸在浓情密意当中的迎桐与夏侯猛,此刻大概也不晓得“冷”为何物了吧?
“少夫人!”拉开门,看清叩门的人是谁以后,小霜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反手再将门关上。
“贾仁,怎么你没有自昨日起便随少爷外出巡视林场?”迎桐已经缓缓走进打从丈夫进驻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的“飞阁”。
“他……呃……他说他去的地方,不方便我跟。”小霜实话实说,为免露出马脚,赶紧转问:“对了,少夫人,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沈潭胡涂,昨儿个清晨临出门前,竟还是忘了把紫貂披肩带走,所以特地为他送过来。”
同一件事在两个女人心中,立即激起不同的反应。
前天夜里虽是成亲以后,夏侯猛首度留宿于遥殿的一晚,但因为心情放松的关系,所以连日来因监督水利工程、疲惫不堪的夏侯猛,最后便在妻子一双既能劝菜、又能按摩的巧手照拂下,提早进入了梦乡。尽管他们至今犹是挂名夫妻,但是那一夜的温馨情怀,已给了迎桐无比的信心和希望。
举办比武招亲的人是她,选择了夏侯猛的人也是她,而且在后来为他可能出外寻花问柳而懊恼痛苦的日子里,迎桐也发现到其实从头到尾,她始终真心憧憬的人,不过都只是一贯冷静的夏侯猛而已。
他果然人如其字,有如一泓沉潭,就怕自己会越来越沉溺于其中,直至无法自拔。
不过就算无力自拔又如何呢?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呀!就算开头并不如她以前预期的美好,但渐入佳境岂非更好?
相对于迎桐的心满意足,小霜心底的苦涩痛楚可就正好相反了。
夏侯猛前天夜里首度未归一事,已经够令她寝食难安,昨天一早回到飞阁,竟连衣服都不再让她为他更换的举动,更加教她狐疑与气苦。
难道说,他们真的已……不!
夏侯猛是她自小憧憬的男子,义母临终前的交托,他不是也都答应了?此次的“元菟事件”,不过是一时的权宜,她怎能将长久以来所企盼的位置拱手让与桑迎桐?
不!说什么她也无法允许、无法容忍这种事!
但桑迎桐温婉可人、善良体贴又活泼开朗,却是连她也无法反驳的事实,虽然夏侯猛声称他只是累极而眠,因此没有回飞阁来的说法,她仍愿意相信,但这份承诺还能维持多久?
毕竟桑迎桐的美好,是甚至连她这个“头号情敌”都会想要接近、更加明确的威胁!
不行,如果这件事沉潭下不了手,那干脆就由她来帮他完成,不仅是为了对她恩同再造的义母,为了背负母亲遗命的夏侯猛,更为了一心要成为镇潭将军夫人的自己!“大概是因为这种皮裘少爷家中已有太多,所以他才会视若无睹吧。”小霜的语气开始变得不怀好意。
“对了,贾仁,”但迎桐却不以为忤,反倒趁机打听起丈夫的事情来。“我听说你跟在少爷身边有好一段时日了,那你对他应该是非常了解的,是不是?”
“是呀。”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他家中的事呢?比如说他家住哪里?来自何方?
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有那么一-那,小霜真想将所有的事情一古脑儿的全对她说个够,可是一想到夏侯猛的脾气,又顾及事态严重,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再全数给咽了回去。
“少夫人不知道吗?我原本以为夫妻相亲,少爷对你应该会什么都不隐瞒才对。”
突然被反将一军,迎桐不禁困窘难当,一张粉脸立刻涨得通红,小霜看了心下得意,随即再生一计。
“大概是因为他刚接下元菟郡太守的重任,心思全摆在郡内的建设和-扯上,所以才会暂时疏忽了这些小节吧,不过没关系,等过一段时日,待少爷不再那么忙时,一定会把‘什么事情’都说给你听。”
迎桐不明就里,还当成贾仁是在为她解围,立时感动得谢了一声。“我想也是如此,那这件紫貂披肩就交给你了,我听他们说沉潭大约还要再三日才会回来。”
“是啊,这次的事情是比较庥烦,”看来连何时回来,潭哥都没有亲口对她说,小霜心情越好,想要作弄她一下的念头也就越强。“不过少夫人既然都亲自来了,我看披肩还是由你亲自送到他房里去比较好。”
“你说的是,毕竟是服侍他惯了的人,贾仁,看来我往后还有许多事要靠你指点呢。”
“义不容辞。”小霜咪咪笑道,心里却说:只怕你已没有那个机会。“对了,我正好有事在忙,待会儿还要赶去马厩看一匹待产的母马,少夫人你——”不待她说完,迎桐便接了下去。“这里我熟得很,自己上去没问题,你忙你的去吧。”
“是,那我就不招呼你了。”
等她一上楼,小霜便往窗边的矮榻上一卧,好整以暇的等起来,她相信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看到一个气急败坏的桑迎桐冲下楼来。
结果时间被她料对,但走下来的,却并非一个六神无主的桑迎桐,若说她有任何迥异于方才上楼时的模样,也只是脸色略微苍白而已。
“贾仁。”她甚至还能力持平静的喊道。
“小的在,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家少爷现在林场何处,你可知道?”
“你是要我去找他回来吗?”
“不,我亲自去找。”
“你!”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迎桐露出难得一见的严厉表情逼问道:“是不是根本没有到林场去?”
“他……他确实是到林场去了,只不过……”小霜的嗫嚅不全是因为迎桐异常的神态,还因为她现在的模样触动了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一个遥远记忆,只是。
“贾仁!”迎桐已提高了音量,给结实实的表达出她的不满。
“他到林场温泉找菇娘去了。”
“你说什么?”迎桐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我说他到林场的‘汤岗子’找菇娘去了。”这个女人不是她和潭哥的索债对象吗?对她何必心软?可是见她面对真实答案的摇摇欲坠,自己又分明心生不忍,桑迎桐便是凭这股天生的魅力,令潭哥在应该出手时,几度里足不前的吗?
迎桐的身子是曾剧烈摇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的便恢复镇静,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失态。
“贾仁,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少夫人请吩咐。”
“明天午时以前,我若没有要人过来阻止,你就放一把火,帮我把这已遭污秽的飞阁给烧了!”
那果决的姿态、俐落的口气实在像透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小霜这一发愣,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迎桐的身影。
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但“汤岗子”的名气远播,迎桐却是听过的,以前三位兄长也曾多次邀父亲同往,说唯有到那里去,才能彻底放松,热并乐个够。
迎桐一边策马前进,一边在心底骂道:夏侯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说好的条件,她不是都乖乖照做了吗?甚至还想推翻自己的原议,提早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而他的表现也曾一度让她以为与他做对神仙眷侣绝非奢想,也绝对不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期盼而已,想不到!
正处于盛怒中的迎桐已经来不及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气愤、这么不甘又这么冲动了,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炽烧着,就快将她的心烧成一个灰黑的空洞。
“汤岗子”其实是座温泉,本地人习惯称温泉为“汤”,加上泉水是从地下花岗岩石缝中涌出,所以素来便有“汤岗子”之称。迎桐特地选在温泉的好几丈前下马,步行过去,并要前头看管的人都不准出声,直达夏侯猛所在内室的外头。
“太守,肩膀要再放松一点,是了,来,再放松一点。”
好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夏侯猛喜欢的是这种调调?
“太守,我看过的男人多不胜数,可数你的体格最棒,这全身上下精壮结实,连一-赘肉也没有,肩宽胸阔、背挺腰窄,双腿又百又长,推拿起来光滑顺畅,痛快极了。”
“菇娘,被你这么一称赞,我还真有点飘飘然起来,觉得轻松不少。”
没错,迎桐心中的怒火更炽三分,果然是夏侯猛的声音。
“要不要起来了?太守。”
“你累啦?”
“怎么会,”那个姑娘立刻娇嚷道:“能陪太守你消磨时光,别说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十天、半个月的,我也绝对不会累。”
听到这里,迎桐终于觉得已超过自己所能忍耐的限度,立刻抬起脚,用她的小蛮靴踢开雕花木门,冷冷的说:“你不会累,我听得可累得很,请你马上给我滚出——”
“迎桐!”是夏侯猛既惊且喜的叫声。
“哎哟哟,这是谁家姑娘,如此泼辣,难道不晓得太守疲累,正在里头坐汤吗?”
让迎桐的咒骂戛然而止的,却并非丈夫的叫声,而是连连大呼小叫的“她”或“他”?!
“菇娘,见过夫人,”夏侯猛似乎已从她愕然的脸色猜出些许端倪来,因此原本直起的身子,便再缓缓落回圆形的浴池中。“太守夫人。”“原来是夫人呀!”蹲跪在池边的那个人马上起身揖道:“菇娘见过夫人。”
“你……你就是……姑娘?”
“他单名一个‘菇’字,香茹的菇,今年刚好满五十,所以坚持要我们称他为菇娘,菇娘以前是宫里的内侍。”夏侯猛继续介绍道。
原来是个太监!难怪模样会似男似女,声音会如阴如阳;近三十年来,朝中天子迭换,外戚、宦官之间的争权夺利不断,能够像眼前这位“前内侍”告老退隐者,还真不多见,自己应该要为他感到庆幸才对。
念头这么一转,迎桐便立即意识到自己之前行为的唐突与孟浪,双颊且跟着火辣辣的滚烫起来。
“夫人,”菇娘见她面如火炙,赶紧关怀有加的问道:“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我们这穴里的温度太高了?万一你待会儿热昏了,那可不成,不如我出去叫他们帮你准备——”
“菇娘,我想迎桐没事,她只是不习惯在我与她袒裎相对时,旁边还多个人在。”
“哎哟,瞧你这张小嘴坏的,”菇娘特有的笑声,让人直要生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小俩口本来就该如此甜甜蜜蜜才好;”他一边收拾自身的来西,一边往外走说:“那么夫人,接下来的推拿和按摩我就全交给你了,晚膳我会差人晚一些再送进来。”
“唉,菇娘,你别听沉潭他瞎说,你别走哇,我——”
真是百口莫辩,菇娘早带上门走远了,迎桐转身正要改对夏侯猛娇嗔两句,冷不防却迎上他带笑的凝视,顿时无语。
“迎桐,我瞎说了什么?”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撩人,又那么的气人。
“你都知道,还来问我?”“天地良心,”夏侯猛举起手来说:“你究竟为了何事,气到踢门,甚至不惜将自己太守夫人该有的优雅端庄全都给-到脑后,我便完全不知道。”
迎桐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怒火,如今因见他来个“明知故问”,再加上心底也有些“老羞成怒”,不禁再度漫烧开来,遂冲口而出跺脚嗔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迎桐,小心地滑!”夏侯猛慌忙警示,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得起身往前扑去,希望还来得及接住溜倒后、立刻往池边滑来的娇妻。
“沉潭!”迎桐眼睁睁看着自己就快要撞上突出的花岗岩石了,不禁惊呼道:
“沉潭!”
“别怕,我接住你了。”夏侯猛一个“蛟龙跃身”,向上挺起将她揽腰一抱,刚好稳稳的接住她,再一起落回温热的泉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