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菲既没有落葬在方家祖陵,也没有落葬到她的娘家,而是被葬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
方始休为她修了一座简雅的墓,墓碑上只有简单几个字——
爱妻燕氏菲之墓
燕然一直在为姐姐守墓,可是方始休却要走了。
燕然在背后狂呼乱叫:“喂!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姐姐会变成厉鬼吃掉你的!”
方始休头也不回地说:“那很好,我还巴不得她出现呢!”
“喂!喂喂,你要去哪里?”燕然急忙忙地追赶上去。
“去我该去的地方。”
燕然顿了一下,“你真的要离开摇光吗?”
“是的。”
方始休明白他大哥一直看他不顺眼,如今他被贬为平民,大哥屡次派人来暗杀。与其待在摇光等死,不如远走他乡。
方始休叹口气,方家如今已经荒婬无度、腐败堕落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家道没落只是早晚的事。
燕然看起来有些难过,可是随即又大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走就走嘛,谁怕谁啊。再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
方始休淡淡地说:“我有说过要带你一起走吗?”
“喂!”燕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你要自己走?”
“当然不,我要带着我的孩子。”
“那我呢?”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我姐姐是怎么嘱托你的?如今我姐姐尸骨未寒,你竟然就将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跟着我?”
“当然——不!是我陪着你,我怕你想不开去殉情,那样我就辜负了姐姐对我的交代。”燕然哼了一声。
方始休微微一笑,“殉情倒不会,毕竟我的孩子还没长大。不过你也不是不能跟着我,只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听话,什么都要听我的。我不喜欢野性难驯的野生动物。”
“你说谁是野生动物?”
“这里还有别人吗?”
“方始休!”燕然气得咬牙切齿。
其实燕然早已经不讨厌方始休了。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他的外表吧!说真的,即使站在同性的角度来看,方始休几乎让人无从挑剔,他有着强健的体魄、俊美的脸庞、高贵优雅的气质,是接近完美的理想男人形象。
他喜欢穿白色,衣服总是一尘不染,白衣飘飘就像传奇中的人物一般。
有时候看着他飘扬在身后的乌黑长发,衬着白色的衣服,随着身体的走动而轻漾,会让燕然的心也跟着一起波动,渐渐有些意乱情迷。
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傻傻的想,他从小和姐姐总是喜欢同样的东西,连喜欢什么类型的人都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也许燕然还是会主动离开方始休,毕竟空有其表的人看一次二次也许好看,看久了未免觉得无聊。
吸引燕然的是方始休倔强而张狂的个性。
谁会轻易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呢?
谁会为了一个已死的人放弃繁华如锦的大好前途呢?
这种人要不是太傻,就是太狂;但显然方始休一点也不傻。
而燕然对张狂的人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
几乎就是在一夕之间,燕然对方始休的感情,从满腔的憎恨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是掺杂着些感动、崇拜、依赖、不舍……以及欲语还休的少年情怀。
收拾了些细软,架着一辆马车,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摇光镇。
车上有五个人,方始休、他的两个双胞胎女儿方琴、方瑟、未满月的儿子方和凝,以及燕然。
方和凝本来是带不出方家的,方玄京坚决不放人,甚至以死威胁,未料燕菲去世后十天,方家长子的偏房也生下一个男孩,方玄京大喜过望,也就放弃了出身不良的方和凝。
方琴与方瑟和燕然这个小舅舅还不甚熟悉,便靠在父亲身边偷偷打量在前面驾驶马车的燕然。
“爹爹,小舅舅多大啦?”方琴问。
“十五岁。”
“哦,那他娶新娘子了吗?”方瑟紧接着问。
“没有。”
“为什么呢?小叔叔才十四岁就已经娶了三个新娘子了耶!”方琴很好奇。
“那是因为他花心。”
“什么是花心?”
“花心就是同时喜欢很多人,然后同时让很多人伤心。”
“那爹爹,我好像也有点花心喔。我喜欢爹爹、也喜欢弟弟,好像也喜欢小舅舅,可是你们都伤心吗?”
方始休微微笑,揉了揉天真烂漫的女儿的头发,然后在心底叹口气。前途难测,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呢?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二少爷贵公子,他只是方始休。
一个爱剑的方始休,一个已经在摇光镇获得“剑侠”称号的剑客,他多么希望自己手中的这把剑能够劈开生活的荆棘,给孩子带来一份安逸的生活。
燕然在一个岔道口问:“要往哪边走?”
“去西极镇吗?”燕然又问。
“对。”
“为什么?”
“那里有一个朋友,想到他那里待几天。”
“哦。”
摇光与西极镇接坏,路途不是很遥远,大概花费七天的时间,他们就到了西极镇。作为五大家族之一西门家族所驻守的西极镇,要比小镇摇光大六倍之多。
不仅大,而且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如锦的盛世丽景。
不仅方琴与方瑟看得兴高采烈,连燕然都看得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方始休的朋友叫楚平野,是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他曾经做过方家的授剑师父,方始休的剑术就是他传授的。
楚平野极为欣赏天赋很高的方始休,而方始休也喜欢严格谨慎的楚平野,两人于是就成了忘年之交,即使在楚平野离开摇光之后,两人之间还是保持往来。
方始休在来西极镇之前,就先寄了封书信给他,把自己被迫离家的前因后果清楚的向他说明,所以当他们来到楚平野的府上时,楚平野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一处院落,他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要他们安心在这里修养几天,吃穿不用发愁,一切由他来操办。
但是方始休是安心不下来的,他请求现在在西门家担任副剑师的楚平野向西门掌门通报一声,他想拜见他,楚平野欣然答应代为通传。
当听说他是方家的二少爷时,西门家的掌门人西门丹阙立刻就马上会见他。
西门丹阙今年只有三十五岁,对年轻一代的剑客都略微熟悉,他早就耳闻方家二公子出手不凡,今日是真心诚意地想见他。
当他看到一袭白衣、玉树临风的方始休走进大堂时,顿觉眼前一亮,心里暗暗喝采:好一个人物!
方始休弯腰施礼,“方始休拜见西门大人。”
“免礼、免礼!”西门丹阙亲自上前扶起他,又把他仔细打量一番,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着说:“早听说摇光有三宝:草原、剑客、二公子,而其中又以二公子最不可得,今日一见,当真是大开眼界啊!”
方始休淡然而笑,“也听说西极有三宝:雪莲、牦牛、好客酒,而其中又以好客酒最暖人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西门掌门如此礼贤下士,实在让在下感激不禁。”
“哪里话!始休乃一代英才,平野曾一再向我推荐,但碍于你的身分,我是思之而不得,如今你能亲自前来,我真是大喜过望。说句不中听的话,谁失去了你,那才是最大的可惜与无法挽回的损失。”
他的意思是在贬低方家有眼无珠。
方始休也只是微微一笑,“才与不才,要拿出真功夫才见分晓。始休早已不是什么方家二公子,如今是草民一个,现在有幸拜见大人,斗胆想提出一个奢求。”
“尽管说。”
“我想成为西门家剑术联赛的一员,以此来贴补家用。”
“何必如此辛苦。”
“不,在摇光我曾是公子,但现在什么也不是。我需要依靠实力打拼我的未来,如果我能成功,那是始休的荣幸;若不成功,自不会再厚颜赖在西极。承蒙大人收留已是感激,唯一能回报的就是我手中的剑了。”
西门丹阙点点头,这是只有信心十足的人才会说的话,而他也确实想见识一下方始休的功夫。“这样也好,不过我有些等不及,不知可否现在就为我表演一下呢?”
方始休犹豫了一下。
这时楚平野插嘴道:“我来和你过招吧,看看这几年你的剑术可有提升?”
“那就不客气了。”
西门丹阙命人取来两把上好的宝剑,给他们一人一把,比武立即开始。
在西门丹阙的印象中,摇光镇的剑客精于进攻,是那种犀利无比一剑封喉式的进攻。可是今天的方始休却展现出防守的优雅,在攻守之间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
从这个角度来讲,方始休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把进攻与防守完美结合起来,做到滴水不露。既有固若金汤的防守,又有凌厉的进攻,这样的剑客百年难遇一个。
所以最后楚平野的落败是理所当然的。
方始休的剑从楚平野的肩窝底下穿透过去,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是方始休手下留情,如果剑尖稍斜,他的胳膊就毁了。
西门丹阙看得兴奋无比,连连拍手叫好。
楚平野满意地看着昔日的爱徒,“你可真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承让了。”方始休把微微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好,笑起来依然温文儒雅,不像是刚刚才激战一番的模样。
楚平野对西门丹阙说:“大人,有了始休,我们西极就可以问鼎全国比赛冠军了,我们要把失去的荣誉夺回来。”
西门丹阙连连点头。“好、好!真是太好了!对了,来人啊,去把容若叫来,我要介绍给他一位好师父。”
方始休大吃一惊。“大人,万万不可!始休初来西极,怎能担此重任?”
西门丹阙笑着问:“你对自己没信心?”
方始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西门丹阙摆摆手,“收不收这个徒弟,你还是先看看再说,如果不愿意就算了,不会勉强的。”
方始休只好点头。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身天蓝色锦衣的少年静悄悄地走进来,“拜见父亲大人,拜见楚师父。”
西门丹阙挥手把他招到身边,拉着他的手说:“来,今天给你引见一位新师父,是你最欣赏的剑客中的顶尖高手——摇光的二公子方始休。始休,这是我唯一的儿子西门容若。”
西门容若抬起头来打量方始休,他的目光让方始休心里一惊。
他的脸上漾着礼貌的微笑,眼睛却很清冷,恍若一块无人可侵入的净土,缥缈而遥不可及。
明明是小小少年,出身尊贵容貌如玉,偏偏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清冷的蓝色忧郁。
方始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怎么会有这样冷冽的眼神。
西门容若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子瘦弱,肤色柔细如玉,有着一张俊美无畴的精致容颜。
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
“久仰。”见方始休迟迟不说话,西门容若便主动开了口。
方始休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早听说西门公子是位天赋极高的剑客,希望日后能够互相切磋,共求进步。”
“您知道我?”西门容若有些意外。
方始休微微一笑,“不仅我知道,我想不久之后,许多人都会知道。”
方始休回到家时,天色已黑。
燕然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和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还边骂个不停。“真是有什么笨蛋老爹就有什么笨蛋儿子,是小舅舅我在抱着你,你哭什么哭呀?不知道我的脾气很坏吗?我为了你已经硬挤了一天的笑容了。小乖乖不哭,真气人!以前姐姐只要抱我,我就笑得欢天喜地,你是怎么回事啊?不会笑一个吗?再不笑就捏你!”
“你那老爹真够无情,一定就是一天,难道不知道你是个只会哇哇大哭的破女圭女圭吗?哼!要不是因为你是姐姐的儿子,我才懒得甩你。你还哭,看我给你做个鬼脸,怎么样,好不好看?小时候我可把姐姐吓得半死,哇哈哈,你也害怕了吧?别哭别哭……”
方始休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燕然浑然不觉,依然在和小鬼头吵个不休,不由得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于是他咳了一声。
燕然终于抬起头来,看到他便大叫一声:“哇!你终于回来了,这个小鬼快把我吵死了!”
“你今天喂他吃东西了吗?”
燕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哦,我忘了,但是有喂他喝水。”
方始休再次叹气,指指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子说道:“他是饿坏了,不哭才怪。这是西门大人拨给我们的女乃娘,你把孩子交给她就好,其他人暂时做我们的侍从。”
“西门大人?”燕然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在西门家谋了份差事,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什么差事?”
“剑客与剑师,代表西门家去参加五大家族的剑赛,同时也担任西门公子的师父。”
燕然以一副崇拜的表情看着他,“你好厉害喔!居然可以成为西门公子的师父!”
方始休没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意。
燕然连连点头,“我也要成为剑客,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行吗?”方始休的目光充满怀疑。
燕然哼道:“可别小看人!”
“你如果能躲过我三剑,我就推荐你进去。”
“好,谁怕谁啊!”
两个人说比就此,燕然取了两把剑出来,丢一把给方始休,“给你,你可要小心了。”
燕然的剑法很凌厉,和他的性格很相似,激烈无比。
方始休起初都是在闪避,并没有出剑,等到燕然的所有剑招都使了一遍之后,他这才拔剑出鞘,剑光发寒,左点右点,就点在燕然的眉心正中央。
燕然一时傻住,眉心凉飕飕的冒冷气,杀气正浓。
方始休收剑回鞘,“你就这点功夫也想加入西门剑客行列?你别给咱们摇光丢脸。”
燕然咬住下唇,怒火中烧。
他心想:王八蛋!跩什么跩?下次我就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等着瞧!
方始休已经进屋了,燕然还站在院子里生气。
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西门公子拜见。”
燕然一怔,忙去开门。看到端坐在白马上的蓝衣少年。
西门容若看着他问:“方始休呢?”
方始休这时已经走了出来。
“公子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
他伸手亲自搀扶西门容若下马。确切地说,几乎是把他抱下马。
燕然看得眼睛都快要凸出来,方始休的目光好温柔,就像他看着姐姐的那种温柔。
燕然的心底一凉,好像当头有一桶冷水浇下,西门容若就像名贵娇柔的花儿一样,而他不过是野生野长的野生动物。
西门容若和方始休并排走进屋里,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燕然,然后问方始休:“他是谁?打杂的吗?”
“不,他是我的弟弟,燕然。”
西门容若哦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燕然。
燕然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清冷,便在心里诅咒了一声。
进入房内后,西门容若左右打量一番,“这地方寒酸了点,你住在这里太委屈了。”
方始休摇摇头,“这里挺好的,清静又简朴,我满喜欢的。”
“我想接你去我家住,可以吗?”西门容若清冷的目光盯着他。
方始休一惊,“公子开玩笑了,西门家规矩森严,外人怎可随便入住?况且我又有女眷,不方便的。”
“我不和爹娘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院落里,你不用担心。”西门容若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和你住近一些,方便交流学剑的心得,我想成为剑神。”
他的目光悠远,最后变得有些忧郁,“但是身边一直欠缺够强的朋友或敌手,我又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去修习剑术,你的到来简直让我太欢喜了。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真有些不敢相信,而且在爹爹面前,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我得做个中规矩的孩子。”
一直坐在旁边聆听的燕然忍不住插嘴:“虚伪!”
就算方始休瞪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西门容若却不以为意,因为他根本没把燕然放在眼里,目光只是专注地放在方始休身上,几近狂热。
“你搬进我家好吗?”
方始休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回绝了。
“不,那样实在不妥。”
“你害怕那些世俗的闲言闲语?”
“我从来不怕这些,是我自己不乐意。”方始休毕竟是方始休,说话不会太过委婉客气。
西门容若失望地垂下眼帘,咬着嘴唇闷了一会儿。
燕然心里却得意得很,在心里乐了半天。
方始休说:“除了修习剑术,身为西门家的少爷,你还有太多的功课要做,我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打扰你,这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是西门家唯一的子息,应该明白自己的任重道远。”
西门容若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依然清澈,却不再忧郁,似有一种灼热的火在燃烧一般。
“你不愿去我家也就算了,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一生,你只能收我一个为徒弟!”
燕然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大骂:“你有完没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方始休是你的禁脔啊?想把他金屋藏娇,又想让他只能成为你的唯一。有没有搞错,你算老几啊?他爱收谁做徒弟就收谁,爱住哪就住哪,凭什么要听你的。以为自己是少爷就了不起是吗?不要用你那副高不可攀的眼神瞥我,我浑身都难受!”
方始休怒斥:“燕然!闭嘴!”
燕然回瞪他。“你这个软柿子,为了混口饭吃就任由别人捏着玩吗?我呸呸呸!孬种!”
西门容若看了他一眼,却对方始休说:“这个人像火药筒一样,真是好玩。”
被他这么一说,燕然差点真成了火药筒,就像烟花一样快爆开了,但最终被方始休的目光瞪得乖乖住嘴。
方始休笑着对西门容若说:“感谢你的抬爱,始休却之不恭,答应就是。能有公子这样的徒弟,已是荣幸之至。”
“你已是我师父,不要再用公子来称呼我,叫我容若吧,不,别人也是这样叫我的。那你叫我若儿好了,只有娘这样叫过我。”西门容若幽黑的眼眸转了转。
“若儿。”方始休笑着答应。
燕然打了个寒颤,在心里连连骂道:白痴!肉麻当有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