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恩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常常回来看他之后,海雅才勉为其难地不再吵闹,乖乖地在旅馆门口目送他骑着黑马离去。
黑马很有灵性,带着尚恩到湖边坐船离开后,就会自己回到旅馆来。
才短短一两天,海雅似乎成熟了许多,有时候他会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也了解到,尚恩不能不走,而自己又不想离开这里,于是只有妥协。
看着海雅似懂非懂,却又万分不舍的表情,尚恩有些心软,也曾想过要不要带着他回爱丁堡,但随即又打消这样的念头。他相信海雅即使跟着他回到司图亚特大宅,也不会过得比现在快乐。
海雅太纯真,他不会喜欢那个表面上人人和气,私底下却暗潮汹涌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虚伪连自己都不喜欢了,何况是率真的海雅?
坐在回程的船上,尚恩的心仍一直放在海雅身上。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看来自己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清楚海雅的背景来历。
他不经意地回过头,竟见到船才刚离开不久的岸边,黑马还未离去,而黑马的身旁,则站着那个他一路上一直挂念的人。
海雅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为什么不出声?难道是怕自己担心吗?
他站在船边,身子微微往前倾,竟然有股想要跳下船游回海雅身边的冲动。
两个人隔着宽广的湖面,就这样静静对望着,直到尚恩的船消失在湖面远端的海平面上。
看不见了。
海雅叹口气,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一样。
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过。
好奇怪,是因为他来到了全新的世界,还是因为他认识了这个男人,所以他才突然间了解、体验许许多多奇特的感觉,有快乐、有悲伤,有时候还会有小小的困扰和愤怒,但大体上来说,只要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光,都让他觉得很幸福。
明明才认识不到几天,可是他对尚恩的喜爱,却远远超过了所有的人。
海雅歪着头,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牵起黑马的缰绳,带着它慢慢一路走回去。
旅馆老板大老远就见到海雅一脸垂头丧气地带着黑马走回来,虽然他老人家对男人相爱这种事还是有点不能接受,但看到海雅这副模样,也有点于心不忍。
“傻小子,少爷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己。老板在心里补了一句。
“嗯,我相信他。”
老板有些尴尬,想找些什么话题来聊聊,毕竟这小子以后就要住在他的旅馆里,虽然觉得自己的旅馆好像变成了大户人家私藏情妇的地方,但他年纪也大了,如果能有个人陪着聊聊天,甚至帮他做点事,其实也还挺不错的。
“小子,你怎么牵着黑风回来,你可以骑它回来啊,这样不是快多了?”瞧瞧,太阳都快下山了,他们到底是走了多久啊?
“我不会骑马。上次是尚恩带着我,我才敢上马的。”
对于海雅老是直呼三少爷的名字,老板有些不是很满意,但想想三少爷自己都没有说什么了,他这个老头子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别怕,黑风其实很乖的,也很有灵性,如果你是坏人,它早就一脚把你踢进湖里去了。”
海雅听了之后有些怕怕地离开黑马好几步。
黑马望了他一眼,鼻子又哼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胆小。
“它……是怎么来的?”海雅突然问。
“它啊,也算是被三少爷救回来的吧。”老板手里一面削着马铃薯,一面回答:“黑风原来是培育作为赛马的,但它却一直没有跑出什么好成绩,通常这种马的下场不是被送到工厂,就是到一般马场做练习用的马匹,但是三少爷却把它买了下来,放到我这儿,要我好好照顾它。如果不是三少爷,它早就变成马肉罐头了吧?”
海雅皱起眉,觉得老板的玩笑不好笑。“那你呢?
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我?”老板像是完全没想到海雅会这样问,愣了一下。
老板慢慢放下手上的刀子,眼眸看向远方的胡边。
“是啊,你不问,我差点都忘了,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这栋旅馆是我和我老婆一起亲手盖的,我老婆去世的时候告诉我,希望我能继续守着这家旅馆,她也会一直替我守护这个地方,直到我老了、死了为止……”
说着说着心有些酸,他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拿起刀子来继续削马铃薯皮。
“你很爱你老婆?”
老板没有抬头,但沧桑的嘴角上却扬起一抹笑容。
“小子,我们老人家不讲爱不爱的,只知道对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即使她已经不在了,我还是会很想念很想念她……”老板的眼神悠远起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痴痴恋着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妻子。
“爱是什么?是幸福吗?”
老板又停下手上的动作,沉思起来。
海雅只是很单纯地问着他所不知道的一切,然而世界上却有太多人,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从来不去思考,也从来不去怀疑。
“爱吗……这很难解释……爱可以很幸福,也可以很痛苦。”
海雅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两情相悦,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如果只有一个人单恋,那就有幸福,也有痛苦;如果由爱生恨,那就是单纯的痛苦了。”
海雅听不懂,“为什么同样是爱,还分这么多种?人不是都喜欢过幸福的生括吗?为什么还要去自寻痛苦?”
“因为身不由己,人往往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说完他看了海雅一眼,“你……不也是吗?”
“我?”
“你不是喜欢三少爷吗?”
“嗯,我喜欢尚恩。”
“唉……”老板叹口气,“这不就是了,喜欢就是喜欢,即使对方和自已是个同性也——”
“同性?同性之间互相喜欢不行吗?”
“呃……”老板这下词穷了。
真的不行吗?可是他的老祖宗们,不是也常常喜欢美少年吗?以前的苏格兰领主豢养美丽的少年甚至蔚为一种风潮;连历史上的爱德华二世也曾毫不避讳地与自己同性的亲密爱人同进同出,虽然下场不怎么好,但是至少同性相爱在这个国度,其实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海雅不就一副大方的模样,甚至不避讳地侃侃而谈,那他这个老头子还在害羞什么?自己没有喜欢过男人的经验,就莫名贬低或看不起别人也实在不对。
老板的脸红了一会儿,为自己之前看不起海雅而感到羞愧,他一直以为海雅是想出卖自己的身子以换取生活的温饱,但这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海雅其实是个纯真的孩子,虽然有很多世俗的规矩他并不懂,但他诚实、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反而很好相处,因为可以很轻易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这样纯洁的孩子,怎么会堕落到要出卖自己身子的地步?
虽然老板没有去追问海雅的来历,尚恩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但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三少爷去什么奇怪的地方把这小子给拐来这里的?然后用那些欲擒故纵的手法把海雅收得服服帖帖,乖乖在他身边做一只受尽主人宠爱的猫。
“你在做什么?”
海雅突来的问题把正在思考的老板吓了一跳,他回过神,见到海雅盯着自己手上的刀和削了一半的马铃薯。
“想帮忙吗?”他扔过去一个马铃薯。
海雅接过,也没有说不好,就坐在那儿静静地帮老板削那一桶子的马铃薯。
天色暗了下来,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橘红色的霞彩,辉映着淡蓝紫色的天际,偶尔有几只倦鸟归巢,在云端留下拍翅的身影。
有些冷了,湖水的湿意慢慢笼罩着岸边,抬起头,感受着略带湿气的凉风,海雅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感觉,好幸福、好自由。
可是太过美好的感觉反而让他有些慌,他不知道这到底只是他在研究所那冰冷床上所做的一场梦,抑或是真实的?
他真的已经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真的不用再回去那个地方了?
“啊。”他轻呼一声。
一不留神,削皮刀划伤了他的指尖,点点鲜血马上从伤口溢了出来。
“老板,我受伤了!”海雅突然大呼小叫起来。
老板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砍掉一根手指还是割到了动脉,等他见到那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割痕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米,“笨小子,就这么点伤,也要这样大惊小怪?自己用口水舌忝舌忝就好啦。”
“这样不会感染吗?不会生病吗?”海雅仍然很紧张,以前只要他一不小心弄伤自己的身体,那些人就会很紧张,不但马上用消毒水替他处理伤口,还会骂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这么小一点伤口,有必要像姑娘似的那样在乎吗?就算留下疤痕也没什么关系啊,不用那么在意啦,又不是伤在脸上。”
海雅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半信半疑地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唔,好涩!有些腥,还带着淡淡的铁锈味,这就是自己血液的味道吗?
忍不住伸出舌尖,在自己指尖的伤口上轻轻舌忝了舌忝,伤口猛地一阵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
看着他吸吮自己指尖的模样,老板又笑了起来,“你到底几岁了,怎么外表看起来像个大人,动作和心智却像个孩子一样?”
“二十一岁。”海雅嘴里咬着手指,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二十一?你这小子满二十了?”老板不太相信,“瞧你这女圭女圭脸,我一直以为你还未成年耶!”
呼,先前他还怕三少爷拐了个未成年少年,害他成天胆战心惊的,原来这小子都已经成年了。但怎么成年了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倒像是在哪个地方被关了很久,第一次被放出来一样。
看着海雅专心地吮着自己手指的模样,老板好几次想要开口问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但嘴张了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算了,这又关他什么事情?
他只要负责把这小子照顾好就行了,有时候好奇心只会带来麻烦,他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越多,将来麻烦也可能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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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恩一踏进自己的书房,就被泪眼汪汪的露意丝给吓了一跳。
“三少爷!”露意丝一见他回来就气得跳脚,“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大步爷也在找你,说老爷最近病情不是很乐观,要你多抽空去医院看看。
还有,你跑出去连着三天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打一通电话!三天!三天耶!谁知道你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谁知道你会不会又被——”
“露意丝。”尚恩挥手制止她再继续喊下去,他的耳朵已经开始疼了。
“三少爷!我是关心你耶!”
尚恩皱皱眉,都是自己不好,把这小女佣给宠得无法无天,这个大宅子里面大概只有露意丝敢这样对他大吼大叫吧?要是被亨利看见了,一定会把这没大没小的女佣给踢出大宅,但是……尚恩又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绝对会不忍心露意丝就这样被赶走。
自己这副不知道是心软还是懒得去管的个性,真不知道是遗传到了谁?
露意丝还想再念几句,尚恩打断她的话。
“去帮我找找前几天的报纸,我要找一则沉船的消息。”
露意丝也很知道分寸,知道自己是个下人,对主人要有礼有分,刚刚那几声大吼已经是三少爷准许她放肆的最大界限了。
虽然还是不怎么服气,但反正主人回来了,她也总该安心了。
露意丝嘟着嘴,照主人的吩咐去找旧报纸。
尚恩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着整理干净的桌子,还有上头放着的当天报纸,又陷入沉思中。
他知道露意丝为何会这么担心自己,还担心到忘记下人的分寸,一见他回来就气得又叫又跳。
她是担心自已又被绑架了吧?
真是的,都已经说过多少次,那次绑架的事情他早就没有放在心上了,但家里的人却还是对他保护过度,生怕他心理受创,或是没有保卫自己的能力。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少年,就算当年的绑架的确对他造成了一些心理上的影响,但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应该早就释怀了
尚恩不想再继续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随手翻开报纸,却心烦意乱,只看了几则新闻标题就把报纸扔到一边。
好想那只小野猫。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躲在房间里想他?还是和黑风跑出去野了?
尚恩笑了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后者比较有可能,野猫是一种忘性很强的动物,主人离开的时候会伤心,可是却出恢复得很快,这大概就是野生动物的本能吧?
生命已经够短了,又何苦沉溺在会让自己难过的往事中?总是要把握现在,好好活下去才对。
门口响起脚步声,露意丝带着报纸过来了,还顺便沏上一壶飘着浓郁香气的阿萨姆红茶。
接过报纸,镇静的目光寻找着那则新闻,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消息。
露意丝端上茶,他接过,优雅地轻啜一口。
“露意丝,牛女乃好像加太多了。”虽然听起来像是抱怨,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不高兴的神情。
露意丝偷偷吐吐舌头,赶忙又泡上一杯新红茶,这次特意少放了一些牛女乃。
其实她每次泡茶给三少爷,第一杯都会故意多加些牛女乃。三步爷不爱喝牛女乃太多的女乃茶,这样她待会儿就可以自己偷偷喝掉。
上好的阿萨姆红茶再加上附近酪农专门生产的鲜乳,那滋味好得让她忍不住想一再尝鲜。
其实尚恩也知道她会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偷喝女乃茶,但他懒得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没这回事,只要其他人没发现,不会说什么闲话就好了。
“露意丝,你先下去吧。”
小女佣恭敬地退下,脸上还带着笑容。真好,等一下又有好喝的女乃茶了。
尚恩看着报纸上那则报道,从爱尔兰出发的船只在前往苏格兰的途中沉没,但既没遏上暴风雨,也没有遭到攻击。船上的货品下落不明,船主也守口如瓶,不肯透露这批货品来自哪里、价值多少、属于哪个公司……
怎么看都有蹊跷,光是好端端的船却沉了,就一定有问题。
再看看船沉的位置,虽然离尼斯湖的入海口有一段距离,以一个人的力量要逆流游进湖内的确是不太可能,但如果中途有人接应呢?譬如有人开着小船,把人载到尼斯湖去呢?
可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只有海雅一个人出现?他的伙伴呢?
他记得海雅说过,他是有伙伴的。
修长的手指放下白瓷茶杯,在桌面上敲了几下。
这种事情报纸采访不到,不代表其他人就查不到。
司图亚特家的情报系统几乎涵盖整个英国,这点小事是绝对难不倒他的。
只不过,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知道了海雅的真实身份之后,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继续把海雅留在自己身边吗?
海雅说过,他来自一个研究所,他的身上又有标记,万一海雅真如自己所想是研究所的所属物,或者,是研究所人体实验的对象的话……
灰蓝色的眼神又变得幽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也只好不择手段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生性淡泊不想追求什么的他,拥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
海雅是他的,谁也不能带走!